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潼关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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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似乎还画着什么东西。

    “写什么呢?”裴昀好奇地凑过头来,“原来你还会写字。”

    “家……家书!”陆痴赶紧把信挡住。

    “看你这么紧张,不像是家书,倒像是情书啊。”裴昀好整以暇地双臂环胸微笑,“是不是写给村头王姑娘的?”

    “不,不是……”陆痴心虚地垂下目光,迅速把信揣进怀里。

    低沉的雷声滚过远山,也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大王有点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总有种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

    午饭时,黑压压的云层散开,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陆痴不时地望着窗外,显得心事重重,浑然不觉自己筷子夹的菜滑到了碗里,直到裴昀喊了他一声:“陆痴。”

    “啊?!”陆痴猛地回过神,筷子也掉了下来,他慌忙去捡,手微微发抖。

    “你今天还去山里吗?”裴昀突然问。

    陆痴迟疑了一下,“外面下着大雨”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他吞了吞口水,说:“去。”

    “那一起去吧,”裴昀微笑,“我也要上山。”

    七

    裴昀撑伞走在前面,陆痴心神不宁地跟着。

    “你之前说能帮我找东西,”裴昀边走边问,“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吗?”

    “不知道。”陆痴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们在找一片羽毛。”

    “羽毛?”陆痴终于回过神来。在险峻的山路上、杂草丛生的石缝之间找羽毛?

    “传说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凤毛麟角’。我们就是在找一片凤凰的羽毛——只有找到九枚不同颜色的羽毛,大王才能恢复凤凰的样子。

    “虽然她没心没肺,但凤羽和她仍然有着某种无形的联系,所以,我们跟着大王的直觉走,她带路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她带着我们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陕州麋山。”

    陆痴如听天方夜谭,茫茫世界,大海捞针,这样完全没有方向,也没有希望地找寻一样东西,真的有可能找到吗?又为何要去执意寻找?

    “这些天,我也上山了几趟,”裴昀打了个哈欠,“发现你在山上做的那些记号,倒是很特别。”

    “我……我只是为了不迷路而已。”陆痴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

    “就算这么大的雨,你做的记号也没被冲刷掉。”裴昀俯下身来,抹掉石壁上的雨水,那些牢牢嵌在石缝间的小石头,组成了粗糙而简洁的图案。

    “中午我去后院时,发现你的鸽子少了一只。”裴昀抬起头来,神态随意如清风,“那些鸽子并不是普通的鸽子,而是军营中传递消息的信鸽。你,是军营里逃出来的?”

    陆痴脸色惨白,如遭雷击:“你……”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才是逃兵。

    裴昀站起身:“那天在衣橱里看到的衣服,虽然已经改装缝补过了,但仍能看出军装样式,那不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而是战场留给你的遗憾吧。”

    雨水顺着陆痴的脸上流下来,就像泪水一样。少年满脸愕然,踉跄后退……终于还是被发现了,那夜夜缠绕他的噩梦。

    没错,他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曾经他是陈留的侦察兵。那时他一点也不路痴,甚至,他比寻常人更清晰地记得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地形。作为唐军的侦察兵,在战争中,他就是军队的眼睛。

    可是,当叛军气势汹汹袭来时,这双眼睛却可耻地临阵脱逃。

    少年张了张嘴,话语如同鱼骨哽在喉咙处,每个字都令人疼痛艰难:“我……我不想做逃兵的!那时……我看到许多人从城头上坠落下来,叛军那么多,就像黑压压的云,根本抵抗不了!我只是不想死——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有想,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我不想做逃兵的……我只是……”

    泪水汹涌而出,他只是害怕,他也是普通人。他看到军队一溃千里,看到城池变成血肉的磨坊,看到尸体坠落如雨堆积如山,看到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战场,求生的本能让他转身往后,拼命地跑。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侦察兵,就算逃走了也不会对战局起什么作用……他咬牙流泪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在无数的噩梦里,他反复梦到血腥的战场,死亡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兄弟们,席卷了城中无辜的百姓。

