不做帝王妻-岂将玉貌付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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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觉已是近午时分。“启禀娘娘,三小姐领旨进宫谢恩,已去了太后处,如今在娘娘殿外候着呢。”婉绿在帘外道。

    一刹那,我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妹妹。她奉旨进宫谢恩,谢的恐怕不是恩,而是情难自堪的悲怨。

    如今安陵氏近支女子这脉,姐姐已薨,堂妹下落不明,唯一还是自由身的妹妹,却即将远嫁北溟,命途叵测。

    我拢了下披帛,却拢不来丝毫暖意。随后,我看到依然风姿绝代,容貌酷似姐姐的小妹,一脸肃穆地出现在殿门外,她的眸子定定地凝着我,凝注的深处,竟凐出一丝愤怼来。“臣女安陵念参见娘娘!”她面容僵硬地行礼,一字字似从齿间狠狠嚼了,方才溢出。“起来吧。”

    我摒去一边的宫人,示意小妹坐下,她并不坐下,脸上浮出几许不屑:“娘娘半年未见,果然盛宠不衰,但,却不顾家人的疾苦。”一抹讥讽的笑在她唇畔浅浅划出弧度。“小妹,你我姐妹间,有话不妨直说。”我眉尖微颦。“直说?偌大的西巽朝,难道容得了我直说?”

    “小妹!”轻轻喝止她继续妄言,但,却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可能连我心里,都是抵触着这种用联姻的方式去换取两国间旦夕的相安无事吧。“娘娘,你若还是我的姐姐,就该为妹妹去求皇上,我不想嫁给北溟那什么国主!我们姐妹三人,难道一定要再搭上我进去吗?为了你们所谓的权势荣辱,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语意咄咄,那眸子却是坚毅到没有一丝雾气地澈明。

    “小妹,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眸华轻轻拂过她,今日的她,与往日的识礼得体有太多不同。“我以前不过是懵懂不知事的相府千金,可如今,我毕竟长了年岁,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绝不是和大姐、二姐你们一样!”她突然觉到失言,忙止了话语。“我们?”我唇边泛起一抹苍涩的笑意,“那小妹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良人白首的幸福!”她眸内闪过光绚夺目。我抑住一丝不安,依然淡淡问她:“幸福难道真的如此易得吗?”

    “我贵为相府千金,若是高台择婿,定是可得幸福的,但,如今,却皆毁于你们之手!”她仍是执迷于这西巽第一千金的身份。“小妹,生于相府,早该知道,有些事,是不容我们做主的。”闻听此言,她突然跪倒在地,膝行至我面前,纤手抓住我的裙裾,声音里带着哀求:“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对吗?妹妹求你,不要让我远嫁,我不要,我知道作为相府千金,这样子全然没有礼仪家规,可,姐姐,我心好痛,我一想到,要离开西巽,远嫁北溟,我心就好痛,”她另一只手指胸口,“这里,好痛!姐姐!我不要离开故国,去嫁一个陌不相干的人!”

    我默然,素手扶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起,眼神里带着不能忽视的希冀凝视着我。我无言以对,在她身上,我恍然看到彼时初入宫的我。“姐姐,你贵为昭仪,求你在皇上面前为妹妹说一句话,请他收回成命!”她的眼内渐渐盈了一丝雾气,“父亲也一起逼我,姐姐难道真忍心将妹妹弃于那北溟吗?”

    “小妹,你可知,君无戏言!”

    “姐姐,你尚未去试,又怎知无转圜?你只有我这一个妹妹,如果我远嫁北溟,自此,天各一方,再见无期!”再见无期,我心底猝疼,凝着她,一阵更深的叹息缓缓延伸,此时的我,该如何去求呢?

    或者该说,哪怕姐姐在世,他也是不会听纳的。毕竟,攸关江山,一语即出,岂容反悔?虽是这般想,素手还是扶了她起身,道:“你且起来,我这就去求见皇上。”

    “姐姐,你答应了?”

