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会结束两个月后。

    经过军方高层的讨论，一致决定把李应的存在抹去。所有关于李应的回忆、故事、身世、事迹……都将作为绝密档案被封存。

    最后一台脑电波频谱分析计算机随着北爱尔兰的沦陷而被毁灭，要再次搜集材料制造，至少要花费人类数十年的时间，原始芯片中的信息已无法再转录成图像。

    在兰斯的要求下，军方只得同意让郑融保留他唯一的纪念物。

    李应此人的一切信息被盖上SS级机密章，封存入军方黑匣中，所有的舆论都不再被报道，当事人三缄其口。

    探险队上缴了探险古代遗迹所得——摩西手杖、始皇金盔、两块石板和所有的照片。队员们被无罪释放，兰斯恢复军职，等待军方的研究结果。

    郑融没有为李应争辩什么，从他与李应告别，目送李应走出地下城，前往玛雅星母舰当卧底的那一天起，郑融就清楚地知道，特种部队的士兵与普通的士兵不一样。他们为人类而训练，也为人类而死，不少死者甚至在死后还要背负骂名，甚至有人死得毫无意义，一如李应的组员，刚上母舰便成为活体解剖研究的样品。比起郑峰的“人类之子”头衔，李应没有成为人类的罪犯已经很不容易了，郑融不敢奢求太多。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纪念碑上能刻进李应的名字，而目前，再怎么争取，也不可能得到再多了。郑融把李应留下的金属芯片做成一个吊坠，系在脖颈上，让它贴着自己的肌肤。

    回忆是灵魂的一部分，至少这样，李应的一片灵魂永远与自己在一起。

    阿拉斯加地下城迎来自2012年以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季，郑融在中央石塔四百多层得到一个温暖的房间，等待军方的下一次指示。

    地下城中，到处都是平民取暖的火光，中央供暖只限于石塔以及外环军事区的部分区域，北极圈附近，地面气温还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

    新年将近，除夕夜，郑融的住所却很暖和，灯光是温暖的橙黄，他坐在阳台落地窗前，埋头吹口琴。

    敲门声响。

    郑融收起口琴：“进来。”

    项羽推门，抱着一床军绿色的棉被，问：“晚饭吃了不曾？”

    郑融看着玻璃窗里的倒影，道：“我以为是兰斯。”

    项羽微微一笑：“哥回来了。”

    项羽把被褥铺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郑融莞尔道：“你的军训完了？”

    “正是。”项羽点了点头，抛出闪着金光的一物，郑融探手抓住。

    两个月前，兰斯为项羽联系了军队的新兵集训，项羽不出意料地接受了。他换了一身美国大兵的军服，前去与一群十六七岁的白人新兵一起培训，练习使用手枪，在模拟环境下越野。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中，他还要跟着教官上阿拉斯加地面伐木，参加雪地长跑，参加拟真枪战以及学习军事技术。项羽虽体力过人，却也被现代新兵培训折腾得够呛。

    封闭式训练，一去就是两个月，郑融谁也不见，两个月内把自己关在房里。

    项羽本就是名军人，举手投足间带着肃然之气，如今参加集训后戴着顶贝雷帽，仿佛已完全融入现代，比兰斯更加具备将领的气质。项羽去了两个月，回来时，他为郑融带了一份礼物：新兵徒手格斗赛冠军奖章。

    郑融莞尔道：“不错，以前李应也送过我一个，可惜北爱尔兰被炸掉的时候没有带出来。”

    他把项羽的奖章认真地收好，项羽铺好被子，说：“目前还未给我安排差事，散兵游勇，兰斯让我贴身保护你，等候军队指示。”

    郑融道：“到床上睡吧，这床够大，不用打地铺。”

    项羽坐在床边，低头脱军靴，自顾自道：“兰斯不敢来见你。”

    郑融道：“我不恨他，真的。”

    “为何？”项羽漫不经心地道，换了拖鞋，把外套叠得整整齐齐，顺手为郑融收拾了乱糟糟的房间，靴子摆放整齐，小跑着去洗澡。

    郑融道：“从李应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一天起，兰斯就相信了他。”

    项羽剪了寸头，热水沿着头淋下，吸了口气：“我并未看出来。”

    “李应说，他的体内有炸弹，兰斯相信了，没有多问。我问李应，他的身体中有没有定位器，会不会暴露地下城的位置，他告诉我没有，兰斯也相信了。”

