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雁门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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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杜清昼踌躇满志的脸孔突然变得僵硬,像是被人窥见了藏得最深的伤口。

    他日复一日,游刃于乱世烽火之间,买卖货物与人心,只有这一枝梅花,是他永远无法交易的。

    白梅高洁,傲骨铮铮,故乡那一片广袤如雪海的大庾岭梅原,是他们的老师张九龄最喜欢的风景。他曾经恨过老师,恨姐姐死时老师不曾阻止。而多年前,杀死老师的那一箭,就射在他眼前,杜清昼也没有阻止。

    午夜梦回时,杜清昼常常浑身冷汗惊醒,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某个场景横劈为两半。

    他知道这就是“失去”。像雨从指缝间滑落,无论如何用力,也抓不住,挡不住。

    多少次他在梦中茫然朝虚空中伸出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他还会梦到故人,但面孔却已模糊不清。失去的东西,许多年的时光与生命,物是人非的距离,都找不回来了。

    很多时候啊,他说的话,没有人信;事实的真相,没有人听。于是,他无法收获自己内心的秩序,也无法收拾爱恨的残局。

    连绝对的胜利,都会成为一种讽刺。

    “你输了!”杜清昼突然失态发怒,霍然站起:“而且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裴昀没有说话,他执起那枝梅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自指间簌簌飘下。他的衣袂也被清风掀起,一声清越的微响,白子落在棋枰上。

    山风呜咽,日光如雪,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那是难以想象的一手棋,如匕首直入黑棋盘中大龙的心脏,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竟被他尽数舍弃!

    怎么会有这样的下法……

    杜清昼的脸色微微扭曲,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盘上空。

    这种玉石俱焚的下法……不,不是玉石俱焚!从始至终,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种东西,在他的掌控之外!

    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阳倒映在湖泊之上,带着伏尸百万的血光:“胜负还远未分出——你确定,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吗?”

    八

    宋枳从军那一年只有十二岁。

    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在家的时候,宋枳的身上总是遍体鳞伤。长年累月,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打。被殴打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事情,是父亲在他面前毒打母亲,一次次他怒吼着前去阻止,被推倒撞得头破血流,房间里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父亲暴躁大声的咒骂、耳光声,与母亲懦弱绝望的哭泣声。那时候,他就觉得死并不可怕。

    后来,母亲死了,裹在一张薄草席里下葬。十一岁的宋枳在坟前跪了一整宿,没有哭。

    哪怕是多年后见惯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他始终阴沉冷酷,只因为他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叫绝望。

    天宝年间兵源不足,朝廷开始实行募兵制,军中供给衣食。宋枳从家里逃出来,用仅剩的铜钱从祝家铁匠铺里换来一把劣质的剑,就以流民身份从军了。

    从军的日子也不好过。

    军中的士兵分为三六九等,那些祖上有官职的是上等兵,有户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像他这样的无籍流民,是下等兵。

    那时边境太平无事,士兵们很闲,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为乐。宋枳面黄肌瘦,加上性格阴沉,孤僻不合群,是常被欺辱的对象。军营里喂了猪羊,剩饭与糠都倒在槽里,由伙夫营管理。

    那一次,几个上等兵把宋枳的脑袋强按进满是馊水和猪食的槽里:“我就看不惯你这贱民的眼神!从军不就是来混吃军饷的吗?你只配吃猪狗吃的糠!”

    周围传来阵阵恶意的哄笑,宋枳的脸涨得和血一样红,拳心紧握几乎破裂,终于,他一拳打在领头的士兵脸上!

    鼻血顿时从对方脸上冒了出来,在对方发怒的吼叫声中,无数拳头朝宋枳身上招呼过来……

    那一天,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脚,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无尽的毒打将他卷入黑暗绝望的深渊……到后来,他疼得有些意识不清了,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头顶说:“你们在干什么?”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散开了,四周安静下来。

    宋枳挣扎抬起头,他头发上沾着馊水和剩菜,满身血迹与汗污,血从眼皮往下流。

    鲜红可怖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头戴幞巾,腰间佩剑的少年。少年的眸子清亮温润,剑眉如远山,关切地朝宋枳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宋枳冷漠地推开他的手,随即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是在绝境中强悍活下来的,对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强。他不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接受人的施舍。

    就在宋枳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一件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那几个上等兵说得没错,宋枳是为了活下来,为了吃军饷,才来从军的。但是很多时候军粮限量供给,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

    少年将一只橙黄的橘子递了过来:“你是饿了吧?我这里有橘子。”

    ——手白皙而干净,橘子带着微微的香气。

    “你没听到他们说的吗?我不配吃橘子,只配吃猪狗吃的糠!”宋枳眼睛赤红,恶狠狠地回头,“所以,带着你的橘子滚。”

    少年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生气,而是将那个橘子放在他手中,转过身去。

    在离开之前,少年丢下了一句话:“你拿自己当人,就没有任何人能拿你当猪狗。”

    宋枳浑身一震。

    那个橘子橙黄如阳光,颜色鲜亮得像是匕首,刺进了他浑浑噩噩的人生中。

    从那之后,宋枳发了狠,在校场上拼命演练,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他性情凶悍,有仇必报,渐渐地曾经奚落他的人都不来了——谁也不愿意为了几句话的便宜,就被打落满嘴的门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几次“跳荡功”[1],成了执旗副队头,虽然仍然因为流民身份升迁得比别人慢,但毕竟渐渐过得像个人样了。

    秋天又至,雁门关的橘子树也挂了果,士兵们都去抢着摘,宋枳还是不爱说话,等人少的时候他独自爬上树,摘了一个橘子。

    夜里,他把那只橘子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揉软,心似乎也被揉软了。最后他没有吃,把这个橘子放在床头。

    当初给他橘子的少年,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无音讯。不相见才是最好的,这地狱一样的战场,如果有得选,谁不愿意离开?

    有时候,不是不怕死,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第二年夏天来时,宋枳在行军中受了伤,没有及时医治,伤口化脓生出恶疮,发出阵阵浓臭,甚至有苍蝇在伤口上觅食。每当他想要小憩片刻时,不是被恶疮痛醒,就是被苍蝇的嗡嗡声吵醒。

    之前去军医那里看过,也给开了几贴药,但丝毫不见好。军中的药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给一个低阶队头,军医也摇着头说,只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开始时而浑身发热,像是火炉里滚烫烧红的剑;时而又阵阵发冷,像是在寒冬腊月被爹殴打,独自蜷缩在墙角的无数个不眠夜。

    在死亡离他近在咫尺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

    眼前出现了那个给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经长大了很多,一身英气夺目的明光铠,头戴银色盔甲,清秀的面孔也被风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涩的神情变得坚毅,不变的是那温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么了?”少年问身边的人,显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殿下,他这是伤口发了恶疮,只怕是治不好了……”旁边的军官赶紧上前,摇头叹息,“若是有户籍的良民,到时把他的尸体送回老家,赏赐些财帛,抚慰他的家人罢。”

    “人还没死。”少年皱眉蹲下来。可是宋枳不愿意看见他,将头扭过去,苍蝇又循着腐臭在他伤口上飞,他不想让那少年看到他的脸。

    “殿下!”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将领们也冲了过来阻止:“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将宋枳的裤腿卷起,清凉而稳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为他清理满是脓血的伤口。

    旁边的侍卫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伤口,然后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膏药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药递给将领:“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伤药,或许有些效果,让军医按方子配一些发给将士们——还有,让军医再来看看他。”

    “是!殿下仁厚。”

    原来,少年竟是广平王李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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