    她顺着我的力慢慢站起,眸内光彩再现,隐约着少女的希冀,而我,不忍再看这份希冀,轻轻颔首:

    “你先回府,若得了恩旨,自会差人告知。”顿了一顿:“若君意难违,小妹,姐姐希望你也能抛舍一切,为了西巽,远嫁北溟。你知道,哥哥这一役,北溟的站向至关重要!”

    她没有再说话,行礼后默默退出殿内,或许在想什么,或许是不屑答之。我重理了妆,匆匆往昭阳宫行去。小妹,姐姐能做到的,只是替你去求他,但,他如今怕早已对我置若罔闻,此去,无非是听天命罢了。

    他对于我的“失贞”,是不会饶恕的。所以,时至今日,他和我之间,剩下的该仅是猜疑、愤怒、决绝,再无其他,而这些,你们不会知道,他为了帝王之尊,不会提。第一次在洒着明媚阳光的昼日坐着肩辇往昭阳宫行去,略吹起阵阵春风,却是不凛冽的,拂过面庞,柔浅无痕。心下,却还是起了些褶子,理不清,是情愫不堪的牵绊。

    御花园参差绽着百娇千艳,吐蕊芬旎间,不过是随韶华流逝,凋零漂泊,待到那时,纵有赏花人,亦有何用呢。

    后宫中的女子,又比这烂漫春花好多少呢?彼时花开未必有人识,他朝谢去,更不会有人知。偌大的后宫,珍重芳姿,嫣笑倾城,皆只为了那一人,可这一人,心中又容得下多少呢?或者,会有些许空隙,早被那逝去挚爱占得满满,其余尚在世的,即便得了一丝垂惜,若此时的我,稍有不慎,君恩骤断无怜,如此而已。

    属于我的这份春暖,或许,从昨晚开始,就转秋了吧。一夜承恩,冤委自知。昭阳宫巍峨依然,下辇,早有内侍迎了上来。“劳烦公公代为通禀,本宫求见皇上。”他喏声,往内殿传去,未多时,顺公公折返出来:

    “奴才参见娘娘,万岁爷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没有时间召见娘娘,娘娘请回吧。”

    “请顺公公再代为禀圣,本宫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娘娘,这不是折煞奴才了吗?您还是请回吧,万岁爷处理完国事,指不定就会传娘娘呢。”

    微微一笑,笑容背后蕴着无法言喻的惨淡:“有劳公公了,本宫愿在此等候,直到皇上传本宫觐见。”

    “您,”他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呢?”遂不再说一句话,行了一礼,退回内殿。春日的阳光并不十分灼热,笼在身上,只觉暖意融融,心内,愈来愈凉涩,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慢慢从左面移到了裙底,聚笼成一垠的灰黑,琉璃瓦檐闪烁的光芒刺射入影,一灼灼地,夹着些许斑斓金色,却渲灿不了逐渐汇合的灰暗。

    脚伤今早虽得诊治,终未痊愈,加上一晚未曾安寝,站得久了,渐渐有些眩晕不支,一旁侍立的吟芩轻轻搀扶住我,我摆手,依然有些倔强意味地站着。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如今,连见我一面,都让他如此厌恶,所以,我又拿什么去求他收回小念和亲的旨意呢?

    毕竟,君无戏言!稍稍挺直背,不论是为对小念无愧,抑或是我的私心不愿意自己的妹妹远嫁联姻,今日,我必是要求这一次。望着地面久了,那团灰暗逐渐霾渗进整个瞳眸,一如此刻心中对未来的憧憬,于我,在昨晚过后,均已失去纯粹干净的意味。

    然后,我觉得有点滴的冰凉沁入肌肤,抬眸,天际飘起濛濛烟雨,似雾拢过般,罩凐着面前辉煌金耀的昭阳宫。

    纵是杏花雨,淋久了,怎会沾衣不湿,衫裙冰粘地贴紧身子,但这份冷,敌不过心内的苍凉。吟芩担忧地望着我,我知道,此刻的脸色必然又是苍白,因为,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但意志还让我继续站着,不动分毫。

