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一颗纯白的心,走进这个世界来。这颗心是母亲给我的。她还给了我沸腾的热血和同情的眼泪。
但是不久母亲就离开了我。
日子在风雨中过去了。我还活着。我并没有浪费我的时间。我已经在悬崖上建筑了我的楼台。我说这是一座很美丽的楼台,我要整天坐在里面。
然而暴风雨来了,这是时代的暴风雨。这风是人的哭泣和呼号,这雨是人的热血和眼泪。那许多失了人形的人和我一样,也有着血和泪。
我不能够在我的楼台里住下去了。但是父亲拉着我说:“你不能够出去!这是一座很好的楼台,你建筑它时,我们都给你帮了忙。”我知道实际上帮忙我造成楼台的,正是那些失了人形的人。我进了楼台却让他们陷落在崖下的深渊里面。
我不听从长辈的话。他们依旧不许我走。他们的眼睛里是没有那暴风雨的。
然而在暴风雨的打击下,我的楼台终于倒塌了。我找到一块草地,救了我的命,因为我在楼台快要倒塌的时候跳了出来。
我看见那废墟,我就想起过去的生活,我拾了些瓦片来纪念它。在瓦堆里我发见了白骨,我才知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离开了悬崖。那已经不是悬崖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人填平了深渊。我辞别了山,渡过了江,划起一只独木小舟,向着人间的海驶去。暴风吹打我的脸,巨浪颠簸我的船。但是它们并不曾淹没了我。
于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来了,我的疲倦的身子,我的发痛的手实在不能够支持下去。在一个大岩石的脚下我的船给打破了。
远远地在山那边现着强烈的光芒,光芒里闪烁着无数的眼睛。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些明亮的眼睛照彻了我的心。我认出来:这正是那些帮忙我建筑我的楼台的人的眼睛,我走进楼台就忘记了他们。可是如今在我的楼台毁灭了以后,他们却从深渊里跳出来,向着我呼唤了。
我低下头看我的胸膛,破烂的衣服不曾给我遮住它。那上面忽然现出了旧的字迹:忠实地生活,忠实地爱人。这是母亲给我刻印的。只有这十个字。那上面并没有“休息”,并没有“幸福”,并没有“光荣”。母亲决不会欺骗我。
去罢。我开始收拾破船的木片。我要补好我的船。我要驶到山那边去,去找着那般人,帮忙建筑他们的楼台。他们的楼台不会建筑在悬崖上,也没有风雨来吹打它。在那座新的楼台里我一定可以找到居住的地方。
在我的楼台的废墟上新的楼台开始在建筑了。我希望我能够看见人们完成它。
一九三二年九月
二
我把自己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已经有许多、许多的日子了。每天我坐在阳光照耀的窗前,常常坐到深夜。窗户外面是一排高耸的房屋。这房屋虽然不曾给我遮住阳光,却给我遮住了街市,而且使我看不见这个大都市里的群众。
于是夏天到了。许多的工作停顿了,许多的人到阴凉的地方去了。这都市就成了热带的沙漠,在这里连风也是热的。写字间装好了电扇,工厂里却依旧燃着烈火熊熊的火炉。对于某一些人夏天似乎是不存在的。甚至在这沙漠上他们也可以找到绿洲。这绿洲只是为着少数人而存在的。
然而对于我,我是痛切地感觉到夏天来了。我依旧留在自己的坟墓般的房间里。如今坟墓外面却被人燃起了野火,坟头的草已经被烧枯了,坟墓里成了蒸笼似的热。我的心像炭一般燃烧起来,我的身子差不多要被蒸热得不能够动弹了。在这些时候我虽然依旧枯坐在窗前,动也不动一动,而且差不多屏绝了食物,但是我不得不拼命地喝着凉水,来熄灭我心里的火焰。
我这样整天坐在窗前,我是在看那高耸的房屋么?不,那些房屋就像一座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正沸腾着火流,这火山是迟早要爆发的。我是在看这大都市里的群众么?不,他们这时候是在火炉旁边被烧、被蒸,在马路中间飞驰着的汽车里面没有他们,而且连马路也被那高耸的房屋给我遮住了。那么我就是在无益的痴想中浪费我的生命么?
不,我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前面创造我的《新生》。这《新生》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它和小说月报社一起在闸北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烬。那火烧毁了坚实的建筑,烧毁了人的血肉的身躯,但是它不能够毁灭我的创造的冲动,更不能够毁灭我的精力。我要重新造出那个被日本军人的炸弹所毁灭了的东西。我要来试验我的精力究竟是否会被帝国主义的炸弹所制服。
日也写,夜也写,坐在蒸笼似的房间里,坐在被烈火般的阳光焦炙的窗前,忘了动,忘了吃,这样经过了两个星期的夏季的日子以后,我终于完成了我的“纪念碑”。这纪念碑是帝国主义的炸弹所不能够毁灭的,而它却会永久存在下去,来证明东方侵略者的暴行。
我把这当做一场赌,拿我的精力来作孤注一掷,但是这一次我胜了。
这样地度过了半个月夏季的日子以后,我要离开这蒸笼似的、坟墓似的房间了,我要离开这热带沙漠似的大都市了。
然而我会回来的。假若有一天,坟头生长了茂盛的青草,沙漠变成了新绿的原野,那时候我会回来,回来看我的“纪念碑”是否还立在这个都市里。
一九三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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