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叔叔,激动是没有用处的。无论是你激动,还是我激动都无济于事。凭着激动是打不赢官司的。我向来十分尊重你的亲身经验,即使你现在说的叫我很惊讶,我依然不改初衷。请你也要稍许考虑考虑我的亲身经验。你既然说全家都会因为这桩案子受到株连——其实要让我看,我绝对想不出会怎么样,不过这是题外的话了——,我心甘情愿,全听你的。只是按你的意思去乡下住一住这事,我则认为是不可取的。这似乎意味着逃罪,也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再说,我在这里虽然受到更多的监控,但是我自己也可以更有力地促使这桩案子加速进行。”“这话说得好,”叔叔说,听他的话音,仿佛他们俩的想法现在终于彼此更加接近了似的,“我之所以那样建议,不过是因为我看到你留在这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对你的案子有损无益。我觉得最好由我来替你为这桩案子跑一跑。可是,如果你自己愿意全力以赴,推进案子加快审理,那就再好不过了。”“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似乎是一致的,”K说道,“那么你现在说说看,我先应该怎么办呢?”“这事我当然还得考虑一下,”叔叔说,“你要想一想,我在乡下已经住了二十年,几乎就没有间断过,对于这样的事情,嗅觉也越来越不像从前那么敏锐了。天长日久,各种重要的关系,跟许多有影响的人物的联系自然也都疏远了。他们办这样的事也许更在行些。在乡下,我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点你是知道的。只有当你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时,你才会觉察到这一点。你的案子多多少少也出乎我的意料。我打收到爱尔纳的信后,就莫名其妙地猜到了一些类似的情况,今天一见到你,几乎是确信无疑了。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别再耽误时间。”他话还没说完,就踮起脚尖,顺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他一边大声地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一边拽着身后的K钻进车里。“我们现在乘车去胡尔德律师那里,”他说,“他是我中学同学。想必你也知道这个名字吧?难道不知道?这真是不可思议。作为辩护人,作为穷人的律师,他远近闻名,很有声望。不过,我特别信赖他的为人。”“我觉得你怎么办都行,”K说,虽然叔叔处理事情那匆匆忙忙、迫不及待的劲儿使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身为被告,去一个穷人律师那儿,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他说,“遇上这样的案子,也可以请律师。”“当然可以,”叔叔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你现在就把迄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好让我对案子心中有数。”K立刻讲起来,前前后后,一丝不落。他只能以绝对的坦率,来抗拒叔叔认为这桩案子是一件奇耻大辱的看法。毕尔斯泰纳小姐的名字他只是捎带提过一次,可是,这并不会损害他的坦率,因为毕尔斯泰纳小姐跟这桩案子毫无干系。K一边讲,一边望着车窗外,发现他们正好快驶进法院办公室所在的郊区了,便让叔叔留意这个地方。可是,叔叔对这偶然的巧合并没有觉得大惊小怪。出租汽车在一座黑乎乎的屋子前停了下来。K的叔叔随即按响了底层的第一家门铃;他们等着开门的时候,他笑着露出一口大板牙,低声说道:“现在是八点钟,还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不过,胡尔德不会因此生我的气。”这时,大门观察孔后,出现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望了这两个客人几眼后又消失了,可是门依然关得紧紧的。K和叔叔彼此证实他们确实看到了一双眼睛。“也许是一个新来的女用人,害怕陌生人,”叔叔说着又敲敲门。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现在看上去好像很忧伤的样子,不过,这也许只是那盏没有加罩的煤气灯造成的幻觉;那灯就挂在他们头顶的上方咝咝吱吱地燃烧着,但只发出微弱的光来。“开门,”K的叔叔一边大声喊道,一边用拳头砸着门,“我们是律师先生的朋友!”“律师先生病了,”一个低微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在小过道的那一头,一个穿着睡衣的先生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口,拖着非常低的嗓门这样说。