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在宫殿内侍的引领下,急匆匆地向皇宫深处走去。花瓣儿碰着他的衣袖,跌落在他的脚下,他全然不理会。此刻,他无心观赏御花园里的暮春景色。他的心激动得犹如无数面战鼓在敲击,脑海里也好象有千万骑駿马在奔腾。他想,今天皇上特地召我这个小小的通判前来应对,确是非同寻常,说不定自己几年前用热血和义愤写成的《美芹十论》,终于感悟了皇上,大概皇上急于要向我征询兴师北伐的意见,准备作出一项重大的决策来吧!
精神兴奋,脚步也轻快。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辛弃疾抬头一看,一座精美的宫殿呈现在眼前。宫殿上面悬挂着一块匾额,工工整整地写着“延和殿”三个大字。内侍高声通报了一声,就把辛弃疾引了进去。
延和殿是宫内的一座便殿。近年来,赵慎不时在这儿接见一两个臣子,听取他们对国家大事的意见。和呀,战呀,练兵呀,出使呀,成年累月,无休无止地争论着。八年前,赵慎刚刚即位,还有点雄心壮志,立即派遣张浚率领大军主动向金人发起进攻。不料符离一战,全军溃败,隆兴议和,签订了屈辱的条约,从此赵慎便成了惊弓之鸟。虽说嘴上还天天在讲复仇雪耻,心底里却畏敌如虎,压根儿不敢再同女真奴隶主贵族集团动刀动枪。冷酷的现实告诉辛弃疾,要皇上挺起腰杆子同女真人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今天既有这机会,就要慷慨陈辞,详细剖析和战的利害,竭力说动皇上,重新鼓起抗战的勇气。
辛弃疾步进延和殿,转过一道屏风,看到赵慎正伏在几案上批阅奏章。一个身躯魁梧、气度不凡的大臣站在赵慎的身边。辛弃疾认得,这就是当年在采石杀败金主完颜亮,立下赫赫战功的虞允文,目前身居右丞相的要职。
拜见以后,赵慎吩咐虞允文和辛弃疾坐下来,示意虞允文先讲一讲。
虞允文巳经六十出头。艰难的时局,早巳染白了他的两鬓。长期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坚韧而圆熟。他望了望赵慎的眼色,然后和蔼地对辛弃疾说道:“辛通判,你呈献的《美芹十论》,就在皇上的案头。前几年,正值符离之战失利,隆兴和议初成,皇上日理万机,无暇过目。近年来,时局虽然稍稍安定,但是中原未复,陵寝(皇帝的墓地)未还,皇上总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所以今天特地召你前来廷对。这是皇上对你的恩遇,也是你尽忠报国的良机。望你将抗金的韬略一一陈述,供皇上明断。”说罢,投给辛弃疾一个鼓励的目光。
辛弃疾站起身来,向赵慎表示谢恩。这时他才发现,赵慎虽然刚刚四十出头,精神却显得萎靡不振。惨白的脸色,失神的眼光,看起来好象有着重重的心事。
“虞相公说得很对,”赵慎望了望眼前这个年方三十、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慢吞吞地说道,“朕日夜忧虑的正是国家的前途,祖宗的陵寝,臣民的安宁。朕没有一天不图恢复,没有一时不思雪耻。”说到这里,赵慎象是哽咽住了,停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只是女真地广、财多、兵强,本朝地蹙、财匮、兵弱。贸然兴兵,深恐以卵击石,反而招来祸患……”
辛弃疾觉得赵慎太自卑了。不能从表面的势态看到真正的力量对比,徒然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这样怎能统率全军去夺取胜利呢?于是,他扬了扬浓黑的双眉,恳切地说道:“臣也在日夜思虑恢复中原的大计,希望能为陛下分忧。依臣看来,这宏图大业是一定能够实现的,因为真正强大的是咱们大宋,虚弱的却是他们女真!”
