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看妹妹在教堂里从我身边走过会很难熬,但其实没有什么,只不过在和他俩亲吻道别时有些情绪。我看着他们把旅行箱系好,贴好标签,普利西拉身穿暗黄色大衣,容光焕发。当然了,这是我们家人两年来第一次穿上有颜色的衣服,她说会给我们从米兰寄包裹。我觉得她给我使了一两个意味深长,又有些怜悯的眼色,不过肯定没有她在斯蒂芬婚礼上使的多。好了,曾经我是母亲的累赘,现在我成了她的慰藉。人们早餐时说:“普赖尔太太,有玛格丽特在,您一定很欣慰吧。她那么像她父亲,肯定会是您贴心的小棉袄!”
但我对她并不是什么安慰。她并不想在女儿身上看见她丈夫的脸庞或是习惯的痕迹!等所有婚礼宾客离开后,我发现她在屋子里徘徊,摇头叹气,“真安静啊!”就好像我妹妹是个孩子,她想念她在楼梯上的尖叫似的。我跟着她来到普利西拉的卧室,看着空空荡荡的橱柜,上面的箱子都已经运往沼府了,连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也统统消失不见了,普利西拉大概想留给她的女儿吧。我说:“人去楼空。”母亲又叹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拉下一边的帘子,把床罩解下,说不能让这些东西在这里发潮发霉。她摇铃叫来瓦伊格斯,让她把床罩拆下,给地毯拍一拍灰,把炉栅擦干净。我们坐在客厅里,听着这陌生的动静。母亲一会儿愠怒地责骂瓦伊格斯“像牛一样笨拙”,一会儿对着壁炉上的钟叹气,“普利西拉到南安普顿了吧”或者“大概已经在英吉利海峡上了”。
“这钟真响!”她说,又过了会儿,她看着原来有鹦鹉的地方,说,“格列佛都不在了,这地方实在太静了。”
她说把东西带到屋里养的缺点,就是人们会慢慢习惯它们,失去了又难免伤心。
钟继续敲。我们谈论婚礼、宾客、沼府的房间、亚瑟那些漂亮的姐妹和她们的华服。之后,母亲开始做女红。九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起身向她道晚安——她却突然投来锐利而奇怪的一瞥,“我希望,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变得年老痴呆。拿本书,念给我听。自打你父亲去世,就没人给我念过书。”我感到一阵汹涌的痛苦和惊恐,我说她肯定不会喜欢我的书的。她说,那就去拿一本她感兴趣的小说或是书信集。我还站在原地盯着她时,她起身从壁炉旁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是《小杜丽》[51]的第一卷。
我读给她听。她拾起手工活,又望了几眼时钟,摇铃叫来蛋糕和茶,在瓦伊格斯倒茶的时候发出啧啧的声音。克雷蒙[52]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烟火声,街上时而飘来喊声和笑声。我读着书,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或歪着脑袋,但当我停顿下来,她又点点头说:“继续,玛格丽特。继续,下一章。”我读着,从眼角看着她,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可怕画面。
我看见了岁月的痕迹。她老了,有些驼背,爱发牢骚,可能还有些耳背。她变得闷闷不乐,儿子、偏爱的女儿都已经在别处有了自己的家,更快乐的家,有孩子,有生气,有年轻的男士,漂亮的衣服。要不是这个未嫁的女儿,这个相比华服与晚宴竟然更中意监狱与诗歌,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慰藉”的女儿在,她也许早就被邀请去与他们共享天伦了。为什么普莉丝走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只有妒忌。但现在我坐着,看着母亲,我觉得心慌,更因为心慌而羞愧不已。
她起身回房,我走到窗前,望着玻璃窗外。尽管在下雨,人们还是在克雷蒙旁边的树木后面放着烟火。
这是今晚。明晚海伦会和她的朋友帕尔默小姐来,帕尔默小姐也马上要嫁人了。
我二十九了。再过三个月,就三十了。母亲越发驼背、满腹怨言,而我呢,我会变成什么样?
干枯、苍白、瘦成纸片,变成一片叶子,夹在黑色的枯燥的书里,没有人会记得。昨天我就在父亲书桌后架子上的一本书里发现了这样一片叶子,一片常春藤叶。我和母亲说我计划开始整理爸爸的信件,但等我真的到了他的房间,我想的只有他。房间还是老样子,他的笔还在吸墨纸上,印章、雪茄刀、镜子都还在原位……
我记得他站在镜前,扭过头,露出病恹恹的笑容,那时距离他们发现他患癌症已有两周。他小时候,他的保姆说,生病的人不可以看自己的镜像,否则灵魂会飞到镜子里杀死他们。
我久久地站在镜子前,希望找到一丝他的踪迹,希望找到任何他去世以前留在镜子里的东西,但只看到我自己。
1874年11月10日
今天下楼时,发现爸爸的三顶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拐杖靠在墙边的老地方。有那么一瞬,我想起挂坠盒,怕得要死,心想,“这是塞利娜捣的鬼,我怎么向家里人解释呢?”埃利斯出现了,神情古怪地望着我,说是母亲让她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母亲觉得这样可以给人一种家中有男士的错觉,可以吓走盗贼!她还要求在切恩道上增加一名警力。现在,每逢我出门,就能看到他向我脱帽致意,“下午好,普赖尔小姐。”下一步,我猜她大概要像卡莱尔家一样,让厨娘在枕头底下放一把上好膛的枪了。结果厨娘在晚上翻身时把自己爆头。然后母亲会说,啊呀,真可惜,像文森特太太那样烧得一手香喷喷的肉排和蔬菜炖肉的厨娘哪儿找去啊!
