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弯着眼眸看着众人笑道:“我是阿愁呀,姐姐们不认得我了?”说着,她放下撑在头顶上方的门帘便迈进屋门。
只是,她虽放了手,头顶上方的门帘却并没有如她所意料的那样落下去。
阿愁惊讶回头,这才发现,那原本只管在门外通禀的老娘,显然也被她这新模样给惊着了,竟都忘了规矩,这会儿正撑着门帘呆呆看着她。
阿愁不由又是弯眼一笑。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得到,不过是把原本的单眼皮改成了双眼皮,又利用假睫毛略略扩大了一点眼型,竟是如做了变脸手术一般,连莫娘子和胖丫都差点没能认出她来。如今这些人的反应,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等阿愁从那撑着门帘发呆的老娘身上收回视线,一扭头,却是被那无声无息向她围过来的众侍女姐姐们给吓了一跳。
这会儿,原本都站在桌边的侍女们全都向着阿愁围了过来,连原本打算进内室通禀的阿大也转了过来,且还试图伸手去摸阿愁的脸,“你……你真是阿愁?”
她伸出来的手,叫阿愁含笑偏头给躲了过去。
“听声音好像是呢。”阿二则弯腰凑到阿愁的脸前,凝视着阿愁那整个儿都变了模样的双眼道:“你又作什么怪了?”
之前阿愁还归洪姑姑管时,原就跟洪姑姑跟前那几位名叫一二三四五的侍女极是熟悉,且这两年洪姑姑身边也没有放人出去,如今的阿大阿二阿三依旧还是过去的那几人。
阿三也弯腰凑到近处研究着阿愁的眼,一边跟阿大一样,也抬手欲去碰她那忽闪着的长睫毛,一边道:“乖乖,我记得你的眼睛原不是长这模样的呀!还有这睫毛,跟个小扇子似的,原只有我们小郎才有这么长的睫毛……”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内室门帘上挂着的银铃响了一声,白姑姑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了过来:“怎么了?”
众侍女忙纷纷散开,阿愁便看到,那散着头发穿着身睡衣的白姑姑正站在内室的门口。在白姑姑的身后,才是此间的主人洪姑姑。
却原来,因昨晚二人商议着今儿府里宴客的事,一时晚了,虽然白姑姑的院子近在咫尺,也懒待大半夜的回去,便就这么在洪姑姑这里歇下了。
两位姑姑看到阿愁这新妆容时,也都是吃惊地瞪大了眼。洪姑姑干脆从白姑姑的身后挤了出来,一边看着阿愁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膏来着?”
白姑姑则一把抓住洪姑姑,嗔着她道:“你还穿着睡衣呢,当心冻着。”又招呼阿愁跟她俩回到内室。
内室里,正灯火通明着。那熏炉将内室烤得暖暖的,比外间要舒适得许多。
两位姑姑也跟外面的侍女一样,凑到阿愁面前仔细观察着她的眼妆,然后洪姑姑道:“那天听你那么说时,我原还不信,谁知道竟真能做到这地步。”又指着她那假造的双眼皮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白姑姑则皱眉道:“师法自然,明明不是双眼皮,又何苦弄出个双眼皮来。”
不等阿愁答话,洪姑姑先跟白姑姑扛上了,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内秀外秀的话了,可世间到底是俗人多些,谁都爱看个美人儿,若是头一眼就叫人心生厌恶,谁又愿意去看那人第二眼?自然就更没人愿意去了解那人的内心如何内秀了。一个连自己都收拾不妥的人,我可不觉得那人能够内秀到哪里去。”
那白姑姑一向都是道理多多,倒是急性子的洪姑姑难得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见白姑姑被她说得一阵哑口无言,洪姑姑一阵得意,便问着阿愁道:“给我们说说,你这都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于是阿愁便打开了她的妆盒,将她新近研制出来的那套眼妆家伙什都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洪姑姑拿起一只造型奇怪的夹子,“看着像是缩小了的火钳子一般,却又不太像。”
阿愁接过那夹子,笑着解释道:“这叫睫毛夹。”
这是阿愁画了图形,特意央着她养父替她打造的。说话间,她又拿出一只仅手指长短的铜管,拧开那铜管一头,从中抽出一只造型同样新奇的刷子来。那是一只由铜丝绞拧而成的刷子,刷头处呈螺旋状绞拧着一圈短短的刷毛,此时刷毛上正沾着一些黑色的膏状物体,却不知是个什么用途——同样,这东西也是心灵手巧的季大匠帮阿愁做出来的。
“这叫睫毛膏。”阿愁道:“之前我曾跟两位姑姑提过,睫毛生得修长浓密的人,眼睛看上去总比别人显得更为大而黑亮。我就想着,能有什么法子令眼睫毛看上去更长更翘更浓密就好了。怎么令睫毛黑亮卷翘,我早就有了主意,配合这睫毛夹,也很容易就能做到。只是,若是像我这样原本睫毛就生得短的,就不容易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了。我想着,若有什么东西能够像嫁接树苗那样,将过短的眼睫毛嫁接长些就好了,可始终没能找到合用的纤维。后来还是小郎给出了个主意,我试着将小郎说的那种艾草打成茸掺进鱼胶里面……对了,这睫毛膏是用是鱼胶和……”
她话还没说完,洪白两位姑姑相互对视一眼后便全都笑了起来。洪姑姑打断她道:“你倒是个没心机的,自己琢磨了那么久的东西,竟就这么说了出来。也不怕我俩泄露了你的秘密,叫小郎找你算账!”