K的叔叔等了好久无人开门,气得直冒火;他猛地转过身去大声喊道:“病了?你说他病了?”说着咄咄逼人地冲着那人走去,好像他就是病根似的。“门已经打开了,”那先生一边说,一边指着律师家的门,然后裹起睡衣进屋了。门真的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姑娘——K又认出了那双黑溜溜的、有点凸出的眼睛——穿着白色的长围裙,站在前厅里,手里举着一支蜡烛。“下次开门要放快点!”K的叔叔招呼也不打就冲着姑娘这样说,姑娘则稍稍行了个屈膝礼。“跟我来,约瑟夫,”他然后对K说。K很不情愿地打姑娘身边挪过去。“律师先生病了,”看到K的叔叔径直朝着一扇门闯去,姑娘便说道。她已经转过身去关大门,K依然如痴如醉地盯着她:这姑娘长着一张布娃娃似的圆脸蛋,不仅那苍白的两颊和下巴,就连那太阳穴和额头都鼓得圆圆的。“约瑟夫,”叔叔又喊了一声,接着又问姑娘:“是心脏上的毛病吧?”“我想是的,”姑娘回答道,她趁机举着蜡烛走到前面,把房门打开。在烛光还没有照到的一个角落里,一张蓄着长胡子的脸从床上抬起来。“莱尼,是谁呀?”律师问道,烛光照得他眼睛无法看清来客。“是你的老朋友阿尔贝特,”K的叔叔说。“噢,是阿尔贝特,”律师说着又倒在枕头上,好像面对这位客人,没有必要硬充好汉似的。“难道真的这么不好?”K的叔叔一边问,一边坐到床边上。“我不相信会这么糟。这不过是你心脏病暂时发作而已,跟以前一样,很快就会过去的。”“也许吧,”律师有气无力地说,“不过,从来还没有这么厉害过。我觉得呼吸都困难,简直无法睡觉,而且一天比一天打不起精神来。”“原来是这样,”K的叔叔说,一只粗大的手把那顶巴拿马帽使劲地压到膝盖上。“真是不幸,你不是说有人好好照料吗?这屋子里如此冷冰冰的,黑洞洞的。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可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觉得似乎比现在要欢快些。还有你身边这个小女佣看来不怎么活泼,或者是她故意装成这个样。”姑娘还一直举着蜡烛,站在门近旁;从她那模糊不清的眼神看去,她更留心的是K,而不是他的叔叔,即使这人现在正在议论她。K将一把椅子推到姑娘的近旁,身子靠了上去。“谁要病成我这个样子,”律师说,“就得有个安静的地方,我并不觉得这里冷冰冰的。”他稍微歇一歇后又补充道:“莱尼对我照料得很好,她是个好姑娘。”可是,这话说服不了K的叔叔,他显然对这个女佣抱有偏见。他并没有去反驳病人的话,而以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女佣。这时,她走到床前,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朝病人俯下身去,一边整理着靠枕,一边跟他悄悄私语。K的叔叔几乎忘记了顾及眼前的病人,站起身来,在女佣的背后踱来踱去。倘若他此刻从背后一把抓住女佣的裙子,把她从床上拽下来,K也不会感到惊奇的。K自己则处之泰然,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庆幸律师正好有病缠身;他无法阻止住叔叔对他这桩案子所表现出的越来越热切的关心。而现在,他用不着去插手,便眼看着叔叔那股热情劲渐渐消散了,心里感到乐滋滋的。这时,叔叔冲着女佣说,也许只是想捉弄她一下:“小姐,劳驾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好吧,我有事要跟我的朋友商量。”女佣俯着身,离病人好远,正在铺着靠墙一边的床单。她听到这话后,只是把头一扭,十分冷静地说:“你看,先生病得这么厉害,他无法跟人商量事。”她说话时心平气和,跟K的叔叔那狂躁不安讲话结结巴巴、唾沫飞溅的神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重复了K的叔叔的话,大概只是出于不假思索的缘故,可是,让一个不关痛痒的局外人来听,毕竟会把它看做是一种嘲弄。K的叔叔自然顿时火冒三丈,痛如针刺。“你这个混蛋东西,”他气急败坏,一时连这话也咕噜不清楚。K吓了一跳,尽管他已经预料到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他急忙冲到叔叔跟前,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手堵住了他的嘴。然而,幸亏姑娘身后的病人欠起了身,K的叔叔才板着阴沉沉的脸,仿佛吞下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似的。他然后平静些说:“当然,我们还不至于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是不会去强人所难的。现在请你走吧!”女佣挺起身站在床边,脸直对着K的叔叔。K似乎发现她一只手抚摩着律师的手。“当着莱尼的面,你可以跟我无所不谈,用不着有顾忌。”病人分明以迫切恳求的口气说。“说来也不是我的事,”K的叔叔说,“也不是我的什么秘密。”说完他转过身去,仿佛他不想再牵扯进这件事情里去,可又借此给了自己一个回旋的机会似的。“那么是谁的事呢?”