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大厅内访客寥寥，兵马俑安静地驻于角落，它们的目光仿佛穿过千年，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在和平年代，每一具兵马俑都价值连城，外形、尺寸都有专人记录，登记在案。
国宝级文物在五年前从西安搬到北爱尔兰，当初为了保护它们，不少军人付出了生命。如今不过也就是堆积在阴暗的研究馆仓库，搬出几件供人瞻仰罢了。
“茶不错，很久没喝过红茶了。”林思烟柔声道。
郑融放下茶杯，答：“兰斯送的，你见过他，那名将军。”
郑融揉了揉眉心，梳理出今天来找这名女博士想咨询的一些内容，开启他的话题：“我最近在比较中国的上古战争以及玛雅人、腓尼基人战斗方式里的一些不同点……”
他望向兵马俑。
“古代的中国男人，平均身高为什么会比现代人高？”郑融忽地想到另一个问题，“按照西卡蒙博士的研究报告，白人的身体比亚洲人更强壮，秦朝时，营养匮乏，这是件很不合理的事情。”
林思烟道：“我个人的观点是，兵马俑的身高不代表当时男人的普遍身高，它们更多的作用是充当秦始皇的仪仗队。”
郑融道：“但你不能否认也有普遍较高的情况出现。”
林思烟道：“当然，从秦、汉直至三国时期，对人的描写，就喜欢附上身高一说。蒙恬身长八尺七寸，项羽身长九尺七寸，诸葛亮、刘表身高九尺，吕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七尺男儿’根本不算什么，更多人喜欢称男人为‘伟丈夫’。可见不少人确实能达到一丈。”
郑融沉吟片刻，想起项羽。
项羽身高近两米，体格强壮，他的肌肉充满爆发力，那是现代人几乎无法达到的强度，纵是兰斯这种特种兵出身的军人，也不可能徒手扳下一具机械杀戮者的炮管，再以投掷的力度直接贯穿它的合金胸铠。
“一个古代中国男人，在人生三十余岁，在不具备系统性以及营养摄入考虑的锻炼中，能不能达到现代特种兵的身体强度？”郑融问道。
林思烟微笑道：“你提问的方式很奇怪，‘一个古代中国男人’，而不是‘古代的中国男人们’，难道在你的家里住了一个古代中国男人？”
郑融尴尬道：“别揪莫名其妙的逻辑，说推论。约瑟夫，你觉得呢？”
林思烟在思考，侧旁博物展台后，她的先生，一名西班牙历史学者抱着胡夫的木乃伊正在跳舞，一边哼着歌，一边插入他们的对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古希腊也有。”约瑟夫搂着埃及大帝的干尸，优雅地打了个转，定在探戈搂腰四十五度倾角的动作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他解救了普罗米修斯……”
“……拜托。”林思烟哭笑不得，道，“亲爱的，他只是神话中的人物。”
郑融道：“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历史本来就是神话传说以及人们口耳相传的遗事。”
“但我们中国的历史有明确文献可查。”林思烟道。
“不不，你要知道，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不，你听我说。”
“亲爱的，所以我比较喜欢搞神秘文化研究的人。”约瑟夫一本正经地说，“我猜郑融绝不像你，每天泡在那砖头一般厚实的《史记》里，还是别人翻译的。”
郑融笑起来，约瑟夫把木乃伊扔回它的黄金棺材里，坐到桌前，林思烟不悦道：“那照你的意思呢？”
“我们是不是可以提一个假设？”郑融想了想，认真道，“古代人的身体强度比现代人要高。”
约瑟夫愕然道：“这不是一定的吗？现代人在没完没了的污染影响中，遗传基因逐渐发生变化，人类适应环境，导致我们在辐射以及工业化的时代中……”
郑融倾过身，眯起眼，道：“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
“西卡蒙博士和我的父亲共同研究过这个，我对结论很清楚，不需要再复述一次了。”郑融道，“工业发展令人类逐渐退化，这点毋庸置疑，但我觉得他们忽略了一些东西。”
