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杜芳兰终于有了妊娠反应。这样,反倒反客为主了,三姨受了三姨父的指令,整天好菜好饭地伺候她,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多亏秋柳年龄小,还不谙事。有一次她看见妈妈吐得厉害,就问妈妈是不是有病了,妈妈说:“吃了一个苍蝇……”事情就搪塞过去了。
有一次她在院中和村长相遇了,她就把他逼到一个墙旮旯,气愤地追问:“大村长,你把我弄得人不入、鬼不鬼的,将来我怎么有脸见人?”
村长把马脸一耷拉:“这些事我早就想好了,还用得着你操心。村里人都是傻瓜,我要演一出戏给他们看,让他们找不着北。”
在杜芳兰刚要显怀的时候,三姨父就彻底地把她藏起来了,给她买了一身宽大的衣服,只让她在屋里走动,不让她到外面去露面。
秋柳毕竟还小,再加上每天只是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也不大注意妈妈身体的变化。
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马村长上了一趟省城哈尔滨,到戏装商店买了大中小三套扮演猪八戒用的行头,既不是那颗猪脑袋,也不是带齿的钉耙,而是三个鼓鼓囊囊的软塑猪肚子。
这一招儿可真让他想绝了。
当天夜里,他“哗啦”一声把窗帘拉上,然后就让他的妻子脱了个赤条条的,把那鼓鼓囊囊软塑猪肚子往她的腹部戴,戴好后又穿上衣服,在穿衣镜前面走了一圈儿,简直和真的孕妇一般无二。
妻子指着丈夫的鼻子,笑着说:“老鬼头,真有你的,你那肚子里什么损招儿都有!”
村长自负地笑了:“要不我怎么能当二十多年的村长呢!”
可是那心实的妻子突然说:“我都四十八了,还能怀孕,谁信呀!糊弄鬼吧!”
村长一时竟幽默起来,拍着妻子的肩膀说;“四十八,刚开花;四十九,刚结纽儿,一生生了个吹鼓手。什么事情都有例外么!再说,你的面嫩,看上去最多贴四十的边儿。要是当牛马把你卖了,准能卖个好价钱……”
妻子一撇嘴,装成个少妇的模样,向丈夫飞了一个媚眼,吃吃地笑着说:“越活你越不正经了,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要是把你这匹种马卖了,讨个好价还差不离儿。唉,你老娘老了,最多只值一个铜子儿……”
村长今晚兴致极好,接着说:“一个铜子儿也是钱。等我下台以后,生活无招儿,就把你卖了,卖到大酒楼,让你当‘三陪’小姐,老了老了,让你出出彩……”
第二天,腆着大肚的村长夫人就在村中走了一圈儿。人们见着她那将要临盆的大肚子,都十分惊奇。有一个老太太问:“马老大媳妇,几天不见,怎么说有就有了呢?”
村长夫人说:“啥样女的能经得住他那分穷鼓捣?就是一片生荒也会让他折腾成熟地的……”
一个年轻媳妇看见她腆着个大肚子,就神秘地笑起来,“哎哟,马婶,怕是要生一对双吧?生了孩子,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村长夫人说:“感谢你的吉言,要是生了双,请全村人喝茅台。”
但是她有点吃不消了,累倒不累,就是那该死的软塑紧紧地贴在前胸上、肚子上,一点风也不透,一捂一身汗。她不管怎么热,也不敢解开纽扣透一透风,怕露了馅儿。
想到这里,她不敢回家,只好继续在村中兜来兜去,一任那臭汗像一条条虫子在身上爬。她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老不死的,你躲在背后当导演,把老娘推到前台当猪八戒耍,让老娘遭这分洋罪,等回去再跟你算账……”
晚上,她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屋门,就赶快脱掉胸前鼓鼓囊囊的行头,一屁股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面人,好半天还腾腾直冒热气。
“村长夫人有了身孕……”
“这医术神了,几十年不孕的娘们也能治好!”
