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仲秋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坐落在东江市西郊剑山南麓的剑山精神病疗养院的123病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叫声,紧接着,又是一个年轻女子挣扎的惊叫声。人们听了这叫声,立刻冲进病房一看,只见护士小诸昏倒在地板上,一支蜡烛甩在一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神病患者,像木桩子一样,呆坐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屋子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一样。人们顿时又惊又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原来这天傍晚,天气异常闷热。黄海之滨有名的雷击区:东江市上空乌云翻涌,雷电交加,正下着一场可怕的大雷雨。剑山精神病疗养院门口的那块大木牌,被狂风暴雨吹打得“哐当哐当”直响。也许是精神病人对异常天气的条件反射吧,整幢大楼里又是哭声又是笑声,又是唱歌,又是干嚎,闹得开了锅。这时墙上的大挂钟,快要指向七点了,一群年轻的小护士正聚集在值班室里,只等大挂钟“当当”敲响七下,便要开始查病房。说起来也真巧,恰好就在大钟敲到第七下时,黑沉沉的夜空里突然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哗啦啦”落下一串天崩地裂般巨响,霎时,电灯灭了,整个城市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几个胆小的护士吓得尖声怪叫起来,像群小麻雀似的拥作一团,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巨雷过后,小护士们才陆续点起蜡烛,分头向各自分管的病区走去。
底层西半区的值班护士叫诸丽云,今年才十八岁,刚从本市医士学校护士班毕业,分配来这儿工作。小诸长着中等偏高的个子,身材苗条,婷婷玉立,特别是那双秋水一般明净的大眼睛,不时闪烁出聪明伶俐的光芒。
今晚小诸是第一次单独查房。她穿了件洁白的工作服,一只大口罩遮住了大半个脸,一绺刘海遮在额上,只露出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显得分外秀丽。她手里拿着支蜡烛,一个人穿过黑森森的长廊,大雷雨之夜的风声、雨声、雷声,加上病人们的喜怒无常的笑骂声,使她心中不免阵阵发怵。
她硬着头皮,来到了123号病房。
小诸一分配到这里,就听护士长介绍说:住在123号里的病人叫夏省吾,原是位德高望重的社会名医,后来因为受到刺激,才得了这种丧失理智的精神病。从四七年秋天入院算起,他进院治疗已三年多了。院方考虑到他的资历和过去服务于医学界的种种德行,对他特别优待,特地为他辟了间单人病室,又千方百计请专家名医治疗。只是病生到医生身上好像特别难治似的,三年来,夏省吾的病始终未见好转。
小诸轻轻推开123病房门,只见病人活像一具僵尸,木然地端坐在屋子中央。她硬撑着胆子,走到夏省吾跟前,把蜡烛竖在一张小方桌上,取出几片白色的药片,准备给病人服下。这时,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强烈的闪电,把小诸那张吓得失去血色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此时,病人似乎猛地一惊,抬起头,一下盯住了小诸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面部肌肉痉挛地抽搐起来。
突然,他惊恐万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紧接着,又是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傻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绿茵,你没有死……哈……我知道!”说罢,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手,扑上来要拥抱小诸。小诸做梦也没料到夏省吾会来这一手,只挣扎着喊了一声,顿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瘫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这件事使全疗养院的医护人员大为震惊,也引起了院领导的重视,立即决定由值班的主治医生娄建中负责调查这件事的原委。
娄建中原是解放军部队的一名模范军医,在解放东江市时,他受了伤,后来留下来转入了地方医院。夏省吾的病现在由他负责治疗。今天,他接受了医院院长给他的一项特别使命后,一直在琢磨着这件咄咄怪事。他来到医院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早就听到这里的医护人员反映,夏省吾自入院以来,平时不吵不闹,从没发生过反常举动。而小诸虽然新来不久,但她和夏省吾已接触过几次,而夏对她也没什么异常表示,那么在那个大雷雨之夜,夏省吾为什么会去拥抱小诸,而且嘴里还喊着“绿茵,你没有死”呢?这绿茵又是谁?