约瑟夫与林思烟没有插嘴，静静听着，郑融比画了个手势，接着说：“工业革命后，人类的身体逐渐朝着智能化发展，正在逐渐丧失他们适应环境以及主宰环境的各项超脱于动物之上的独立性，这是从十八世纪开始的。”
林思烟颔首道：“是的。”
郑融缓缓道：“那么在我们中国历史上，对个人英雄的武力崇拜的描述，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流失的呢？”
林思烟认真思考，最后从脑中搜索出确切的史实，道：“自魏、晋两朝后，就比较少了。当时，社会倾向于智力型劳动，可以认为是帝王恐惧反叛，刻意灌输的理念……”
“抛去这个前提不论。”郑融道，“至少‘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情况，直到清朝，再没有出现过了。”
林思烟莞尔道：“项羽……嗯，他是特例，可以说是具备武力的代表者，也是佼佼者。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他在中国历史上是格斗能力以及……身体强度……”
“通俗地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强壮的人。”林思烟做了总结。
郑融道：“或许可以换个说法，他是五千年来的武功天下第一。能扛起一千斤重的青铜鼎，身体要达到什么条件？”
“谢谢了，郑融……”林思烟啼笑皆非，“那多半是杜撰的，就连司马迁也并不完全可信。一辆东风大卡车的重量是一点六吨。”
郑融道：“如果是真的呢？”
约瑟夫说：“单凭人类的身体强度，举起半吨重的东西，绝对不可能。”
郑融没有说话，不久前他确实让项羽测试过握力与拉力，能够达到普通人的十二倍，军人的四到六倍。
郑融道：“蚂蚁可以举起是自身重量四倍的东西，不奇怪……”
约瑟夫大笑道：“老弟，蚂蚁是昆虫。如果人类要达到这种肌肉强度，他的上肢一定非常发达……”
郑融没有把这当成笑话，问：“发达到什么程度？”
约瑟夫道：“首先手臂要长，肌肉作为连接介质，必须像钛镍合金，骨骼则……”
“骨骼横切面不到八英寸。”林思烟道，“每一根上臂手骨作为杠杆，肩膀承担支点。承受一百二十五公斤的重量，要像金刚石一样紧密。”
郑融道：“假设合金的莫氏硬度是九，把相同的密度转换到肌肉的密度上，换算为体积，是多少？”
约瑟夫道：“所以那不可能。除非他的手臂像水桶一样粗壮，两米长，直径一百二十厘米。那就是个怪物了。”
林思烟与约瑟夫一起笑了起来，郑融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林思烟道：“你最近对项羽很感兴趣？”
郑融微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林思烟想了想，笑道：“昨天在科学馆局域网上看到一篇你对他的评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你对中国历史也这么清楚。”
郑融：“……”
约瑟夫道：“你有什么猜测？我们说了这么久，你起码要说点儿自己的想法吧。”
郑融知道项羽肯定用他的登录名在历史学家们的BBS上发表了什么看法，暂且不去理会，道：“听着，我有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
“一切科学的进步，最开始时都是异想天开的设想。”约瑟夫满不在乎道。
林思烟插嘴道：“但历史不同。”
郑融食指和中指敲了敲茶几，道：“我怀疑上古时代的中国人和现代的中国人并不是同一种生物，或者说，他们外形相似，本质不同。”
约瑟夫动容，林思烟却似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
郑融毫不介意，道：“这个假设完全有成立的可能，你想，从炎黄逐鹿之战开始，先民们的作战方式以及上古传说中的生物，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林思烟无可奈何道：“它们或许是还没有进化完全的古代动物，后代在我们的身边随处可见，况且，你能把《山海经》上的神话当成史实来研究吗？我觉得就连炎黄部属骑着熊猫打仗的描述都不太可信。”
