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我自己-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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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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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

    埃里克·韦尔曼家举行节日派对的那天夜晚,天空阴沉,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爱丽丝希望会下场雪。她和多数在新英格兰地区长大的人一样,依然保持着孩提时对冬天第一场雪的期盼。当然,也和他们一样,她12月的期待到了2月就会变成厌恶。她会咒骂着雪铲和靴子,渴望将冬天的单调乏味和寒冷沉闷更迭为春天温暖的粉色和黄绿色。但就今晚而言,下场雪会很美妙。每一年,埃里克和妻子马乔里都会在自己家里举办节日派对,招待整个心理学系的同僚。派对上并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总有一些小小的瞬间是爱丽丝不想错过的——客厅里的沙发和凳子上挤满了学生和年轻教师,埃里克放松地坐在地板上,凯文和格伦为了争夺一个“扬基交换游戏”

    得来的圣诞怪杰玩偶比赛摔跤,还会为了夺得一块马蒂做的、大名鼎鼎的芝士蛋糕展开竞赛。

    她的同事们都聪慧过人,非同寻常,随时能帮腔插话,自信满满又谦虚低调。他们就像一家人。她有这种感受,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尚在人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或许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变得感性起来,寻求生命的意义和归属感。也许这只是部分原因,因为他们对于她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他们不仅仅是她的同事。他们会一起庆祝取得科研成果、升职加薪和论文发表,也会一起庆祝婚礼、儿女和孙辈们的出生以及取得的优异成绩。他们一起去世界各地参加会议,许多会议都会顺带成为家庭旅行。当然,就像任何一个家庭一样,他们这个大家庭也并非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不是只有美味的芝士蛋糕。他们陪伴着彼此,经历了实验数据并不理想或申请政府基金遭拒时的低落,走过了令人沮丧的自我怀疑、疾病和离婚。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探求人类思想,了解人类行为和语言、情感和欲望背后的运作机制充满热情。这一探索的圣杯

    会为个人带来权力和声誉,但其精神的核心在于携手努力获取人类的宝贵知识,并将其贡献给全世界,仿若一种被资本主义驱动的社会主义。这是一种非同寻常、互相竞争、清醒理智又无比荣耀的人生,而他们正共同经历着。

    芝士蛋糕已经被分光了。爱丽丝抢到了最后一个淋了热乳脂软糖的奶油泡芙,开始寻找约翰。最后发现他在客厅里,正和埃里克、马乔里聊天,这时丹到了。

    丹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新婚妻子贝丝。大家都真诚地表达了对他们的祝福,互相握了握手。马乔里接过了他们脱下的大衣。丹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贝丝穿了一件及地的红色长裙。他们的着装对于今天的聚会来说过于正式,而且还来晚了,所以可能是在来之前刚参加完另外一场聚会。埃里克提议去给他们拿些喝的。

    “我也要再来一杯。”爱丽丝说,她手中还有半杯红酒。

    约翰询问贝丝婚后生活感受如何。虽然她们未曾谋面,爱丽丝之前已经通过丹对她有所了解。丹在来哈佛之前,和贝丝一起住在亚特兰大。贝丝原本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对于异地恋并不介意,而丹答应毕业后就结婚的承诺也让她非常满足。不过三年后,丹无意中提到他至少需要五六年,甚至可能是七年才能毕业。然后,他们上个月就结婚了。

    爱丽丝想去洗手间,便打了个招呼离开。在经过崭新的门厅和老旧的后屋之间的长长走廊时,她慢慢地踱步,一边喝完杯中的红酒,吃完泡芙,一边欣赏着墙上埃里克的孙辈们灿烂的笑脸。她找到并用完洗手间后,又缓缓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发现自己困在了几个同事的妻子之间兴高采烈的谈话之中。

