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谓之好天气。”接着是哈哈的笑声。低的气压似乎被这笑声冲破了。我觉得心境略为畅快。
我初来这里正遇着这样的“好天气”。我觉得烦躁,我感到窒闷。那单调的滴不断似的雨声仿佛打在我的心上,我深夜梦回时不禁奇怪地想:难道我的心是坚厚冷硬的石板,为什么我的心上也响起那同样的声音?
我走在街上,雨水把我的头发打湿,黏成一片。眼前似乎罩了一层雾。我的脚踩进泥水中了。我是在两个半月以前,还是在今天?……我要去找那个书店,看那三张善良的年轻面孔。我以为我就要走到了。
但是,啊,街道忽然缩短了,凭空添了一大片空地。我看不见那个走熟了的书店的影子。于是一道亮光在脑中掠过,另一个景象在眼前出现了。我觉得自己被包围在火焰中。一股一股的焦臭迎面扑来,我的眼睛被烟熏得快要流出眼泪。没有落雨,但是马路给浸湿了。人在跑,手里提着、捧着东西。大堆的书凌乱地堆在路中间。一个女人又焦急又气愤地对两个伸着手的人说:“人家房子都快烧光了,你们还忙着要钱!”她红着脸把手伸进怀里去掏钱。我在这个女人的脸上见到熟人的面容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我应该说是见过这张面孔,这样的表情我在我走过的每一个中国的地方都目击过。这里有悲愤,有痛苦,有焦虑,但是还有一种坚忍的力量……
我再往前走,我仿佛还走在和平的街上。但是一瞬间景象完全改变了。我不得不停止脚步。再没有和平。有的是火焰,窒息呼吸、蒙蔽视线的火焰。墙坍下来,门楼带着火摇摇欲坠;木头和砖瓦堆在新造成的废墟上,像寒夜原野中的篝火似的燃烧着。是这样大的篝火。烧残的书页散落在地上。我要去的那个书店完全做了燃料,我找不到一点遗迹了。
“走,走!”警察在驱逐那些旁观的人。黑色的警帽下闪露着多么深的苦恼和愤怒。……我忽然醒过来了。
我又从一个月以前的日子回到今天来了。雨丝打湿了我的头发。眼镜片上聚着三五滴雨点。我一双鞋底穿了洞的皮鞋在泥泞的道路上擦来磨去。刚刚亮起来的街灯和快要灭尽的白日光线给我指路。迎面走过来两三个撑伞的行人。我经过商务印书馆,整洁的门面完好如旧。我走过中华书局,我看不见非常的景象。但是过了新知书店再往前走……怎么我要去的那个书店不见了?还有我去过的一位朋友的家也不知道连屋瓦都搬到了何处去!剩下的是一片荒凉。几面残剩的危墙应当是那些悲惨的故事的目击者。它们将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我站在一堵烧焦了的灰黑的墙壁下,我仰起头去望上面。长的、蛛丝一般的雨打湿了我的头发。墙壁冷酷地立在那里。雨丝洗不去火烧的痕迹。雨落得太迟了!墙壁也许是一个哑子,它在受了那样的残害以后还不肯叫出:复仇!