律师以缓解气氛的口气问道,接着又向后靠去。“我侄儿的事,”K的叔叔说,“我也把他带来了。”接着他向律师介绍说:“银行襄理约瑟夫·K。”“噢,”病人顿时大大振作起精神说,并且向K伸过手去,“请原谅,我竟没有看见你在这儿。去吧,莱尼,”他一边对女佣说,一边依依不舍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跟她要久别似的。莱尼这一次顺从地走了。K的叔叔也消了气,随之走到床跟前。“这么说,”律师终于冲着K的叔叔说,“你不是来看病人的,你是无事不登门呀。”听他的话音,仿佛他刚才一直以为人家是来探病人,才弄得他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现在看上去那么有精神,身子一直撑在一只胳膊肘上,这无疑就够费劲了,可手指还不住地捋着一绺胡须拈来拈去。“打那个女妖精走开以后,”K的叔叔说,“你的气色看来比刚才好多了。”他突然停了下来,低声说道:“我敢说她在偷听!”说着一下子冲到门口。可是门外连个影子也没有。他又走回来。女佣没有偷听,他感到的不是失望,而是觉得这意味着更大的恶意行为。可是他也许感到了无法启齿的苦涩,因为律师对他说道:“你错怪了她。”律师没有再去替女佣辩护;也许他要以此来表示她用不着人家替她辩护。不过,他又以比较关切的口气继续说下去:“关于你侄子的案子,如果我有力量能够胜任这项极其艰巨的任务的话,当然会感到非常荣幸。可我真担心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怎么说,我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来周旋。如果我爱莫能助,你还可以去另请高明。坦诚地说,这桩案子太牵动我的心了,我不会忍心放掉任何一个能够关照的机会。即使我的心脏不能支持下去,至少也可以说它找到了一个就是赔进去也完全值得的机会。”K似乎对这番话一句也摸不着头脑,他望了望叔叔,希望能从那里讨来个明白。可是,叔叔手里举着蜡烛,坐在床头柜上,那上面的一个药瓶早已滚到地毯上,无论律师说什么,他都点点头,好像什么都同意,而且还不时地看一看K,似乎敦促K也要同样表示赞同。难道叔叔在这以前已经把这案子的事告诉了律师?可这是不可能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任何可能的迹象。“我弄不明白——”K因此说道。“噢,也许是我误解了你的来意吧?”律师问道,他像K一样又惊奇又尴尬。“我也许操之过急了。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呢?我还以为是要谈你的案子的事呢。”“当然就是这事了,”K的叔叔说,接着又问K:“你究竟想干什么呢?”“是的,可是你怎么知道有关我和我的案子的情况呢?”K问道。“啊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律师微笑着说,“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就是跟法院这个圈子打交道的,各种各样的案子听得多了,引人注意的案子都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更不用说是一桩涉及到朋友的侄子的案子了。这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叔叔又问了K一遍,“你如此的神经过敏。”“原来你打交道的就是法院这个圈子?”K问道。“不错,”律师答道。“你问起问题来像个小孩子一样,”K的叔叔说道。“我如果不跟我的同行打交道,你说该跟谁呢?”律师补充问了一句。这话听来是如此的无可非议,弄得K无言以对。“你肯定是效力于司法大楼里的那家法院,而不会跟设在阁楼里的那家法院打交道吧。”K本想这么说,可忍着没有说出去。“你得想一想,”律师接着说下去,听他讲话的口气,好像是在多余地捎带解释着什么不言而喻的事情,“你得想一想,从这样的交往中,我也让我的当事人得到了很大的好处,而且是多方面的好处。这些事根本不能老挂在嘴上。诚然,我现在病魔缠身,行动有些不便了,可是,尽管这样,法院里的好朋友还时常来看我,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不少情况。我所得到的情况,也许比有些身体健康、成天呆在法院里的人还要多。比如说,现在正好就有一个好朋友来看我。”说着,他伸手指向房间一个黑洞洞的角落。“在哪儿呢?”K一瞬间吃惊得几乎出言不逊地问道。他半信半疑地四下张望。小蜡烛的光亮远远照不到对面的墙壁。在那边黑洞洞的角落里,果真有个影子在蠕动。这时,K的叔叔举起了蜡烛;烛光下,他们看到一个老先生坐在一张小桌旁。他坐在那里,这么久居然没有叫人发觉,准是连气也不敢喘一下。他拖拖沓沓地站起来,显然不高兴大家注意上了他。一眼看去,他的两手像一对小小的翅膀一样摆动着,仿佛他要回绝任何形式的介绍和寒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因为他在场而打扰别人;仿佛他在热切地请求着让他重新回到黑暗里去,让人们忘掉他的存在。可是现在,他无法再得到这一切了。