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维《凝碧诗》
一
这是裴昀第二次来洛阳城。
第一次来时,正值春日城中牡丹盛开,他和杜清昼跟在老师身边,市集热闹,不时有红着脸的小姑娘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花。
而这一次,他几乎认不出这座城池的样子。青砖黛瓦遍布焦黑痕迹,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和警惕惊恐。
战争摧毁的,不仅是城池,还有人心。
洛阳的牡丹下一年春天还会再开,只是,人心中的花朵却残败不再。
路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在所有被战争的苦难剥去精致的人群中,这是个很独特的人,他穿戴得整齐,看上去也很年轻,一张脸像是刚被溪水洗过,干净瘦削,坐在台阶上吹奏筚篥。
筚篥是一种契丹人常使用的乐器,也被称为悲篥,吹出的乐曲温柔苍凉。
裴昀几人停住脚步,聆听至一曲终。对方放下唇边的乐器,突然抬起头来,冷漠的灰眼睛看着他们:“有酒喝吗?”
偌大的酒楼里客人寥寥无几,酒旗上也沾了灰。
裴昀点了一壶廉价的浊酒,少女琳琅好奇地试探去舔酒碗里的浊酒,叶校尉陪在她身边,坐得笔直。
那吹奏筚篥的年轻人盘膝坐下,不说话,端起酒碗就大口喝,几碗酒下肚,发白的嘴唇渐渐显出惊心的紫色。
“你中毒了?”裴昀看着他的脸色,眉头缓缓皱起。
对方的手指还扣在酒碗上,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中毒已深,大限将至。”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他从碗后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许你是今生最后一个和我喝酒的人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二
吹奏筚篥的人名叫李诸,曾经是幽州贵族,因为战乱而落魄,被得胜的契丹人收为奴。
八岁时,他站在很多供挑选的奴隶中间,面孔如雨后新竹般清新,主人踱步到他面前,随口问:“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诸,诸子百家的诸。”孩童如实回答。
“读过书的?”对方漫不经心地问。
“读过。”
“你的部落已经被契丹灭掉了,把那些读过的书忘掉!记住,你的命贱如猪与羊。”主人不耐烦地说,“以后,你就叫李猪,猪圈的猪。”
童年的李诸羞辱地涨红脸低下头去,拳心在袖中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梗着的颈脖上青筋隐隐。
身为奴隶的生活暗无天日,直到李诸十五岁那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打败了契丹,没收了他们这批奴隶。
那一天,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李诸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安禄山亲手持刀将他阉割,从此,他成为了安禄山身边一名侍卫宦官。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唐,攻下了东都洛阳。而这时的李诸,已经是安禄山最信任的贴身近侍。
随军出征的李诸奉命清理洛阳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织锦与绫罗、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令士兵们眼前发亮,却映不亮李诸冷漠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杀了很多人,握剑的手很稳定,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能令他脚步停止,金银财宝也不能令他目光停驻。
世界是一块寒铁,少年的心也是。
宫女们惨叫的声音在耳畔喧哗,只听士兵们喝斥:“走快点!”
除了宫女,他们还俘虏了一批梨园乐师。大唐宫中训练乐师的地方叫梨园,听说春日有溶溶梨花,因胜景而得名,当初大唐皇帝亲自挑选了三百名乐师,在梨园教习他们,如今都成为了阶下囚。此刻,吓坏了的乐师们浑身发抖,脚步踉跄。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乐师被抽了一鞭子,顿时跌倒在地。
“你,干什么!”只见士兵用鞭梢指着地上的乐师。
李诸停住脚步,一样东西滚到他的脚边,那是一支普通的筚篥,由羊角制成,通身光滑,看上去也有些年岁了。
被抽打的乐师不顾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还试图去捡拾那支羊角筚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拦住。从李诸的角度看去,对方脸色苍白,肩膀微微发颤,眼神却并没有乞求。
士兵挥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却被拦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李诸将鞭子拂开,面无表情地俯视乐师:“你会吹筚篥?”
他命令:“吹一曲。”
乐师的脸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风中的柳枝止不住发抖,半晌之后,乐师将羊角筚篥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渐渐的,那种惊慌的神色从乐师脸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时候,像是有另一个灵魂从他身体里醒来,那个灵魂多彩翩跹,凌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宽阔的星空下。
在李诸的记忆里,只有很小的时候母亲教他吹奏过筚篥,母子俩依偎在篝火旁边,他认真地吹着,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儿,那是他血腥的戎马生涯里唯一温暖的底色。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碰触过,甚至从来没有在梦里出现过。
曲子吹完,李诸很久没有说话,士兵们也不敢开口,年轻的乐师垂着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给我。”李诸说了五个字,转身离去。
从士兵们呈递上来的卷宗中李诸看到,乐师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遗弃,乐班师傅捡到他的时候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所以给他取了雷姓。
十四岁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选入梨园做乐师,唐玄宗李隆基爱好音律,亲自训练梨园弟子,很欣赏少年弹奏的琵琶,于是欣然为他赐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赐你叫‘海清’。”
机遇眷顾,少年像是盛世遗落的琵琶与珠玉,被命运擦亮了天赋。
这个孤寒少年的命运,要比李诸幸运得多。
他被留在李诸身边,虽然仍然戴着脚镣,但得到允许在庭院里活动。洛阳行宫中的杀戮从不曾停止,春风中带着血腥气。安禄山喜怒无常,心情不好时杀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宫女、乐师试图逃走而被抓回来处死。
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逃脱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应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李诸对他看管得并不严,甚至有时一整天对他不闻不问。
对宫墙外的蓝天,雷海清也偶尔驻足凝望,但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握紧手中的筚篥。
战报不断传来,安禄山的军队在河东、朔方、关内,都遭到了一波波顽强的抵抗。曾经叛军势如破竹的战势一去不复返,大唐军民组织起来,各地反抗如雨后春笋,胜负进行着拉锯。
因为战事的胶着,安禄山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怒火最先发在宫女和宦官们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处死的,被仗责刑罚的……
这天,安禄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体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顶起来,才能穿衣,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当值的宦官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进来。
“死在外面了吗?”愤怒的安禄山随手抓起一个铜香炉,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炉砸中了人,却不是那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来送战报的李诸正好走进来,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这一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却受了池鱼之殃。
铜制的香炉很沉,砸在额角,李诸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鲜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响的耳边,依稀传来闯祸的宦官磕头说“该死”的讨饶声,但李诸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按压伤口,笔直地跪了下来。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是更严厉的惩罚。
鲜血让视线模糊不清,李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额头上泛起一股热意……
安禄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里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口上。
年轻侍卫的眼瞳因剧痛而有些迷蒙,仰头看去,帝王皱眉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他伤口的深浅。当初,他被阉割时血流数升,濒临死亡,也是安禄山亲手用木灰为他止血,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年来,李诸分不清自己对安禄山,究竟是爱是憎。
“拖下去。”安禄山不耐烦地踢了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宦官一脚,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诸流血的脸上。
宦官被侍卫们拖了出去,“饶命……”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到。
“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禄山似笑非笑,声音竟有几分欣赏之意,“当年你们一溜排开,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胆量非同寻常。这些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诸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
耳边传来一缕幽幽的乐声,仿佛月色在拨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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