海伦说,我越来越愤世嫉俗了。今天晚上她和斯蒂芬在这里。我让他们和母亲聊去,但海伦一会儿就上来敲门,她经常上来与我道晚安,我也习惯了。但今天,她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东西,她面露难色。是我的一小瓶氯醛。她说话时没有看我,“你母亲见我上来,让我给你带药。我说你可能不喜欢我来送,但她腿痛,不想爬楼梯。她说相比仆人,更信赖我。”
我宁愿瓦伊格斯送也不愿海伦来送。我说:“接下来,她就会要求我在客厅里,在客人的注视下,一勺勺把药吞下去。她让你一个人从她房间里拿的药?你真有面子,知道药在哪儿。她都不肯跟我说。”
我看着她努力把粉末在玻璃杯里搅拌好。她把杯子递给我,我放在桌上,没动。她说:“我必须看你喝下去。”我说我一会儿就喝。我让她别担心,我拖着不喝,不是为了想让她多待一会儿。她脸红了,转过头。
今早,我们收到普莉丝和亚瑟来自巴黎的信,我们聊了聊这封信。我说:“你知道吗,婚礼之后,我在这里觉得有多压抑?你说,我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很自私?”她犹豫半晌,说妹妹结婚了,我觉得日子难熬,当然也正常……
我直视她,摇了摇头。哦,这样的说辞,我已经听过无数遍!斯蒂芬上学时,我十岁,他们说我会面临一段“难熬的日子”,因为我冰雪聪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能由家庭教师来教。斯蒂芬上了剑桥,还是这番话。等他学成回家,当上律师,还是这番话。当普莉丝出落得楚楚动人,他们又说我要面临一段“难熬的日子”,我那么貌不惊人,日子当然难熬了。接着,斯蒂芬结婚,爸爸去世,乔治出生,一件接着一件,他们只是说,这些确实会让我觉得不好受,大龄未嫁的姐姐总会面临这些情况,但这都很正常。“但是,海伦,海伦,”我说,“他们既然能预判这些日子会很难,为什么不做出一些改变,让生活轻松一点呢?要是我能有一些自由……”
自由?她问,用来做什么?我没法回答她,她只是说,我应该多去花园苑走走。
“去看你和斯蒂芬吗?”我冷漠地说。“来看乔治呀。”她说,等普莉丝蜜月归来,沼府那儿肯定会邀请我们去,那样,我的日常生活也能有些变化。“沼府!”我喊,“晚餐桌上,他们会把我安排在牧师儿子的旁边,我要陪亚瑟那个没出嫁的表姐,帮她把黑色的甲虫固定到绿色的粗呢板上。”
她打量着我,说我愤世嫉俗。我说,我一直都愤世嫉俗,只不过她以前从未点出罢了。过去,她只是说我勇敢,说我不同一般,她似乎很喜欢我这样。
她又脸红了,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我立刻说:“别离床太近!你不知道吗?这床被我们以前的吻纠缠得好惨?它们揪着你不放,一直回来吓唬你。”
“哦!”她喊,拳头打在床柱上。她坐到床上,捂着脸说,我难道要折磨她一辈子吗?她之前是觉得我勇敢,现在也觉得我勇敢。我也曾觉得她勇敢,“玛格丽特,其实我并不勇敢啊,我走不到你要的那一步。现在,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噢!我多么渴望你的友谊啊!可你为何要把这弄得像一场战争!我觉得很累。”
她摇头,闭上眼。我能感到她的疲惫,也能感到自己的。我感觉到它黑压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比任何药带给我的感觉还要黑暗,还要沉重。像死一样沉。我看着床。有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我们的吻,它们像蝙蝠一样,悬在帘子上,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我想,现在我如果晃一下床柱,它们会冲下来,化为粉末,散落一地。
我说:“对不起。”话虽如此,我并不觉得抱歉,我从未觉得抱歉,“我很高兴,那么多人中是斯蒂芬拥有了你。我想他应该不错。”我绝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她答,他是她见过的心肠最好的人了。
接着,她犹犹豫豫地说,她希望,她觉得,要是我能找个伴……外面还是有一些好心的男士的……
他们可能心地善良,我心想,他们可能人好、讲理,但他们不会像你一样。
我没有说。我知道说了,对她也没有意义。我只是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想不起来了。之后她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离开了。
她带走了氯醛的瓶子,还是忘记了看我喝下去。药水还在我桌上,水很轻、很薄、很柔弱,像是一瓶眼泪。氯醛沉淀在杯子的底部。刚才我起身把里面的水倒了,我把药舀了起来,够不到底,我就把手指伸进去,吸了吸手指。现在我的嘴巴是苦的,口腔是麻的。我觉得我可以咬断舌头任其流血,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1874年11月14日
母亲和我已经读到《小杜丽》的第二十章了。整一周,我都非常听话、非常有耐心。我们去华莱士家喝下午茶,去花园苑和帕尔默小姐及其情郎共进晚餐,我们甚至一起去汉诺威街[53]的服装店购物。但是——噢!这是件多么讨厌的差事啊!那些下巴小巧、一本正经的胖姑娘凑在裙子前,看一个女士把裙褶掀起来,冲着下面的罗缎面料、醋栗色面料或是薄软绸的布料傻笑。我问,她们就没有灰色的裙子吗?那女士似乎不甚确定。她们没有合身、朴素、简洁的款式吗?她们给我看一个穿着带紧身上衣的长裙的女模特。模特个头很小,曲线优美,但看上去就像个塞在一只造型不错的靴子里的脚脖子。我要是穿上这条裙子,肯定看上去像把剑鞘里的剑。
我买了一副米色山羊皮手套,我想买一打,给冰冷囚室里的塞利娜带去。
不过,我觉得母亲还是认为我们进展颇大。今天用早餐时,她给了我一件装在银色盒子里的礼物。那是一套她印的名片,卡片边缘印着突出的黑边,上面有我俩的名字:她的在上面,我的在下面,字体要小一些。
我看着名片,觉得胃纠紧了,像是拧成了一个拳头。
我没有向她提起监狱的事,为了陪她拜访人家,我已经快两周没去那里了。我觉得她应该想到了这一点,对我也应心存感谢。但是她今早把名片给我,说计划去其他人家走走,问我是和她一起去呢,还是待在家里读书。我立刻说,我想我该去米尔班克了。她吃惊而锐利地瞥了我一眼。“米尔班克?”她问,“我以为这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母亲,您怎么这么想呢?”
