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全集-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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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刚走出去,K就对两个助手说:“出去!”他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弄糊涂了,就乖乖地服从了,但是当K在他们背后把门闩上时,他们又想进屋来,在外面呜咽着敲门。“你们被解雇了,”K叫道,“我再也不会要你们给我干活了。”他们当然不干,在房门上拳打脚踢。“让我们回到你身边吧,先生!”他们叫道,好像他们即将被洪水淹没,而K就是陆地似的。但是K并不心软,他不耐烦地等待这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将会迫使男教师跑来干涉。一会儿男教师果然来了。“让您这两个该死的助手进去!”他喊道。“我把他们解雇了,”K高声回答,这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使男教师看到一个人如果足够厉害,就不仅能辞退人,而且也能执行。于是男教师便对他们以好言相劝,只要他们安静地等在这儿,K最后还是会让他们进去的,说完他就走了。要不是K又开始对他们大声嚷嚷,说他们如今已被解雇,毫无商量余地,没有一丝复职希望,那么,他们也许会安静下来。一听到他这样说,他们又像刚才那样吵闹起来。男教师又来了,但这一次他不再和他们讲理,而是显然使用那根令人生畏的藤鞭把他们赶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们出现在体操室的窗外,一面敲着玻璃窗,一面喊叫,但是他们的话已听不清了。他们在那儿也没有待多久,在深深的积雪中急得没法乱蹦乱跳。于是他们奔到校园栅栏前面,跳上石底座,虽然距离远了一点,但房间里的情况倒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扶着栅栏,在石座上跑来跑去,后来又站定下来,双手合十向K苦苦哀求。他们就这样折腾了很久,也不管这种努力毫无用处;他们好像走火入魔似的,当K放下窗帘以免看到他们时,他们也不罢休。

    现在屋子里光线昏暗,K走到双杠那儿去找弗丽达。她一接触他的眼光,便站起身来,理理头发,擦干眼泪,默默地去煮咖啡。虽说她什么都知道了,但K还是正式向她宣布,他已经把两个助手解雇了。她只点了点头。K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观察她那疲惫的动作。她过去总有一股生龙活虎和大胆泼辣的劲头,使她那微不足道的身体显得很美丽,现在这种美丽已经消逝。同K一起生活,短短几天就已使她面目全非。酒吧的工作并不轻松,但是很可能对她更合适。或者离开克拉姆是她憔悴的真正原因?与克拉姆亲近,使她具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力,正是这种诱惑力使K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现在她在他的怀抱中枯萎了。

    “弗丽达,”K说。她立刻放下咖啡磨,走到K的课桌旁边。“你生我的气吗?”她问。“不,”K说,“我想你也不能不这样做。你在贵宾饭店生活得称心如意。我本该让你留在那儿的。”“是的,”弗丽达伤心地凝视着前方说,“你本该让我留在那儿的。我不配和你一起生活。摆脱了我,你也许就能实现你的全部愿望。为了我,你屈从于专横的教师,接受这个卑微的职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谋求同克拉姆谈话。这都是为了我,而我却无以为报。”“不,”K说,他用手臂搂着她以示安慰,“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不会使我伤心,我想见克拉姆,也不全是为了你。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我在认识你以前,在这儿真是走投无路。没有人收留我,我去找谁,谁就赶紧把我打发走。如果我能在什么人家里得到安宁,那些人又是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像巴纳巴斯一家人——”“你躲避他们?不是吗?最亲爱的!”在这中间弗丽达欢快地叫了起来,在K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声“是的”以后,她又变得没精打采了。K也不再有决心向她解释,由于他同弗丽达的结合,什么事情都变得有利于他了。他慢慢地从她那儿抽回胳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后来弗丽达——好像K的手臂给了她温暖,现在她再也缺少不了它了——说:“这儿的生活我一定会受不了。如果你愿意留住我,我们就得移居国外,到某一个地方去,到法国南部去,到西班牙去。”“我不能移居国外,”K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在这儿待下去。我要待在这儿。”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除了想在这儿待下去,还有什么能吸引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这句话是矛盾的,但他并不想进行解释。接着他又说:“可是你也愿意待在这儿的呀,这儿毕竟是你的故乡。你只因为失去了克拉姆,才产生了悲观绝望的念头。”“我失去了克拉姆?”弗丽达说,“克拉姆在这儿有的是,克拉姆太多了;为了甩掉他,我才想走。我心中想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为了你,我才想走;因为这儿大家都在争夺我,我不能把心思全部放在你的身上。如果我能平静地和你一起生活,就是撕下这漂亮的面具,容貌变丑,我也在所不惜。”K从这番话里只听出了一点。“克拉姆还一直同你有联系吗?”他立刻问,“他叫你去吗?”“克拉姆的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弗丽达说,“现在我说的是别人,比如那两个助手。”“哦,那两个助手,”K惊异地说,“他们在跟踪你?”“难道你没有发觉?”弗丽达问。“没有,”K说,他竭力回想,但想不起什么具体细节,“他们确实是纠缠不休的小色鬼,可我并没有发现他们胆敢碰你一下。”“没有吗?”弗丽达说,“你没有注意到他们赖在桥头客栈我们的房间里不肯出去。他们妒忌地监视着我们的关系,有一个昨晚还躺到草垫子上我躺的地方,他们刚才还作了不利于你的供认,目的是把你赶跑,搞垮你,好和我单独在一起。这些你都没有注意到?”K望着弗丽达,没有回答。对助手的这些指控诚然一点不假,但是也都可以解释成为并没有多大恶意,而是这两个人本性幼稚可笑、自由散漫、放荡不羁。而且,他们总是尽力跟着K到处跑,不留下来跟弗丽达在一起,这不是也可以说明对他们的指控是莫须有吗。K提到了这一类事情。“假惺惺,”弗丽达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是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原因,那你为什么把他们赶跑?”说罢她走到窗前,把窗帘稍稍拉开一点,向外探望,然后叫K过去。外面那两个助手依旧站在栅栏旁边;尽管他们显而易见已十分疲劳,但是他们仍然时时打起精神,伸出双臂对着学校苦苦哀求。有一个把外套从背后套在栅栏的一根铁条上,这样他就用不着老要抓住栅栏了。