阿愁吐舌笑道:“小郎早说了,他是要替两位姑姑养老的。两位姑姑跟小郎就是一家人,我又有什么好瞒着二位的。”
白姑姑则告诫着她道:“你还是自己小心些吧。如今花间集的名声渐渐做了出来,我听说外头有许多人都想弄到花间集的秘方,且你替小郎做事的事也不是个秘密,我只怕你会被坏人盯上呢。”
洪姑姑不以为然地笑道:“怕什么,便是如今小郎不在,不是还有我们夫人在嘛,谅也没人敢动阿愁。”
说到这里,她忽然呵呵一笑,歪头看着阿愁道:“你是不是看到我们小郎的眼睛,才生出做这睫毛膏的主意来的?”说着,又感慨道:“小郎自小那睫毛就生得好看,又长又密又翘,忽闪着眨巴眼时,不知道多勾人呢。听说如今京城无数的小娘子们为他神魂颠倒……”
“胡说什么呢!”白姑姑不由就嗔了洪姑姑一眼,看着阿愁笑道:“竟在阿愁面前胡说。”
“这有什么,”洪姑姑也看着阿愁笑道:“过了年,我们阿愁也该有十四了,可以议亲了呢。”却是长眉一动,忽地凑到阿愁面前,笑得甚是暧昧,道:“一年多没见着我们小郎了,你可想他?”
阿愁一呆,眨着眼道:“想、想什么?”
洪姑姑盯着阿愁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由一阵失望,回头对白姑姑道:“果然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姑娘呢。”
顿时,阿愁窘了。且不说李穆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儿,只她自己,不管内心如何,壳儿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壳儿呢!
白姑姑抿唇一笑,没接她那话茬儿,岔开话题问着阿愁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弄出这双眼皮来的呢。”
于是阿愁赶紧又从妆盒里拿出一个小瓷盒来,拧开盒盖,给两位姑姑看里面放着的东西。
里面放着的,是一叠薄薄的鱼鳞状物件。
两位姑姑一人拈起一片打量了片刻,便都认了出来,“这好像是做花黄用的鳞片。”
“是。”阿愁笑道,“我请人特制的。”说着,又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剪刀,比划着那鳞片道:“用的时候,照着需要的形状修剪出来,然后在背面抹上贴花黄用的鱼胶,贴在眼睑上需要用到的地方,眼睛睁开时,就成双眼皮了。”
说着,她剪出一个小小的月牙形,回头看看两位姑姑。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两位姑姑竟都是素颜。
那洪姑姑妆前妆后模样变化不大,依旧是凤眼长眉。倒是白姑姑,叫阿愁小吃了一惊。
妆容齐整的白姑姑,也可算得是个美人的,如今这般素颜,阿愁才发现,白姑姑的五官其实生得极为平凡。那眉生得淡而稀疏;眼型虽不算小,却是微微有些浮肿感的单眼皮;唇形略薄,鼻梁微塌……
偏她在没有眼线笔和睫毛膏等物的辅助之下,竟生生能把自己打扮成个美人儿。阿愁看着白姑姑一阵仔细回忆,忽然就发现,原来白姑姑总是刻意避开妆容,只在发式和衣着上下功夫,却是以一种不着痕迹地方式,将别人的注意力从她那平凡的五官上引开来,只注意着她愿意让人注意到的地方。
忽然间,阿愁明白到,原来她跟白姑姑之间还有着极大的差距。她想她果然还需要再修行修行……
见阿愁拿着那鳞片看着自己,白姑姑以为她是想要得到自己的允许,便笑道:“行,你在我脸上试试吧。”
阿愁眨了一下眼,便笑着打开另一个装着鱼胶的小罐子,用里面附带的小刷子在鳞片的背后轻轻刷过一层薄胶,将那月牙型半透明的鳞片贴在白姑姑的上眼睑处,片刻后,她松开手,等白姑姑睁开眼时,却是立时就显出一道双眼皮的弧线来。
若说之前说到双眼皮能让人眼睛看上去更大的话,还有人会不相信,那么这会儿白姑姑的一只眼变成双眼皮后,明显比另一只眼大了一圈儿的事实,便足以叫人说不出什么来了。
站在两位姑姑身后侍候着的几个侍女们见了,顿时都是一阵小声惊呼。白姑姑也不由探身凑到李穆送来的那面银镜前,看着那只眼睛一阵默默出神。
洪姑姑也歪头看了一会儿,道:“果然是个好东西。”又拿过阿愁剪过的那鳞片道:“每次用的时候再剪吗?怎的不先剪好一盒子备用呢?”