我觉得土地在我的脚下开始摇动了。墙壁在我的眼前倾塌下来。不。没有声音,墙壁车轮似的打了一个转,雨水一下子全干了。墙头发生了火。火必剥必剥地燃着。……我又回到一个月以前的日子了。
夜色突然覆盖了全个城市。但是蓝空却有一段红的天。红色的火光舐着天幕。火光升起来,落下去,又升起来。这时风势已经减弱了。但是凉风吹过,门楼、屋梁、墙头忽然发出巨响,山崩似的向着新的废墟倒下来。火仍在燃烧,火星差不多要飞到我的棉袍上面。我们穿过一条尚在焚烧的巷子,发出热气的墙壁和还在燃烧的瓦砾使我的额上冒汗了。瓦砾堵塞了平时的道路,我们是踏着火焰走过去的。一个朋友要去探望他那个淹没在火海中的故居,可是那里连作为界限的墙壁也不存在了。他立在一片还在冒烟的瓦砾前搔着头在记忆中找寻帮助。他很快地认出了地点,俯下身子想在砖石堆中挖出一两件他所喜欢的东西。我帮忙他找寻那只画眉的尸骸,却看见已经失了形的打字机的遗体。他自己在另一处找到了鸟笼的烧焦的碎片,他珍惜地用两根手指提起它,说:“你看,不是在这里吗?”我这时仿佛听见了那只可怜的鸟的最后哀鸣。
“你们找东西的明天来。现在火还没有熄,不好翻。”对面的房屋还是完好的。它能够巍然单独存在于废墟的中间,大概因为它有高的风火墙罢。在门前坐着一个人。上面的话就是从他的口中发出来的。
“我们来找自己的东西。”朋友回答了一句。
“没有人敢来拿东西的,我们在这里给你们看守。有人挑水去了。你看这边那边都还有火。你们明天来罢!”那个守夜的人说。
这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梦。我回顾四周,没有朋友,没有守夜的人。现在不是在夜间,我也不要找人和物件。我不要到这里来。但是回忆把我不知不觉地引到这里来了。
我走过环湖路,雨较大了。冰凉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脚总是踩在水荡里。雨水已经浸入鞋底,把袜子打湿了。但是鞋底还常常被泥水粘住,好几次要把身体忽然失去平衡的我拖倒在地上。我听见旁边一个年轻人说:“这样的天气真讨厌!”
“讨厌?这算是好天气呢!在这种天气是不会有警报的。”另一个人高声回答。
我已经走过洋桥,更往南走了。我忽然觉得身子轻松,路很快地在我的脚下退去。天晚了。我看见夜幕张开来。雨立刻停止。代替的是火。火又来了。时间一下便跳了回去。
马路上积着水,堆着碎砖,躺着断木,横着电线。整条整条街都只剩下摇晃的墙壁和燃烧的门楼。没有人家。没有从窗户映出的灯光。没有和平的市声。桂林成了一个大的火葬场。耸立的颓垣便是无数的火柱。已经燃烧了五六个钟点了。一家旅馆,我到那里去过两次,那是许多朋友的临时的住家,我看见火在巍峨的门楼上舐着舐着,终于烧断了它,让砖石和焦木带着千万点火星向着我们这面坍下来。是发雷的响声,接着又是许多石块落地的声音。火星向四处放射,像花炮一样。但是在废墟上黑暗的墙角里一个男人尖声叫喊:“救命!”
许多人奔过去,人们乱嚷:“拿电筒来,拿电筒来!”
电筒!我一怔:我手里不是捏着电筒吗?我正要跑过去。但是——我的眼前只有寂寞的废墟,而且被罩在夜幕下面了。我用电筒去照,廉价的小灯泡突然灭了。我才记起来火已经熄了将近一个月了。
“好天气?哼。真正闷死人!我宁肯要晴天,即使飞机来炸,我们也不怕。凭它飞机怎么狠,它能够把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炸光吗?”
还是先前那个年轻人,怎么我跟了他们到这里来了?怎么他到现在还谈着那同样的话题?我觉得奇怪。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我想看他一眼。我随手举起电筒,按着电钮。然而没有亮。我才记起我的电筒不亮了。我无法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我想大概不是做梦罢,也就不再去注意他了。
电筒不亮,就打消了我再往前走的心思。其实这句话也不对。我有点害怕我会再落到一个月以前的日子里去,让那些永不能忘记的景象再度将我的心熬煎。
回到家里,我看见一个月以前自己写在一张破纸上的潦草的字迹:
什么时候才是我们的复仇的日子呢?什么时候应该我们站出来对那些人说:“下来,你们都下来!停止这卑怯的谋杀行为,像一个人那样和我们面对面地肉搏”呢?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升到天空去将那些刽子手全打下来呢?
血不能白流,痛苦应该有补偿,牺牲不会是徒然,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我相信自己的话。
一九三九年一月下旬在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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