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
这年三伏天的一个中午,芜湖信义典当行里,老板刘梦奎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摇着蒲扇扇凉风,就听柜台外有人在喊:“掌柜的在哪里?”刘梦奎赶紧站起身,探头一看,进来的是个绷着脸的男人,大蒜鼻子豹子眼,瓦盆似的脸上有几颗麻子,两颗大暴牙张牙舞爪地突在嘴唇外。
刘梦奎心里一沉,觉得来者不善,忙赔着笑脸走出柜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大暴牙”扯着腮帮子大大咧咧地说:“到这儿来自然是当东西的,难道是逛窑子不成?”
刘梦奎上下打量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客官两手空空,不知当的什么?”
大暴牙也不答话,把左手朝柜台上一伸,突然从后腰拔出一把菜刀,手起刀落,他将左手齐腕砍了下来。
站在一边的店小二吓得尿了一裤裆,大叫一声就蹲在地上起不来了;刘梦奎也吓得不轻,哆嗦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此时,店堂里早已围了一群看客,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大暴牙把砍下来的手掌递给刘梦奎,说:“掌柜的,我刚从赌场下来,输了个溜溜光。你看,我这只手能当多少银子?”
刘梦奎开了几十年当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儿,他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烦了,赶紧去后堂拿来一块崭新的毛巾,要给大暴牙包扎伤口。
可大暴牙一点也不领情,他早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穴道,所以此刻竟然一滴血也没淌出来。他龇着牙对刘梦奎说:“老板,你这店堂上可是写着‘诚信为本、老少无欺’,你不会不让我当这只手吧?”
刘梦奎苦着脸说:“好汉爷,您这是何苦?这手掌您带回去,需要多少银两只管开口就是。”
“怎么着?是嫌我这手不干净?”大暴牙朝刘梦奎瞪起了眼珠子。
没办法,刘梦奎只好赔着小心赶紧让大暴牙开价。
大暴牙说:“不多,我只要十两银子。如果你觉得不值,那我把另外一只手也砍给你!”
刘梦奎吓得连连摆手:“值值值。”他立刻吩咐伙计,马上去拿银子。
大暴牙煞有介事地让刘梦奎开当票,刘梦奎问他姓甚名啥,大暴牙嘴一咧:“你写‘大暴牙’不就得了!”
不一会儿,按通常惯例,当票写好了:民国五年六月十五日,押大暴牙左手掌一只,当纹银十两,当期三个月,过期不赎,所当之物归本铺所有。
大暴牙拿到银子和当票很是满意,他让刘梦奎拿来一只青花瓷罐,将砍下的手掌放进罐里,还封了口,嘱刘梦奎好生保管,就算过了当期也不可随意扔了。
大暴牙走了,刘梦奎却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周围的看客们望着大暴牙远去的背影,议论纷纷。
一个名叫罗二的前清秀才对刘梦奎说:“刘老板,只怕你的灾星到了,刚才那个人你没认出来?”
刘梦奎愣愣地看着罗二。
罗二说:“我看这人就是几年前猖狂一时的土匪头子马彪。”
刘梦奎不信:“马彪三年前就被官府抓住正了法。再说,我在官府的通缉文告上见过马彪的画像,根本没有暴牙。”
罗二直摇头:“可你难道没听说过,死了的那个是官府被上头逼急了找来的替死鬼,真正的马彪就长着两颗暴牙,可显眼了,无论谁见了也忘不了!”
罗二这话刚出口,好像马彪突然来了似的,众看客人人脸上变了色,顿时一个个溜之大吉。
刘梦奎这才意识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这当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之后马彪还要来赎当。眼下正是三伏天气,再过三个月,那被封在瓷罐里的手掌怕是早烂得只剩骨头了,还怎么给他赎回?到时候他不弄你个家破人亡能甘休?这马彪可真是心狠手辣呀!
接下来的这一天天,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刘梦奎越想越害怕,他一咬牙,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老家甘县去。除了这只装着马彪左手掌的青花瓷罐,刘梦奎将没有到期的当品一一如数退还物主,连本钱也不要了,连夜就带着家人匆匆上路。
一路上,妻子几次要刘梦奎把青花瓷罐扔了,但细心的刘梦奎却防着万一哪天遇上马彪也好有个应付,所以一直不肯,任凭妻子怎么数落,他就是捧着罐子不撒手。
经过千里迢迢长途跋涉,一个月后,刘梦奎携妻带女回到了老家,此时他已经没了开当铺的本钱,于是就找了家药铺,在那里谋了个账房先生的差事。
后来,凭着一点点辛苦攒下的钱,刘梦奎终于在二十年之后,又重新在老家正街买下一间店铺,挂起了当年从芜湖带来的“信义典当行”的牌匾。
这时,他已年过花甲,两鬓如霜。
这天,大街上有个散步的老人,经过刘梦奎新开的店铺门口,看到信义典当行的招牌愣住了。这位老人七旬有余,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汉子,年近六旬,看上去也十分壮硕,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老人一步跨进店铺,朝铺子里的刘梦奎高声喊道:“梦奎!你是梦奎!一别二十年,你认不出我了吗?”