辛弃疾一开口就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对形势作出了如此果断的分析。这一不同凡响的结论,立刻引起了赵慎的兴趣。赵慎不禁赞赏地望了望辛弃疾,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错,”辛弃疾接着说道,“女真人的土地,东到海边,西至西夏,南抵淮河,北及蒙古,地不可说不广;女真贵族强迫百姓当兵,却不花多少养兵的经费,对于部下又舍不得进行广泛的奖赏,他们所到之处,横征暴敛,搜括钱财,每年还凭空得到我们送去的二十万两银子,二十万匹绢帛,财不可说不富;沙漠地区出产骏马,女真风俗擅长骑射,它的士卒不可说不强。然而这一切仅仅是表面现象,并不是真正具有强大的力量。比方说吧,走到高山峻岭之间,声音在谷中轰响,奇峰在眼前耸立,样子实在怕人。但沉着老练的人,却能迂回曲折,登上峰顶,把群山踩在脚下。再比方说,建筑了高大牢固的城墙,准备了充足的箭矢和石块,谁想越过城墙,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投击,这倒是很可畏惧的。现在女真人是什么情形呢?他们表面上虽然象高山峻岭那样使人害怕,实际上却并没有随心运用箭矢石块那样的力量,不过是摆出一副架势吓唬我们罢了!”
虞允文知道,这是《美芹十论》第一篇“审势”中的论点。他看赵慎似乎感到有点兴趣,有意让辛弃疾发挥,便进一步鼓励道:“辛通判,比方只能喻理,实事还得要靠翔实的剖析啊!”
辛弃疾心领神会,连忙答道:“相公说得极是。”又转脸对着赵慎说道:“陛下,臣以为女真人有三‘无能为’,我有三‘不足虑’。”说到这儿,辛弃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似乎这样可以更有力地发挥他的论点。“第一,表面上女真人是占了不少土地,实际上很容易分崩离析。太平无事的时候,他们可以暂时纠合在一块儿,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之间就互相争权夺利,纷纷割据一方。在他们残酷统治下的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人心思变。试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的情形吧!完颜亮率领六十万大军妄图渡过长江,立马吴山。那时,整个北方真是遍地烽火啊!开赵在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县)发难,魏胜在海州造反,王友直在河北举起了起义的大旗,耿京在山东点燃了复仇的火焰。加上辽族的萧鹧巴起事,女真的皇亲葛王谋反,完颜雍又篡夺了王位,嗜杀成性的完颜亮在采石被我们虞相公打得一败涂地之后,部下发动兵变,终于身死瓜洲:这不是女真无能为、咱们大宋不足虑的一个明证吗?”
赵慎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
辛弃疾接着又指出,女真贵族统治集团机构庞杂,开支浩大,平时压榨百姓,还勉强可以支撑,一旦有事而有所需求,由于官吏贪婪如虎,赋税十之七八被他们中饱私囊,人民受不了压迫剥削,纷纷起来反抗,更促使它经济困难,这是二不足虑。第三,女真的军队虽然号称百万,但从中原强迫征集的所谓“大汉军”,祖祖辈辈被女真贵族逼得家破人亡,没有一个不是怨愤满腔,怎么肯为敌人拚死卖命?而从沙漠征发的女真士卒,远在万里之外,调集起来,非得一年时间不可,况且中途逃跑的为数也很不少,这样的军队虽然庞大又有什么战斗力呢?这是三不足虑。
“总之,”辛弃疾最后说道,“天下的离合,战争的胜负,常常取决于民心的向背。现在中原的百姓,在金人铁蹄的蹂躏之下,真是怨恨到了极点,痛苦到了万分,愤怒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样残酷压迫人民的政权,除了覆亡以外,难道还有别的下场吗?!”辛弃疾用斩钉截铁的铿锵语调,结束了这一段议论。
赵慎忧郁的眼里闪出了一点亮光。显然,辛弃疾赤诚的爱国热情感染了他,谨严的逻辑力量抓住了他的心。但一想到符离之败的往事,他的目光又慢慢暗淡下去,沮丧地叹息道:“卿虽讲得有理,但从历代兴亡的史实来看,南北两方似乎自有定势,天命如此,恐怕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啊……”
辛弃疾正在考虑辩驳的措辞,一名内侍轻轻走了进来,低声奏道:“曾总管在殿外候驾。”
赵慎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问道:“是曾觌(音敌dí)来了?”
