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滕王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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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叔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朕很欣慰。如今大唐在高句丽、西域和突厥都有用兵,中原的安稳与城防至关重要。”李治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是在看远山的风云,还是在看帝国的未来。

    史册中不曾浓墨渲染,大唐的疆域在这个温和的帝王手中达到了巅峰——东起高丽,西抵咸海,南至横山,北达贝加尔湖,此后终唐四百年江山,再无这样辽阔的版图。

    七

    麟德元年,媚娘以皇后身份临朝理政,与天子并称“二圣”。

    这一年她的生辰格外隆重,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饮,皇亲和后妃们纷纷送来厚礼。媚娘端详着一幅龙凤呈祥的屏风,笑着对李治说:“龙凤呈祥,臣妾出身寒微,又哪里是什么凤凰?”

    媚娘虽是美人,但已经过了女人最为灿烂的年华,她的皮肤仍然白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理,对着铜镜能看出时光无情的流逝,哪怕再好的眉笔与腮红,也画不出少女的灵动。

    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李治还记得当初她对着凤尾蝶吹那一口气的模样。

    李治微笑:“在朕心目中,你还是那个折凤尾蝶的姑娘。”

    比起龙凤被供奉在神坛之上,他更爱蝴蝶随心所欲,冬死春生,能用翅膀扇动满园花香,也能在天地间自在飞翔。

    “陛下的心意,臣妾懂得,”媚娘笑起来总是很好看,她为李治宽衣解带,眼眸缠绵像是依靠着他的藤萝,又像是与他共沐风雨的烛光,“陛下是天子,天命所归,自然无法像凡人一样随心所欲。”

    “有时候朕倒觉得,你比朕更适合这皇宫。”李治将朝服脱掉,露出月白色的内衣,身形修长如竹。

    “是陛下给了臣妾这皇宫,臣妾做了皇后,虽要尽皇后的职责,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媚娘眼波如水,带笑依偎在李治怀中,抚摸他下颌上淡青色的胡茬,“臣妾仰仗着陛下,和天下臣民一样。”

    夜里飘来浅浅的梨花香,李治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前些日子有人跟朕说起洪州的事,言辞间倒是对滕叔有些不满。”

    媚娘在黑暗中依偎着李治:“滕王在洪州都督的任上,也有大刀阔斧的革新气象,不过,近来的确有些不利滕王的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也许是夜风吹进了肺腑,李治咳嗽了几声。

    媚娘为他轻抚胸口:“倒也不是大事……近来风传滕王骄奢淫逸,大兴土木,陛下与滕王情谊深厚,臣妾也信任滕王。滕王的性子潇洒放纵,只怕在儒生们眼中总是出格的。臣妾会命人写信去,给滕王提点一二,滕王聪敏过人,应该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李治的眼睛不好,无法亲自写信,于是点了点头。

    自从麟德三年的泰山封禅归来,朝臣们已经习惯了天后的身影从帘幕后施施然走到台前。她精力旺盛而聪明果敢,渐渐赢得了朝臣们的信任,对朝中政务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天子。

    天后的信函到了洪州,令人意外的是,滕王却毫无收敛,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渐渐的,滕王的奢靡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他花费黄金数十万两,用数千名工匠在洪州建造楼阁,只为了玩赏饮酒用。

    几年来多处虫灾,粮食歉收,民间已经不允许酿酒了,宫中也节俭用度,为天下楷范,皇亲国戚也纷纷效仿。朝中御史上奏弹劾滕王,激愤批评滕王骄奢无度,不仅让舞姬日夜陪伴宴饮,而且一掷千金,将喝不完的酒倒进赣水之中。

    天后终于大怒,下令滕王来长安解释此事。

    谁知道滕王散漫一如从前,得到诏令竟然姗姗来迟,直到四个月后,才来到长安。

    “皇叔建造的阁楼豪奢,花费万金,如今洪州正遭受虫灾,百姓只能节衣缩食,想要一口浊酒而不得,皇叔怎能将美酒倒入江水之中?”李治的声音有几分中气不足,但仍然显得严厉。

    听到天子的责备,滕王非但没有如同一般臣子那样惶恐认罪,反而满不在乎地轻佻反问:“陛下召我来长安,就是为了问我此事?”

