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屋子里只剩下K和教师。教师又默默地坐在桌旁;K让他又等了一会儿,脱下衬衫,开始在脸盆旁擦洗身子。直到这时,他背对着教师,才问他来干什么。“我是受村长的委托来的,”他说。K准备听他说下去。可是由于水声哗啦啦地响,教师听不清K说的话,只好走近一点,在他身旁倚墙站着。K以急于要去赴约而为他的洗濯和焦急表示歉意。教师对此未予理会,说:“您对村长很不礼貌,他是一个有贡献、有经验、年高德劭的长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很不礼貌,”K一面擦干身子,一面说,“可是当时我所要想的不是文雅的举止,而是别的事情,那倒是对的,因为我的生存受到可耻的官方作风的威胁,我就不必对您详谈了,因为您自己也是这个官方当局的一员。村长抱怨我了吗?”“他应该向谁去抱怨?”教师说,“即使有这么一个人,难道他会抱怨吗?我只是按照他的口授草拟了一份你们的会谈纪要,从而使我对村长先生的仁慈和您的回答方式有了充分的了解。”K一面寻找梳子——准是弗丽达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面说:“什么?一份纪要?由一个根本没有参加谈话的人事后在我不在场的时候草拟。这倒不坏。为什么要作记录呢?难道那是一次正式会谈吗?”“不,”教师说,“是半官方的,记录也只是半官方的,之所以作记录,只是因为我们这儿什么事情都有规章制度。不管怎样,现在有了记录,它并未使您得到光彩。”K终于找到了落到床上的梳子,更加平心静气地说:“有就有吧。您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吗?”“不,”教师说,“不过我并不是一部机器,我必须把我的意见告诉您。我的任务又一次证明了村长的仁慈;我强调这种仁慈对我来说不可理解,我奉命行事,只是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出于我对村长的尊敬。”K已梳洗完毕,这时正坐在桌旁等他的衬衫和外衣,他并不急于想知道教师带来的消息,而且,女店主对村长如此轻视,他也受其影响。“现在大概已经过了中午了吧?”他心想着自己将要走的路程一面问,接着又改口说:“您说您要把村长的口信转告我。”“那好吧,”教师耸耸肩说,好像是在推脱自己的任何责任似的。“村长担心,如果对您的事迟迟不作决定,您会自作主张干出什么鲁莽的事来。就我而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担心这一点,依我看,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我们又不是您的守护神,我们没有义务要管您所做的一切事情。好吧。不过村长不这么想。他当然不能加速作出决定,这是伯爵当局的事情。但是在他的权限之内,他愿意为您提供一个暂时的、确实慷慨的解决办法,就看您接不接受了,他让您去当校役。”K起先并不怎么在意这个建议,但有事给他做这一事实,在他看来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这表明,村长认为他能进行反抗,采取某些行动,而对这个村庄来说,为了防止他采取行动,即使要花费一些也是合适的。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教师在这儿已经等了不少时候,在来以前还草拟了记录,一定是村长让他火速赶到这儿来的。
教师看到他现在终于使K深思起来,便接着说:“我提出了异议。我指出,到现在为止并不需要校役,教堂司事的老婆常来打扫,由女教师吉莎小姐加以监督,我为孩子们操劳已经够辛苦了,不想再让一个校役来惹我生气。村长反驳说,学校还是太脏了。我据实回答说,学校并不那么脏。我又说,如果我们雇这个人当校役,情况就会好转吗?肯定不会。先不说他不会干这种活,学校只有两间大教室,此外没有附属的房间,所以校役一家就得住在一间教室里,睡觉,也许还要做饭,这当然不可能使教室变得更干净些。可是村长指出,这个职位可以救您的急,因此您一定会尽力做好这个工作的,村长还说,我们雇了您,连带也可以有您的妻子和助手为我们效劳,这样不仅学校会弄得井井有条,而且校园也能保持整洁。我不费力地否定了这一切。最后,村长竟说不出什么对您有利的话来,只是笑了笑说,您毕竟是个土地测量员,因此会把校园的花坛搞得特别整齐美观。好吧,对玩笑是不必反对的,于是我就带了这项委托到您这儿来了。”“您白费心思了,老师,”K说,“我并不想接受这个职位。”“好极了,”教师说,“好极了,您毫无保留地拒绝接受。”说罢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就走了。