阿愁忙笑道:“虽然做成双眼皮能让眼睛看上去更大,可也不是越大越好。每个人的眼型不同,需要做成的双眼皮的弧线宽窄也不同。比如我,我的眼睛原就生得小,若是一味求个又深又宽的双眼皮,难免就会令五官失了平衡,所以我只做了这么小小的一个窄条罢了。”
她这般说时,洪姑姑早不客气地掰着她的脸一阵仔细打量了。阿愁则故意冲着洪姑姑一阵眨眼,直眨得她那贴了假睫毛的小眼儿如扇子般一阵扇风。
那洪姑姑到底是经验老道之人,一下子就看出什么来,盯着她那睫毛道:“你这里又动了什么手脚吗?”
于是阿愁笑着又打开她的一个秘密武器,道:“这东西可费了我大功夫了。”
那盒子里,却正是一副假睫毛。
“这是睫毛?”原正瞅着镜子里的双眼皮沉思的白姑姑忙问道,“什么做的?”
阿愁正待要细说,洪姑姑却笑了起来,道:“这会儿你不怕她泄密了?”
阿愁笑道:“这回还真不怕。”又道,“这东西做起来麻烦死了,且用起来也不方便,只怕很难卖得出去。”
却原来,且不说这假睫毛制作时的繁琐,只用起来的繁琐劲儿,就很难令其在市场上流通。何况,卸妆时还有一套特定的方法,不然只怕连自个儿的真睫毛都得受损。
说到这里,阿愁忽然想起她这一套眼妆的弱点来,便道:“我这些眼妆,都经不得水,若是谁用了我这些东西,却突然哭了起来,那可就糟了。”
“但效果不错呀。”原来还不怎么待见这套眼妆的白姑姑忽然道。
洪姑姑听了,便立时对阿愁道:“来来来,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来替阿白做个妆容,我看看如何。”
之前阿愁给人做妆容时,总爱做加法,原是恨不能每个部位都精细入微的。可刚才回忆着白姑姑的手法,却是忽然就叫她意识到,很多时候做加法倒不如做减法了。于是她便把她的想法给两位姑姑说了一遍。
白姑姑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那眼眸一弯,笑道:“看来初三你们回去后,你果然是仔细想过了。”又道,“行,就照着你的意思做吧。”
等妆成后,白姑姑转过头来,洪姑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阿愁,略有些失望地道:“我还当你会像阿愁那样,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阿愁的眼原是生得极小,如今这般又是双眼皮又是假睫毛的,却是整个儿都改变了她的眼型,这才叫众人一时都没能认出她来。
而阿愁给白姑姑做的双眼皮却没那么明显,且白姑姑也没要那夸张的假睫毛,只用睫毛膏微微加长加密了原有的长度和密度罢了。虽然这令白姑姑的眼看上去更大更亮了些,甚至连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年轻了好几岁,却依旧还是白姑姑的模样。甚至不仔细看,都叫人看不出白姑姑有什么变化。
白姑姑则对这个妆容十分满意,答着洪姑姑道:“我可不是你,你一向大胆惯了,可我若真个儿做成那种模样,就出不去门了呢。”
洪姑姑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叫着阿愁道:“来,把你那套变脸的功夫用到我这里来试试。”
于是乎,阿愁果然应着洪姑姑的要求,用那鳞片改了洪姑姑的凤眼形状,做出个杏眼儿来,又给洪姑姑贴了假睫毛后,再以粉嫩的桃红晕染过眼尾,却是叫那张扬火辣的洪姑姑一下子就改了形象,竟难得透出一股温柔之态。
原本洪姑姑叫阿愁来,只是替自己做妆容的,如今插进个白姑姑,便叫她们耽误了时辰。白姑姑见了,也不等洪姑姑做完妆,便先去了夫人那里。
府里几位主事聚首一处用早膳,这已经是许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了。当白姑姑进来时,英太太和她说笑半天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倒是宜嘉夫人,到底是此行里的老手,却是才刚从内室里出来,一眼就看出了白姑姑的变化。
等那如同换了一张脸的洪姑姑也过来用餐时,英太太就不可能再看不出来了。她盯着洪姑姑看了半晌,忽然感慨道:“以前听人说,江湖上有一种失传的技艺,叫易容术,可以把人改得连朝夕相处之人都认不出来。我原还不信,如今可算是信了,大概那失传的易容术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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