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下了车还在想:到家了吗?宁子问我:‘妈妈,还要多远到家?’我说,这就到家了。我认为娘俩儿只要踏上这个平原,就等于见到他父亲了。”
我心中一热,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好。
“宁伽,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出生在这片平原上,可我生在那个城市。过去出差时我也见过大片野地,我喜欢它们,可是我没有一丝一毫更特别的感情,因为我跟它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那么现在呢?”“现在,我想平原就是你,你就是平原了,有时……有时候我一想到那些庄稼地就要流泪。我路上看着:这片绿蓬蓬的地方多好啊!你看花生棵里长了野苘、野花儿。我还在路边上看到了一丛曼陀罗,它们结出了那么一大捧带刺的果实。所有植物都长得好旺盛,原来这里的地这么肥啊。我看到这些就想:就是这个地方生了我丈夫,这会儿又把他夺走了。我一夜一夜想这些,有时真是度日如年……夜里我搂紧了小宁,觉得有点儿像孤儿寡母似的。我不愿回娘家,不想看父母可怜我的眼神。他们其实对你像我一样好,你不该误解他们,特别是我爸……宁伽,我这回亲眼看见你的脸被风吹得这么糙、晒得这么黑,还有手上这些老茧,这些血口子。我知道我们俩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说不明白,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不想听她一次次提到岳父。我招呼了一下小宁。
我一边扯上小宁,旁边是梅子,迎着温煦的南风走在葡萄架下。做活儿的人都看着我们。这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宁子慢慢变得随和了轻松了,他开始哈哈大笑,像获得了什么宝贝。一个黑斑大蝴蝶从头上翩翩飞过时,他们娘儿俩全呆住了。
“你看宁伽,你看见了那只蝴蝶吗?”梅子等它飞过了才敢小声呼喊。
“这种蝴蝶在这儿很多,你还会看到更好更大的蝴蝶。”
梅子兴奋起来了,眼睛变得雪亮雪亮。我的话刚停,一只绿色的差不多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只蝴蝶又飞过来。梅子和小宁一块儿跳起来,她们欢呼着,向那只蝴蝶招手。当然啦,那只蝴蝶很优雅地向一边飞去了。
“太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梅子咕哝着,不停地赞叹。这种赞美让我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家庭的陶醉。
梅子问:“你在这儿一定没工夫看书吧?”
“太忙了,你知道,我们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多极了,有时简直是精疲力竭。我们这五个人忙不过来,最忙时还要雇上七八个十来个短工。我忙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觉得腰都快折了。我差不多都握不住笔杆了,给你写信的时候,那些字都歪歪扭扭。”
“可是你的字蛮有劲的……”
我点点头:“对,我的笔有时候把纸页都刺透了,你发现没有?”
梅子笑了。
“那就是‘力透纸背’,我们过去只是这样讲,并不明白——我写东西笔划从来都是轻轻的,如今这会儿不自觉地就要把纸弄破。我想自己成了一个粗人了,不过也更加健康了,我不太失眠了。”
梅子说:“你治好了失眠,这可是园子的一大功劳。”
小宁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他光顾得去看葡萄园了。这儿在他眼里一定是好玩得了不得。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到这么大的一片葡萄树呢。他没有听我们说话的兴趣,一个人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跑到了别处,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头上沾满了绿色的草屑叶片,有一次还沾了一只蝉壳,他妈妈见了很惊讶,赶忙跑过去给他摘下来。我说:
“不要管他,这没有什么,这只是一只知了壳儿。你让他好好玩一次吧。”
3
我们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用脚丈量着这片土地。梅子说:“真不敢信,它是你买下来的!”
“你没见它刚到手那会儿,你看了会难受。大约三分之二的葡萄秧都死了残了,沙丘旋成一堆一堆,还有那个露天的茅屋,一到了晚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野物,它们把墙下掏了一个大洞。园子北面那片防风林原来也没有这样密,是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风沙从那个地方涌进来,那里成了风口。现在我们的园子多整齐——西边那个国营园艺场也并不比我们好。这都是拐子四哥和万蕙、是大家一块儿用汗水浇出来的……”
梅子想起了什么,说:“大家叫‘鼓额’的,就是那个脑瓜鼓鼓的小姑娘吗?”我点头。她说:“那个孩子看样子真老实,那个孩子要是给我们做保姆多好啊。你记得当年我们找保姆多难。”
我笑了:“现在宁子已经不需要保姆了,不过我们的葡萄园却需要一个保姆——‘鼓额’就是葡萄园的保姆,还有万蕙,她在这儿包办一切,是我们的总管。你看我们这个大家庭组合得有多么好!”
梅子听到“大家庭”几个字惊了一下。
我说:“晚上让万蕙做一顿野味欢迎你们吧。”
梅子皱皱眉头,有点儿玩笑地说:“我可不敢吃她做的饭,我不敢喝她做的粥。你行啊宁伽,能和她们热热乎乎搅到一块儿,真让我羡慕。”
“你了解了他们就好了,会觉得他们比我们干净得多。你注意四哥了吗?你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天生帮助你的人。”
“你说对了,没有他就不会有这片葡萄园。”我望望远处:,“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跟这个奇怪的人连在了一块儿,我们肯定有特殊的缘分。我不到十岁就跟着他游游荡荡,直到现在。他当年就这么一拐一拐地走,我跟在他后边。大概我们还要这样走上一辈子……”
梅子不吭声了。我察觉到什么,也停止了说话。
“你呀宁伽,害苦了自己。你没照照镜子?这会儿真像一个老农民。”
“你看到园艺场那些老工人了吗?他们夏天连草帽都觉得碍事,一年晒下来,眼睛都晒变了颜色,你会被那样的眼神吓一跳!”
整个葡萄园被看过一遍之后,她说:“这片园子好大啊,我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到处筹款了。它卖得真的很便宜。如果现在出手能卖多少钱?”我想了想说:“起码会卖五十万元,也许更多。”
梅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我们不会卖的。”
梅子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荡起自豪和喜悦的笑容。她说:
“告诉你吧宁伽,我这会儿像你一样喜欢这片园子,真的。”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会和这片园子在一块儿了。”
“不,我喜欢它也恨它——因为是它把你粘在了这里。”
“那你愿意放弃这片葡萄园吗?”
梅子睁大了眼睛:“那我愿意放弃你吗?你知道我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他那时候说了很多气话,惹得我哭了一场又一场;不过他完全是好意,你不要恨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老同志了,军人出身,办事从来都是干干脆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作出了那样的决定。他也不会真的让我离开你。一年一年过去,他最后对你对我都失望了。我现在和父亲的感情也不太好,不像过去那样整天都想着他了。他生我的气,认为我们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说:‘我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才换来这份安定日子,你们却要自己动手把它弄坏。这能够原谅吗?’我觉得父亲也有道理。没有办法,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我说服谁呢?……”
梅子的眼圈都红了。
我不再吭声。我害怕自己难以忍住,那样一番话会冲腾而出。我紧紧咬住牙关。梅子,你该什么时候听听“六人团”的故事呢?
远处,孩子在呼唤我们,我用粗粗的嗓门回应了一声。我的声音在园子里已经改变了很多,它粗犷有力,迎着南风,发出昂昂的声音。我的肺部被海边和旷野弄得更加健康,更加有力。
宁子欢快地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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