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点来钟的时候，急救车呼啸而来，破开寂静。
急救车送来了三名伤员，是一家人在回老家途中出的事儿。整辆小车总共四个人，三大一小，其中妈妈受伤最重，当场人就没了，其次，就是她怀里的孩子，卡在妈妈的怀里和变形的车中间，消防队员连工具都上不了，徒手掰了好半天，才把孩子给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但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基本上没有生命体征了。
那么小、那么软的身体，连血都没有出多少，躺在那儿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小嘴巴都还微微噘着，可明梓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推进急救室才十分钟就给送了出去。
活下来的两个大人，有一个是孩子的舅舅，还在晕迷，另一个是孩子的爸爸，并不大，也才不到二十六七的样子，奇迹般的只受了些轻伤。
可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当场就傻在那儿，眼神都直了。
好半天，才听到那年轻人哇地一下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医院里，震着人心都在颤。
明梓心里也堵得慌，虽说她们这个行业，的确是见多了生老病死，让她们对于生死都有些漠然了，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那么小的孩子，才睁开眼睛多久？恐怕连这个世界都没有看够，就这么走了。
整个大室都能听到那年轻父亲的哭声，明梓走远了点，又回过头看了看，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能陷得太深，可她还是忍不住，掏钱买了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那名年轻父亲哽咽到无法言语，接过水的时候手攥得死紧，矿泉水瓶都被捏变了形。
但他朝着明梓点点头，感谢她在寒冷的夜色之中，给予他的这一丝善意。
明梓想开口劝慰几句，但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就在这个时候，从明梓身后越过来一个身影，用着一口流畅自然的普通话，快速地询问道：“你好，我是XX电视台的记者，今日凌晨高速上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你就是这起事故的当事人吧，你还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可能是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记者，也可能是因为事出突然，年轻人并没有反应过来，那名记者没有放弃，连珠炮一样问道：“据交警大队的同志介绍，在这起两亡两伤的事故中，主要是因为疲劳驾驶，无法及时躲避对面车辆而造成的，事实确实是如此吗？如果真如交警所言，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让你选择了连续十个小时不休息呢？”
面对记者的咄咄逼人，以及正在运转着的摄像机，那名年轻人整个都呆了，脸色几乎同医院的白墙没有什么区别，明梓看不下去了，拦在他们之间：“请现在不要打扰到病人，他也有外伤需要处理，有什么事情，等家属来了再说。”
“也就是说……”
明梓与那名记者的视线骤然对上，两人都仿佛被五雷轰顶了一般。明梓脑子里面骤然空白，竟然是培宁？
适才伶牙利齿的培宁也呆滞当场，直至被摄影师示意之后，她才幡然醒悟一般，但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明梓心里冷笑着，可能她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冤家路窄。
培宁往左边闪了闪，想绕开明梓，却被随之而动的明梓再次拦住，她顿时吊起漂亮的丹凤眼瞪向明梓，明梓不为所动：“现在病人需要的是安静，请这位记者尊重一下病人的个人权利。”
没有想到培宁瞬间收敛怒意，出乎意料之外地笑开，“那么你们之间是认识的？”
明梓淡然道：“对于病人的关心是我们医护人员应当做的事情，无关乎私人关系。”
“这还真奇怪，普通情况下，护士可不会这样关心病人的‘个人权利’。”
培宁耸耸肩，突然问道：“昨天急救室有几个人呢？当班医生又是谁呢？”
明梓根本不想同培宁多说，索性一口气说完：“昨天晚上，值班医生在抢救同时，已向上级主任医生报告过了情况，如果说你想要了解昨天晚上具体发生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专门接待的人。”
“哎哟，我只是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说这么多干吗呢，而且这么官方，搞得好像很讳莫如深喔。”