“是,陛下。”内侍恭谨地回答道。
赵慎点点头:“叫他进来。”
不一会,曾觌毕恭毕敬地走进了延和殿。这是一个既矮又瘦的老头。他的颈项骨仿佛是由铜丝串联起来的,上面架着一颗微微向右倾斜的脑袋,不时晃动着,显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谄媚神态。他一见到赵慎,便立即匍匐在地,山呼万岁,矫揉造作地奏道:“浙江东路副总管臣曾觌谨奉陛下旨意,写了一首《蝶恋花》词,现特呈献,恭请御览!”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粉红描金花笺,双手举过头顶,诚惶诚恐地献给赵慎。赵慎亲昵地笑道:“起来,把卿的新词念给朕听听吧。”
曾觌受宠若惊,爬起身来,眨巴着眼睛,晃动着脑袋,捧起那张花笺,就用尾腔很长的中州音朗吟起来。每吟一句,就抬起他那双鼠眼,偷偷地向赵慎望一下,希望得到主子的赞赏。
赵慎面带笑容地听曾觌念完,连声夸奖道:“好词!好词!‘御柳风柔春正暖,紫殿朱楼,赫奕祥光远。’这几句不但写出了宫苑的春景,也表达了卿对朕的一片忠心。‘万岁千秋流宠眷,此身欲备昭阳燕。’卿莫心急,朕不会老让你放外任,就要召唤你这只听话的燕子回到朕身边来的!”
“谢陛下的恩典!”曾觌两膝一屈,又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
赵慎笑了一阵,似乎才从恭维的陶醉中苏醒过来,指着辛弃疾说道:“喏,他就是建康通判辛弃疾,也是一个填词的高手,认得吗?”
曾觌这才好象发现延和殿上还有其他人。他向虞允文打了个拱,又斜着鼠眼打量了一下辛弃疾,拱拱手,假惺惺地说道:“久仰!久仰!早听说足下‘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大志,又耳闻足下‘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的愁思,今日能够相遇,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辛弃疾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善于逢迎而且一向主和的无耻文人,只是碍着赵慎的面子,不好发作,便语带讥讽地说道:“多承夸奖,很不敢当。曾总管那种歌功颂德、雍容典雅的词章,真是精妙绝伦,前无古人。无奈小弟不才,实在难以效尤!”
虞允文听出两人话不投机,连忙说道:“一个是雍容典雅,歌颂圣德;一个是慷慨悲壮,忧国忧民。皇上英明圣武,一定能够力挽狂澜,把女真贵族打败,到那时,辛通判就可闲愁顿释了。曾总管‘赫奕祥光远’的句子也写得好。皇上目下正在同辛通判商讨仍使祥光普照中原、远达边疆的良策呢!”因为曾觌是赵慎的宠臣,虞允文也不愿得罪他,只是转弯抹角,力图把话头拉回到抗战的正题上来。
赵慎也似乎领会到要言归正传了,说道:“刚才辛卿谈论到北朝有三‘无能为’,本朝有三‘不足虑’,举了不少例子来作比喻,分析得很有条理,很有见解。不过朕研究探讨了历代兴亡的史事,总感到南北自有定势,历来处在吴楚的南朝,总是比较脆弱,难以同雄踞中原的北朝争胜的。符离一战,就是一个老大的证据。从古代的经验教训来看当今,恐怕不能轻易进取啊!”
曾觌立即帮腔道:“陛下说得对极了!臣虽然读书不多,但对历代的兴亡盛衰,也还大略知道一些。东汉末年,天下分为南北,孙吴始终不能取胜曹魏。西晋覆亡,东晋也到底没有能够夺回中原。到了南北朝时,南北对峙达一百多年之久,而地处江南的陈代,最终还是被北方的隋所消灭。再说咱们大宋的开国圣主艺祖皇帝(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以后,定巴蜀,下南唐,降吴越,那真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由此可见,东南地少兵弱,历来如此。当今皇上圣明,又依赖长江的天险,江南半壁河山,才得以安然无恙。倘若随意谈论进取,给女真贵族以兴兵的机会,那恐怕临安又要不安,弄得象当年太上皇那样,孤舟一叶,飘流大海了!”
对于这种投降派的论调,辛弃疾听得耳朵里都快长老茧了。他想,如果不加以澄清,赵慎是不会坚决抗战的。既然今天曾觌跳出来大放厥词,正可借此机会痛斥一番。想到这里,辛弃疾便针锋相对地说道:“曾总管所见恐怕未必妥当吧!臣以为对于历代兴亡,要作具体剖析。三国时孙吴为什么不能取胜曹魏?因为孙权、曹操、刘备三人都是一代英雄。孙权虽想出兵伐魏,但同曹操势均力敌,西蜀之地又被刘备控制,于是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东晋为什么不能夺取中原?因为当时北方的几个少数民族刚刚崛起,兵强马壮,气势正盛,而东晋却是军阀割据,将领动不动就想篡权夺位,君王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力量夺取中原?南北朝时期,南方几个政权的开国君主,都是依靠一战的胜利而夺得了皇位,他们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别人不来攻打自己,或者是借攻打别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除了刘宋的开国君主刘裕一度北伐以外,谁有心思去完成统一中国的伟业?由此可见,从三国到六朝,吴楚之所以不能进取中原,只是由于君主不能自强,情势又不许可罢了,根本不是什么地少兵弱,更不是什么‘南北有定势’!”