    “娘娘,万岁爷请您回宫。”顺公公急急走来,身后一内侍忙把伞撑至我的上方。我凝着他,一字一句道:

    “本宫今日未得皇上传召,不会回宫。”

    “娘娘,请莫忤逆万岁爷的意思!”“本宫只求见皇上一面,若属忤逆圣意,亦是无奈。”顺公公叹了口气,还是退了回去,那名内侍依然撑伞于我身后。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

    昭阳宫正殿门口,赫然明黄袍裾闪现,天烨颀长的身形在雨雾那端出现,隔着愈厚的雨雾,我不辨他的神色,就这样,俩俩相望,一如彼时的初见。

    他总是这样,冷淡漠然地看着我,哪怕我遍体鳞伤,他都会这样一直看着吧。之前或许有的些许怜惜,从昨晚过后,该是变质了,或者说,再寻不回昔日的情境了。而顺公公似得了吩咐,一溜小跑到我身边:

    “万岁爷让娘娘进去呢。”我缓缓踏上昭阳殿,沿着那玉石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又有些许凄婉随着下一步的踏出,漫上心扉。他傲然走在前面,龙袍明黄的色彩在午后因着飘雨略显昏暗的殿内分外醒目,这抹明黄,永是我记忆深处不能言说的伤。穿过前殿,一直走入后殿,他才停步,摒退一众宫女内侍。回身,望向我,若星的墨瞳中闪过一缕我不能分辨的神色:“昭仪又待如何?”

    他的唇际浮起一抹似嘲非讽的弧度,如利刃般,刺过我的胸,可,不会有血液涌出,仅余心痛,那是一种不能呼吸的窒痛,仿佛将心刺成一瓣瓣的窟洞,每一刺,都密密匝匝地带着凌厉的绝决,却是不见血的残忍。

    抑制住心底愈深的雾气,跪拜如仪:“臣妾参见皇上。”

    “平身。”语音里含了一丝不耐,“何事一定要见朕?”

    “臣妾听闻,北溟遣使臣向皇上请婚,皇上封家妹为意平公主,和亲北溟,虽有利两国安和平稳,但家妹自幼礼仪欠缺、桀傲难驯,如若远嫁,怕难担两国联姻重任,臣妾惶恐,担忧此事反倒会耽了社稷,负了皇上的圣托。”

    衫裙沁凉地贴腻于身,渐显形惭,昨晚种种缱绻,今日似水无痕,在他心底,只得了这样的厌弃。

    “那昭仪认为,何人代为联姻北溟方为上策呢?”

    他星眸内突蕴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不深,浅浅地染于表面,凝着我,负手而立。我微怔,他似笑却冷的背后究竟隐了什么,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去答,可,我不能不答:“西巽乃泱泱大朝,自有妙龄知礼的名门闺秀堪当此重任。”为了自己的妹妹,原来我也隐了私心,推诿如斯。“联姻北溟国主,家世自是第一,西巽已无适龄公主可嫁,纵观举国,可配北溟国主之望族女子,唯剩相府千金。”他眸底笑意渐深,然后,我读到了一抹讥讽。“纵然家世显赫,安陵嫡系女子,如今尚得自由的,仅有家妹一人。臣妾万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只要家妹不联姻北溟,臣妾愿受任何惩处。”话语甫出,已知逾言。他眼底的阴霾渐聚,声音泠冽:“难道成为朕的后妃,让昭仪失了自由?”他仿佛要从我的眸底读到些什么,“或者说,昭仪愿受的惩处,是代其远嫁北溟?”

