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天,沙像大病了一场,耷着眼皮,却是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以后除了打字这种必须的工作之外,她不能再进首长的房间了。她口吃起来,问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其他一些日常杂务怎么办?沙垂着厚厚的眼皮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改由警卫班长肩负起沙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务,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较前密切了许多。这位班长是一个脸色黝黑的粗壮汉子,平时不言不语,脾气多少有点儿像沙。他来自北方大山一带的贫苦之家,自小失去双亲,参加队伍后即把这里当成了家,把上级首长当成了父母,执行所有命令绝对分毫不差。
每次首长们开会争执时,警卫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靠近开会的屋子,这就是班长。他有时听到剧烈的争论手心就要冒汗,一直冒到会议结束。他发现每次散会后,沙的脸色都苍白极了,就像一张陈旧的糊窗纸似的,而且呼吸急促,需要立刻躺到炕上歇息。他赶紧为沙拧干一块热毛巾,为其敷上额头。他的手挨近了首长时,觉得这额头烫得像火一样。他害怕了。最激烈的会议之后,如果没有更要紧的事情,沙会一直躺在炕上,并且一整天里不起来吃饭。这会儿只有班长知道,首长躺在那儿,其实并没有休息,而是在深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整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大事、未来的前途,都押在这个身躯瘦削单薄的人身上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有忍不住的怜惜和敬佩。
那个电报员姑娘有时要把一些急电送给首长,这就免不了要在首长休息的时候去那个房间。这会儿是班长最头疼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行——尽管他自己不识字,可按规定他是不可以接触机要电报的,所以也就不能由他转交这张灰色的纸片。他每次都咬住牙关,一边放其进去,一边小心地倾听里面的动静,最害怕和担心的就是首长因为这种打扰而发怒。还好,每一次都算顺利,屋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异常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凌晨两点又来了急电,当她匆匆赶到门口时,班长实在为难了。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放行。他知道这个时候首长正在熟睡,首长已经忙了一整天外加多半夜。他侧耳听着,里面先是咳嗽,接着是几声“嗯嗯”。沉默了许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样大约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尽管是压得低低的,他浑身的毛发还是竖起来了。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他抓紧枪杆一低头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一生都搞不明白——姑娘的脸侧向了一边,肩头一耸一耸;沙坐在床边,像肚子痛似的双手按住小腹,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呻吟……“首长,我……”沙头也不抬,向他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走吧。”他刚转身还没走上两步,沙又喊住了他:“你,把她也带走。以后,以后就由你亲自、把电文、送进来……”
3
就在一次长达三天的首长会议之后,一股敌军突然包围了驻地。好在当时正是初秋,荒滩上林木茂盛,警卫班在熟悉地形的老乡帮助下,迅速把首长们转移了出去。这次会议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尽管刚刚逃入沙丘灌木林中,惊魂未定,就在沙的主持下继续开起会来。这次野外会议发生了最激烈的辩论,沙的情绪无法控制,由于没有桌子可以拍得啪啪响,他就拍打面前的沙子,每一次挥手都要把一些沙子甩到半空,以至于有几次迷了其他首长的眼。大家不得不坐得分开一点儿。可是沙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一次次往前凑近,真正是咄咄逼人,将外语和骂人的粗语混杂一起,令人畏惧。争执实在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后沙大口喘息着站起,望了望远处,又坐下来。大家都知道争执结束了——沙要行使“最后决定权”。果然如此。沙垂下厚厚的眼皮,从低哑的嗓子深处吐出几个字:“这样吧,不争了。”