“你没看报纸吗:老外复制了一只羊,起名叫多莉。这年头,没有做不到的事。让不孕的娘们儿生孩子,那简直是小事一桩。”
村里人纷纷议论着,有的人对村长夫人怀孕坚信不疑,有的则半信半疑,有的从根本上就怀疑。但你不能不说,这场戏演得基本成功。
在年终岁尾,纷纷扬扬的瑞雪给马忠村长带来了喜讯,他被评为模范村长。红底金字证书刚刚到手,“妻子”又临盆了,为他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男孩,真可谓双喜临门。尤其值得写上一笔的是,这个男孩不再长着一张马脸。虽然现时从他那皱巴巴的小脸上还难以看出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但应当庆幸的是,在马忠村长的儿子排里彻底结束了个个都长着一张马脸的历史,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了。
为了庆贺他在事业上达到的辉煌的顶点,他果不食言,就在孩子诞生的第七天,他在三合院里大摆宴席,马家大院一时高朋满座,盛友如云。面孔清癯有些病态的杜芳兰,又出来为三姨父招待客人了。
但只有杜芳兰清楚,她到黄亮屯之前,在那渤海湾的小渔村里,已怀上了小学教师勾永民的孩子。她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就让马村长永远蒙在鼓里吧!
一眨眼,十年时间过去了。马村长已是老态龙钟了,他不得不把村长的位置让出来,交给了革命事业接班人。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一直对杜芳兰母女照顾得很好,如今秋柳已上了县城高中。他的儿子马骏也在健康地成长着。一旦闲暇无事,他就站在门口,摸着满嘴巴白多黑少的短胡髭,看他满心钟爱的儿子上树爬墙,那多皱的脸上每每就露出会心的微笑。他欣慰地想道:困扰这个家族多少代的“马脸问题”,终于让他革了命,他为这个不幸的家族立了大功,他的大名以明显的位置列在族谱上是当之无愧的。
就在这个时候,高中生勾秋柳却跟妈妈别扭上了。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妈妈不该背叛父亲,与那马脸村长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尽管妈妈多次含着热泪向她作出解释,但她终不能相容,以致连放暑假也不回来了。
为了孩子,杜芳兰吞咽下多少屈辱,一天一天地盼,一月一月地等,十年的风霜染白了头,却换来一个“不理解”。
恰在此时,减刑的小学教师给她来了一封信;因为在服刑期间多次立功,几次减刑,再过几天他就服刑期满,要走出劳改工厂的大门。他要到通肯河湾来找她,然后再研究他们最后的归宿。
她含着热泪读着这封信,一时百感交集。她早就盼望重逢这一天呢,但这一天来了,她又十二分地惧怕。这十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将怎么向丈夫交待呢?
那在村中至今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借棋子脱坯”的故事,那个和小学教师长得一模一样的马骏,那个决然与自己脱离关系的秋柳……这些人、这些事,像乱麻一样缠着她,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再也迈不出一步了。
她双手捧着丈夫的信,就像捧着丈夫那颗受伤的心,她饮泣着,独自喃喃着:“我对不起你,永民……我对不起你,秋柳……我也对不起你,马骏……我对不起天,对不起地……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有罪……”然后她就用枕头把嘴堵上,怕哭出声音,惊动别人,此时,在窗外那棵老榆树下玩耍的马骏,正和他的爹爹对话。
村长问:“马骏,谁是你爹?”
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回答:“你是我爹!”
村长又问:“谁是你妈?”
孩子又答:“上房里的老太太是我妈!”
村长再问:“长个牛牛干啥?”
孩子再答:“传宗接代呗!”
随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这笑声像一根根钢针,把杜芳兰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做母亲的权利被剥夺了,做妻子的权利也将被剥夺。“我把做人的权力也交出去。”杜芳兰想到了死。
明天是小学教师来到黄亮屯的日期。夜里,她在灯下给他写了一封短信:
秋柳正在县城读高中,她长成大姑娘了,你见了她的面,一定喜欢她。村长家的小男孩,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带走他。我今晚就要启程走了,因为怕与你见面。至于走到哪里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要走到阴曹地府去。如果我俩缘分未尽,就在来世再做夫妻吧。永民,记着我对你的好处,千万别把我当成坏女人。
她一边写一边流泪,等把信写完了,那巴掌大的信纸上,已满是泪痕。她把信叠成方形,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
这时,就听通肯河初夏的洪水在声声呼唤着她。她把灰白的长发挽了一个髻,换上初来黄亮屯的那身衣服,悄悄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刚走到大门前,她又回过头来,一步一步走向上房。在那暗夜中一片灰白的窗户下站住了,隔着玻璃,久久凝望。
屋里睡着她的孩子马骏。
突然,她转过身去,走出马家的三合院,向热烈迎接她的通肯河涛声坚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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