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唐九云不愧是律师，敏锐道。
明梓想决绝地反驳，但是最后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已经面对他撒过太多次谎。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这种默认却令唐九云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他看着她，却是仿佛透过她看到更加遥远、难以企及的地方，最终，他嘲讽地开口：“嘴里说着喜欢我，但是人又要走，那又叫什么喜欢。”
明梓能清楚地看明白，唐九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残存的那一丝火焰已随之消失殆尽，他身旁的空气渐渐冷冽，冰寒刺骨：“夏明梓，放心吧，人这一辈子只能傻一次。”
是的，人这一辈子往往只能够傻那么一次。
她已经傻过了，所以在唐九云隔了多少年的时光，问出来了他当初应该问的话，她却只能心生寂寥。也许时间并没有令唐九云改变多少，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很想毫不犹豫地大声地回答他：是的，她还喜欢他，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欢着，就像这份爱恋已深入骨肉再也无法拔除，哪怕说出这一声，就要付出她最为沉痛的代价，她也仍旧想要站在世界中心宣布：她喜欢他，喜欢这样一个很好很好的他。
但是所有一切，最是抵不过时光流水岁月如梭。
可能连冯玉兰也没有想到，以她那个年纪还有可能会怀孕，若是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傻到那天去找明梓，对于冯玉兰来说，不管是炫耀也好，添堵也罢，还是间接地去打击明梓她妈，都没有好好保住这个孩子来得重要。
对于冯玉兰来说，兴许这是个男孩。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哪怕夏正华平日里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但是在内心深处，仍旧是有种中国男人难以割舍的传宗接代的陋习。只要这个孩子出生，那么明梓她家就完全没有胜算了。
可是这个孩子就这样没了，显然她也不大可能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于是冯玉兰痛心疾首，生不如死，她决意要控告明梓。
“妈，我会没事的，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个误会。”明梓心疼地看着她妈。
就这么短短几天时间，她妈便仿佛老了十岁，她妈轻轻抱住明梓：“嗯，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是她们彼此都知道，情况对于明梓很不利，当时她们之间的谈话没有其他人听到，但是培宁却能够作证，是明梓动的手。
唐九云过来找她，就站在她家楼下，但是明梓心情不好，趴在桌子上面隔着玻璃朝他扁嘴，唐九云挑挑眉，作势要砸她家玻璃，虽然人家不会说话但是动手能力强啊。
明梓忙认错：“别闹别闹，我妈刚睡着，这几天我妈愁得晚上都睡不着。”她妈本来身体就不好，最近更是不舒服，老是按着胃半天都直不起腰。
唐九云朝她做个手势，让她出来，明梓看了眼她妈确实是睡下了，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怎么了？”明梓一出来就被唐九云拽着跑，气都没喘匀。
唐九云把手机亮在她面前：找你爸去。
“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爸在哪儿呢。”明梓苦笑，她不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妈一直在给她爸打电话，找他人，可是不管是哪种办法，夏正华都显然在避而不见。明梓难以相信，他爸会这样对她，但是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唐九云微微一笑，但稍纵即逝，他仍旧摸了摸明梓的头，把明梓直接给带到了一家会所。
推开包间的门，夏正华果然坐在那儿，他正望着一个地方心不在焉地发愣，连烟快烧到手指也没有觉察，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一圈，眉宇间有着浓重的思绪。
明梓抿抿嘴，还是小声地喊道：“爸。”
夏正华吓了一跳，看明白是明梓的时候有些惊讶，但是看到唐九云的时候，便恍然悟道，“我是说怎么首长突然要见我呢……”眼神中还有些许失望闪过。
眼前是仿佛已然许久未曾见过的父亲，明梓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夏正华看着明梓的眼神非常复杂，但是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都进来坐吧。”待明梓坐下，他主动将菜单推过来，“吃饭了没？想吃点什么？”
明梓摇摇头：“吃不下。”
“你不吃小九也不吃吗？”夏正华觉得明梓实在不懂事。
明梓很尴尬地把菜单推给唐九云，唐九云却是摇摇头，将菜单又推了回去。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场，明梓心里愈发低沉，唐九云悄悄在桌子下面地握紧明梓的手，他特地安排了一场，总不能就这么无疾而终，让明梓父女俩什么都没沟通，他们毕竟是父女俩，能有什么隔夜仇。
明梓看了眼唐九云，才勉强喊了声：“爸……”
兴许是唐九云在的关系，也兴许是明梓喊的这声勾起夏正华的父爱，他触景生情，神情缓和下来，开口问道：“知道错了吗？”
明梓嘴张了张，她知道这也算是她爸给她的台阶，不管冯玉兰是不是铁心想告她，只要她爸开口，这件事情就会消弭于无形，可是她就是开不了口，感觉好像说出口就是对她妈的背叛，她试图向夏正华解释道：“当时我就是推了冯培宁一下，根本就没有想到……”
夏正华脸色难看起来，他打断明梓的话：“够了，别再狡辩了！培宁都已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你对你冯姨态度那么差，事情至于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吗？”夏正华本来就心烦意乱，越说越火大，“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的，做错了事就得勇于承担责任！”
明梓倔强平静地反问道：“所以你才一定要和我妈离婚对吗？”
夏正华一滞，旋即更加恼火：“我告诉你，夏明梓，你妈已经跟我说了，只要我让你冯姨撤诉她就签离婚协议，但是你要记住，就算我和你妈离了，你也是我女儿，你以后也得跟着我！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我不能再把你交给你妈管了，再这么下去你非得毁了不可！”
“你在说什么？！”明梓惊道。