    “可怜虫!可怜虫!”弗丽达说。“你问我为什么撵走他们?”K问。“你是直接的起因。”“我?”弗丽达问,眼睛仍旧没有离开窗外。“因为你对助手太客气了,”K说,“你原谅他们的放肆,给他们笑脸看,摸他们的头发,老是同情他们,你又说‘可怜虫,可怜虫’,最后是早上的那一件事,为了不让他们挨打,你竟不惜抛出我作为代价。”“正是这样,”弗丽达说,“我就是这样说的,这正是使我不快乐,使我难以和你亲近的原因,虽然我认为和你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离,是我最大的幸福,虽然我梦见在这个世界上,不论是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供我们谈情说爱,因此我希望有一座坟墓,又深又窄,在那里我们紧紧地搂抱着,难分难舍,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没有人再会看到我们。可是这儿——看那两个助手!他们双手合十,并不是在求你,而是在求我。”“而且望着他们的不是我,”K说,“而是你。”“不错,是我,”弗丽达几乎很生气,说,“我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否则他们为什么对我紧追不舍,尽管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克拉姆的使者,”K说,他大吃一惊,虽然他马上觉得这一名称是很自然的。“克拉姆的使者,不错,”弗丽达说,“尽管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他们同时也是小傻瓜,为教育他们还需要揍他们。他们是多么丑陋的黑小鬼,他们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大人,甚至跟大学生差不离,可是他们的行为却是那么幼稚愚蠢,这反差是多么令人厌恶。你以为我没有看到这一点吗?我真替他们害臊。不过事情就是这样,我并不厌恶他们,而是为他们害臊。我总忍不住要看他们。别人该生他们的气的时候,我却只能一笑。别人想要打他们的时候,我却只能摸摸他们的头发。夜里我躺在你身边,不能入睡,只能越过你望着他们,一个紧紧裹着毯子睡着了,另一个跪在打开的炉门前添柴,我得向前弯下身子,差一点把你吵醒。使我受惊的不是那只猫——啊,我熟悉猫,酒吧里打瞌睡也不得安生,老是受打扰,这我也习以为常——我怕的倒不是那只猫,我这是自相惊扰。根本用不着那么一只大老猫,有一点轻微的声音我就会吓一跳。我一会儿害怕你会醒来,一切都会结束,一会儿又跳起来点蜡烛,让你快醒来保护我。”“这些我全都不知道,”K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点怀疑,所以就把他们撵走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也许会万事大吉的。”“是的,他们总算走了,”弗丽达说,但是她愁眉苦脸,并不快乐,“可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心里管他们叫克拉姆的使者,那只是一句俏皮话,可也说不定是真的。他们的眼睛,那天真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知怎么使我想起克拉姆的眼睛,是的,就是这样,有时从他们的眼睛里射穿我身体的就是克拉姆的目光。因此,我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对的。我倒希望是真的。我知道,同样的行为要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和别人身上,会是愚蠢和有失体统的,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就不是了,我怀着尊敬和钦佩的心情看着他们干傻事。但是,如果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又有谁能帮助我们摆脱他们呢?再说,摆脱他们究竟好不好呢?如果不好,你岂不是得赶快把他们找回来?假如他们还会回来,你不是会感到高兴吗?”“你要我把他们再放进来?”K问。“不,不,”弗丽达说,“我一点也不想要他们回来。看到他们现在奔进来,见到我时兴高采烈的劲头儿,像孩子一样跳来跳去,像大男人似的伸出手臂——这一套我也许根本就受不了。可是,当我又想到你继续对他们硬着心肠,说不定会使你自己见不到克拉姆,我就想竭尽全力使你避免那样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你让他们进来。在这种情况下,K,就赶紧放他们进来。不要顾惜我,我有什么关系。我会尽力保护自己的;如果我该当失败,那么我就会失败,但我会意识到,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你这么说,只能使我更加相信我对助手的判断是对的,”K说,“我决不会让他们进来。我把他们轰了出去,这至少证明,有可能控制他们,这也证明他们和克拉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昨天晚上我还接到克拉姆的一封信,可以看出克拉姆得到的有关助手的消息全不属实,这一点又会使人得出结论,他对他们完全是漠不关心的,因为要不是这样,他就一定能得到关于这两人的确切消息的。至于你从他们身上看到克拉姆的影子,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你不幸一直还受着老板娘的影响,处处都看到克拉姆的影子。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远远不是我的妻子。有时这使我很伤心,我觉得我仿佛失去了一切,这时我便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刚到村子里来,可是又不像我当时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而是意识到,等待我的只有失望,我将要一次又一次失望,备尝痛苦。不过这种感觉只是有时才有,”K看到弗丽达听了他的话时那种垂头丧气的神态,便又微笑地补充说,“其实这也证明了一件好事:你对我是多么重要。如果你现在要我在你和助手之间作选择,那他们就已经输了。在你和助手之间作选择,这是什么话。现在我要永远摆脱他们。再说,我们两人感到四肢无力,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吃早饭的缘故。”“有可能,”弗丽达疲惫地微笑着说,又忙着去干她的活儿。K也重新拿起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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