“你们的到来,让我们好吃惊啊,”律师一边解释说,一边挥手招呼着那位先生走上前来。这人犹豫不决地四下张望着,慢慢地挪着步子走过来,然而却显得有几分风度。“法院书记官先生,噢,请原谅,我还没有把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阿尔贝特·K,这是他侄子约瑟夫·K襄理,这位是法院书记官先生——,承蒙法院书记官先生的深情厚谊,今天前来看我。其实,这种探望的价值只有内行人才能心领神会,因为他们知道,书记官先生的工作是何等的繁忙呀。尽管这样,他照样还来看我。我们谈得很投机,只要我的病体还能坚持得住,就一直会谈下去。我们虽然没有禁止莱尼放客人进来,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但是我们的想法是,我们俩应该单独在一起,最好别有人来搅扰。可是,阿尔贝特,后来却响起了你猛烈的打门声,法院书记官先生便跟桌子和椅子一起搬到了那个角上。现在倒是个机会,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有这个愿望的话,我们似乎又可以亲密无间地靠拢在一起,来谈论一件共同关心的事情。请坐,书记官先生,”他一边指着床跟前的一把扶手椅说,一边点头献着殷勤,露出卑躬屈膝的笑脸。“很遗憾,我只能再呆几分钟,”书记官和蔼可亲地说,他慢条斯理地坐到扶手椅上看看表,“我有公事在身,得赶快回去。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放过结识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机会。”他向K的叔叔稍微点了点头。K的叔叔为结识了这样一个人而显得十分得意,但他天生就不善于表现谦恭的情感,只是尴尬而哧哧地大笑,用来回敬书记官的一番话。真是洋相百出!K可以安闲地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因为谁也没有理睬他。而被推出来的法院书记官却当仁不让,他侃侃而谈,好像习以为常了。律师起初装作病歪歪的样儿,也许只是为了赶走新来的客人;他现在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K的叔叔成了举蜡人——他把蜡烛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律师很担心,不时望去——一会儿也没有了尴尬的神色。书记官轻轻地挥动着波浪起伏的手势,高谈阔论,振振有词;K的叔叔听得心醉神迷。K靠在床腿上,书记官把他完全冷落在一旁,也许是故意这样,他不过是这些老先生的一个听众而已。再说,K几乎没有留意他们说些什么;他一会儿想着女佣以及他叔叔对她那粗暴的态度,一会儿又想着他是不是已经见过这个书记官,也许第一次审讯他的时候,他就在场。即使他可能弄错了,不过这个书记官要置身于那些坐在第一排的听众中,也就是那些胡子稀稀拉拉的老头子的行列里,倒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这时,从前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像打破瓷器的响声,大家都竖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K说着慢悠悠地朝外走去,仿佛还要给在座的拦他回来的机会似的。他刚一跨进前厅,正要在黑暗中摸个清楚的时候,有一只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了他那只还扶着门的手上,轻轻地关上了门。原来是那个女佣,她一直就等在门外。“没有什么事,”她悄悄地说,“我往墙上扔了一只盘子,想把你引出来。”K羞怯地说:“我也正想着你呢。”“这就更好啦,”女佣说,“来吧。”他们挪了没有几步,来到一扇玻璃门前,走在K前面的女佣打开门。“请进,”她说。这间屋子显然是律师的办公室。月光透过三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照下了三个小方块。月光下,可以看见房间里陈设着笨重的老式家具。“这边来,”女佣指着一把深色的雕花靠背椅子说。K一坐下来,就四面环顾起来。这间办公室又高又大,如果这个穷人律师的委托人一来到这里,肯定会感到茫然若失的。K的眼前顿时似乎浮现出了那些委托人迈着怯生生的步子,朝着这个庞然大物似的办公桌走来的情景。可是,他立刻又把这些置于脑后,眼睛直盯着女佣;她紧贴着他的身坐在那儿,几乎要把他挤到一边的扶手上。“我心想,”她说,“用不着等我去叫,你自己会出来找我的。真奇怪,你一进门,就先盯着我不放,可后来却让我干干地等着你。再说,你管我叫莱尼吧,”她又匆匆地突然补充道,仿佛一刻说话的机会也不肯错过似的。“好吧,莱尼,”K说,“不过要说奇怪吧,这倒不难解释。首先,我得听那几个老头儿东拉西扯,不能无缘无故地走开啊。再说,我也不是厚颜无耻之徒,而且还有羞怯之感。而你呢,莱尼,说实在的,看样子也不像一个见面就会亲近的人。”“你说得不对,”莱尼说,把胳膊搭在扶手上打量着K,“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不喜欢我,说不定现在还不喜欢我。”