她啪的一声扣上手提袋,“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
我说,普利西拉出嫁前我怎么生活,现在也怎么生活。“除了她嫁人外,什么都没改变啊,不是吗?”她不作声。
她最近的神经质、这几周耐心的串门、《小杜丽》,还有那可怕的、愚蠢的觉得我的监狱探访已然“结束”的论断,都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深感苦闷。米尔班克和我上次来时一样,恶劣的环境不见改善,女囚们似乎更加凄惨了。埃伦·鲍尔染上了风寒和咳嗽,咳得胸口都痉挛了,擦嘴巴的布条甚至沾上了咳出来的血。好心的杰尔夫太太给她加餐,给她红色法兰绒围巾,也无济于事。那个她们叫作“黑眼苏”的堕胎的吉卜赛女孩,脸上绑着一条肮脏的绷带,只能用手抓羊肉吃。三周前,在绝望和疯狂之中,她想用自己的餐刀把一颗眼珠子挖出来。看守说眼睛被戳瞎了。囚室依然像食品贮藏室一样冷。当里德利小姐带着我穿行在牢房时,我问,让女囚待在那么冷、那么无助的环境里,于她们有何好处?难道是要她们生病吗?她说:“我们这里不是帮助她们的,而是惩罚她们的。有太多的好人也在贫穷、疾病、饥饿里挣扎,帮助她们还来不及,没有精力来帮这些坏人。”她说要是她们勤快一点做女红,就不会太冷。
我先去看了鲍尔,然后去见库克和另一个叫哈默的女囚,之后去了塞利娜那儿。一听到我的脚步,她就抬起头,我们目光相遇,在看守耷拉的肩膀后面,她眼睛变亮了。我知道,不仅是忍住不去米尔班克难,不去见她,更难。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怀孕的女人,腹中的孩子踢她第一下时,想必也是这个感觉吧。
我的感觉,那么微小,那么悄无声息,那么隐秘,真的重要吗?
这一刻,在塞利娜的囚室里,似乎是无关紧要的。
她见到我多高兴啊!她说:“上一次,我心神不定,你待我特别耐心。后来,你好久没来。我知道没有那么久,但对我来说,在米尔班克,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你一直不来,我心想,可能你想法变了,再也不会来了……”
我记得上回的情形,我变得奇怪、疑神疑鬼。我说,她千万不要那么想。我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囚室的石板地,上面一点白色的印记也没有了,没有蜡、油脂,或是石灰的痕迹。我说我只是有事缠身,一时没法来。家里的事情让我有些忙不过来。
她点点头,但神色有些忧伤。她说,我有很多朋友吧?她想象得到,我不来米尔班克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要是她知道我的生活多缓慢、乏味、空虚就好了!缓慢得和这里的日子一样度日如年。我坐到她的椅子上,手放在桌上。我告诉她,普利西拉出嫁了,妹妹一走,我母亲就需要我多在家陪陪她。她看着我,点点头,“你妹妹结婚了,他们幸福吗?”我说,他们很幸福。她说:“那你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我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她靠近了些。
她说:“奥萝拉,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妒忌你妹妹。”
我笑笑,说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妒忌她。我补充道:“不过,不是因为她有了丈夫,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怎么说呢?她的生活有进展,就像你的幽灵一样。她没有留恋往事。而我,则在过去的旋涡里越陷越深。”
“这么说来,你有点像我,”她说,“你像我们这些困在米尔班克的人。”
我说,是的。但是,她们有刑期,刑期总有尽头……
我低下头,感觉到她看着我。她问,我能多谈谈我妹妹吗?我说,谈多了,她会觉得我特别自私。“噢!”她立刻说,“我绝不会那么想。”
“你会的。你知道吗,我妹妹启程度蜜月时,我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或道一句一路顺风。我妒忌的时候是那个样子的!噢,大概我的血管里,除了血,还有醋吧!”
我不说话了。她依然打量着我。最后,她轻轻地说,我不用为了在米尔班克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感到惭愧。在那里,只有墙上的石头能听见这些话——当然还有她自己。监狱要求她们像石头一样不出声,所以她们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先前也说过相似的话,但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这话语中的力量。当我终于开口时,那些话仿佛是被一根绳子从胸中抽了出来。我说:“塞利娜,我妹妹走了,去了意大利。我以前和我爸爸以及……一个朋友,打算一起去意大利。”我从未在米尔班克提到过海伦。我只是说我们计划去佛罗伦萨,去罗马,爸爸打算在那里的文献馆和美术馆做研究,我和我朋友会过去协助他。我说,我变得非常痴迷意大利,意大利成了一种象征。“我们本打算在普利西拉结婚之前回来,这样我母亲也不会太孤单。现在普利西拉倒真的结婚了。她去了那里,对我先前的打算浑然不知。而我……”
我好几个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令我震惊和羞愧的是,我竟然鼻子发酸,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扭过头,看着泛着水泡的墙面。当我回过头,我发现她靠得更近了。她蹲在桌子一边,手肘倚着桌面,下巴靠着手腕。
她说我非常勇敢——海伦一周以前也这么说。一听这话,我差点破涕为笑。勇敢!我说。是勇敢!勇敢得忍受得了满腹牢骚的自己!我真的宁愿抛弃这个自己——但我不能,我试过,但不行,他们不许……
“你很勇敢,”她摇摇头,继续说,“把自己带到这里,带到米尔班克,带到我们这儿,我们都在等待着你……”
她离我很近,囚室很冷。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生机。没过一会儿,她就站起身,伸展四肢,尽管目光没有离开,她说:“你的妹妹,那个你那么妒忌的妹妹。你究竟妒忌她什么呢?她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你觉得她的生活有进展,就因为这个?她做了其他人也能做到的?她不过做了普通人也会做的事,这很了不起吗?”
