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凝碧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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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诸面无表情俯视着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的乐师,手缓缓地按在剑柄上。在他拔剑的瞬间,雷海清突然冲过来拦在沈子原面前:“不要杀他!”

    春风吹动,少年的身影在盈盈的春光中,像是弱小的春草,妄图对抗命运的野火。

    “此刻你自身难保,还想管别人?”李诸压抑住眼底冰冷的怒火,“你们三百梨园弟子,已经被杀了一百多个,都是试图逃走的、不听命令的。”

    雷海清的肩膀瑟瑟发抖,让李诸意外的是,他眼里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缕……失望。

    “能推着你们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沈子原还是被杀死了。

    李诸没有当场斩杀他,而是派人将他带回牢狱。原本沈子原可以活的,可是途中他再次逃跑,在翻越过宫墙时,被巡逻的士兵乱箭射杀,死时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士兵们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对染血的珍珠耳坠,那是他买给妻子的。

    能让人不顾性命逃出宫墙,一定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诺;能在人拼命去抓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定有不能辜负的等待。

    雷海清得知消息时,正是一个暴雨的午后。少年听到沈子原的死讯,眼睛睁大,脸色顿时煞白,那一瞬间,他跌跌撞撞就要狂奔出去,被李诸冷冷地按住,他绝望地回过头来,这是李诸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恨意。

    暴雨倾盆,少年浑身狼狈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当初的乐班,只剩下一个师哥和我同入梨园。”

    李诸怔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沈子原。这些年来,他是我唯一的故人。”

    这晚,已经许久不曾做噩梦的李诸,梦到八岁那年部落被契丹血洗,母亲最后的泪脸沾着鲜血,手里拿着一对珍珠耳坠……李诸惊醒过来,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惚能闻到血腥气,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在战场上,在宫帷中,洗不净,抹不掉。

    而他知道,这一次,雷海清不会再端着烛台来了。

    沈子原死后,乐师重新戴上了脚镣,大病了一场,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凹陷得可怜,乌黑的眼瞳也变得黯淡,神色憔悴地随侍在李诸身边,给他斟酒时,漆黑的睫毛低垂,不再言语。

    “你想走吗?”终于有一次,貌似无意地,李诸开口问。

    逆光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半晌,才听到一句回答:“你能放我走吗?”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心头突然一惊,才意识到……少年凝视着宫墙外的蓝天时的神情,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刻意忽略而已;少年的命运,一直一直是主宰在自己手中的。他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放走一个小小的梨园乐师,并非不可能。

    就像当初逃走的沈子原,如果他假装没有看见,或许对方就有一线生机能逃脱。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也许是那晚合奏的月色太过皎洁,也许是琴逢知己的喜悦太过真切,也许是没有噩梦的睡眠令他太过贪恋。

    他从未想过,要放他走。

    清风无情亦无声,终究只能以沉默相对。

    惨淡的日光下,雷海清握紧了手中的筚篥,手背上淡蓝色的筋脉隐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要握住什么……羊角上镶嵌的那块碧玉,逆光下莹莹之色有几分诡异。

    趁李诸失神的时候,少年身形微侧,以袖掩手,从无人看见的角度,用筚篥上镶嵌的碧玉在杯边沿轻轻无声地擦了一下,再晃动酒水。

    然后,夜光杯盛着温热的酒端到了李诸面前。

    李诸发觉不对劲,是在一次巡城过程中。

    一起巡城的还有同在侍卫队的呼延烈,两人在患难中有过命的交情。当初安禄山做范阳节度使,攻打契丹行军途中李诸的腿受了伤,是呼延烈背着他走了十多里路。

    呼延烈是豪爽之人,但他不喜欢汉人,他不止一次警告李诸:“告诉你,离那些汉人远点,他们虽然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这天两人巡城的途中,李诸突然一阵腹痛难忍,冷汗涔涔。

    呼延烈看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巡察后面的街坊就行了。”

    李诸本来还想坚持,实在腹痛难忍,就依言先离开了。半路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湿衣服裹在身上,令原本就身体不适的李诸更加举步维艰,他眼前发黑,按着阵阵剧痛的腹部,勉力来到一间屋檐下避雨。