培宁笑得意味深长，但是话说得十分夹枪带棍，不待明梓反驳，她又马上道：“不过依你所说，那么昨天晚上就是一切正常了？就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明梓紧紧皱眉。
“真的吗？可是我怎么听说，当时因为没有人缴费，所以让孩子的舅舅坐在急诊室外面等，直至家属缴费之后才进行了救治？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耽误了时间，病人是不是不至于因为脑出血陷入到晕迷？你作为当班护士，没有及时发现情况，所以现在才心中有愧，是不是？”
明梓先是吃了一惊，瞬间火气就上来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明白。”
培宁大声道，尔后又走近一步，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你说你还回来干吗？你知不知道唐九云现在有多恨你？”
明梓心头大恸，忍不住将培宁推开：“你够了！”
培宁顺势摔倒在地，一脸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好像真是因为她适才的那些问话让明梓恼羞成怒了一般，摄影师忙去扶培宁，培宁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娇声道：“就算是真的，你不回答就算了，也没有必要动手动脚的，这是恼羞成怒了吧。”
“是啊，女孩子家的，怎么能动手呢？”摄影师也在一旁帮腔道。
这时已经接近八点多了，整个急诊大厅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众人看到这幅场景，不由得议论纷纷。明梓怒火中烧，培宁简直够颠倒黑白的，完全是想将火引到医院来的架势。
如果一起车祸重伤员太多，救护车本身就会进行分流，不会将所有人都送到一个医院。孩子的舅舅当时只能看出来是体表伤，自己也说没有什么感觉，于是值班医生就先安排孩子进抢救室，实习医生诊断处理大人，同时上报主任医生。
孩子的舅舅可能也是因为心切，所以并没有合作，执意要守在抢救室外面，哪里会料到，就在短短十分钟之后，他会径直倒地晕迷。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调出来监控录像完全可以证明，根本就不像培宁说的那样，有什么黑暗内幕，那名年轻父亲也一直在现场，他应该最清楚才是！明梓回头，想要让那名父亲说些什么，可是却看到了那名年轻人躲了躲，眼中怀疑犹豫一闪而过。
明梓心里一寒，原本想辩驳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明梓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许吾给拎回休息室了，余下的事情医院会有专人去解决。
明梓怯怯地看着许吾，低眉顺眼道：“师兄早，请师兄安。”
“安个屁！”
平时“慈眉善目”的许大师兄现在已经成了“怒目金刚”，完全不顾平时的形象：“夏明梓！平时我教你什么来着？第一，有些事情别陷进去了，重症那边每天都有人走，你同情得过来吗？还不如把同情的那点时间拿来练技术。第二，你这一年的护士白当了？不知道现在医患关系多紧张？！一旦有点什么事儿，那舆论全都是说医院不对！你遇事躲都躲不及，还和记者动上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啊？”
明梓蔫蔫地辩驳：“你不知道那记者有多可气，硬是要绕到是我们的错，而且还靠得那么近，我推了她一下，那知道她……”
“她顺势陷害你啊？人家吃饱了撑的吗？跟你这个小护士有仇啊？”
这话还真说对了……
但是明梓没有再吱声，蔫头耷脑地听着许吾训她，眼神盯着护士长飘然离开的身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是许吾赶在护士长前面发现急诊大厅的事，这一罪不两罚，许吾当着护士长的面儿演了这一出，护士长也不好意思再骂她第二轮了。
“禀告师兄，敌情解除了。”明梓小小声地提醒许吾，表情继续维持着悲痛。
许吾看到护士长的确是走远了，将藏好的包子豆浆塞给她，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明梓脑门一下：“你啊！”
明梓苦笑着挠挠头，朝着许吾双手合十以示感谢。她也知道刚刚许吾那通骂不全是做戏，也是关心她，可是其中的纠缠，她又怎么能同许吾说得清楚呢？
许吾见她眼睛下挂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和熊猫都能媲美了，只好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看这件事情也没那么快完，你干脆先回去休息几天避避风头，这事情我向你们护士长说吧。”
明梓这才长吁口气：“那是带薪的么？”
许吾吼她：“快滚！”
明梓得了便宜也不敢再卖乖，夸张地朝许吾挥挥手，啃着包子喝着豆浆转三趟车回家了。坐在车上，窗外的风景晃晃悠悠地往后退着，带着一股这个城市特有的灰蒙蒙的感觉，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不知道下个转角会遇上谁。