我想到普莉丝,她和斯蒂芬一样,长得像母亲,而我像爸爸。我想象二十年后,她斥责女儿的样子……
我说,人们并不关心女人聪不聪明啊。我说:“女人生来就要人云亦云,这是她们的职责。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搞破坏,才唾弃这个体制……”
她说,和别人保持一致,让我们得以“与人世建立联系”。我们本为脱离束缚而生,唯有做出改变,才能脱离桎梏。解脱女人和男人身份的束缚,是需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微笑着说:“当我们升天时,你觉得我们还会把人世的模样带走吗?只有困惑的新的幽灵才会环顾周遭,寻找肉身的形体。见到指引者,幽灵不知如何开口,他们问:‘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指引者都不是,又都是,幽灵也都不是,又都是。只有当他们明了这点,才做好了往更高处去的准备。”
我尝试着想象她描绘的世界,那个她所说的爸爸身处的世界。我想象他衣不蔽体、没有性别,想象我站在他身边——骇人的画面吓得我直冒冷汗。
不,我说,她说得毫无道理,不可能是真的。怎么能那样?那个世界只会一片混乱。
“那个世界是自由的。”
那是一个不分性别、没有爱的世界。
“那是个由爱组成的世界。你觉得世上只有你妹妹与你妹夫的那种爱吗?你觉得,世界一定是由蓄须的男士和着裙的女士组成的吗?我不是已经说了,有幽灵的地方,没有胡须和裙装吗?如果你妹夫死了,你妹妹怎么办,再嫁吗?她穿越灵域时,会飞向谁?她会飞向一个人,我们都会飞向一个人,我们会回到那片闪光的物质里,那是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被分成一模一样的两半。你的妹夫可能拥有另一半的灵魂,与你妹妹的完全契合,希望如此吧。但也有可能是她另一个丈夫拥有她那一半的灵魂,也可能两个人都没有她那一半的灵魂。可能是一个这世上她从未想过去看一眼的某个人,可能是因为某些错误的分界所限,她无法接触到的某个人……”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场对话多么非凡。但当牢门在我们身后锁上,杰尔夫太太在门外巡逻,周围此起彼伏地响彻三百个女囚的咳嗽、抱怨、叹息声,门闩钥匙碰撞作响,当塞利娜绿色的眸子望着我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是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当我开口时,我问:“塞利娜,怎样才能知道与自己灵魂相契合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呢?”
她答:“她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呼吸前,难道会去寻找空气吗?这份爱会被指引到她那儿,当这份爱出现时,她就知道了。她会竭尽全力守住这份爱,因为失去于她无异于死亡。”
她直视我,但目光有些异常。她看着我,却好像不认识我。她转过头,像是因为向我展露了太多内心世界而羞愧。
我又扫了一眼囚室的地板,看看有没有蜡迹——地上空无一物。
1874年11月20日
今天又收到普利西拉和亚瑟的来信,来自意大利皮亚琴察[54]。我告诉塞利娜,她让我把地名重复念了三四次:“皮亚琴察,皮亚琴察……”她笑着听我念,说,“听上去像一首诗里的词语。”
我说我也经常这么想。我说,爸爸在世时,我会醒着躺在床上,不背祷告词或者诗歌,而是默念意大利城镇的名字:维罗纳、雷焦、里米尼、帕尔马、皮亚琴察、科森扎、米兰……我会花上数个小时,想象我到了那儿的情形。
她说,我现在当然还是可以去的。
我笑,“我觉得我去不了了。”
“但是你还有那么多年可以去意大利啊!”她说。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知道的,没法像当时一样了。”
“现在也很好,奥萝拉。”她说,“说不定,你马上就能去了。”
她一直看着我,直到我移开目光。
她问,意大利为何让我如此痴迷?我立刻说:“哦,意大利!我觉得意大利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我请她想象一下,我辅佐我父亲的工作那么多年,在书上、版画上,看见过那么多意大利美妙绝伦的绘画和雕塑作品,有的是黑白的,有的是灰色,有的是泥土似的深红。“如果能亲自去乌菲齐美术馆,去梵蒂冈看看,”我说,“如果能走进任何一座有湿壁画的简朴的乡村教堂——那简直就是走进了光和色彩的世界!”我告诉她,佛罗伦萨的皇帝党路[55]上有米开朗基罗的故居,能看到他的便鞋、拐杖、书桌。想象一下啊,在那里,我能亲眼看到这些!我能拜访但丁在拉韦纳[56]的墓。常年温暖,白日悠长!每一个转角都有喷泉,香橙花枝繁叶茂……这里街道上雾气弥漫,那儿则充盈着香橙花的芬芳!“那里的人们随和、率真。英国女人大概也可以在街上任意走动。那里的大海波光粼粼!想象一下威尼斯,河道环抱的城市,要雇船,才能在里面穿行……”
我滔滔不绝,直至突然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讲,她站在一旁听,见我高兴的样子,她盈盈地笑。她侧身站在窗前,光线落在脸上,轮廓鲜明,不对称的线条也楚楚动人。我想起第一次打量她时,她让我想起克里韦利的《真理女神》,可能是想到这里,我的神色变了,她问我为什么沉默了,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想到了一座佛罗伦萨的美术馆和里面的一幅画。
一幅我本打算与父亲和朋友一起研究的画吗?她问。
不,我说,与我先前的计划无关……
她皱起眉,不懂我的意思,我不作声。她边摇头,边畅怀大笑。
下一次她必须小心不要笑出声。当杰尔夫太太把我放出来,我穿越牢房区,走到女囚区与男囚区交界处的门口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只见哈克斯比小姐朝我走来,脸拉得很长。自打那次去看囚犯受罚后,我没再见过她,我想起当时在黑暗中抓着她不放,脸红了。她问,我现在方便吗?我点点头,她让陪我的看守先走,独自带我穿过大门和走廊。
“别来无恙,普赖尔小姐?”她问,“上回,我们因为一些特别不幸的事故碰了头,我没有机会与您谈谈您的进展,您肯定觉得我工作非常大意。”她说,她派她的下属来关心我,听取她们的汇报,“尤其是来自我的副手里德利小姐的汇报。”这话的意思是,没有她的帮助,我也做得不错。
我从未想到,我竟也是“汇报”的对象,竟是哈克斯比小姐交给她下属的任务。我想到她桌上的《品行记录册》,里面是不是有一栏专属“访客女士”?
