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田园-吸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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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爽一点说,我在这个平原上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一个问题——今天,我不得不花上上午的一整段时间来到这里,就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甚至相信,这个时刻这间小屋里的奇特氛围,在她来说也会感受得到的。但我们都保持了足够的矝持,这是必需的。

    我们没有多少话。因为对于我和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时刻都需要谨言慎行。要知道这时候的莽撞,这种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对于一个四十甚至五十多岁的人来说,也并不罕见。经验和实例都会告诉我们,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在这种时候,处理问题的能力也并不比一个少年好到哪里去——非但不够利索,而且还会哆哆嗦嗦乱上加乱。可见这就是我们人生所要克服的诸多难题之一,它很难办,它十分艰巨。

    总之我在喝茶的时候显得拘谨有余,小心翼翼的,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由对方主动打破这种僵僵的局面:

    “天很快就要凉了……”

    “是啊,”我抬头看看她,目光在她藕荷色的外套上停留了一会儿,“这里的冬天也很好,在海滩上踏雪,那是一种享受……”

    “今年冬天我想学学那个孤老太太,在炉子上煎一种老茶。”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并不看我。

    “毛玉……”我一触到这个名字就仿佛注入了一种清醒剂似的,马上从眼前的气氛中挣脱出来。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女人头上的黑呢帽,帽檐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我又在想罗玲关于她的一席话。

    “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这比闷在屋里好吧?”肖潇突然说。

    这样的提议恰好也是我想说的。是的,一出门我们两个人都会放松许多,而在这里就不成。这里太别扭了,手心里老要出汗,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成。我们已经成为不宜于过多地待在屋里的那种男人和女人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又有了一种暗自高兴的劲头儿。好嘛,要犯一般人常犯的那种错误了,我们当然需要彼此提防着点儿。如果某种边界掌握得火候恰当,那也是很好的一种关系。但愿如此。

    3

    我们通常总是一出园艺场的大门就往北,因为那是大海的方向。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海边。在秋风里起起落落的海鸥让我们注视了很久。更远处,茫海里有一层雾幔,这使我们很难望到往常那两个岛屿。在上午十点强烈的海边光线下,她的头发闪射出淡淡的紫色,眼睛则是更深的紫褐色。海风吹拂着她。当她一转脸发现了我的目光时,立刻侧开身子移动两步,说:“海鸥的叫声,听,婴儿似的……”

    我们沿着海岸往西走了一两公里,然后再折向南。不一会儿那个黑乎乎的园子就出现了,它洗得白白的海草屋顶从这里看去可真美啊。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打量对方,一直迎着它走去。肖潇问:“你说这个荒了多半的园子,怎么就不好好打理一下呢?”我摇摇头:“大概年纪太大的人就这样吧,没心没绪的。”“这个园子有多久了?”这倒是一个新问题,它真的让我无法回答——由于它一直存在那儿,所以我相信所有人都忽略了它存在的时间。但按小时候的记忆,我想它出现的年代起码要远早于旁边这座园艺场。当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时,肖潇马上惊讶地说了一声:“啊,也是的,瞧那些葡萄树吧,多老了啊!”

    在木栅栏那儿,像上次一样,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见了我们,马上一个弹跳回屋去了。我想它的作用大概也相当于一只狗吧。

    进门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原来是老太太已经抱起了她的大猫,眯着双眼在炕上摇晃身子。我们站在炕边刚要开口,她就拦在我们前边说了:“噢,又领了大闺女来了!”这个称谓让我高兴,肖潇也觉得有趣。老太太还是闭着眼睛说下去:“你们园子里上好的大闺女真多,一个赛似一个,都长得水灵灵嫩葱一样,馋死小伙子不偿命啊!”她睁开眼瞥瞥我,咧着打破碗花似的嘴巴:“你馋不馋呀?嗯?”

    “我嘛,我们现在最想听的,就是一些战斗故事,是你当年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儿……”我灵机一动,接答了一句。

    毛玉把怀中的老杆儿推到了炕上,骂了句:“妈拉个巴子!”