满车厢里都是人，但是没有了忙碌的工作，明梓却深深地感觉周围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呵出的热气在鼻间萦绕，明梓脱力地将额头靠在车窗上，冰凉的触觉渗了过来，让她倒是愈发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这几天她脑子一刻也没有停过，不停地回转着那么几个人的身影。
先是来了个唐九云，现在又蹦出来培宁……难道她得要去拜拜了？让菩萨保佑她，别再重遇上他们。
她这一辈子，若是命运想给她个惊喜时，从来有惊无喜。
明梓被折腾得够呛，一回家倒头就睡了，可没想到的是她正睡得香呢，手机活生生地将她吵醒了。明梓几乎要抓狂，闭着眼睛摸索接起电话，刚想开骂，对面的李培培就在那儿叫道：“明梓，你快上网！”
“……什么……”明梓还迷茫着，完全没有进入状态。
“夏明梓，你起床挂QQ，我在QQ上给你留言了，你先看了再说。”李培培十分焦急。
明梓在床上翻滚，嘟囔道，“科花儿，到底是啥事啊，我还困着呢，你要对我告白明天再说。”
李培培当即便暴躁了：“夏小猪，现在都几点了，你还睡个什么劲，起来，是真出事了！”
“……我是摊上什么大事了么？”明梓实在没办法，一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还舍不得离开床，打着哈欠开了电脑挂上小企鹅，可是在点开地址的时候，剩下的半个哈欠就给含进喉咙里了。
李培培发过来的是××晚报的微博，上面很清楚地将她拍了出来，正好是她推培宁的那一段，微博都不长，基本上就是将培宁的猜测给报道了出来，不但抨击了医院，指责现在医院早已失去人道精神唯利是图，还意有所指道，谁给了她一个小护士那么大胆子，意图隐藏事实，还仗势行凶。
明梓又点进这条微博@的人，俨然是那名年轻父亲。在那名年轻父亲的微博上，他亦对当天晚上的诊断表示怀疑，并且罗列出与培宁问话相似的疑点，要求医院方给予解释，同时表示他不放弃法律追究真相的权利。
李培培还没有挂电话，在那边问道：“明梓，看清楚了吗？”
明梓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她抿紧嘴角好一会儿，才佯装冷静地对李培培说道：“没事，当天晚上都有监控，120也有记录，抢救没有耽误时间，而且家属赶来去缴费的时候，单子上打印的时间，显然是在抢救之后。”
“但是现在搞到媒体上面了，就复杂了。你知道我们领导最讲究面子了，现在据说正在研究这事儿呢，你自己想想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李培培压低声音道。
李培培在顾虑什么，明梓心里也明白，如今她被培宁别有用心地顶出来成了出头鸟，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在李培培看来，她那么不明不白地进了医院，肯定是背后有关系，所以要她赶紧找人撑腰。
明梓苦笑，谁又能想到，如今她是真心一清二白，背后没人啊。
网上的留言基本上是声讨她的，还有抨击医院黑心肠，夹杂着网友自己在医院的坑爹遭遇，以及公知们摆出一切都是制度的错的态度，综合起来，如同哈哈镜一般光怪陆离，让明梓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
随意翻了几页，明梓只觉得头都看得发晕，索性关了电脑。
她一个人不可能去向所有人解释，这悠悠众口能怎么办，只能眼不见为净了。再说了，网上的事情，不就是一阵风么，这阵子刮完了，再出件事情就能盖过她的“风头”了，她要是自乱阵脚，不正是遂了培宁的心愿么。
明梓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她这一觉睡了有一整个白天，现在已经都快八点多了。
揉着饥饿的肚皮，明梓从床下拖出来行李箱，在里面翻衣服。自从她搬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打起精神来好好整理，这间几乎快赶上她年纪的房子，不过一厅一室，厨房的瓷砖都带着年月残留的淡黄，仿佛她走进去，还能看到妈妈就在里面忙碌，为她煲一盅她最爱的汤。
妈妈不在了，没了人在旁边絮叨，没了人呵护她，于是明梓也没那个心力去妥帖照顾自己，日子仿佛总是混得很快，下完班，买两个包子当顿晚餐，倒头睡起来了，便又是新的一日。
明梓手顿了顿，然后随意拉了件运动外套在身上。
等套好了，明梓才发现这件昔日对于她来说太大的运动服，现在竟然刚刚好了。
一款男式的、已被岁月沾染上陈旧痕迹的运动服，却被她像收藏宝贝一样收藏了这么多年。
明梓轻轻抚着已经起毛的袖口，想了想，还是套在身上出了门。
深秋的风已然刺骨，明梓拢了拢衣服，感觉还是略薄了些。再想起来，也对，当初唐九云“借”给她的时候，还是在初夏呢。
自从他们俩“吵”过之后，冷战就正式开始。
不过对于唐九云而言，其实一点都无所谓吧，反正平时也是她缠着唐九云说话罢了，如今不过是她单方面不缠着唐九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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