我说,她的下属都非常关心我,都很和善。当一个男看守为我们开门的当儿,我们沉默了——当然了,她的钥匙开不了男子监狱的锁。
她又问,我觉得那些女囚怎么样?她提了一两个人名,说埃伦·鲍尔、玛丽·安·库克对我评价很高。“我觉得,您和她们结下友谊了!她们也很在乎这份友谊。一个女士对她们的重视,会鼓励她们改过自新。”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别处。当然了,她说,这样的友谊也是有风险的,可能会误导囚犯,让她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们这儿的女囚很多时候需要一个人待着,有时候,这也会让她们心思过于活络。一个出身很好的女士来看她,把她叫作‘朋友’,但女士一转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女囚却常常意识不到这点。”她希望我能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我心想,这些我都懂。她说,人们常常嘴上说懂,落到行动上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我在想,”最后她说,“您对于某些人的关注是否……多了一些?”
有那么一秒,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但我很快回过神,加快步伐。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我立刻就猜到了,但我故意问:“哈克斯比小姐,您指的是哪些囚犯?”
她说:“就一个囚犯,普赖尔小姐。”
我没有看她,说:“我猜,您指的是塞利娜·道斯吧?”
她点点头,说有些看守报告我大多时间都花在了道斯一人身上。
准是里德利小姐告诉你的,我愤愤地想,她们当然做得出这种事。她们剪了她的头发,夺走她的衣服,让她穿着肮脏的囚服汗流浃背,让她的纤纤素手做无用的劳作,变得粗糙干裂——她们当然会把她从我这里得到的一点点宽慰夺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手里的那朵紫罗兰,我意识到——即使是那会儿,我也突然意识到——要是她们发现她身边放着这样一朵花,她们一定会拿走并且碾碎的。现在,她们也要这样来碾碎我们的友谊。就因为违反了她们的规定。
我当然不会表露自己的不满。我说,实际上,我确实在道斯身上多花了一些时间,我以为访客是可以对个别囚犯多给予一些关注的。哈克斯比小姐说,这确实也是可以的。很多女士都帮助了囚犯,帮助她们出狱后找到适合她们地位的工作,指导她们开始新生活,远离羞耻的过去,远离曾经的阴影,有时,还会帮她们嫁到殖民地,远离英格兰。
她尖锐地盯着我问,我有没有为塞利娜·道斯制订这样一个计划呢?
我说我没有为塞利娜做过这样的计划。我只是希望根据她的需求,给她带去一点慰藉。“您知道她过去是什么样的,”我说,“您肯定也能猜到,她的情况很特别。”我说她这样的女孩,肯定是不合适做贴身女仆的。她有思想,情绪丰富,几乎和淑女没什么不同,“我觉得,严苛的监狱生活对她的惩罚,比对这里其他女人的都要重。”
“您把自己的想法带到这里来了,”过了半晌,哈克斯比小姐说,“但是,您可以看到,我们在米尔班克的出路非常狭窄。”她笑了,因为我们正在经过一条逼仄的走廊,不得不拎起裙摆,一前一后地通过。她说,这里没有区别对待,除非监狱官觉得需要特别照顾哪些囚犯。那些福利,道斯早已全部享有。她说,要是我继续特别关照某个女囚,只会让她遭同伴妒忌,最后更会激起其他囚犯对现状的不满。
她总结说,所以,为了便于她与下属开展工作,我最好减少探访道斯的次数,大大缩短探访时间。
我转过头去。先前的不满变成了恐惧。我想到塞利娜开怀大笑的样子,一开始见她时,她微笑都很少,终日郁郁寡欢、哀伤凄苦。我想到她在米尔班克度日如年,想到她多么期盼我去看她,如果我没有去,又该多么神伤。我想,要是他们不让我见她,那和把她投进黑牢不管不顾,又有什么不同!
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嘀咕,她们干脆把我也投进黑牢算了。
我不想让哈克斯比小姐看透我的心思,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我们到了一号塔楼,一个男看守也好奇地盯着我,我的脸烧得更红了。我捂住脸颊。这时,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希利托先生。他喊我的名字。真巧,他说,今天碰到我了!他向哈克斯比小姐点头示意,握住我的手问,探访还顺利吗?
我答:“与我预期的一样顺利。”但我的声音非常冷淡,“不过,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告诫我呢。”“啊?”他有些讶异。
哈克斯比小姐解释说,她正在建议我不要给予某些人特殊照顾。我把一个女囚当作了“门生”——她怪腔怪调地说这个词——她觉得女囚没有之前那么心平气和了,就是道斯,那个“通灵人”。
听到这里,希利托先生又“啊”了一声,声调有些变了。他说,他常想起塞利娜·道斯,不知她是否适应新环境。
我说她身子很弱,新环境让她备受折磨,他立刻接口说,这点他也想到了。他说,她那一类人大多体质虚弱,正是这样的特质让他们得以为不自然的力量做媒介,即那些所谓的“灵力”。它们可能是幽灵,但“没有半点上帝的影子”,没有一丝神圣、一丝美好,最后,它们总会露出邪恶的真面目。可不,道斯就是个明证!他倒是希望英格兰所有通灵人都被关进监狱,都来做她的邻居!
我瞪着他。在我身旁,哈克斯比小姐把她的斗篷领子竖得更高了。我慢慢地说,他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这个叫道斯的姑娘是被某种古怪的力量左右了。她性情温柔,孤独的牢狱生活让她很不好受。但凡有什么奇思怪想缠上她,她又甩不掉。她需要指引。
“她需要看守的指引,”哈克斯比小姐说,“所有女囚都需要。”
我说她需要的是一个访客,一个朋友,一个监狱高墙以外的人。她需要有一样东西来拴住她的思想,能让她在劳作时,或深夜独自在悄无声息的牢房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时不胡思乱想。“我觉得,她最容易在那个时候被病态的影响纠缠。正如我说的,她很虚弱。我想,那些影响让她困惑无措。”
看守说,要是每次女囚觉得困惑无措时都要让着她们,那她们岂不是需要一群访客女士来做这事了!