    肖潇还以为是我惹着了她,吓得瞥瞥我。

    老人接上骂:“这老杆儿越来越没正形儿,在我怀里放屁,臭死我了。唉,它年纪大了,收不住腚了。”

    “收不住腚”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笑起来。我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肖潇,怕这种过分粗俗的幽默让她一时难以习惯。我倒希望她能对这些生活底层的东西习以为常,那将使我们之间的交谈相应地轻松一些。我不喜欢粗俗,可也讨厌过分的书呆子气。毛玉正眼儿看了看肖潇,抹抹鼻子说:“大闺女奶儿不小。”

    这一次肖潇终于难以招架了。她马上转身,拉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谁知老太太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紧接着又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小多了——那会儿就参加了革命。咱双手都会使枪。”她瞪起大眼,把头上的黑呢绒帽啪地扔到一边,紧接着一个后仰躺在炕上,双腿举起很高,飞快地在炕上打了两个滚,两腿随之绞剪了一下,腰部挺起又落下,两手做成枪状,交互挥舞,嘴里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鲤鱼打挺儿蹲了,端坐炕上。

    整个过程突然而迅速,前后也不过一两分钟。我被吸引住了,愣怔怔地看着。肖潇也满脸惊愕。再看老太太,脸不变色心不跳,心定气闲,只是重新眯上了眼睛,收收衣襟,更紧地把老杆儿抱在了怀里。

    我还没有从一场惊讶中反应过来,开口时竟有些口吃:“您老这、这是武功还是……”

    “都不算,不过打仗时用得着,这叫‘就地十八滚’。”

    肖潇看看我,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叹息。

    老太太这才将目光转向她:“不过我这人没有常性儿,贪玩哩,见了好小伙儿就忍不住往上凑合,从来不管什么名声——名声都是害人的东西,说到底都是害人的东西。我在这些方面不客气说,可有不少高招儿。海滩上有些中药材,嚼巴嚼巴吃下也就不会有身孕了——要知道战争年代怀了孩子可就糟了,那时要身子利索……就因为太贪玩了,在队伍里干不长,队伍里‘同志’来‘同志’去的,规矩太多了。那不是人遭的罪,我就开溜了。第一站就是这里,这个园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这里?从那时起你就住到了这里?”

    “是啊!我要从队伍上离开,战友不让啊!他们舍不得啊,发疯一样留啊。首长也找我——首长找起人来更凶!首长一个个狼吞虎咽的,说‘快找找快找找’,下边的人还不拼了老命来喊咱啊!可我一跑开他们就找不到了,我藏哩,藏在这个园子里——有一个好男人把咱窝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四下村子传得神乎乎的武功师傅。他是南方人,大名山响的‘筋经门派’,是他们的人。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受不了那个门里忒多的规矩,犯了大忌才跑到这儿,种了这片园子躲藏的。就这样,俺俩是同病相怜吧,他先是藏下了俺,再后来就要下了俺——本来人家是不沾女色的人,你想想练那样功法的人只会躲着女人——可谁让他遇上了咱哩?咱当年身上那股疯骚气顶风也臭十万八千里,他抵挡不住哩!就这样,俺俩还是结成了夫妻……”

    肖潇和我都听出了神。这会儿肖潇问一句:“你男人呢?”

    老太太扭一下老杆儿的鼻子:“死了个熊的!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那男人是个好样的,要不怎么死得早呢。那些祸害我男人的,个个都得下地狱!我有一天见了他们,会把他们活皮儿撕了!我最后喜欢上的这个人啊,跟你俩说吧,那是男人中的尖儿!”

    老太太说到这里像是突然发觉了什么,立刻把嘴巴收束一下,然后不吱一声。

    “说呀,你说呀!”我催促她。

    她哼哼着,斜视着,使劲咬着嘴唇,像是下定决心不再吐声。

    我和肖潇待下去,还想听点儿什么,可对方就是不再开口。她后来干脆把下巴偎到了那只大猫头上,与它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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