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张九龄脸色苍白如死,忍不住猛烈地咳嗽,“我不知道……”
“呵,姐姐只是卑微的人,当然不配让你相救!若不是你执意要杀安禄山,若我不是你的学生,姐姐就不会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
少年御史的声音那样平静,绝望的怒火如同刀刃,令人肝胆俱碎。
张九龄唇齿微张,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袖!雪天焦急地几乎就要冲过去,却不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压抑地咳嗽,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血丝从他唇角渗出来,仿佛那些话如同刀子把脏腑全部搅碎。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走你告诉我的那条路。”杜御史抱着少女的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少年决绝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入黑暗,再也没有回头。
“丞相!”
旁边的人架住他颓然倒下的身体,那人的唇色白得可怕,双颊却泛起不正常的红,仿佛正有火焰在他身体里炙烤。他虚弱地强撑着吩咐:“你们……去跟着辰儿……绝不能让他有任何差池……”说完这句话,他的头朝旁微微一侧,陷入了昏迷。
这一夜丞相府中人进人出,灯火通明。
御医来了好几个,都是满头大汗,丞相的病情来势汹汹,旧伤新疾一齐发作,冰敷的毛巾不断传递上来,御医用金针刺穴保护心脉,人仍然不见清醒,高热也丝毫不退。
雪天站在床边,看到御医们焦急的神色,听到“病危”的交谈,她突然恐惧地俯下身来,任由自己放肆地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仿佛要阻止他离开!
不会的!怎么会……
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走?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像永不会改变的青山与苍穹,袖手从容。
就算她老了,白发苍苍,就算她死了,颜骨俱枯,他也还是最初的清风月华……
六
最初的那一次相遇,在上元灯节。
宫里热闹非凡,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小宫女雪天悄然提着一只鲤鱼花灯,朝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
月下池水清波荡漾,廊下红梅暗香写意,空中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大,银子般的光辉像冰雪草原铺展在苍穹之上。雪天光顾着抬头看月亮,一不小心撞到了人,手中的宫灯也掉落在地上!
“对……对不起!”雪天慌张地道歉,一抬头,却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她发现,人比月亮好看。
年轻人穿着青色的常服,目光落在那个鲤鱼灯上,随即移到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雪天心中莫名紧张,她这才发现,自己初来乍到,对路不熟悉,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人是谁?这是哪里?
在她愣神时,只见对方俯身将那盏灯捡起来,人影被夜色剪成了一幅画。
他将灯交到她手上,月华沉吟在他的眉眼间,那样精致又那样淡泊:“灯还能用。”
“谢……谢谢。”雪天红着脸道谢,终于鼓起勇气问,“我迷路了,请问,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凤池,到花灯池朝南走。”对方的声音也很好听,温和而疏离。
凤池?
雪天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脸色顿时发白。从南北朝以来,宫中禁苑有池沼名为“凤池”,设立掌管机要的中书省,而当今陛下为了方便处理政务,在汤泉宫也照样设置了凤池,那是机要之地,只有中书门下大员才能进入。
她一个小宫女误闯凤池是重罪,会被打入掖庭,甚至杖毙的。
这人是在帮她,他迳自转过身去,便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等等……”雪天感激地脱口而出,突然鼓起勇气,提着鲤鱼灯小跑着跟上他。
对方停住脚步,问:“还有事?”
“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南是哪边?”
“……”
那人走在前面,雪天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雪天心口突然怦怦直跳……爱情的火花,都是在某一个时刻,在不确定中突然爆发的,就像在灵魂的黑夜中行走,突然看见火光,你不知道它何时会燃起。当它真正燃起时,你却有更多的忐忑和不确定。当一切确定,一切尽在掌控,一切稳有把握,就只有石头,不会似火焰那么虚无缥缈又滚烫。
他是什么人?
能来凤池,必然是青年官员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是新晋的翰林学士?
