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御书房。

    朝中诸公在大朝会上突然发难，各路御史言官闻风而动，不久，弹劾郭勋的奏折便堆满了御案。御史言官历来是党争主力，各路御史成群结队争的面红耳赤了，赤膊上阵，挥拳互殴也是寻常事。

    明制，言官御史不需要讲证据，可闻风而奏。

    身为言官就可以不讲证据，仅凭道听途说就能弹劾国朝大员，这不是儿戏么，偏偏这就是明朝的制度，也是党争残酷的根源。罪证，弹章一起摆在御案上，只等天子处置了，若留中，则万事休提，若明发圣旨，则一位当朝国公啷当入狱，树倒猢狲散。

    此时，嘉靖皇帝已经换上了一身道袍，正襟危坐。

    这位天子对堆积如山的罪证，弹章是不屑一顾的，地方官员，御史言官的话他一概不信。天子信谁呐，他只信厂卫鹰犬，中官太监的话，比如临清抄关税监梅旬的话。

    梅太监之流，就是天子派出去控制抄关，顺便监视地方官员的。于是嘉靖皇帝打开梅太监的条陈，连梅旬也说郭勋纵容妻弟，在地方上横行不法，还弄出人命来了，皇帝也就信了八成，多半是铁案如山了。

    贵为天子，他半点也不关心地方上死了几个举子，大明朝亿万人口，每天都有很多人死。

    真正让嘉靖皇帝勃然大怒，是税监梅旬的一句话。

    梅旬在密奏里说的有鼻子有眼，郭勋，竟然将爪子伸到抄关，伸到运河漕运去了。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在运河上大摇大摆的走私私盐，还借职务之便动用京营士兵，冒充运军搞武装押运，公然逃税，这不是在挖朕的墙角么。

    皇帝这一怒非同小可，重重一巴掌拍在御案上，这一巴掌，便宣告了一位当朝国公，太师的死期到了。

    嘉靖二十三年，七月。

    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夏言一党突然发难，在大朝会上群起而攻之，弹劾当朝翊国公，太师郭勋纵容妻弟，贪脏不法数十事。

    皇帝震怒，诏郭勋下锦衣卫狱，论死。

    次月，郭勋死于锦衣卫狱中，嘉靖朝权倾朝野，显赫一时的郭勋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同月，大学士夏言晋升首辅，成为权倾一时的权相。

    炎炎夏日，京师，内阁首辅夏言府邸。

    内城里，首辅大人的府邸车水马龙，来道贺的队伍排到了两条街外。

    朱红色的相府大门紧闭，来送礼的只能排着队，等着相府门子叫号，叫到谁才能走侧门，把贺礼一箱箱的抬进去。相府里堆积如山的贺礼，值钱的便收进库房，不值钱的就那么随意堆积在院子里，风吹日晒。

    傍晚，水泄不通的夏府门前。

    一个二十出头的儒雅青年，挤开人群往里面递了帖子。

    不久，门子便快步跑了出来，点头哈腰将儒雅不凡的青年请了进去，神态亲热。

    相府门前顿时一片哗然，议论起来：“这人是谁，好大的牌面！”

    “啧啧，了不得，此人年纪轻轻，竟然能入相爷的法眼，前途无量呀。”

    “我认得他，新科进士，翰林编修李四贞呀！”

    “噢，是他呀，听说相爷有意招他为婿。”

    “难怪，那就难怪了。”

    街上窃窃私语声中，李四贞登堂入室，随门子穿过礼物堆积如山的前院，到了一座后花园。

    前院是人声鼎沸，后花园中却静谧雅致，凉风习习。

    进了后院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石桥连通着一座回廊，桥下还有小溪流水，出了回廊是一条青石小路，直通一处幽雅阁楼，阁楼上方有一块行书牌匾，上书醉仙阁，整个园子都在柳树环绕中，将夏日的炎热都趋散了，那阁楼中有几位大人都穿着家居常服，正在手谈，颇有些闲情逸致。

    李四贞精神一振，整理衣冠，迈着四方步走了过去，

    进了阁楼，李四贞便拱着手，赔笑道：“下官参见元辅大人，诸位大人，好兴致。”

    上首一位威严老者，笑着道：“是四贞来了，来人，看座！”

    下首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似是落在下风，不满道：“休要呱噪。”

    李四贞慌忙闭紧嘴巴，欠了欠身，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心中不免意满自得。他区区一个新科进士，七品翰林，能在相爷家中有一个座位，说出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妒忌的眼睛都红了。

    好一般衣冠禽兽，弹冠相庆，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不久，威严老者想起一事，轻声道：“四贞呐，前日叫你做的青词，带来了么。”

    李四贞慌忙从椅子上欠身，恭敬道：“带了，下官末学后进，正要请相爷斧正。”

    夏阁老便温润道：“念吧。”

    李四贞慌忙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下官不才，拙作请诸位大人斧正。词曰，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好！”

    “妙呀，好词，绝妙好词！”

    一篇花团锦簇的青词，引来诸位朝廷大员，中枢阁老的赞誉，赞叹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夏阁老面带笑意，一伸手，四贞慌忙将词作递了过去。

    耳边，传来相爷的赞誉声：“好词，下月陛下寿辰，你这篇大作必然脱颖而出，不错！”

    “好词呀！”

    赞誉声中，李四贞觉得脚下软绵绵的，飘飘欲仙，正是春风得意时。

    青词是什么，是道士祭祀时献给上天的祝文，骈体文，讲究一个对仗工整，极尽华丽。嘉靖皇帝推崇道教方士，最爱好的就是青词，想做大官就得把这华丽的骈文写好。

    嘉靖十七年后，内阁十四个阁臣里，竟然有九个是写青词的高手。

    夏阁老本人就是写青词起家的，瞧见这样年轻的骈文高手，青词新秀，自然是十分激赏的。这样的人才他必然是要网罗的，青词写的这么好，将来入阁拜相也是寻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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