    项羽沉声道：“兰斯相信了他，他却骗了兰斯。”

    郑融摇头，道：“说不出谁对谁错，如果兰斯不相信他，执意在地表为李应做检查，那么我们都会被他的炸弹炸死。”

    项羽点头，郑融又道：“芯片也不可能交到我手上，兰斯亲自带着李应回来，心里还是想救他的，毕竟他们曾经感情很好，是战友……”

    项羽用干毛巾擦了身子，穿着平角短裤与背心出来，桌上有一碗热腾腾的泡面。

    项羽坐到桌旁吃泡面，郑融在床上拥着被子看他，心里突然有点儿痛。如今，如与兄长在一起的日子，本来以为无论如何，两兄弟相依为命，一辈子都有人照顾，然而不知不觉间，郑峰就在某一天彻底离开了。

    再后来，李应也离开了。

    郑融忽然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项羽在军营里的伙食简直是人间地狱的伙食，不堪回首，吃得兴高采烈，笑道：“不会。”

    郑融说：“以后都不会？”

    项羽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问：“有消息了吗？”

    郑融道：“没有，他们把石板、手杖和头盔都拿走了，正在研究，我觉得接下来很可能不会有用到我的机会了。”

    项羽问：“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郑融耸了耸肩：“或许会在这个小房间里老死吧，谁知道，你呢，有什么打算？”

    项羽学着郑融，也耸了耸肩，学着黑人大兵们的腔调，怪叫道：“嗨，宝贝！再来一碗。”

    郑融怒道：“不能再吃了！”

    项羽笑了起来，把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收拾了垃圾。

    周围忽然一片漆黑，全城灯火在一秒内熄灭。

    “怎么回事？！”郑融起身。

    内环生活区响起慌乱的人声，广播响起：“中央石塔核心计算机区域进行大规模运算，耗能过大，暂时抽取全城电力。”

    郑融把头探出阳台，中央石塔顶端发出蓝光，十二个符文投射出光像，围绕巨大石塔缓慢旋转。那是最新分析技术，整个石塔中枢的计算机系统启动，犹如无数魔法师在窥探宇宙的奥秘。

    郑融道：“老师开始分析符文了……希望他成功。”

    项羽道：“为什么在今夜？”

    郑融道：“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玛雅历法和我们中国的不一样，他们用卓尔金历和哈布历互相循环，叫作历法循环，刚好长纪元的重合历就在今天。”

    项羽不太明白，不过理解地点了点头。

    郑融默默祷祝，坐到床边。

    项羽拉开床头柜，伸手进去摸了摸：“你抽烟抽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郑融没有回答，项羽掏出一根烟叼上，又取出一根给郑融，甩开打火机，啪的一声，二人凑到一处，火苗跳动，橙红的光芒照着彼此的脸。

    郑融的双眼明亮，看着项羽英俊刚毅的脸，发现项羽看着他的目光似曾相识，是许多年前郑峰的神色。

    项羽盖上打火机，房中恢复一片黑暗。

    “郑融。”项羽抽了口烟，问，“哥哥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郑融想了想，微笑道：“在思考。”

    项羽静了一会儿，又问：“思考何事？”

    郑融答：“思考玛雅星人，思考人类的生命，思考世界以及我的内心，你来的地方也是个乱世，现在看上去，你已经习惯我们这里了，对吗？”

    项羽叹了口气：“从前，孤在会稽起义，抵抗暴秦之时，每一天都有弟兄倒下，孤的脚步一路向前，背后的亲人越来越少……更多陌生的人走进队中，巨鹿之战时的十万大军，直至垓下，孤竟是一个人也不认得了。当年追随孤的乡亲早已战死沙场。”

    郑融安静地听着，黑暗里，项羽手指一错，又擦着火机，火苗跳跃，照耀他的双眼，他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

    目有重瞳，圣王之相。

    郑融想起司马迁对项羽的评价。

    项羽的重瞳之眼，瞳中似有千万星云运转不休，深邃如广袤宇宙。

    史书记载重瞳者唯六人：上古的仓颉、天地神君舜、楚霸王项羽、符坚麾下大将后梁君主吕光、隋朝名将鱼俱罗、南唐后主李煜。

    生有重瞳之人，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是古神转世，就是登峰武将、绝世才子。

    “孤曾有一段时日，亦十分迷茫。”项羽注视着郑融的唇，缓缓地道，“争这天下，一旦得了手，身边不再是往昔之人，还有何意义？成王败寇，风云江山，许多年的杀戮后，一朝黄袍加身，君临天下，又是给谁看？”