刘梦奎吃惊地抬起头,对着老人端详片刻,惊喜地喊道:“大哥,怎么是你?”
来人是刘梦奎的结义兄弟胡一亭,当年红透半边天的黄梅戏三庆班班主。他刚刚带着三庆班来甘县落脚,饭后到街上闲逛,突然看到信义典当行的招牌,这不是自己在芜湖的结义兄弟刘梦奎的店铺吗?怎么会开到这里来了?他觉得好生疑惑,走进来一看,果不其然!
故友异地重逢,胡一亭见刘梦奎一脸沧桑,新开的店铺也没法跟当年芜湖的比,便问他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刘梦奎长叹一声,便将二十年前马彪如何用一只手掌敲诈自己,自己又如何带着全家人逃回老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跟在胡一亭后面的那个汉子在一旁听罢,大吃一惊,问道:“刘老板,那个青花瓷罐您没有打开看过?”
刘梦奎苦笑道:“一只土匪的脏手,看它何用?”
这汉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刘梦奎面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额头都淌出血来,说:“刘老板,我对不起您,想不到我当年一个恶作剧,竟害得您吃了二十年的苦头。”
刘梦奎大惊,赶紧扶起汉子。
汉子急着问刘梦奎:“刘老板,当年那个青花瓷罐还在不在?”
刘梦奎说:“在呀,我把它从芜湖带回老家,不敢扔,埋在屋后的桂花树下。”
汉子喊道:“快,快去看看!”
汉子让刘梦奎指引着,立即将瓷罐从桂花树下挖出。刘梦奎打开一看,惊呆了,罐子里是十五根摆成手掌形的金条,金条下压着的纸条都已经发黄了,上面写着——
梦奎:
我欠你的情,也欠你的钱。你再三不要,可目前你身陷困境,做哥哥的又岂能置之不理?我只有让戏班里会变魔术的王老幺用这个方式给你。这下你不要也得要了!
哈哈哈……
愚兄:一亭字
原来,当年胡一亭带着三庆班刚到芜湖时,只是一个乡下草台班,人称“花子班”,但刘梦奎慧眼识珠,坚持给三庆班捧场,还不时出高价请三庆班到家里唱堂会,硬是帮三庆班在芜湖站稳了脚跟。后来,土匪马彪绑架了胡一亭的女儿,借机向戏班索要五百两银子,此时胡一亭刚成气候,哪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又是刘梦奎仗义出手,硬是把胡一亭女儿从马彪手中赎了回来。
胡一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戏班活路稍有起色,他就急着要将五百两银子还给刘梦奎,刘梦奎执意不收。后来三庆班发展如日中天,而刘梦奎的典当行生意却越来越清淡,胡一亭想帮刘梦奎一把,而刘梦奎心气极高,他只想凭自己的能力走出困境。
再后来,胡一亭应一家大戏院之邀,带着戏班去了上海,一炮打红后财源滚滚而来。胡一亭心里一直惦着芜湖的结义兄弟刘梦奎,怕他典当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要不了多久就要关张。他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让戏班里善变魔术的王老幺带去十五根金条,包装成物品假意当给刘梦奎。只要过了当期不去赎,到时候刘梦奎一看到里面的纸条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可谁知王老幺不但有一手会变魔术的绝活,而且他生性还喜欢开玩笑。
本来,他打算将十五根金条藏在草帽里当给刘梦奎,不料坐船时江风将他头上的草帽吹走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于是他灵机一动,便决定给刘梦奎开个玩笑吓吓他。他到芜湖之后去街上买来面粉和配料,在旅店里关起门来捏捏弄弄,把十五根金条做成一只手掌,又把自己装扮成马彪,然后就去刘梦奎的典当行里演了这出戏……
汉子哭着说:“刘老板,那个大暴牙就是我呀!”
真相大白,刘梦奎、胡一亭和王老幺三个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黄廷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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