郑融道：“为什么不可以？所有民族的起源都是混沌，盘古开天前，这个世界也是一片混沌；上帝创世，第一天神说‘要有光’。”
“古玛雅神话说，世界开始时，大地上一片漆黑，所有的生物都在黑暗里睡觉。”约瑟夫插嘴道，“北欧神话中，金恩加格是道无底的黑暗鸿沟，当永存的微光出现时，世界在一刹那开始。”
郑融点头：“神话在开始时都提到光的出现——制约我们这个世界规则的本源。如果你将一些不可考究的传说当作创始者留在地球上的启示，那么它们就具备共通性。难道都是约好的吗？”
郑融清澈的双眼中闪烁着什么，自己脑中有疯狂的设想产生，思维火花闪现出欣喜。
林思烟与约瑟夫十分理解这种感受，他们曾经在郑峰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目光，那是一名学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跟面前的人阐述自己的思考内容，自认为触及新的、从未被揭开过的领域时才有的激动。郑融与郑峰的动作、表情如出一辙。
约瑟夫道：“继续说，有点儿意思。”
郑融道：“扯得太远了，我假设在古欧亚大陆上有两种人类：第一种是以黄帝为代表的人种；第二种则是除此之外的、所有的、从原始人向文明人进化的野蛮人。”
“那么你觉得你是野蛮人还是高级人种？”林思烟饶有趣味地问道。
郑融想了想，道：“应该是混血。事实上这两个族群应当是互相影响，彼此渗透的，因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区域。”
约瑟夫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的假设不与已知的事实相悖，算它成立，我想问，高级人种是从哪里来的呢？也是外星人？”
郑融道：“暂且不理会这个。他们具有野蛮人的基因……呃，我称为普通人。高级人具备比普通人强几倍的身体素质、强度，也有更好的智力基础，在炎黄之战后，两个族群开始混居、渗透。”
约瑟夫手指绕了个圈：“种群混血。”
郑融点头：“看上去完全一样，所以，确切地说，我们很有可能是混血的后代。普通人种越来越多，导致身体里的基因渐渐成为隐性，很多代之后……”
林思烟评价道：“很有趣的假设，所以项羽是唯一一个显现上古传说中的基因，是你所假设的高级人种的……壮士？”
约瑟夫道：“第一次大渗透应当发生在没有任何资料可考究的时间，你们中国的……”
郑融更正道：“按照假设，我们人类的‘炎黄之战’可能是第一次融合。”
约瑟夫道：“第二个问题，在任何国家的发展历史上，只要出现区别达到一定程度的两个族群，先不论他们是不是同类生物，内心一旦产生优越感，在逐步演变中，必然发生一个族群统治另一个族群的情况。比方说罗马人、蒙古人以及日耳曼人，这与社会群体道德无关，取决于弱肉强食的共同法则。人类也在进步中不断消弭血腥的杀戮，以及拥有了凌驾于其余种群上的优越感。”
郑融激动道：“是的！高级人种为了保证整个社会能够不断向前、可供驾驭，提出统治阶级中天子的‘上承天命’一说，就是血统的纯正。”
林思烟道：“这太扯了！”
郑融道：“你觉得这不可能？”
约瑟夫没有说话，而后道：“那么，一切演变成我们今天的情况，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郑融道：“历史的偶然，无数偶然堆砌成大的发展方向，某一段时间中，普通人种在权力的争夺中发生突变，暂时取得上风，短暂的胜利再次大幅度推进两个族群的融合……”
“这里是重点。”郑融认真道，“真正的第二次种群融合，抹杀了所有‘超人式’存在的可能，据我推测，它可能发生在‘五胡乱华’的那一段时间。所以在这之后，再没有像项羽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史实记载中。”
林思烟没有评价，明白方才郑融反复提及的历史中相悖的人类身体演变的几个漏洞，就连她也无法反驳。
郑融道：“第二次大融合持续到工业革命的空窗期，这里已经能够很好地解释了，中国没有出现太多科技取代人类劳作的情况，为什么身体强度会不断退化？”