    郑融淡淡地道：“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治世，相信你能开拓一片新天地，这是群体的一股精神，而非源自个人。他们死了也不要紧，群体精神在延续，他们即使在你的率领下付出了生命，也会有新的人延续他们的意志，为妻儿子女、父老乡亲换回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项羽沉声道：“正是如此，然而垓下一战，我辜负了他们。”

    郑融抬起手，摸了摸项羽的脸，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应、兰斯、郑峰。”项羽说，“郑融，你与孤不一样，孤的失败已注定了，你的未来尚可放手一搏，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郑融沉默许久，最后点了点头，项羽道：“睡吧，好好想想。”

    除夕夜，中央石塔暂停电力，寒冷降临，靠窗的杯中，蒸馏水结成了冰。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十二声响，又一年过去了。

    翌日，恢复电力供应时，郑融走出他的自闭的王国。项羽跟在他的身后，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

    郑融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进入外环区，朝士兵亮出自己的通行证。

    “我找兰斯将军。”郑融冷冷地道。

    军事观察室里，兰斯把两脚架在桌上，皮靴擦得锃亮。

    将军注视着一个相架，红着眼眶发呆，桌上是他、李应、郑峰和郑融两兄弟小时候的合照。

    “郑融。”兰斯见到郑融来了，慌忙起身。

    郑融没有说什么，看了桌上的相框一眼，道：“你还留着这张照片？”

    兰斯吩咐勤务兵离开，亲自去为项羽和郑融泡咖啡。

    “是的，我……”兰斯说，“我的保险箱存在……原瑞士银行里，就在阿拉斯加地下城……北爱尔兰虽然毁了……但一小部分财产还在这里……”

    项羽拉了张椅子横跨着，抱着椅背坐下，打趣道：“有何财物？”

    兰斯道：“几张照片，和一点儿……家族留给我的纪念。”

    郑融问：“照片能彩印一张给我吗？我没有留底。”

    兰斯道：“当然！当然可以。”

    兰斯从相框中抽出照片，吩咐勤务兵去彩印，让出自己的椅子给郑融，站在一旁，注意到郑融脖颈上的红绳。

    郑融看了兰斯一眼，把吊坠芯片扯出来，兰斯笑了笑，道：“很好看。”

    郑融道：“谢谢你在军方面前仗义执言，让我保留了它。”

    郑融这么一客气，兰斯忽然理解成了反讽，愧疚地说：“郑融，我知道你恨我……但……”

    郑融道：“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

    兰斯道：“你听我说，郑融……”

    郑融：“我没有恨你。”

    兰斯：“我知道你恨我，我不介意，如果这样能令你高兴一点儿……”

    郑融彻底无言，只得道：“是的，我恨你！”

    室内出现尴尬的安静，片刻后项羽微有不悦，咳了一声。

    郑融冷冷地道：“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无聊的事情的，军方有什么决定？”

    兰斯得不到回应，失望地说：“老师昨晚申请启动大型中枢计算机‘潮汐’，开始分析我们带回来的石板。”

    郑融道：“除了老师，军方的负责人是谁？帮我联系他，我有下一步的计划。”

    兰斯道：“不，你不能再出去奔走了，那很危险，北爱尔兰地下城被毁后，有不少人类被掳走，目前还无法确定会不会有叛徒出卖我们。”

    郑融道：“留在阿拉斯加地下城里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兰斯：“那不一样！至少在我的身边，我可以确保你的安全！”

    郑融怒道：“你省点儿吧！要是有这本事，李应也不会死了。”

    又是一阵安静，兰斯急促的声音如同痛苦的猛兽，片刻后郑融道：“我很抱歉，我代表我自己和李应与你和解，但接下来的事情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郑融深深吸了一口气，凝视兰斯布满红丝的双眼，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哥哥的遗志还没有完成，我要把它进行下去。”

    兰斯没有说话，漫长的考虑后，他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做？”

    郑融：“联系军方负责人，叫上所有的探险队员，我要向他解释我的最终计划。我允许你旁听，兰斯。你也是探险队的一员，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再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们的事情做完。”

    兰斯道：“你坐一会儿，我去想想办法。”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他披上军外套，前去联系军方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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