“说喜欢似乎不够分量,”K闪烁其词地说。“噢!”她微笑着说。K的话和这短促的怪叫使她赢得了某种优势。K一时也不说话了。这时,他已经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可以看得清各种各样的陈设品。一幅挂在门右方的大油画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向前倾着身子,想看得清楚些。上面画的是一个穿着法衣的人,坐在一把高高的宝座上。那把镀金的宝座十分鲜明地突出在画面上。奇怪的是,法官坐在那里显得不那么严肃和庄重;他左臂紧紧地搭在椅背和扶手上,右臂则垂吊着,只是用手抓着扶手,仿佛他突然会变得怒不可遏,也许是气急败坏,随时会跳起来,要发表一通决定性的意见,甚或宣布判决。可以想象,被告准是站在他脚下的台阶上,从画面上可以看出,最上边的几级台阶掩盖在一块黄色的地毯下。“也许这就是我的法官,”K用手指着这幅画说。“我认识他,”莱尼说;她也抬头望着画。“他常常到这儿来。这幅画是他年轻时让人画的,但一点儿也不像他,永远也不会像他。他个子矮得像个侏儒。尽管如此,他却要让人把他画得这么高大。他跟这儿所有的人一样,爱虚荣都要发疯了。可话说回来,我也是一个爱虚荣的人,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叫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听了最后这句话,K只是默默地伸开两臂去抱住她,把她搂在身旁;她一声不响地把头倚在K的肩上。但是,K接着她谈法官,问道:“他担任什么职务?”“他是一个预审法官,”她说完抓住K搂着她的那只手,抚弄起他的指头来。“只不过是一个预审法官而已,”K失望地说,“那些高级官员都躲起来了,而他却坐在宝座上高高在上。”“这一切都是凭空臆想的,”莱尼一边说,一边把脸贴到K的手上,“他实际上坐在一张餐椅上,座上垫着一条折起来的旧马毯。可是,难道你非得老惦记着你的案子不可吗?”她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绝对不是,”K回答说,“我甚至可能考虑得太少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莱尼说,“你太倔强了,我听人这样说。”“这是谁告诉你的?”K问道;他感到她的身子贴近了他的胸部,便朝下看着她那浓密、乌黑、扎得紧紧的头发。“要是我都说给你的话,泄露出去的就太多了,”莱尼回答说,“请别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但是你要改掉自己的毛病,别再那么倔强;你抗不过这法院,必须认错。一有机会就认个错吧。你要不认错,就无法逃得出他们的掌心,只有认错才是上策。即使认了错,没有外援也是不行的。不过,你也不必为外援的事而伤脑筋,我愿意为你尽这份力。”“你很熟悉这个法院和法院里必不可少的种种阴谋行径,”K说着便把她抱到自己的怀里,因为她紧紧地依偎着他。“这样就好啦,”她一边说,一边抚展裙子,拉挺上衣,好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怀里。接着,她两手搂住他的脖子,身子向后一仰,久久地端详着他。“这么说,如果我不认错,你就不会帮助我啦?”K试探着问道。“你好像在争取女人来帮忙,”他几乎吃惊地想道,“首先是毕尔斯泰纳小姐,再就是那个法院听差的老婆,现在又是这个小女佣。她好像对我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要求。瞧她坐在我怀里的样子,仿佛这是她惟一中意的地方似的!”“对,”莱尼一边回答,一边慢慢地抬起头,“那我就无法帮助你。可你一点也不愿意要我帮忙,对此丝毫也不在意,你固执得很,就是不听人的劝告。”“你有情人吗?”她停了一会儿问道。“没有,”K说。“噢,不对,你有,”她说。“是的,我是有情人,”K说,“你想一想看,我不承认她是我的情人,可我把她的照片却揣在身上。”在她的恳求下,他把爱尔萨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仔细地端详着照片。那是一张快照,是爱尔萨跳完旋转舞后的瞬间拍的。她很喜欢在酒吧里跳这种舞。瞧,她的裙子犹如旋转张开的折扇,围着她飘拂飞舞。她双手插在腰间,仰起脖子看着一旁发笑;她在跟谁笑,照片上看不到。“她的腰束得好紧,”莱尼说着指向她认为腰间紧束的地方,“我不喜欢她,她又粗又笨。不过,也许她对你既温柔又体贴,从照片上可以看得出来。像这么高大强壮的姑娘除了温柔和体贴别无选择。可是,她会为你而牺牲自己吗?”“不会的,”K说,“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更不会为我而牺牲自己。到现在为止,我既没有要求她要温柔体贴,也没有要求她要为我做出牺牲。其实,我从来还没有像你这样仔细地看过她的照片。”“这么说来,你对她并不太感兴趣,”莱尼说,“她根本就不是你的情人。”“情人还是情人嘛,”K说,“我不食言。”