刚过一会儿,弗丽达便面无人色地奔上楼来,手里拿着的衬衫还没有熨,也不回答K的询问。为了消除她的愁闷,K把教师的来意和建议讲给她听,她没等听完,就把衬衫扔到床上又跑走了。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但是带着教师。教师脸上露出悻悻的神色,进来时连招呼也不打。弗丽达恳求他耐心一点——显然她一路上已经恳求过他好几次——,然后把K从他根本不知道的一扇侧门拉到隔壁的顶楼上,紧张得气喘吁吁,终于把她所遇到的事告诉了K。女店主由于她降低自己的身份向K坦白,而且更糟糕的是,在克拉姆同K谈话的问题上作了让步,可是到头来却一无所得,据她说,只是得到冷淡的而且还是言不由衷的拒绝,因此她气得决定不再让K住在她的客栈里;如果K和城堡有关系,那就请他立刻去利用这种关系,因为他必须在当天马上离开这座房子,除非有当局的直接命令和强制,她决不会再接受他;但是她希望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她和城堡也有关系,而且会利用这种关系。再者,他之所以能住进客栈,只是由于客栈老板的疏忽,而且他也并不是很困难,因为就在今天早晨他还夸下海口,说是另外有一家人家愿意向他提供住处。弗丽达自然应当留下来;如果弗丽达和K一起走,她,女店主就会十分伤心,她在楼下厨房里一想到这一点就哭着昏倒在炉灶旁边,这个可怜的有心脏病的女人,可是现在,至少在她的想象之中,这事简直关系到克拉姆的纪念品的荣誉,她怎么还能有别的选择呢。女店主的情况就是如此。弗丽达当然会跟K走,不管他到哪儿,也不管冰雪封路,这一点当然用不着再说,不过他们俩目前的境况确实很糟,因此她很高兴地欢迎村长的建议,即使这个职位对K并不合适,但——这一点得到特别强调——这只是临时的工作,他们可以赢得时间,即使最后的决定对他不利,也容易找到别的机会。“迫不得已时,”弗丽达最后搂着K的脖子喊道,“我们就离开这儿,村子里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呢?可是目前,亲爱的,我们暂且接受这个建议,我已经把教师找回来了,你只要对他说声‘接受’就行了,我们就搬到学校里去住。”
“这很糟糕,”K说,其实他并不完全真是这样想,因为他对于住所并不十分在意,而且他身上只穿着内衣,在两边都没有墙和窗子的顶层阁楼上,一阵阵刺骨寒风吹过,也使他冻得够受的,“你已经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整洁,现在我们又要搬走。我十二万分不愿意接受这份差使,眼前在这个小教师面前低声下气就已叫我受不了,现在甚至还要他当我的上司。只要我们能在这儿再呆一会儿就好了,说不定今天下午我的处境就会改变。至少只要你留在这儿,我们就可以等待观望,只给教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至于我,我总能找到住处,实在不得已,真的去巴纳……”弗丽达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行,”她忧心忡忡地说,“请别再这么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你愿意,我就一个人留在这儿,尽管我会很伤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拒绝这个提议,尽管我认为这样做不对。因为你瞧,如果你找到别的机会,就算今天下午就找到,喏,我们就立刻放弃学校里的那个差使,这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会阻止我们。至于在教师面前感到低三下四,我会注意不让这种情况发生,我自己去和他谈,你只在一旁站着,不用开口,以后也是这样,如果你不愿意,你永远不必亲自跟他谈话,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当他的下属,甚至我也不会当他的下属,因为我知道他的短处。所以,如果接受那个差使,我们什么损失也没有,如果不接受,损失可就大了,首先,如果你今天从城堡得不到什么结果,那你真是休想,休想在村子里即使就是只为你一个人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找到一个能使我作为你未来的妻子不感到害臊的过夜的地方。如果你找不到过夜的地方,我明知你在外面的黑夜和寒冷中乱串,难道你能要求我安心睡在这儿温暖的房间里吗。”K一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用手拍背,以便使身子稍微暖和一点,便说:“那就只好接受了,来吧!”