    几位妻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会互相触碰一下彼此的肩膀和胳膊肘。聊天中提及的人物她们各自都很熟悉,互相称赞或打趣,很轻松地笑着。这些女人会一起购物、共进午餐、参加同一个读书会。她们的关系很亲密,而爱丽丝则和她们的丈夫更为密切,这就是她和她们的区别。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听,喝着她的酒,跟随着她们的话题点着头,微笑着,谈话并没有完全激起她的兴致,感觉就好像在跑步机上而非马路上跑步。

    她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了厨房,看到约翰正在客厅里和埃里克、丹,以及一个身穿红裙子的年轻女孩聊天。爱丽丝站在埃里克家巨大的钢琴旁边,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随意按动着琴键。每一年,爱丽丝都希望能有人主动弹奏一曲,但这从未发生。她和安妮小时候都学过好几年钢琴,但现在她在没有乐谱的情况下只记得《小象舞曲》和《稻草中的火鸡》这些儿歌,而且只能用右手弹。也许这位穿着漂亮红裙子的女士会弹。

    在他们的交谈间隙,爱丽丝和她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我是爱丽丝·豪兰。我们好像还不认识。”

    女孩紧张地看了一眼丹,然后说:“我是贝丝。”

    她看上去似乎是读研究生或博士生的年纪,但现在都到12月份了,就算是一年级的新生,爱丽丝也应该认识了。她想起马蒂提过刚刚招来了一个博士后,是个女孩。

    “你是马蒂新招来的博士后吧?”爱丽丝问。

    女孩又看了一眼丹,说:“我是丹的妻子。”

    “哦,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恭喜恭喜!”

    大家全都沉默不语。埃里克的眼睛一会儿看着约翰,一会儿看着爱丽丝手里的酒杯,传递着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爱丽丝却并没有领会。

    “怎么了?”爱丽丝问。

    “你知道吗?天不早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咱们现在回家可以吗?”约翰问。

    刚走出屋外,她就想问约翰,刚才大家尴尬的对视是怎么回事,但当她看到漫天飘舞的、像棉花糖一样的雪花,就被它们的柔美所吸引,心里的疑问被抛在了脑后。

    距圣诞节还有三天,爱丽丝坐在波士顿麻省总医院记忆障碍科的候诊室里,假装翻阅着《健康》杂志,私下里却默默观察着正在候诊的其他患者。他们全都成双成对地出现。一个看起来比爱丽丝大20岁的女人和一个看起来比这个女人还要大20岁的女人坐在一起——很有可能是一对母女;一个顶着一头黑得不自然的蓬发、戴着夸张的金首饰的女人操着浓重的波士顿口音大声而缓慢地和父亲说话,他则坐在轮椅上,低头盯着自己雪白无瑕的鞋子,从未抬起过头;一个瘦骨嶙峋、满头银发的女人正飞快地翻着一本杂志,速度太快,因此不可能阅读任何内容。她旁边坐着一位体重超标的男士,也是满头银发,右手静止性震颤

    着。他们可能是夫妻。

    等待着自己名字被叫到的时间极为漫长,似乎比别人更久。戴维斯医生有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大褂,敞着扣子。他看起来曾经应该很瘦,但下半身似乎快把裹在身上的白大褂撑破了,让爱丽丝想起了汤姆对医生们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的调侃。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

    “好了,爱丽丝,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最近记性很不好,感觉很不正常。我在上课和演讲时想不起自己要说的词,我必须把‘上认知课’这种事写在备忘录上,否则就可能想不起来。我把去芝加哥开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忘记去机场,错过了航班。还有一次我在哈佛广场迷路了,有那么几分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我是哈佛的教授,每天都会去那里。”

    “这种状况出现多久了?”

    “从9月份开始,也有可能夏天就有了。”

    “爱丽丝,今天有人陪你一起来吗?”

    “没有。”

    “好吧。以后你再来,都要有家属或者经常和你在一起的人陪同。你描述的是自己记忆力方面的问题,所以并不一定能反映出真实情况。”

    她觉得很难为情,像个孩子一样。他说的“以后”一词困扰着她的每一个念头,强迫她不断执着地关注,就像忍不住去看水龙头不停滴下的水滴。

    “好的。”她说。

    “你在服用什么药物吗?”