    李治气得呼吸一窒,冷冷站了起来:“还不止此事。洪州典签崔简的妻子郑氏[1],皇叔又作何解释?”

    滕王的眼神黯淡下来,像被云层遮住了的明月,一轮辉光冷冷熄灭。

    这次,滕王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冷笑:“陛下既然相信这是真的,还要我解释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竟然不理天子,转身便走。

    “站住!”李治的声音微微喘息,神色中带着浓浓的失望,眼中似乎有东西闪动,“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人都会变。”滕王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臣倒觉得,不是臣变了,而是陛下变了。”

    “……”李治喉咙里涌上一股腥咸,手气得微微发抖,这些日子来他风眩之症日益严重,太医叮嘱不能劳神,更不能动怒,可与滕王这一见面,几句话便让他头痛欲裂。

    咸亨四年,天皇天后下令拆除滕王阁,将滕王贬为滁州刺史。

    此后六年,滕王不曾来过长安。

    八

    上元二年,重阳节时,天子与天后带着随从官员,从大明宫来到芙蓉园休养。园中菊花盛放,鲜车健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年各州各地的收成好,李治的病也略有好转,在光线明亮的时候,眼睛有时也能模糊视物。

    他停留在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马前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突然问左右:“滕王如今怎样了?”

    旁人不知道天子为何过问起被冷落许久的皇室宗亲,但还是有人回答:“滕王在滁州并无政绩,仍然与美酒美人相伴,他的水墨丹青声名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代书画圣手。”

    “对对!百姓们都说,‘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

    ……

    听到朝臣回禀滕王的情形,天子的眼底微微拂过一阵暖风。

    “如今荒年已过,国库私库都仓廪丰实,将滕王阁重新建起来吧。”李治沉吟片刻,“另外,将滕王调到隆州。”

    隆州是西南重镇,川蜀气候温润,适合休养身体,也远离了朝堂纷扰。

    天气越来越冷,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冬日飘下第一场雪时,李治对身边的女子说:“朕想去隆州一趟。”

    正在看奏折的媚娘诧异地抬起头:“陛下身体一直没有大好,怎么经得起路途颠簸劳顿?”

    平时李治很少驳斥媚娘的建议,但这一次他固执地坚持:“朕想趁着身体还没有虚弱到无法离宫,去一次隆州。”

    最近不知为何,他经常梦到往事,梦到故人,梦到早逝的母亲,威严的父皇,还有当初少年锐气的滕王。

    十六岁时,他们击掌为誓,去最高的楼阁,喝最烈的酒,看最远的山。他失约了。

    后来滕王说:“陛下,有机会的话到宫外去看一看。”

    他想,是去看一看的时候了。

    媚娘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来,她在李治眼里也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陛下一定要出宫,也不能去隆州。当年臣妾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诉陛下……宫中有流言说,当年高祖皇帝对太宗杀兄夺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留下遗诏,命滕王继位。”

    烛火惊心地一跳,李治的眉目好像被灼伤了一样:“荒诞!”

    他霍然站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的确荒诞,臣妾也不信;滕王也许没有异心,但他底下的人是什么想法,却不得而知,这些年陛下疏远他,对他未必是坏事。”媚娘的话语清晰从容,却又惊心动魄,“滕王聪颖过人,也明白这一层道理,才能诗酒风流至今。”

    李治气得手脚冰凉,眼前阵阵发黑,媚娘来扶他,也被他一抬手推开!

    往事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皇子与诸王都在读书学治国之道时,滕王却独自一人去画画;为何幼时那样擅长骑马射猎的人,长大后却从未拉过弓,那右手腕上的伤痕,李治不敢去想……

    滕王一直笑得那样毫无阴霾,只因为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早慧。当初在雨中他那古怪而悲哀的神气,都骤然涌现在李治脑海里。

    李世民是最威严的天子,也是最无情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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