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宫女太监,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灯前。
“公主,快逃啊!”雪天喘着气焦急催促,“潼关已经失守,叛军就要攻破长安了!”
霍国公主静静坐在殿内,神色淡如落花:“天下虽大,家国已亡。”
泪水突然就从雪天的眼中流了下来。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上面画着斜逸的桃花,她将东西递给对方。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那是他的诗句,也是他的痴恋。求不得,忘不掉,碰不到,藏不了。
雪天哽咽着落泪:“丞相如果泉下有知,绝不忍心看你送死,快跟我走!”
霍国公主的神色有些茫然怔仲,想起那清癯如月色的人影,想起那一日……他站在风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她终究没有去接那绢帕,只是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这一生,爱过人,伤过人,也负过人,如今,再没有我牵挂的人,连这座城池也没有了。”她将一个古旧的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些小玩意儿,有草编的蚱蜢、彩色的泥人、画画用过的废纸,像是小儿女偷笑耳语的情愫,让她略显苍老的浊黄眼眸突然一亮,显出少女般温柔娇怯的光彩来。
“这是当年驸马留给我的东西。”她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抚摸,像是抚摸鎏金般的岁月,甜如蜜糖的回忆。
然后,霍国公主的手停在了一张纸笺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信纸,霍国公主用枯槁的手将信展开,没有流泪,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老师,陇右的羊肉味道极好,边境太平无事,我白日练剑,晚上打牌,被羊肉汤喂胖了几斤。长安冬日冷,老师当心御寒保暖。
昀儿上。
“可怜我的孩儿裴昀,当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就与他的父亲一起被贬岭南……”霍国公主惨然凝望着烛火,“我甚至终此一生,也只远远望见过我的昀儿一次。”
开元二十五年,宰相张九龄离开长安不久,少年光王就因谋逆之罪被处死[]。
开元二十九年,少年将军裴昀战死沙场。
殿外的喧哗声突然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眼前的女子,曾经拥有倾城的容貌,拥有至为尊贵的身份,但她身边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却被命运一一剥夺。
“公主……”雪天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我不走了,你走吧。”霍国公主淡淡微笑,“我就要到泉下去,见我的夫君和孩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史官笔下成了千秋难解的谜团。
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潼关之后,原本如同雪崩山倾,可以趁势一鼓作气占领长安,亲手终结大唐王朝的命数。可奇怪的是,安禄山命令先锋将领崔乾佑驻兵潼关整整十天,不曾前进。
长安城中还有什么令他畏惧?
盛夏的风吹送着血腥的气息,连星空也被染红,如同充满欲望的眼睛。可是一路所向披靡的叛将,眼看着那座唾手可得的城池,却犹豫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让三军停滞。
那是来自大唐宫廷最深处的绝密情报,长安城中正爆发瘟疫,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无数人染病,如果此刻军队前来攻城,定会染上瘟疫;而固守潼关,则可以任长安城中瘟疫蔓延,等待城池不攻自破。
不知为何,安禄山竟听信了这个消息。等他意识到消息不实,自己受骗时,李隆基已经带着将军陈玄礼与皇室重臣,西上蜀道,逃出了叛军的手掌。
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宫女雪天混在逃亡的百姓中,风尘仆仆,炎热的六月天,她却突然感觉脸上有凉凉的东西……
原来,下雪了。
雪片纷纷坠下苍穹,很快身后整座长安城渐渐隐匿在白雪之中。那些惊心的泪水,残暴的杀戮,难诉的遗恨,连上苍也决意掩埋一切故事?
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初见,他将那个鲤鱼灯递给她:“灯还能用”,想起那一日他朝着空无一人的身边说:“多谢你。”
行踪可以隐匿,爱意可以克制,泪水可以压下,而遗憾不能弥补,生死不能追悔。
这些年来,她心中始终萦绕着那人临别时的微笑:“现在找得到南了吗?”
雪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但她知道——
此生能够遇到他,她再无遗憾。一滴清澈的眼泪淌过宫女的眼角,坠入雪地消失无踪。
对不起。
再见了,长安。
……
正是她传递的最后一个消息,来自大唐宫廷心脏的消息,也如同匕首插入叛军的心脏,阻止了大军进发,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最后的城池。
那是一盏小小的灯,照亮了帝国最后一点希望。
这一定是他心中所愿,泉下所愿见到的吧?
山河飘摇,那个人的身影,就像星辰照亮过她的生命。眼睛一旦见过光,就无法再沉沦在黑暗。
流星划过,无论如何,她心中还有灯火与余温。
十
“大热天的,怎么下雪了?”
“看错了吧?”
“真的下雪了!”
山路上走着两个年轻人,白衣的身姿挺拔如同雪中琼花玉树,青衣的那个容貌冷峻,肩上站着一只大鸟,有蓝色和金色两种颜色的尾羽,十分古怪。在夜雪之中,那只大鸟突然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
头顶的星星突然闪了一下,像是在人心底最深处的光,微弱却永恒不灭地闪动。
微小的一点纯白,刹那间洞穿整个暗夜。
雪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坠落,几乎要让人捂住眼睛,那光落在大鸟的身上,温暖而洁白,就像遗落人间的云朵……大鸟沐浴在夺目的光华中,那样熟稔而自然,像是初见,又像是久违。
“又找到了一枚羽毛!”凤凰琳琅欢快而得瑟地摆着尾巴,羽毛间白色的光华如同月光撒了满地,连幽暗的山路也刹那明亮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白羽毛就在六月的雪花里呢!”
裴昀仰起头,神色微微惘然。
……六月怎会落雪?这是离人心上的雪花吧。
突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叶铿然脸色一变,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裴昀擦掉嘴角的血迹,挥开校尉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眉头懒洋洋地皱起,神态像是被雪水打湿的桃花:“好奇怪,胸口突然痛了一下。”
又走了几步,他像想起了什么,放慢脚步:“我想起那年长安大雪,老师就站在阶下等我,为我整理衣襟,当时只觉得寻常。”
叶铿然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这时,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大美,山川与回忆同样绵长。
“裴探花。”
黑暗中的山石被照亮,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黑白相间的毛色,大大的黑眼圈,满眼期待地望着裴昀。
裴昀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和叶铿然对视一眼:“现在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注释:
[1]根据《旧唐书.张九龄传》记载,张九龄批阅原文为: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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