    “没有,只吃了多种维生素片。”

    “有没有服用安眠药、减肥药之类的药物?”

    “没有。”

    “你喝酒喝得多吗?”

    “不算多,只是吃晚饭时喝一两杯红酒。”

    “你是素食者吗?”

    “不是。”

    “你以前头部受过伤吗?”

    “没有。”

    “你做过什么手术吗?”

    “没有。”

    “你睡眠怎么样?”

    “非常好。”

    “你抑郁过吗?”

    “青春期结束后就没有过了。”

    “你的压力大吗?”

    “还算正常,我很喜欢有压力的生活。”

    “和我谈谈你的父母吧,他们的健康状况。”

    “我18岁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就出车祸离世了。我父亲去年因为肝功能衰竭去世了。”

    “肝炎吗?”

    “肝硬化。他很爱喝酒。”

    “他去世时多大年纪?”

    “71岁。”

    “他之前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没有。最后几年我没怎么见过他。”

    但她每一次见到他时,他都酩酊大醉、神志不清。

    “家里其他人呢?”

    她将自己对一大家人各自病史的有限了解一位接一位地回顾了一遍。

    “好了。下面我会告诉你一个名字和地址,你要复述给我听。然后我们再做些其他检查,之后我会再让你将它再重复一遍。准备好了吗?下面开始:约翰·布莱克,布莱顿市西街42号。你能重复一遍吗?”

    她照做了。

    “你多大年纪?”

    “50岁。”

    “知道今天的日期吗?”

    “2003年12月23日。”

    “现在是什么季节?”

    “冬天。”

    “我们现在在哪里?”

    “麻省总医院,8楼。”

    “你能说出附近的一些街道吗?”

    “剑桥街,水果街,斯特罗大道。”

    “好,现在是什么时段?”

    “快到中午了。”

    “从12月开始,倒着说出每个月份的名称。”

    她又照做了。

    “从100开始倒数依次减,6。”

    数到76时,他让她停下了。

    “说出这些物品的名称。”

    他给她看了6张卡片,上面都印着铅笔画。

    “吊床,羽毛,钥匙,椅子,仙人掌,手套。”

    “好一一,先用你的左手摸下右脸,然后指下窗户。”

    她又照做了。

    “你能在这张纸上写句话,描述一下今天的天气吗?”

    她写道一:这是个晴朗却寒冷的冬季清晨。

    “现在画一个时钟,指针指向3点40分。”

    她画了出来。

    “把这个图案照着画下来。”

    他给她看了一幅图,上面画着两个相交的五边形。

    她又照着画了下来。

    “好了,爱丽丝,下面站起来,我们做一个神经系统检查。”

    她双眼跟随着他的笔形手电筒转动,然后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时快速地轻轻叩打,最后脚跟贴脚趾地沿着房间地上一条笔直的线走过。她轻松而迅速地完成了一切指示。

    “好。我之前告诉你的人名和地址是什么?”

    “约翰·布莱克……”

    她停下了,望着戴维斯医生的脸。她不记得那个地址了。这意味着什么?可能她之前没有仔细听。

    “地址是布莱顿,但我不记得街道了。”

    “好,是24号,28号,42号还是48号?”

    她不知道。

    “你猜一猜。”

    “48号。”

    “是北街,南街,东街还是西街?”

    “南街?”

    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没有透露出她的猜测是否正确,但如果还要让她再猜一次,那一定是错了。

    “好了,爱丽丝,我看了你最近的血检报告和核磁共振成像。我想让你再做一些其他的血液检查和腰椎穿刺。四到五周后你还要再来一次,当天在见我之前要再预约一个神经心理检查。”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记性不好不是很正常吗?”