“好吧,就说她现在是你的情人,”莱尼说,“但是,如果你失去了她,或者换了另外的女朋友,比如说我吧,我看你不会太把她放在心上的。”“当然啰,”K微笑着说,“这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她比起你来有一大优势,她对我的案子一无所知。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去为这事费心。她不会设法来劝我逆来顺受。”“这并不是什么优势呀,”莱尼说,“如果仅此一点的话,我就不会失去勇气。她有生理缺陷吗?”“生理缺陷?”K问道。“对,”莱尼说,“我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缺陷,你瞧。”她说着张开右手上的中指和无名指,其间连接着一层蹼状薄皮,几乎一直连到这两根短指头的关节上。黑暗中,K没有马上弄清楚她要他看什么,因此,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摸一摸。“一只多么奇异的手啊,”K说,他仔细地看了看整个手后又补充道:“一只多么美妙的手爪啊!”莱尼颇为自豪地观望着,K十分惊奇,一个劲儿地把她那两根指头扒开来,拢过去,最后轻轻地吻了吻才放开了。“噢!”她立刻大声喊道,“你吻了我!”她张大嘴巴,双膝急匆匆地攀到他的怀里。K抬起头来,几乎惊慌失措地看着她。此时此刻,她紧紧地依偎着K,身上散发出一股胡椒似的刺人的辣味道;她抱住他的头,俯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脖子上啃来吻去,直到咬着他的头发。“你已经吻了我啦!”她不时地喊道,“瞧,你现在已经吻了我啦!”这时,她的膝盖滑了下去。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差点儿倒在地毯上,K一把抓住她,还想把她扶住,结果却被她拖倒在地上。“你现在属于我了,”她说。
“这是门上的钥匙,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她最后这样说。就在他告别时,她还无目的地在他背上吻了一下。K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正要朝街心走去,心想着还能看一眼也许正站在窗前的莱尼;他心不在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楼前停着一辆车。这时,叔叔从车里冲出来,抓住他的双臂,把他狠狠地推到门口,仿佛要把K钉在门上似的。“小东西,”他大声喊道,“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的案子刚刚有了好兆头,让你给彻底弄糟了。你偷偷地跟一个下流的小娼妇躲在一起,居然一躲就是几个钟头。再说,她分明是律师的情人。你连个借口也不找,你一点儿也不遮掩,不,你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跑到她那里去,跟她混在一起。而在这期间,我们三个人一直坐在那里,一个是正在为你操劳奔走的叔叔,一个是应该尽力为你争取过来的律师,尤其是那个法院书记官,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现阶段正好主管审理你的案子。我们打算商量着怎样来帮助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来对付那个律师,律师又得同样来和那个书记官周旋,怎么说你至少也该来助我一臂之力。你可好,反而溜得无影无踪。到头来,遮也无法遮了。当然,这两位先生都是彬彬有礼熟谙世故的人,他们看在我的情面上,没有提你不在的事。可是,到了最后,连他们也忍无可忍了,只是因为他们难于把这事说出口,所以才沉默不语。我们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几分钟,谁也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想等你回来。一切都白搭了。最后,书记官只好起身告别,因为他在这儿呆得太久了,远远超过了他本来打算要呆的时间。他没有能帮助我,显然替我感到遗憾;他怀着无与伦比的好意在门口站着还等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去。他走开以后,我当然才松了一口气。在这之前,我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这一切给那病病歪歪的律师的刺激就更厉害了。当我向他道别的时候,这个好心人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这下子大概把他彻底搞垮了,加速了一个你所依赖的人的死亡。而我呢,你竟让你的叔叔在雨里——你摸摸,我浑身都湿透了——等了你好几个钟头,我真深感忧虑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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