娄建中问过许多人,都说夏省吾自住院以来,几乎没有人来探望他,只有他的私人司机,一个名叫黄大发的人,逢年过节送点礼物来。解放后,黄大发不来了,据说由朋友推荐,去越州市谋生去了,然而夏省吾的生活费和医疗费,还是由他按月汇来,由此可见他们主仆之间感情很深,他很可能了解夏省吾的情况。于是,娄建中决定去越州市找黄大发。
三天之后,娄建中驾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直朝越州市驰去。
到了越州以后,找了好几个汽车行,才在一家私人开办的东亚车行的车棚里找到了黄大发。
当黄大发听了娄建中说明来意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沉重的神情,没有开口,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先生发病那是中了坏人圈套,活活给逼疯的啊!哎,现在人已疯傻了,过去这笔烂污账,谁理得清啊!”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来。
夏省吾早年毕业于东江大学医学院,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才生。毕业后,除了在省城大医院里当过一段实习医生外,从一九三四年开始,便在东江市民生路挂牌行医。因为他人品端正,医术高明,博得了病家的尊敬和爱戴。
有位病家还特地送给他一块“华陀再世”的金匾,于是,“小华陀”雅号便传遍了东江市。
夏省吾虽然成了社会名医,但不管刮风下雨,炎夏寒冬,白天黑夜,凡急症需要出诊的,他说走就走,从不含糊误事。为了这,他还特地在挂在诊所门口的那块医牌上,亲笔写上:“日夜出诊,风雨无阻”八个大字。
夏省吾为人虽说随和,平易近人,可也有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三十多岁了,竟多次谢绝热心的说嘴媒人,还坚持守身一人。但是,每逢清明节,他却总要带上黄大发去西郊剑山公墓扫墓,在一个带十字架的坟上,先献上一束白色的康乃馨,然后极其虔诚地鞠上三躬。可是竖在坟前的那块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上,却并无一字。黄大发只知道墓里埋着一位名叫“绿茵”的女子,至于她和夏省吾是什么关系,夏省吾为什么对她如此深情,他就一概不知了。夏省吾房里有一帧少女的八照片,那女子非常漂亮。对这帧照片的来历,夏省吾一直守口如瓶。黄大发猜想她也许就是坟里的那个叫绿茵的女子。
俗话说:“树大招风”。夏省吾自在本市医学界成名以后,也不断遇到许多不顺心甚至很痛苦的事:同行的妒忌倾轧,地痞流氓的无理纠缠。对此,夏省吾为了成就事业,替家乡百姓解除病痛,总是委曲求全,卖金求安。
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刚投降不久的一天,突然有一辆涂着国民党党徽的吉普车,驶到诊所门口停住了,接着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来。那位副官一见夏省吾就“啪”行了个举手礼。夏省吾不由打了个愣怔,接着,那副官递过一张名片,夏省吾接过一看,只见名片上印着:
东江市警察局长郝耀宗
副官说:“局座偶染小恙,特请夏医生出诊。”
夏省吾拿着名片,对“郝耀宗”这个极熟悉的名字发了半天呆,去不去呢?他一时感到犹豫不决了。那副官在一旁满脸堆笑卑谦地说了一大串好话,终于把个面慈心软的夏省吾说活了。他收拾了一下出诊皮包,跟随副官上了吉普车。小吉普“嘀嘀”几声,一溜烟地向市警察局方向驶去。
谁知过了不多时候,夏省吾却自己雇了辆黄包车回家来了。黄大发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白里泛青,一进门就往沙发上一靠,抓起一边的白兰地酒,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喝干。又狠狠地把杯子往地板上一掷,“叭”摔了个粉碎。
黄大发给他开了好几年车子,还从来没见过夏省吾发过这么大的火,不禁感到惊愕和不安,忍不住问道:“先生,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呀?”
夏省吾气愤地说:“一条披着人皮的狼!”说完,拿了杯子,又要倒酒。
黄大发急了,抢过酒杯,恳求说:“先生,别喝了!你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你有什么为难事,就说出来嘛,一个人憋在肚子里多不好受,我虽是个粗人,可也许能为你分担一点忧愁呢!”
夏省吾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大发兄弟,这不关你的事,没什么……”
边说边扶着桌子边缘,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卧室。
第二天,夏省吾仍旧按时起床,照常为病人看病。可是一夜下来,他面容憔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他把黄大发喊过来,关照说:“今后凡是警察局来电话约我出诊,你一概回答我不在家,来了人,你也设法替我挡驾。”
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十点钟,黄大发关上诊所大门休息了。夏省吾在书房里捧了一本祖上遗下的《千金妙方》在苦心研读。
突然大门“嘭嘭嘭”急促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叫门声:“夏先生,开门!夏先生,开门!”