    “我觉得并不正常,爱丽丝,但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曾有一个同事告诉她,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对视的时间超过6秒,在此期间他没有转移视线,也没有眨眼,那就表露出了他对于性或谋杀的欲望。她直觉上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好奇心被激起后,就总在朋友和陌生人身上试验。出乎意料的是,除了约翰以外,每个人都不到6秒就移开了视线。

    戴维斯医生和她对视了4秒后就低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这大概意味着他既不想杀害她,也不想扯开她的衣衫,然而她担心他目光中透露的信息远不止于此。她还要做穿刺、化验、扫描、测试,但她猜测他其实已经不需要再进行检查了。她描述了自己的症状,记不住约翰·布莱克的地址。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圣诞节前一天的早上,爱丽丝坐在沙发上,小口抿着茶,翻看着家里的相册。多年来,她总会将新洗出来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一张张地插进相册里空白的塑料膜中。拜她的坚持所赐,家里的“编年史”得以保留,但她没在相册中做过任何标注。没有这个必要,所有的细节她都了然于心。

    这张照片拍摄于哈丁斯海滩,6月份,那是他们全家在科德角的房子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那时莉迪亚2岁、汤姆6岁、安娜7岁;另一张是安娜在派柯赛特运动场参加少年足球赛;还有那张,是她和约翰在大开曼岛上的七英里海滩。

    她不仅可以说出每张照片中每个人当时的年龄和拍摄地,还记得大部分照片拍摄时的细节。每张照片都能让她记起拍摄那天没有用相机记录下的回忆,例如还有谁在场,以及当时她生活方方面面的情况。

    在一张照片里,莉迪亚穿着令人刺痒的淡蓝色舞衣第一次参加舞蹈表演。那时爱丽丝是副教授,安娜还在读初中,戴着牙套,汤姆正暗恋着他们棒球队里的一个女孩,而约翰那一年在贝塞斯达休假。

    唯一辨认起来有些困难的是安娜和莉迪亚婴儿时的照片。她们完美无瑕的胖嘟嘟的脸庞经常令人难以区分。但她总能发现一些线索,来断定她们各自是谁。约翰脸上的络腮胡子显然暴露了照片的拍摄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那么他腿上的宝宝一定是安娜。

    “约翰,这个是谁?”她举着一张婴儿照片问。

    约翰从正在阅读的杂志中抬起头来,把眼镜往鼻梁下拉了拉,眯着眼睛看了看。

    “是汤姆吗?”

    “亲爱的,她穿的连体衣是粉色的,应该是莉迪亚。”

    她看了一眼照片背面柯达相纸上印着的日期——1982年5月29日。正是莉迪亚。

    “哦。”

    他把眼镜又推了上去,低头回到杂志中。

    “约翰,我一直想和你谈谈莉迪亚上表演课的事。”

    他抬起头,把正在读的那一页折了个角,将杂志放到桌上,摘下眼镜,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场谈话不会很快结束。

    “好啊。”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用任何方式支持她漂泊在外,当然,我也觉得你不应该背着我给她交学费。”

    “对不起,你说得对,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后来一忙就忘了,你知道我忙起来是什么样子。但第一点我不同意,你知道的,我们支持了另外两个孩子。”

    “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只是不喜欢她选择的职业。”

    “我不是反对她选择表演,而是反对她不上大学。现在她还有可能选择去上学,但很快就要失去这个热情了,而你,约翰,你却让她不上大学的日子更加好过。”

    “她不想上大学。”

    “我觉得她只是叛逆,抗拒成为我们这样的人。”

    “我觉得这和我们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对她有更高的期望。”

    “她工作很努力,对于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很兴奋也很认真对待,她过得很开心。这就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我们的任务是将人生的智慧传递给孩子。我怕她会错过一些基本的东西——各种不同课程、思维、挑战、机遇、接触到的人……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她现在也能接触到这些。”

    “这不一样。”

    “就算不一样吧,但我觉得为她的表演课付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不起,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可在这件事上我很难和你沟通,你从不让步。”

    “你也是。”

    他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的钟,拿起眼镜,架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要去实验室待一个小时,然后去机场接她。你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吗?”他问道,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需要。”

    他们四目相对。

    “她会很好的,爱丽,不要担心。”