    “皇上!”我镇愕于他说出这一句话,却不知如何去辩。他咻地攫住我纤弱臂膀,让我从跪姿站直,与他对视:“明妃出塞,千古美谈,但她不过是良家子。你是朕的昭仪,这辈子,即便是死了,尸体也只属于朕一人!昭仪,你可听清了!”他深瞳炯清,望进我眸底深处,语音带了一丝清晰的恨意。

    “臣妾岂会作此之想?皇上把臣妾又当成了什么?!”我并不避开他的凝注,但为何,我的眸底,洇起的,是如烟雾气。

    “安陵氏女子,能给予朕的,难道仅是这绝色皮囊,殊不知,这倾城背后,又是什么谋算?”他松开攫住我臂膀的一手,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指尖用力,渗骨入髓的,是此刻他愈渐冰冷的眼神。

    “臣妾对皇上并无谋算!”说出这句时,我的心仍是愈深地痛了一下,真的没有谋算吗?眸底潋滟波光,折射进他的,分明读到同样的疼痛。“有无谋算,昭仪心里自知!”他语气轻蔑地道。“臣妾自认未有做过对不起皇上之事!”

    “北溟国主不顾与东梁的盟约,偏在昭仪回国之后,请婚于朕,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邦国永安?”

    话说至此,他竟然怀疑我与北溟国主有不苟之事?泪无法止住,坠落,一颗一颗,若断线之珠,终难续,然后一字一字,抑着伤痛,问道:

    “皇上认为,北溟国主此番联姻,意在臣妾?难道他不知臣妾乃西巽帝君之妃,如此大不讳的禁忌,岂是英明国主会有的举止?”

    “朕素闻北溟国主犹谪仙俊美,昭仪如今也赞其英明,若有心仿效明妃出塞,以昭仪之貌于他,倒是般配。”他捏痛我的下颚,第一次细细端详着我,随后,眼底溢出的痛楚渐渐清晰:“昭仪在北溟疗伤,难道对那国主不曾动过心?”

    “臣妾在北溟从未见过北溟国主!又岂来背叛之举!”哽咽着,却字字清晰地道。“从未见过,不曾背叛,真是如此吗?”他轻轻叹息,眸底光华骤闪,不过须臾,恢复冷漠,“如果当年,她能这么对朕这么说,或许,今日昭仪不用如此……”她?他心里此时记起的,还是姐姐,为何,我的心底,仅是酸涩弥漫,如果我是姐姐,他是否会舍得一直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呢?“皇上认定臣妾自北溟归来,才身非完璧?”索性将话语挑明,让所有的猜测伤害在此刻休止,“臣妾若品行有愧,岂会自以丝帕相垫?若不洁,守宫朱砂又怎会仍在?”他松开捏住我下颚的手指,亦松开攫住我的手,墨瞳漾过一抹凄楚:“朕曾经选择相信,但换来的却还是背叛。朕真的不知道,你们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又是什么!”背叛?他还是认定姐姐背叛。可此刻,却并非是我为姐姐辩解的良机。

    “皇上!若不信臣妾,请赐臣妾一死以明志,但臣妾死前,恳请皇上开恩,容家妹在西巽安宁终老,勿远嫁别国!”

    低眉敛眸,音落绝哀。“昭仪第二次求朕赐死,朕真让昭仪避之不及吗?”

    纵是暖春,浸湿的衫裙沁入素肤,只觉寒冷,用自己的体温去捂,捂得住,怕仅是更深的寒冷。

    自己对他,已然不是初进宫时的恨意,半年多的时间,不算太长,却足以改变一些事。但若因某些私因,去扭曲抹杀这些的话,我是否真的可以无愧于心?缓缓抬眸,目光柔软,和着雾气,婉柔地望进他的墨瞳:“皇上,您对臣妾,若非姐姐之故,是否有一丝的情分呢?”他濯目清然,凝住我许久许久:“与北溟联姻,兹关国体,朕旨已颁,断无收回之理。”

    “皇上!臣妾……”

    “昭仪不必多说,此番联姻,绝非朕之力再能转圜。”他挥了下衣袖,苍朔悠缓:“退下罢!”

    他终于不再看我,眉心蹙紧,如玉的脸上笼着的,是不辨的悲凉。殿内的光线渐渐暗淡,有宫女点了明烛,那燃烧的烛焰,斑斓映于衣襟,扑朔间,迷离湮没的,是那一抹难忘于怀的旧思情殇。小妹,在十日后还是踏上了远嫁异国之路,数年之后,竟成了两国祸端的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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