    这是一间破旧的药铺,里面坐着头发花白的老郎中,看到他的痛苦弯腰的姿态,叫了他一声:“病了?进来让我看看。”

    李诸走进去,老郎中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肯定地说:“你中毒了。”

    雨幕绵密如谜,李诸这才想起,最近自己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腹痛,找宫中的郎中看过病,却瞧不出病因。

    三

    “他给我下过很多次毒,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异样,让有经验的老郎中看过,我才知道自己中了毒。于是我开始留心。接下来几次,他在我酒杯上做手脚,我都看见了。”

    “他要毒杀你,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琳琅脱口而出,好奇地舔了舔唇边的残酒,她本来还想再喝一口,但叶铿然把她的酒碗拿掉,她只能不服气地挽着叶铿然的胳膊,聚精会神地听故事。

    “你做过噩梦吗?”李诸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情绪,握酒杯的手却微微一顿,“在遇到他之前,我时常会做噩梦,睡眠对我而言是一种奢侈。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最不想回忆起的往事,虽然清醒时杀人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但比起在噩梦中经历与见到的,要美好一千倍。

    “很奇怪,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便不再被噩梦反复折磨。”李诸摩挲着手中的筚篥,“也许,是一个人走夜路的时间太长,太孤独了;也许,是那种独特的乐声沉静令人安稳。”

    世间总有一杯毒酒,带着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如同河豚的肉,明知道有毒,人还是会冒险去尝。

    也许是说多了话太累了,李诸突然开始吐血。他将血迹抹掉,嘴角露出惨淡的弧度:“可惜,命运往往是由不得人选择的,我最终,还是亲手将他推进了地狱。”

    那时已是盛夏,猎苑中举行狩猎。

    安禄山的近卫队在同罗、奚、契丹、靺鞨挑选的八千“曳落河”勇士,同在猎场比拼。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最为勇猛夺目的两人是安禄山的近侍李诸和呼延烈。呼延烈收获了十只野鸡,六头獐子,一头野猪,一头熊。

    而李诸的收获更为惊人,除了獐子、野猪这些寻常猎物之外,他还猎得了一头白虎,令安禄山大喜过望!

    唐时以白色为吉祥,白虎更被视为祥瑞。近来北方战局受挫,很多人说,广平王和郭子仪的大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

    在时局不稳、人心动荡的时刻,安禄山太需要一个“吉兆”来说服将士们,甚至说服自己了!

    他当即宣布李诸为“曳落河第一勇士”,官升四品,赏赐金缕衣一件。

    李诸翻身下马,在众人羡慕而敬畏的目光中接过赏赐。

    尘土飞扬中,呼延烈策马来到李诸面前,爽朗地扬起马鞭:“李诸,这顿酒你非请不可!当初攻克洛阳时,陛下亲自赏赐你夜光杯,如今又赏你金缕衣,得请兄弟喝酒!”

    “运气而已。”李诸并无任何得意的神色,“你所得的猎物也不少。”

    “是啊。”有士兵在旁边附和,“呼延大哥也是今日的勇士,只比李大哥差那么一点而已。”

    “当时我也去追白虎了,但终究不如李诸的骑射功夫,一箭射中虎头!”呼延烈放声大笑:“输给你,兄弟心服口服!”

    夜色降临。

    水榭亭台之间,李诸备下酒菜,请呼延烈喝酒。

    随侍的雷海清穿着绿色春衫,怀抱琵琶的样子像一幅水气氤氲的画。他正准备斟酒,手刚碰到酒壶,被李诸一抬手拦住:“不必了,我自己来。”

    少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退至一旁。

    “来了洛阳之后,很多兄弟都说这繁华东都,让人流连忘返,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呼延烈放目四望,“洛阳行宫夜色美景,令人心神荡漾。”

    一只鹰站在呼延烈的肩上,鹰眼如同漆黑玉石摄人心魄,它名叫“枭羽”,是呼延烈千里迢迢从草原带来的。

    “看来枭羽并不喜欢洛阳城,瘦了。”李诸喂了鹰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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