希利托先生眯起双眼,沙沙地走在走廊的石板地上,若有所思。我看着他,哈克斯比小姐也看着他,就像在所罗门[57]面前争吵的真假母亲……
末了,他对看守说,他想了一下,觉得“普赖尔小姐也有道理”。他们对于囚犯负有义务,有惩罚的义务,也有保护的义务。就道斯来说,可以多一些保护,当然也要合理。他们确实需要一群女士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们应该感谢普赖尔小姐愿意投身这份工作。”
哈克斯比小姐感谢了我的帮助。她朝希利托先生行了个屈膝礼,腰间的钥匙哐哐作响。
她走后,希利托先生又握住我的手,“要是您父亲看到您现在的样子,该多么骄傲啊!”
1873年3月10日
来冥社的人特别多,门庭若市的时候,我们让珍妮站在门口收名片,欢迎他们以后再来。来人大多是女士,有的也会带着男伴。彼得更喜欢女士。他会在她们之中游走,让她们握他的手,摸他的胡须,帮他点烟。他会说:“哦,你真是天使下凡!你可是我在天堂这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了!”他会说这样的话,她们痴痴地笑,“哦,你真会说话!”她们觉得彼得·奎克的吻是不算数的。
他会揶揄男士。他说:“我看见你上周去见了个漂亮姑娘,她真喜欢你给的花啊!”他又看看男士的妻子,吹着口哨说,“我看得见风向,无需多言。”他说,“我可会保守秘密了!”今天晚上的冥社有个戴了顶丝质帽子的哈维先生,彼得拿走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在厅里来回走。他说,“现在我是个普通人了。你们可以叫我萨维尔街[58]的彼得·奎克。真希望我的幽灵朋友能来看。”哈维先生说:“帽子你留着吧。”彼得惊讶地问:“真可以?”不过他回到柜子里时,给我看了帽子,问:“我拿这帽子怎么办好?放在布林克太太的夜壶里还是怎样?”我扑哧笑了,冥社的人听见了,我说:“哦,彼得在和我开玩笑呢!”
之后,当她们检查柜子时,柜子当然是空无一物的,大伙儿都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心想彼得戴着哈维先生的帽子回灵界去了。但后来他们还是在厅里的挂镜线上找到了。帽缘破破烂烂、尖顶完全磨平了。哈维先生说,毕竟这个东西有实体,没法穿越灵域到另一个世界去,不过彼得愿意一试也是挺有胆量的。哈维先生端着帽子,好像端着一个玻璃品。他说他会裱起来,当作一件幽灵纪念品。
露丝后来告诉我,这帽子不是萨维尔街的,不过是贝斯沃特[59]某个廉价小作坊的产物。她说哈维先生可能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但她觉得他挑礼帽的品位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1874年11月21日
还没到午夜,家里又冷又阴郁。氯醛药水下肚,我感到疲惫、迟钝。屋子很静,我必须把今天的事记下来。塞利娜的幽灵又来找我了,或者说,又显示了一些迹象。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说?
它是在我去花园苑的时候来的。我今早去的那儿,待到三点。回到家,我和往常一样,径直走进房间。我当即发现东西被碰过、拿走,或是挪动过。屋里很暗,看不清,但感觉得到。我的第一反应是,也许母亲翻了我的书桌,发现日记,坐在桌前读了日记。
动的不是日记,我向前一步,看见壁炉上的花瓶里有鲜花。花瓶原本放在桌上,现在里面竟插着香橙花——凛冬的英格兰,竟然出现了香橙花!
我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大衣没脱,手套没摘。房间里生着火,空气闷热,弥漫着鲜花的馨香。我从前闻过这花香,但现在,这香味令我浑身颤抖,她想我高兴,可我吓坏了——它们让我害怕她了!
我又想,犯什么傻啊!就像上回衣帽架上出现爸爸的帽子一样,肯定是普利西拉送的,普利西拉从意大利给我们寄来的……我走上前,捧起花贴在脸上。只有普莉丝会送,我想,只有普莉丝。突然,失望就像恐惧一样尖锐地刺进心房。
但我还是不确定,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我放下花瓶,摇铃叫埃利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听到她敲门的声音。来人不是埃利斯,是瓦伊格斯,她的脸比平日更加狭长、苍白,袖子卷到手肘。她说埃利斯在客厅布置餐桌,只有她和厨娘能抽空上来。没关系,我说,她也可以。我问:“这些花……是谁拿来的?”
她呆头呆脑地朝书桌上的花瓶看,又看看我,“您说什么,小姐?”
花啊!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呢。有人把花拿进屋,放在马略尔卡陶土花瓶[60]里了。是她吗?——不是。她一天都在家里吗?——对。那就是送包裹的男孩来过了,我说。包裹是从哪儿寄来的?是我妹妹普利西拉小姐——巴克利太太吗?是她从意大利寄来的吗?
她说她不知道。
我问,那她知道什么?我让她马上把埃利斯叫来。她很快出去了,一会儿埃利斯来了,她们俩站在那里,木讷地看着我来回踱步,指着花瓶问,谁送的花!谁把这些花拿到我房里来的?谁把花放在花瓶里的?我妹妹寄回的包裹是谁接收的?
“什么包裹啊,小姐?”——根本没有包裹。
普利西拉没有寄来过东西?——没人寄来东西。
我又害怕了。我摸着嘴唇,埃利斯看见我的手在抖。她问,要把花拿走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应该怎么做。她们等我发话。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传来开门声,传来母亲裙摆窸窣的声响。“埃利斯,埃利斯,你在吗?”她前面一直在摇铃。
我赶紧说:“就这样吧!没事了!放着花吧,你们俩走吧!”
但是母亲比我快。她走到门厅,抬头看到仆人站在我的房门前。
“怎么了,埃利斯?玛格丽特,是你吗?”她的脚步声响彻楼梯。埃利斯转过身说,夫人,玛格丽特小姐在问关于花的事——母亲问:花?什么花?
“没事了,母亲!”我喊。埃利斯与瓦伊格斯依然逗留在门口,“快走,”我说,“走啊。”但母亲已经上来了,堵住去路。她看看我,又看看书桌。啊呀,她说,多漂亮的花!她又朝我看,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脸色那么难看?为什么这里那么暗?她让瓦伊格斯从壁炉那里取来蜡烛点上灯。
我说,没什么事,我弄错了,抱歉麻烦她们了。
弄错?她问,弄错了什么?“埃利斯?”