辛弃疾的分析,有着无可辩驳的力量,但曾觌还是不甘认输,竟然带着威胁的口吻,强辞夺理地说道:“辛通判固然言之成理,但是北方吞并南方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南方统一北方的例子却闻所未闻。北强而南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不仅是皇上的明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嘛!”
辛弃疾不怕曾觌抬出皇上的招牌来恐吓,冷冷一笑道:“曾总管未免太健忘了吧!请问在秦朝末年,是谁击破章邯(音汗hán),大败秦军?是谁攻入函关(即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南),直捣咸阳(今陕西省长安县东)?又是谁降二世,灭强秦,建立了统一的大汉王朝?是从吴中发难的项羽,是在沛县(今江苏省沛县)起义的刘邦,是他们率领的英雄的吴楚子弟!曾总管,所谓‘南北有定势’,所谓‘北强而南弱’,这决不是皇上的成见,而恰恰是主和派一心要向敌人投降的借口罢了!”
辛弃疾越说越激动。他那尖锐锋利的批驳,句句击中了曾觌的要害。曾觌理屈辞穷,呆若木鸡,脑袋也不再晃动了。
辛弃疾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继续侃侃地谈了下去:“再说,目前女真北边有蒙古的威胁,内部有分崩离析的隐忧,中原的老百姓无不翘首南望,期待王师北伐,就是河上的船夫,也时刻准备着把王师渡过黄河,直捣燕京啊!”说到这里,辛弃疾的脑海里涌出了当年在惊涛骇浪里渡过黄河时的情景。那黄河的波涛,仍然象是重锤擂着战鼓,一声声在他的耳边轰响,激励着他永不疲倦地进行战斗。于是他又用鄙夷的目光,向曾觌扫了一眼,大声对赵慎说道:“曾总管的论调,照臣看来,就好比怀里揣着价值千金的白璧,却去向小贩子摇尾乞怜;因为警惕蝮蛇的剧毒,看到一张雕弓就吓得失魂落魄——这真是谬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臣非常希望陛下能看到自己的力量,树立必胜的信念,务必以恢复中原、统一全国为己任,不要因为六朝时北强南弱的形势而不能振作,今天的情况同六朝已大不相同了啊!”
赵慎听着这一番激昂慷慨的言辞,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他知道,辛弃疾明是驳斥曾觌,实是对自己劝谏。但是,说实在的,这一席洋洋洒洒、有理有据的议论,哪一处不是在为大宋朝廷着想呢?所以听到后来,赵慎也感到,辛弃疾确是目光高远,见地不凡,只得说道:“如果真如辛卿所言,社稷可以恢复,陵寝可以归还,百姓可以得救,本朝可以中兴,那真是朕平生的大幸了。”
曾觌见赵慎有点听信辛弃疾的意思,冷笑一声道:“陛下,大宋中兴,是群臣一贯的愿望。只是女真并非一名小贩,更非一张雕弓。举例取喻,有时的确能够打动人,然而比喻不恰当,毕竟只是危言耸听罢了。前年臣出使金廷,亲眼看到北朝兵强马壮,令人不寒而栗。‘挽银河仙浪’固然可以‘洗胡沙’,所可惜的,咱们至今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空口说大话,又有什么用处?!”
“对于北方的情况,我也许比你曾总管知道得多一些吧。女真的力量究竟如何,还是让事实来说话!”辛弃疾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方白绢,送到赵慎面前:“陛下请看!”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呢?