“接着是第三次和第四次，每一次混血种族与外族的融合，都令黄帝的基因逐步沉睡在体内……”
林思烟道：“这一点无从考证，涉及遗传学、人类学以及生物学上的知识，太多了。”
约瑟夫道：“按你说的‘基因沉睡’假设，又出现一个漏洞，既然高等人类具备优秀的能力，为了确认他们的统治地位，会没有内部资料留传？”
郑融道：“都被秦始皇烧掉了，不是吗？”
林思烟道：“你又怎么解释这些特殊的人会在先秦直至两汉之间，没有再次发生大规模的反制以及逆袭？”
郑融道：“怎么没有？项羽不就是吗？”
林思烟道：“项羽的失败纯粹在于他自身，他起义的时候喊的可不是‘还我高级人类统治地位’等口号……”
郑融打断道：“你忘记了阵营的问题，当时的强者绝不止项羽一个，韩信、萧何这些人说不定也是时代的惊醒者。”
约瑟夫道：“还有一个问题，人类就从来没有意识到体内沉睡的基因？”
“有。”郑融直接回答，“所以他们在不断尝试中研究出了一些唤醒体内潜能的方式，比方说你们西方人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的‘气功’。”
约瑟夫哈哈大笑，道：“如果你能够回到过去，抓几个古代人回来做实验，说不定能证实这个猜想。”
“我哥哥就打算这么做。”郑融说，“这是我父亲的设想，由我完善，再由我哥哥来付诸实践。”
约瑟夫与林思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可惜最后失败了。”郑融淡淡道，“实验室发生了爆炸，一切都没了。”
他整理好大衣，戴上帽子，躬身，与约瑟夫伉俪告别。
林思烟起身道：“我很遗憾，郑融。”
郑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博物馆。
“嘿，听着，郑融。”约瑟夫从博物馆里追出来，搭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觉得你的想法……虽然疯狂，却有点儿道理。”
郑融叹了口气，约瑟夫道：“你需要协助，不能单凭自己的力量来完成这个查证的过程。”
郑融道：“我能做什么？就算得到一名古代人，也只能证实这件事。”
约瑟夫道：“这个设想背后蕴含的意义非同小可，你不能把它单独地当作理论来思考。”
“想想看，”约瑟夫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为什么我们会被玛雅星人打得东躲西藏？为什么我们会恐惧？”
“玛雅星人保持着最基本的神秘，他们的科学技术令我们强烈地意识到人类与外星人的差距实在太大，我们不是一个层面的生物。”
约瑟夫的语气像个疯子：“我们是蚂蚁！玛雅星人是神！你知道吗？你的设想一旦证实，将是对人类精神最大的鼓舞，就算不需要将理论付诸技术，单是在思想上……”
郑融静静地听着，约瑟夫忽然泄了气，说：“目前的关键在于如何证明你的猜测。”
郑融道：“如果以我哥哥生前的名义伪造一份研究报告，递交给人类文明保留协会呢？”
约瑟夫摇了摇头。
郑融又问：“一旦得到证实，又该做什么？”
约瑟夫搓了搓手指，道：“唤醒。”
郑融点了点头，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唤醒体内祖先的热血，唤醒战斗的基因。”郑融低声道，“唤醒与异界外星球种族反抗的信念。”
约瑟夫附和道：“是的，至于能否在人类身上做出改变，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相信……”
约瑟夫看了远处的花园一眼，那里有一名母亲抱着她的婴儿坐在长椅上，表情茫然，绝望而无助。
“让他们相信，每一个地球人都是战士。”郑融道。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约瑟夫拍了拍郑融的肩膀，道：“我去想办法，不要放弃。为了你的哥哥和你的父亲，把这个计划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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