明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妈说会保护她，她妈为了她放弃了她最后一丝尊严，可是她们都没有想到，她爸竟然会和她妈争抚养权。
这虽然有明梓有些欣慰，欣慰自己父亲没有像踢包袱一样把她踹开，可是就一定要这样吗？要看她每天像个外人一样，插足到他的新家庭中？看着自己妈妈的位置被另一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代替？还要对冯培宁装作姐妹情深，用来满足爸爸那天真的梦想——以为他的世界能妻妾平天下，姐友妹恭？人人和平共处？！
“爸！你就没想到问我的意见吗？我——不——跟——你！”明梓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
“这事由你说了算吗？”
夏正华勃然大怒：“你妈都教了你什么？这才多大，就目无尊长，有胆子干出那种事情，要是再大一些怎么办？杀人放火吗？！”他越说越气，当一件事情开了次头，那么接下来便仿佛成为惯性，可这一次，当夏正华的手再一次扬起的时候，一道人影却是插进了他们中间。
唐九云眸色冰冷地看着夏正华，将明梓紧紧护在身后，仿佛只亮出獠牙的小狼。他安排这次碰面不是让他伤害明梓的！
夏正华这才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在唐九云面前失态，虽然唐九云与唐念并不像普通父子那般亲密，但是他们毕竟是父子，若是因为家庭的事情连累到唐念对他坏了印象，那么以后很多事情都难办了。
想到这里，夏正华悻悻地垂下手掌。明梓这才觉得身体僵硬，手指在轻颤，她躲在唐九云的身后看着夏正华，有一种心灰意冷的颓然，也许在冯玉兰出现的那一秒，她就应该不再抱有奢望，奢望着一切还像原来一般。
夏正华迟疑了一会儿，仿佛作着最后的努力问道：“明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跟着我走吗？”
明梓决然地摇头，转身就跑出了会所。她没有方向地往前飞奔，仿佛如此就能将所有的郁闷、所有的苦楚发泄出来，她的眼睛渐渐发花，身体如同融化在空气之中，但是她仍旧不想停下来，直至她脚下一绊，朝着公园长长的斜坡倒下去。
也许她本来是可以反应过来了，但是那一瞬，明梓却是觉得自己好累，根本无力抵抗，但是下一秒，手臂却是一紧，唐九云将她整个护在怀里，往后栽倒在深深的草丛中。
这是靠近长江边上的公园大斜坡，郁郁葱葱的草丛几乎有半人高，萤火虫随风飞舞，仿佛无忧无虑的精灵彼此嬉闹，在月光摇曳之中，草叶横陈出纵横交错的光影，在他们相互拥抱的身体上留下起伏的痕迹。
唐九云紧紧地抱着她，好像怕她突然再跑开，再次遇到危险。神才知道，就在她栽倒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也仿佛停止跳动，唯恐来不及阻止。
“我刚刚是不是跑得很快？”明梓坐起身，回眸问道。
唐九云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又埋首打字，手机屏幕自下而上的光芒令少年的脸庞带着一种难言的洁净：再快我也能追上你。
明梓想冲着唐九云笑，但是声音却是哽咽在喉咙中，泪水就在不知不觉之中簌簌而下。
她本不想哭，但是就这么一声纵容，却是让明梓无法再伪装坚强。
唯有在他面前，她能如此肆无忌惮。
“小九，我妈之前真的是什么都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她总是告诉我，说她和我爸能遇上是缘分，真的是缘分，要不，一个天南、一个海北的人，怎么就那么巧，在我爸正调在一个偏远地区学习的时候撞上了？那时候我爸可真的是一穷二白，但是我妈说，见着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上他了，想要和他过一辈子，她鼓起勇气问了，我爸也答应了。”
她还没有到懂得爱情到底是什么的年纪，但是明梓曾经以为，父母就是爱情最好的范本。
但是现在……
明梓泪眼蒙眬地问道：“小九，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才半辈子都不到呢……”
下一秒，明梓感觉到眼皮传来微妙的触感，很柔软，又很有韧性，带着唐九云独有的温度与气息，先是像羽毛一般轻拂而过，随后，再落在她下意识闭起的双眸之上。
明梓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以至于在唐九云退开一段距离之后，她仍旧像雕像一样瞪着唐九云，仿佛眼前这个人突然长出来一双犄角。
唐九云被她瞪得很不好意思，脸庞染上一丝可疑的红晕，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好像想表达点什么，但最后，他伸手抚了抚明梓的头，安抚着她。
明梓的脸顷刻之间涨至通红，眼睁睁地看着唐九云垂下头，在自己手心里写道：我不会。
这三个字仿佛写得很快，但是又很慢，明梓的脑子仍旧混乱着，意识如同还在深海之中，浑浑噩噩的没有搞明白，但是她却是能清楚地知晓，这是唐九云给她的一个珍贵的承诺，一个他最为真心的承诺。
哪怕在这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事情，明梓也能清楚地记得，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有一个若夏花般绚烂的男子，给了她一生之中最为美好的回忆。
“我送你回去吧。”唐九云微微一笑，起身朝她伸出手。明梓脸庞通红，她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下，但还是将手放在他手心里，剧烈运动的疲惫与哭泣过的悲伤令两人气息还不平稳，手心仍旧泛着潮热的汗，但就在接触的那一瞬，仿若手掌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将他们之间牢牢牵系在一起。
唐九云比她走前一步，明梓默不作声地就跟在他身后，就那么看着唐九云的背影，看着他的发随着风的飞扬，还有没有擦干的汗珠滴落在衣服上，浅浅洇开的痕迹。
明梓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船，被他慢慢地，坚定而温柔地拖拽着，寻找到了休憩的港湾。
爸爸对她的伤害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明梓想，只要她有唐九云，只要她能继续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就在她打开家门的一瞬，看到了晕倒在地的妈妈，明梓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奢望，从来都只是奢望。
她妈妈吐了一地的血，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腥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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