赵慎接到手里,将白绢在几案上铺展开来。原来这三尺见方的白絹上画的是一幅地图。只见上面圈圈点点,旁边夹有蝇头般的小字。
赵慎抬头望望辛弃疾,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这是一幅敌情详明图。”辛弃疾平静地说道,“空口说大话不能恢复中原,消灭金人得靠一刀一枪拚杀,这是三尺儿童都懂得的道理。臣青年时代,曾经到燕京和中原地区观察过敌人的虚实。最近几年来,臣又千方百计搜集了不少敌人的情报。凡是各地金兵的多少,兵营的所在,将领的姓名,内部的倾轧,以及各地义军的人数,活动的地域,收复的城池等等,都一一标明在这幅絹帛上面。”
赵慎这才觉得,眼前这方白绢很不寻常。看来,辛弃疾不单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而且是一个善谋深思的有识之士。在赵慎的示意下,辛弃疾走到几案旁边,了如指掌地解释图上种种标志的意思,剖析敌我的形势,最后说道:“从这里可以看到,虽说金人在前线有十万精兵,但战线拉得很长,从东边的海州、沂州,直到西边的关中(在今陕西省南部)、陇西(在今甘肃省),处处都要设防,其实是哪一处都很薄弱。只要陛下决心抗战,发愤图强,臣敢断言,要不了多长时间,金人全都要跪倒在咱们的马下!”
听到“决心抗战”四个字,赵慎心里不免羞愧起来。一方面,他被金人吓破了胆,总认为北伐中原真是谈何容易;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在嘴上示弱,否则就会失掉皇帝的威严。因此,他只得强打精神,敷衍地说道:“女真同我大宋不共戴天,朕抗战的决心是苍天明察,万民共知的。但此事关系重大,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辛弃疾感到赵慎又在打退堂鼓了。他深深知道,皇帝召对的机会非常难得,必须趁今天把自己那套具体的抗战策略说出来,才有可能使赵慎消除疑虑,回心转意。于是他又指画着白絹,耐心地说道:“臣刚刚说过,敌人的兵力本来就很分散。如果咱们先派一支部队,开赴川蜀,扬言‘关中陇西是秦汉故都所在之地,形势非常险要,我们不可以不争’。然后再派一支部队,开赴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县),声称‘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是我们祖宗陵寝旧地,长久没有洒扫祭祀了,我们不可以不取’。然后又派一支部队,开赴淮西,宣称‘汴梁(即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是我们的京城,宗庙社稷都在那儿,我们不可以不收复’。这样一来,金人必然把它的十万精兵调集在这三处戒备,山东就空虚了。到了这时候,咱们就可以选派一员骁勇的将领,率领五万大军,从沭阳(今江苏省沭阳县)出发,直指山东,同时调拨大批战船,从沿海登陆,互相配合作战,由东向西,横扫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各地义军必然风起云涌,形成愈来愈大的声势。要不了很长时间,不但汴京可以收复,女真的巢穴燕京也会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说着,辛弃疾把右手从图上扫过去,最后握成拳头,在燕京的位置上狠捶下去。
“好啊!”虞允文听了这一套完整的作战方略,禁不住大声赞叹起来。
辛弃疾满怀希望、满腔热情地望着赵慎,只见赵慎坐在龙椅上舒开双臂,伸着懒腰,张大嘴巴在打呵欠呢。辛弃疾的心猛然紧缩起来,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残阳从窗外射进来,将案上的《美芹十论》和绢图染得绚红,就象两团燃烧着的火焰……
几天来,辛弃疾的心情同江南的阴雨天气一样坏。驿馆的窗户面对着妩媚的西湖,湖面整天是烟雨濛濛。白堤上的桃花全被雨打风吹去了,周围的青山也掩没在沉沉的雾霭之中。只有酒楼上的歌伎,不顾风雨飘摇,仍然在丝竹管弦的伴奏下,唱着悱恻缠绵的歌曲。歌声飘来,使得辛弃疾格外愤懑。赵慎不敢同金人决一死战,通过延和殿上的应对,辛弃疾算是看透了。但是,皇帝的冷漠并没有挫败辛弃疾抗战的坚强决心。他觉得宰相虞允文还是一个有朝气、敢负责的实权人物,所以不久他又写了九篇论文,取名《九议》,进一步阐述恢复中原的具体策略,献给虞允文。论文的开头表示,如果采纳他的意见而不能取胜,或者不用他的意见而能获胜的话,他愿意被判处极刑!
整个南宋朝廷是一派苟且偷安的气氛,虞允文一个人又怎能扭转局面,将这些主张付诸实施呢?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把辛弃疾派到紧临淮河前线的滁州担任知州。他想:辛弃疾啊,运用你的才干,去实践你自己的政见和策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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