这些她都不敢问。
很快,就能远远望见芙蓉楼与花灯池了,雪天从没有觉得,宫中的路这么短过。
那人朝她点了点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雪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发现地上有一块绢帕,是从他身上不小心掉下来的。人已经走远了,雪天将绢帕捡起来,上面画了一枝桃花,灼灼颜色燃痛人眼。
月影碎在池塘,把雪天心中小小的疑问也打碎成无解的谜题,再化成涟漪一圈圈扩散在心头。
后来,雪天在宫中见过许多的官员,却没有穿着青色常服的青年。
那晚的池水,回廊与月光,总在梦中出现。雪天梦到他将鲤鱼灯交到自己手上,说:“灯还能用。”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那一瞬……微微的惘然与心痛,仿佛浓雾里盛开的红梅,风雪也无法淹没,直要融入这痴妄红尘。镜花水月的错觉,如同一生一世。
再后来,雪天听到池水中传来清晰而温和的声音:“江山社稷,百姓安乐,臣不敢赌万一。”
再后来,听到他虚弱而肯定说:“少年热血可贵,我必以命相赴。”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痴妄,知道那月下青衫只是过往。可眼眶却有热意涌动,呼应着那最初的声音,梦中的模样。
七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雪天在心中拼命地喊,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灯烛拼命地燃烧,烛火如希望忽明忽灭。
到了下半夜,那凶险的高热终于渐渐退了下去。
御医们惊喜地写了方子让人去熬药,府中一片喜极而泣。始终站在床边的雪天凝视着那人,他的双唇仿佛覆着一层薄霜,苍白而冰凉,闯过了生死关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俯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要给那冰凉的唇瓣渡上温度。
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感觉得到,她是透明的,就让她放肆这一次。
她吻了上去,却只吻到滚烫的泪水。
他在昏迷中流泪,为那来不及阻止的悲剧,为那无法弥补的愧疚,为那转身走进黑暗不再回头的少年。
一个人的肩膀能承担多少重量,一个人的胸膛又能容纳多少爱恨?
家国天下,爱恨离别,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压上来,就像雪压上了树枝。有些人习惯于孤高地站立,挺直脊背默默地承受,直到那重量将自己折断。
陛下对他,毕竟是不如从前了。
这次的病情如此凶险,陛下也并没有差人来问一句,多年君臣情分,如同凤池中的水,虽然深邃宽广,但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人一再顶撞陛下,一再忤逆圣意,只怕陛下怒意难消,猜忌渐生,而君王身边,从来不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
一旦疏远,就会越走越远。
他的门庭渐渐冷落下来。雪天不需掌灯当值时,就悄悄隐身前往他的府邸探望他。
许多次,她只见他笑过一次。
那天冬阳温暖,有人来送了一封书信,他展开来,细细读完,露出了多日来难得一见的微笑。
那样的笑容,看得雪天的心都要化掉了。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笑?雪天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信上写着:老师,陇右的羊肉味道极好,边境太平无事,我白日练剑,晚上打牌,被羊肉汤喂胖了几斤。长安冬日冷,老师当心御寒保暖。昀儿上。
原来是他的学生裴昀。
雪天听说过,他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当年考中状元的杜御史,还有一个考中了探花,却不愿在朝廷为官,去了陇右边关。
他将信仔细地又看了好几遍,提笔写回信。
回信写得很长,俊逸的字迹,力透纸背地写满了两尺纸卷,到最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加了几句:我身体安好,勿挂念。如今大唐与吐蕃议和,边境安宁,当以两国百姓为重,珍之惜之。
那驰骋边关的少年,来日会成为一方名将吧?他的学生,自然是不俗的。雪天虽然没有见过当日打马过长安街的探花郎,心中也忍不住微笑。
最后,只见他将探花郎的来信仔细地装到一个新的信封中,封存好,在信封上写下——
霍国公主亲启。
雪天一愣,为何他要将学生寄来的信,转交给霍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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