    她挑了挑眉毛,一言未发。她还能说什么呢?他们以前也上演过这一出,也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约翰一直唱红脸,扮演着父母中友善的一方,坚持走阻力最小的明智路线。他从未成功说服过爱丽丝改换阵营。当然,她也从未让他动摇过。

    约翰走出了家门。她松了口气,继续看着放在腿上的照片。她三个可爱的孩子从呱呱坠地的婴孩成长为蹒跚学步的儿童,再变成十几岁的青少年。时间都去哪儿了?她拿着那张被约翰错认成汤姆的莉迪亚的照片,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又恢复了信心。但是,这些照片只是打开了尘封在长时记忆中的历史的大门而已。

    约翰·布莱克的地址原本可能只存在于短时记忆中。如果要将获取的信息从存储短时记忆的大脑空间转移到存储长时记忆的空间里,需要对其进行关注、复述、推敲或赋予情感意义,否则它们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自然而然地忘却。认真聆听戴维斯医生的问题和指令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无法对地址进行复述或推敲。虽然约翰·布莱克这个名字现在有点让她恐惧和恼火,但在戴维斯医生的检查室中,这个虚构的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综合这些情形考虑,一般的大脑很容易就会将之忘记。但话说回来,她的大脑并不一般。

    她听到邮件从前门的投信口中投了进来,坠落在地,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把每封信件都看了一遍——已经毕业的研究生寄来的印着一个戴圣诞帽的婴儿的节日贺卡、健身房的广告、话费账单、燃气账单、里昂比恩新一期的商品目录。然后她坐回沙发上,喝了会儿茶,又把相册放回书架,最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钟表的嘀嗒作响和各个取暖器不时喷发蒸汽的声音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她盯着钟表,5分钟过去了,时间够长了。

    她没有看邮件就大声说道:“圣诞帽婴儿贺卡、健身房会员广告、话费账单、燃气账单、里昂比恩新一期的商品目录。”

    小菜一碟。不过平心而论,医生告诉她约翰·布莱克地址的时间和要求她复述的时间之间的间隔超过了5分钟。她需要再延长一下间隔的时间。

    她从书架上拿下词典,制订了两条选词标准——所选的词语首先应该是她不会每天都用到的低频词,其次应该是她已经认识的。因为她测试的是自己的短时记忆,而非学习和习得语言的能力。她把词典随便翻到一页,将手指放在了“发狂”这个词上。她把它写在一张纸上,折起来,放进了裤子口袋里,然后将微波炉上的计时器调成了15分钟。

    莉迪亚在蹒跚学步时最爱的一本书就叫“河马发狂了!”。爱丽丝开始动手准备平安夜晚餐。过了一会儿,计时器响了。

    “发狂。”无须掏出那张纸,她就毫不犹豫地将选好的词脱口说出。

    她一整天都在玩这个游戏,把需要记忆的词增加到三个,把间隔时间延长到45分钟。虽然难度升级,因为准备晚餐而分心的可能性也增大了,但她并没有出错。

    听诊器、千禧年、刺猬,她做好了羊奶乳清干酪意大利方饺和红酱;阴极、石榴、棚架,她拌好了沙拉,腌好了蔬菜;金鱼草、纪录片、失踪,她把烤肉放进烤箱,布置好了餐桌。

    安娜、查理、汤姆和约翰正坐在客厅里。爱丽丝能听到安娜和约翰在争论着什么。她在厨房里听不清他们的话,但能根据你一言我一语中的语气和音量判断出他们是在辩论。可能是在聊政治吧,查理和汤姆都没有参与。

    莉迪亚搅拌着炉子上正在加热的苹果酒,聊着自己的表演课。爱丽丝专心准备着晚饭,还要不时回顾需要复述的单词,已经无暇向莉迪亚表达自己的反对。在无人打断的情况下,莉迪亚自由自在、热情洋溢、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的工作。虽然爱丽丝对其存在着强烈的偏见,却发现自己无法抗拒它的趣味和魅力。