各位首长离去后,警卫班开始寻找新的驻地。形势吃紧,这可能是一年来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前方战况十分不妙,纵队里不断传来最坏的消息,不是重要的指挥员牺牲,就是某个支队冒死突围的惨烈。海边荒原之大,竟然没有了首脑机关的立足之地。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河口附近的几间颓屋,这是前些年的渔人留下的,现在已经塌了大部。警卫班苦苦收拾了半天,这才勉强让沙等人住下。这个驻地可以得到较长时间的利用,因为这里地处河海交叉地带,大片的红梢河柳长得茂盛极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安全转移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在新驻地这儿,沙一天到晚阅读,好像忘记了其他一切危险,也忘记了前线的事情。班长前后几次把电报交给他,他只有一二次草拟了回电。大约是半月之后的一天深夜,约莫凌晨一点左右,沙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班长有些吃惊,刚要说什么,只见沙示意他进屋。他赶紧跟了进去。沙从枕头下抽出一张不大的纸头,上面是几行字,最下边是一个签名。他估计是沙的签名。他不敢肯定,因为他不识字。沙按住这张纸头儿一字一字念道:
“……尽速行使最后之决定权,解决某某及其同伙,果断执行之,就地……并将结果密报……”
班长听不明白。待沙向他解释之后,他差不多吓呆了。沙明确无误地说:上级命令,立即逮捕并就地处决三个人,连带他们下边三位同伙,其计六位。这六位全是钻到我们队伍中的最阴险的敌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需要他行使最后决定权处治,不可有丝毫疏失。班长结结巴巴说:“可,可他们都是首长啊……”沙阴着脸说:“不,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了。你的任务是马上执行——立即、赶快、迅速、铁拳——集合警卫班,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班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一边咬一边点头。
“你以驻地开会的名义,通知这六个人迅速前来。随从人员到达后要立即下掉武器,并宣布一个新的纪律。”
“可是,我,我怎么让警卫班全体人都、都执行这个命令?”
沙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那张纸头儿:“你让识字的宣读一下。”
“嗯,好……”他取起了纸头儿。
沙又上前扳住他的肩膀,一字字严厉叮嘱:“宣、布、一、个、纪、律——待命令传达到全体警卫之后,你要随即将这个密令烧毁,不可存留一丝一毫,切切!”
班长满头生出了豆大的汗粒,握紧枪杆大声说道:“是,首长!”
出了这个门,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了,头有点儿发蒙。他仰脸看了看了天空——一天的繁星在不停地闪烁,弯月就在那儿垂着。嗯,这里一切如旧。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抖,也明白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噩梦。
回到班里,他按照沙的指示一一做过。众人大睁惊目,他就伸手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再没人吱声。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人都在做着可怕的准备。给那六个人的会议通知已经设法送出,估计他们将在第二天上午前后抵达。这些人抵达后,随行警卫人员将立即与之分开,他们将分别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外出。如果有人提出要见首长沙,就称沙已经外出执行特别任务,需要天黑才能赶回——会议大约要推迟到午夜才能正式开始。
一切都如设计好的那样,只是六位赴会者缺了一位,其余都在第二天先后抵达。几位首长万分焦急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几次出门都被警卫们严厉制止,并被告知:形势极为险恶,首长沙指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直到他的归来。五个人的随行人员也分别待在了不同的地方,同样不得随便离开。
天黑下来。风起了。无边的红梢河柳在风中搅动。越来越猛的风把沙子扬起来,天空有点儿昏沉沉的。星月开始隐匿。一阵阵大风呼啸声夹杂了沙子的扑打,再掺着轰轰的海浪,让关在黑屋里的人头发梢都竖了起来。那五位赶赴会议的首长,还有随从们,终于不安起来。其中有一位首长隔着窗户向警卫们发令,命令他们打开房门。令这位首长吃惊的是所有持枪者都充耳不闻,表情冷峻,连眼睛都不转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晨一点,先是警卫班长咚咚跑起来,接着所有持枪的人都呼一下围住了房门。他们子弹上膛,哗哗拉响了枪栓,然后猛地把门推开。“你们要干什么?怎么回事?”黑影里有一位首长发出了厉声质问。没有一声回答。那位首长习惯地去腰上拔枪,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武器在刚到驻地时就被警卫班代为保管了。所有反抗为时已晚,几个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喊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拥而上的警卫就扭住了他们,然后用手巾麻利地堵住了嘴巴。每个人都给倒剪双手,五花大绑,然后一溜儿押出了驻地,一直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深处走去。
在河口左侧的一片寸草不生的淤泥上,五个人给推在了一块儿。他们一开始拼命挣扎,用身体撞击背枪的人,警卫们只得捆住他们的腿脚。这时又有人扛着两把大砍刀从后面赶来——为了防止枪声暴露目标,这次要使用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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