“普赖尔小姐说她不知道是谁把花送来的,夫人。”
“不知道?玛格丽特,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只是一时糊涂。我说我自己拿的花。我没有看她,但感到她的目光非常锋利。最后她和女仆低语两句,她们立刻走了。她走进屋子,关上门。我心一沉,因为她通常只有晚上会来。她问,我在无理取闹些什么?我还是不敢看她,说,我没有无理取闹,只是犯了迷糊。她不需要在这儿陪我。我要脱鞋、换衣服了。我走开了,挂上自己的大衣,手套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手套,又再次弄掉在地上。
她问我什么意思?什么叫犯了迷糊?我怎么能带那么大束花进来,转眼忘得精光?我成天在想什么?我怎么能在女仆面前那么失态?……
我说我没有失态,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又走近一些。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她能够碰到我的前一刻,扭过头。然后我看到那束花就在我眼前,我又闻到了香气,我再次扭过身子,不看那束花。要是她还不走,我就要哭了,我就要打她了!
但她依然步步紧逼。“你没事吧?”她问,我没吭声,“你明显不好……”
她说,她早就预料到了。我离家时间太长,但身体并不允许,以前的病症又复发了。
“我没事。”我说。
没事?我听听自己的声音就知道是不是没事!我有没有想过,仆人听见我这声音,会是什么个反应?她们已经下楼去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我没病!”我喊道,“我很好,很健康,以前的毛病已经痊愈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华莱士太太也这么说。”
她说,华莱士太太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华莱士太太可没有见过我从米尔班克回来以后人苍白得跟个鬼似的。她可没有见过我毫无困意、神经紧绷地端坐桌前,直至子夜……
我这才发现,尽管我一再小心,在我高高的房间里,几无动静、隐秘无声,她还是在监视我,就像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一样监视我。我说,爸爸去世前,我还小的时候,就容易失眠。失眠并不意味着什么。况且,药有效果,能让我安神。她抓住我话里的弱点,说我小时候被惯坏了。爸爸照看我的时间太久,太宠我了。就是因为他的溺爱,导致了我现在无节制的悲伤。“我早就说过了!现在,看你又有意地重走这条病恹恹的老路……”
我吼,要是她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真的会生病!我坚定地朝背离她的角落走去,脸贴着窗户。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我不听不答。最后她说,我必须下楼,陪她坐着。如果我二十分钟内不下去,她会让埃利斯来叫我。她走了。
我看着窗外。河上有一艘轮船,船上的人用锤子敲打铁片,胳膊抬起放下,抬起放下。铁片溅出火星。每一次敲打要过一秒才有声音传来,声响传来以前,锤子已被抡起。
我默数锤声三十下,然后下楼去母亲那里。
她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的脸和手寻找生病的迹象,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适。我为她读《小杜丽》,声音平稳。现在我把灯调得非常暗,非常小心地写,就算喝了氯醛药水,也是可以保持小心谨慎的。她可能会来,会贴着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但她听不到我。她可能会跪着看钥匙孔,但我已经用布堵上了。
那束香橙花就在我面前。在闭塞的房间,熏得我头晕目眩。
1874年11月23日
今天我又回到了通灵人协会的阅览室。我想再看一下塞利娜的故事,再研究一下彼得·奎克那张让人不安的画像,再看看橱柜里的铸型。我发现,那里与我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架子、蜡具以及石膏做的四肢覆上了一层灰尘而已。
正当我看着柜子里的东西时,希瑟先生走了过来。今天他穿了一双土耳其凉鞋,翻领上别了一朵花。他说,他和基斯林布里小姐都觉得我肯定会再来。“真高兴再次见到您,”他眯缝着眼看我,“怎么啦?您的神色好凝重!我想,我们的展品引起您的深思了。这是好事。不过它们不应该让您皱眉啊,普赖尔小姐,它们应该让您微笑才是。”
我微微一笑,他也笑了。他的眼神更加清澈、和蔼了。阅览室里没有别的读者,我们站着攀谈了近一个小时。我问,他把自己叫作通灵人有多久了?他为什么会成为通灵人呢?
他说:“我的兄弟先加入的。我觉得他容易轻信他人,才会去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他说他可以看见我们在天堂的父母,他们看着我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真是信口雌黄。”
我问,什么转变了他的想法?他犹豫片刻,回答说是他兄弟的死。我立刻为提了他的伤心事而道歉,他摇摇头,几乎是笑着说:“不,您完全不必这么讲,尤其是在这里,您不需要这样想。他去世一个月后,就回来找我了。他回来拥抱了我。他对我,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真实,他比在世时健康,身上所有疾病的印记都悄然消失无踪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认为那不过是幻象。后来迹象越来越多,我还是坚持寻找其他的解释。回头想想,一个人固执的时候,能找多少借口啊!但最后,我看清了。现在,我兄弟是我最亲的伙伴。”
我说:“您能感知到您身边的幽灵吗?”啊,他说,他们来的时候,他就能感知到。他没有灵媒那样强大的能力。“我只能抓到一些踪迹……拿丁尼生先生的话讲,就是‘一些火花、一些神秘的暗示’,但我看不到全部的景象,运气好的话,我能听到一些简单的曲调。普赖尔小姐,有的人能听到交响乐。”
我问,要意识到幽灵的存在……
“只要见过他们一次,就无法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了。”他笑道,“但是,直面他们,也是怪可怕的。”他交叉双臂,给我举了个有趣的例子。他请我想象一下,英格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患了某种眼疾,导致他们看不清某些颜色,比方说,红色。假如我也患有这个疾病,我驾着马车,穿越伦敦,看见蓝色的天空、黄色的花朵,会觉得这个世界风景怡人。但我不知道的是,眼疾使得我看不见世界的一些部分,当那些特别的人说,还有别的更美妙的色彩,我会觉得他们疯了。我的朋友都同意我,报纸也和我观点一致,每样读物都站在我的一边,说那些人是疯子。《潘趣》甚至画卡通画来嘲讽那些人的愚蠢!我会欣然翻阅漫画,深有同感。
“但是,”他继续说,“一天早上,你醒来后发现眼睛自我纠正了。现在你看得见红邮筒,看得见红唇,看得见罂粟花、樱桃和看门人的背心了。你看得见所有美妙绝伦的红色——深红、猩红、宝石红色、朱红、肉粉红、玫瑰红……起先,你会出于惊讶和害怕想蒙住双眼。但慢慢地,你愿意去看,还会把新发现告诉亲朋好友。他们嘲笑你,说你异想天开,让你去看外科医生或专治脑部疾病的大夫。认识到这些曼妙的红色的存在,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普赖尔小姐,您跟我说说,见过一次红色以后,您还受得了自己只看得到蓝色、黄色和绿色吗?”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陷入了沉思。末了,我说:“如果一个人真像您说的那样,”我心里想的当然是塞利娜,“如果她真的能看见猩红色,她应该怎么做呢?”