回到房间里,他马上向火炉跑去,没有理睬教师;教师坐在桌旁,掏出表来,说:“时候不早了。”“不过我们现在也完全一致了,老师,”弗丽达说,“我们接受这个职位。”“好,”教师说,“可是这个职位是给土地测量员先生的,他得自己表态。”弗丽达给K解围。“当然,”她说,“他接受这个职位,不是吗,K?”这样,K就可以简单地说一声是就行了,甚至连这一声是也不是对教师而是对弗丽达说的。“那么,”教师说,“现在我只要再向您交代您的职责,这样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就永远一致了:土地测量员先生,您每天要打扫两间教堂,生火,负责屋子里的小修小补,此外还要亲自照管教具和体操器械,清扫校园走道上的积雪,替我和女教师送信打杂,在天气暖和的季节里负责校园的一切工作。报酬是,您有权在两间教室里挑一间住;不过,如果两间教室没有同时上课,而又恰好需要用您住的房间时,您当然得搬到另一间去住。您不得在学校里烧饭,但您和您的家属可以在这家客栈包饭,饭钱由村里负担。您的行为举止必须符合学校的尊严,尤其是上课时间决不能让孩子们看到您家里令人难堪的场面,我不过是顺便提一提,因为您是受过教育的人,一定是知道的。讲到这一点,我还要说一句,我们不得不坚持要求您尽快使您和弗丽达小姐的关系合法化。关于这一切和其他一些小事,都要订入雇用合同,您一搬进学校就得签字。”K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仿佛与他无关,或者至少对他没有约束力,只是教师那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叫他生气,他漫不经心地说:“就这样吧,这些都是通常的职责。”为了略微冲淡这句话,弗丽达便问起薪水有多少。“给不给薪水,”教师说,“那要在试用一个月后再考虑。”“可是这使我们日子难过了,”弗丽达说,“我们要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结婚,白手起家。先生,我们能不能向村里申请马上付给我们一点薪水?您看怎么样?”“不行,”教师说,他始终对着K说,“只有在我推荐之下,这样的申请才会得到批准,而我是不会同意的。给您这份差使,只是对您的照顾,如果一个人记住自己的公共责任,就不会要求过多的照顾。”这时K几乎不由自主地插嘴了。“谈到照顾,先生,”他说,“我想您弄错了。倒不如说是我这方面提供了这种照顾。”“不,”教师莞尔一笑,现在他终于逼得K开口了,“我对此十分清楚。我们不需要校役,就像我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一样。校役也罢,土地测量员也罢,对我们都是负担。我还得绞尽脑汁向村里说明增加这笔开销的理由。最好和最实事求是的做法就是正式提出这个要求,根本不说明其理由。”“我正是这个意思,”K说,“您不得不违心地接纳我。虽然这事叫您大伤脑筋,但是您还得接纳我。既然一个人被迫接纳另一个人,而那另一个人又肯让别人接受他,那么这个人就是在照顾别人。”“奇怪,”教师说,“有什么会迫使我们接受您呢,是村长的菩萨心肠,他真是菩萨心肠。土地测量员先生,我看,您一定得抛弃某些幻想,才能成为一名称职的校役。您说的这种话,当然不太有利于发给您可能的薪水。我也遗憾地看出,您的态度还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在这段时间里,您一直穿着衬衣衬裤在和我说话,我自始至终看到这一点,几乎无法相信。”“是的,”K笑着喊道并拍手,“这两个该死的助手,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弗丽达急忙向门口走去,教师看出现在K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便问弗丽达,他们什么时候搬到学校去。“今天,”弗丽达说。“那我明天早晨来检查,”教师说,挥手以示告别,想从弗丽达为她自己打开的房门走出去,却同两个女仆迎面相撞。她们已经带着自己的东西来重新占用这间屋子。她们从来不给谁让路,教师只好从她们中间钻过去。弗丽达跟在他后面。“你们真着急,”K说,这一次对她们非常满意,“我们还在这儿,你们就非得进来不可?”她们没有回答,只是尴尬地摆弄她们的包袱,K看见那些他熟悉的肮脏的破烂衣服露在包袱外面。“你们大概是还从来没有洗过你们的衣服吧,”K说。他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恶意,倒是有点亲切友好的意味。她们看出了这一点,同时张开绷紧的嘴,露出野兽般的健美的牙齿,不出声地笑着。“来吧,”K说,“你们就收拾吧,这终究是你们的房间。”但她们一直还犹豫不决——在她们看来,她们的房间变化太大——,于是K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臂,领着她往前走。不过他立刻又松了手,她们两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眼神,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K看。“现在你们把我看够了吧,”K一面说一面排除某种不愉快的感觉,拿起弗丽达刚拿来的衣服和靴子穿起来,两个助手怯生生地尾随着弗丽达。他始终无法理解弗丽达为什么对助手那么耐心,现在他又产生了这种感觉。弗丽达找了好久,才发现他们正在楼下不慌不忙地吃午饭,把那些没有刷干净的衣服揉成一团放在他们的膝上,而他们本来应该在院子里把衣服刷干净的,她只好自己动手把所有衣服刷干净;她善于对付平民百姓,可是对他们一声也没有骂,还当着他们的面说到他们的严重疏忽,如同在说一个小小的玩笑似的,甚至还轻轻地拍拍其中一个人的面颊,像是表示亲热似的。K本想立即责备她几句,可是现在该走了,再也不能耽误了。“两个助手留在这儿帮你搬家,”K说。可是他们不同意这样的安排,他们吃得饱饱的,心情愉快,很想稍许活动一下。直到弗丽达说了“当然,你们留在这儿”后,他们才服从。“你知道我去哪儿吗?”K问。“我知道,”弗丽达说。“那么你不再留我了?”K问。“你会遇到许多障碍的,”她说,“我的话又有什么用!”她吻了一下K,同他告别。因为K没有吃午饭,她给了他一小包面包和香肠,这是她从楼下为他拿来的,并提醒他办完事后不要再到这儿来,而是直接去学校,然后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送他走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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