黄大发已经睡下了,听到了敲门声,禁不住一边嘴里嘟囔着:“谁呀?催命鬼似的敲门,没日没夜的,顾人死活吗?”一边很快披衣下了床。他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只见从光线黯淡的台阶上,挤进一个浑身上下一团黑的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黄大发细细一瞧,来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一张脸长得特别黑,仿佛生漆涂过一般,又穿了一身黑湘云纱衣裤,猛一看,简直是全身一团漆黑。
凭经验,黄大发一看来人这身打扮,就断定他是个什么大公馆里的听差。
那黑汉朝黄大发抱拳打了个招呼,然后“嘿嘿!”从喉咙里逼出两声干笑,说:“实在对不起,扰了你们清梦。我家太太得了急病,上吐下泻,有人说是‘瘪罗痧’(霍乱),非常危险,老爷派我来请夏先生无论如何出趟夜诊,开包钱(诊金)好商量,请先生务必答应。”
这时,夏省吾已经从书房里踱了出来,对黑汉子说:“你家主人府上在哪儿?”
黑汉说:“先生,住在海潮路。”
站在一旁的黄大发听了,心里不禁又是个“咯噔”:这海潮路在市郊,不光汽车开个单程就得半个多小时,更主要的是那儿冷落荒凉,虽说也有几家“社会名流”的私人别墅,但也是强盗、海匪经常出没之处,一到晚上,更不太平。万一出个什么意外,连叫救命的地方也没!夏省吾倒是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黄大发从车库里开出汽车。几分钟以后,三人就上了路。
一汽车在路上疾驰了半小时,才来到海潮路。这时已是深夜,马路上黑乎乎的,只有几盏灰黄的路灯在空中摇摇摆摆;不远处,传来阵阵海浪冲刷在礁石上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响声,使人听来不寒而栗。汽车开呀,开呀,终于在一座花园别墅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黄大发透过大铁门朝里望去,看见这是幢很有气派的花园别墅,院子里有座用花岗岩围砌而成的大花圃,花圃后面是一幢小巧玲珑的法国式两层楼房。整幢楼黑的,只有楼上左边一间露出一点惨淡的灯光,加上花园里浓密的树荫环抱,更使这幢洋楼笼罩上一种阴暗而神秘的色彩。
夏省吾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些,下车后,跟随黑汉进了大铁门。黄大发急忙熄了火,就想跟上去,谁知那个黑汉子,却动作敏捷地把大门“哐”关上了,并随手拉上了大铁门。黄大发只得在门外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大概过了五分钟,楼上那盏唯一的电灯光也灭了,只露出一点暗得发红的蜡烛火光,一跳一跳,摇摇晃晃,窗口不时晃动着一个人影,除此之外,整座院子仿佛人全死绝了,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黄大发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头上沁出了汗水,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二楼窗口传来“啊!”一声惊叫,接着那一点火光也熄灭了,整幢楼房堕入了黑暗而恐怖的深渊。
黄大发的那颗心“嘣嘣嘣嘣”跳到了喉咙口,暗叫一声:坏了,先生一定遭坏人暗算了!他焦急地举起拳头,拼命地擂起大铁门。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光景,突然,从花圃的树荫丛中蹿出一个黑影来,“噔噔噔噔”飞快地奔到大门边,用力拉开铁闩,开开门直朝黄大发猛扑过来。
黄大发也豁出去了,忙拔出拳头,准备和来人拼个你死我活!他那捏紧的拳头正准备往下砸时,再仔细一瞧,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夏省吾。黄大发立刻一把扶住夏省吾,焦急地问:“先生,怎么啦?”
夏省吾好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般,惊魂未定,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快……快开车!”
黄大发连忙把他扶上车,打开顶灯一瞧,只见夏省吾脸色苍白,虚汗直淌。
黄大发也顾不得细问,赶忙发动车子,就往回开,谁知汽车开出约五十公尺时,夏省吾突然连连喊道:“大发,把车倒回去,我还想上楼,看看仔细!”
黄大发一听,顿时呆住了。
绿茵的幽灵
黄大发以为他吓昏了,在说胡话,就没听他的,一口气把汽车开到诊所。
一到家中,夏省吾立刻命令黄大发摘去门口的医牌,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擦去了“日夜出诊、风雨无阻”八个字,然后又颤抖着在牌上写了:“夜不出诊,敬希鉴谅”。
过了几天,夏省吾的情绪稍稍平静以后,才告诉黄大发那次夜诊遇到的可怕事情。
那晚,夏省吾跟着黑汉子进了大门,沿着花圃旁边滑溜溜的小道进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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