    “产生这种意象之后,就会按顺序提出逾越节晚餐上欢迎以利亚降临时的经典问题:今晚和以往的晚上相比有什么不同?”莉迪亚说。

    计时器响了起来。莉迪亚自觉地退到一边,爱丽丝查看了一下烤箱。里面的肉已经烤了很久,她的脸也被烤得热乎乎的,很不舒服,但烤肉依然欠火候,不知道为什么。哦,原来到了回顾口袋里三个词语的时候了。

    手鼓、蛇……

    “其实日常的每一天都不寻常,总是有生死攸关的风险。”莉迪亚接着说。

    “妈妈,红酒开瓶器在哪里?”安娜在客厅里大喊。

    爱丽丝想要竭力忽略两个女儿的声音——这个世界上她原本最在乎的、可以压倒一切的两个声音。而此刻她只能专心倾听自己头脑中的声音,像念咒语一样不断重复着前两个词。

    手鼓、蛇,手鼓、蛇,手鼓、蛇……

    “妈妈?”安娜问。

    “我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安娜!我很忙,你自己找吧。”

    手鼓、蛇,手鼓、蛇,手鼓、蛇……

    “总结起来,永远都是生存的问题。我的角色需要怎样生存下去?如果我得不到这个角色,我会怎么样?”莉迪亚说。

    “莉迪亚,拜托,我现在不想听这些。”爱丽丝声色俱厉地说,揉了揉自己流汗的太阳穴。

    “好吧。”莉迪亚说。她转过身去,面朝炉子拼命地搅拌着,显然受到了伤害。

    手鼓、蛇……

    “我还是找不到!”安娜大喊。

    “我去帮她找。”莉迪亚说。

    指南针!手鼓、蛇、指南针。

    爱丽丝如释重负,拿出制作白巧克力面包布丁的食材,一一放在台面上:香草精、一品脱高脂浓奶油、牛奶、糖、白巧克力、一条白面包、两盒半打装的鸡蛋。

    要用一打鸡蛋?她曾有一张记着母亲配方的便条纸,却早已下落不明。她已经很多年不需要参看了,配方很简单,但这道甜点可以说比马蒂的芝士蛋糕还要好吃。从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开始,每年的平安夜都会制作。到底需要多少鸡蛋?一定不止半打,否则她不会拿出两盒。那可能是需要7个,8个,或是9个?

    她把鸡蛋的事儿暂时抛在脑后,但其他的配料看起来也同样陌生。是要用掉所有奶油还是要从中盛出一部分?要放多少糖?是要将所有原料一次性混合在一起还是按照特定的顺序?要用哪个平底锅呢?烘焙温度是多少?烤多长时间?没有任何一个想法或猜测让她豁然开朗、茅塞顿开,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

    真见鬼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重新回过头去琢磨鸡蛋的数量,依然一无所获。她此刻恨透了眼前的鸡蛋。她拿起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扔进了水槽,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鸡蛋全部扔碎,无一幸免。这给她带来了些许快感,却仍不痛快。她还需要毁坏些别的东西,能让她耗费更多力气、让她精疲力竭。她扫视了一圈厨房,和站在门口的莉迪亚四目相对,眼神中充满愤怒。

    “妈妈,你怎么了?”

    方才的鸡蛋屠杀现场并未仅限于水槽之中。墙壁和台面上也溅满了蛋壳和蛋黄,橱柜上留下了一道道蛋白的泪痕。

    “鸡蛋都过保质期了,今年做不成布丁了。”

    “哦!不!今天可是平安夜,没有布丁哪儿成?”

    “反正家里没有鸡蛋了,我在这个热烘烘的厨房里也待够了。”

    “我去超市买。你去客厅里休息一下,我来做布丁。”

    爱丽丝走进客厅,全身仍在颤抖,但不再怒气冲天,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是怅然若失还是备感庆幸。约翰、汤姆、安娜和查理都在坐着聊天,手中都举着红酒杯。显然,已经有人找到了开瓶器。莉迪亚穿好了大衣,戴上了帽子,朝屋里探着头问:“妈妈,我要买多少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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