    唐军没有眼睛,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

    从那地狱般的战场死里逃生,陆痴发现自己的人生也突然失去了光明和色彩,夜夜在梦里饱受折磨,让他甚至觉得,也许当初死在战场上才是最好的结局。

    站在白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如同行尸走肉,看不到方向,甚至,看不清自己。

    也许是太过恐惧,也许是本能的排斥,从那之后,他对所有的路径记忆开始模糊,甚至连出门几步也会走错路。

    直到在一个漆黑如镜的夜里,他冷汗涔涔地醒来,突然在泪水中蒙眬看见月光。

    少年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他发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也许,他改变不了战局,也许,他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这些都没错,他甚至可以放弃勇气——但是,他不该放弃职责。

    军人的职责与骄傲,是一寸山河一寸血,是永不屈服——不屈服于强权,也不屈服于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在山上做这些记号,”裴昀放目远眺群山,“如今唐军丢了洛阳,从陕州撤退时,要先抢占潼关,就必须走这条山路,如果没有人领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就会让安禄山的叛军捷足先登。”

    风雨交加,山河飘零。

    “你那封信,既不是家书,也不是情书,而是写给唐军主帅的战报。你把地图和所有的标记附在信上,让信鸽把信传到军中。我说得可对?”

    陆痴呆立在雨中。眼前这个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全部秘密与目的。他对战局与人心的判断,简直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裴昀笑了笑,“和你差不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生死几度,长剑已旧,风雨满袖。

    八

    “走吧。”裴昀头也不回地说。

    “去……去哪里?”陆痴惊疑地看着他。

    “去迷谷。你今天不顾大雨也要上山的目的,不就是去迷谷吗?”裴昀微勾唇角。

    陆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对方说得没错,麋山还有一处地方,他还没能成功地刻下路标——梦溪迷谷。

    这处山谷最危险,不是因为道路狭窄难行,而是因为地势复杂。谷中小道纵横阡陌如迷宫,就算在正午,也很难分清南北。

    陆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点头:“我来迷谷有十几次了,每次都不敢深入,实在是辨不清方向,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指南勺在这里也不管用。”

    陆痴从怀中摸出一个画着方向刻度的方形盘,放在地上,上面的指南勺纹丝不动。

    ——迷谷中究竟有什么秘密,让唐军的侦查兵无法辨识方向,连指南勺也失去了作用?

    “到深处去看看。”裴昀迳自往迷谷深处走。

    陆痴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两人不知道走了多远,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而行,溪水之上雾气蒸腾如梦,两边遮天蔽日的林木阴森参差。很快,陆痴发现了地上的一个熟悉的记号——那是他刚才做过的标记。他们不知不觉,又到了曾经走过的地方。

    他们在幽谷中迷路了。

    裴昀俯身在溪水中查看,溪流湍急,雨水纷纷绽开如花,他摸到溪边的石头,指间沾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裴昀沉吟片刻,“把指南勺拿过来。”

    陆痴赶紧将指南勺递上,裴昀把指南勺拿在手中,那些石粉如有磁性,竟纷纷吸附在铁勺上!

    “山谷的天然迷宫,只怕与这些石粉有关。”裴昀微微眯起眼睛,“石粉的磁性,不仅会让用来辨识方向的指南勺失去作用,而且,因为石粉沉淀在水底,溪水的流向并不遵循常理——不排除这里的溪水实际是逆流的。”

    “逆流?”

    陆痴大吃一惊,他在军中训练的侦查常识,在找路时沿着水流最可靠,所以他也沿着溪水找方向。此刻睁大眼睛仔细看去,溪水确实从稍低的地方缓缓回流到高处!

    “溪水之上有浓雾,所以很难看清楚,水流的方向又不循常理,自然容易迷失。”裴昀慵懒的眼眸里渗出一缕明亮的光华,如同山涧峡谷沁出的清冷月光,那是面临挑战和危险时的信心,他直起身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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