“她必须寻找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会为她指路,帮助她远离危险……”
他说,灵媒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人们对于灵媒知之甚少。我心里想的这个人,她让自己臣服于身体与思想的变化,经引导来到另一个世界的门口,受邀看上一眼那一头的景象。“英明的指引者”会在那里给予她帮助,但也会有“野蛮、纠缠不休的幽灵”。那些幽灵常常看上去魅力非凡、心地善良,但其实只会为了私欲利用她。他们让她牵线搭桥,以便重拾遗落人间的财富,以及那些他们望穿秋水的东西……
我问,她如何保护自己不被恶灵所伤?他说,她必须在择友时分外当心,“多少年轻的女灵媒,因为能力使用不当,陷入绝望与疯狂!她们可能会被请去招魂,但仅仅是为了娱乐大众,碰上这种情况,她们万万是不能同意的。人们很可能会请她们在一些未加保护措施的众人聚集的场所,频率过高地举办降神会,那只会让她们精疲力竭、腐化堕落。人们让她们一个人待着,普赖尔小姐,这对于她们运用能力来说,是最不妥的。一次,我的医院牧师朋友带我去见一个年轻人,可以说是一个绅士。他被发现时脖颈上有一个大口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对我的牧师朋友坦白,他是一个被动书写者——您听说过这个词吗?他一个轻率的友人让他备好笔和纸,坐等幽灵捎信,再由手臂自动地在纸上写字……”
希瑟先生说,那是一种典型的通灵技能。他说我会发现不少灵媒都在合理范围内运用过这个技法。但是,年轻人的做法一点也不合理。一开始,他在夜里独自一人等待接收灵界的讯息,慢慢地,他发现讯息来得越来越迅疾,甚至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手在床罩上不由自主地扭动,逼他拿笔写字——写在纸上,墙上,甚至是自己的皮肤上!他一直写,写到手指流血。一开始,他以为这些讯息是他死去的亲人捎来的,“但您要清楚,没有一个善灵会这样欺负灵媒,让他往死里写的,是恶灵所为。”
幽灵最后以一种最骇人的形式向年轻人展露了自己,希瑟先生说,它显出蟾蜍的模样,“在这里侵入他的身体,”他轻轻碰了下肩膀,“在脖颈的关节处。一旦低贱的幽灵侵入他的身体,就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普赖尔小姐,它要他做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情,年轻人却无力反抗……”
他说,这是真正的折磨。最后,幽灵凑在他的耳边,让他拿刀片割下自己的指头。年轻人拿了刀片,没割手指,但划伤了脖子。“您瞧,他想把这幽灵放出来。他们把他送进医院,捡回一条命。但那缠人的幽灵还是掌控着他,他旧习难改,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关进了疯人院。可怜的人哪!如果他能去寻找一下他的同类,听取他们的建议,他的人生也不会那么凄惨了!”
我记得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猜到了我心里想的是塞利娜·道斯,毕竟我对她作为灵媒的最后一段时光兴趣颇浓。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希望我先开口,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基斯林布里小姐突然敲了阅览室的门,让希瑟先生出来。他说:“马上就来,基斯林布里小姐!”他搭着我的手臂,轻声说,“我希望我们能进一步聊聊。您看呢?希望您能再来,好吗?如果我手头事情不多,就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我也很遗憾不能继续聊下去。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看待塞利娜的。我很想知道,她在被迫看见了这些鲜红的东西以后,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她也跟我说过,她是幸运的,她曾有英明的朋友来指引她,为她带来天赋,帮她塑造能力,让她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我想她是相信他们的。但是,她又拥有谁呢?她有一个小姨,但已撒手人寰,她有西德纳姆的布林克太太,但布林克太太总让陌生人来见她,让她坐在一道门帘后,被天鹅绒的颈圈及绳索系着,为了能见自己的母亲,把她看得紧紧的,但也让彼得·奎克找到了她。
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害她被关在米尔班克?或者,他唆使她做了什么?
现在还有谁在那儿保护她呢?她有哈克斯比小姐、里德利小姐、克雷文小姐。整个监狱里,除了和蔼的杰尔夫太太外,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我听见希瑟先生、基斯林布里小姐,以及另一个访客在门外的说话声,但阅览室的门紧闭,没有人进来。我站在装着幽灵铸型的橱柜边,再次弯腰研究起来。彼得·奎克的手还是放在最底层的架子上,平钝的手指、肿胀的拇指离玻璃门很近。上次看见这只手,觉得很真。今天,我做了一件上次没有做的事。我走到橱柜侧边,从那里观察它。我看见模型干净地终止在手腕的骨头处,里面完全是真空的。泛黄的蜡具表面,皱痕、掌纹、关节凹陷处清晰可见。
过去,我只是把它看作一只手,一只实在的手,但现在,它似乎更像是个手套。仿佛它刚才还套在手上,手指刚刚抽走,余温犹存……这个想法突然让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变得十分悚然,我赶紧离开回家。
现在,斯蒂芬还在,我听得见他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他嗓门很大,很暴躁。他说本来明天有个案子要上庭,结果客户逃到法国去了,警察也没法追。斯蒂芬必须放弃案子,也拿不到佣金——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还要大声。
为什么男人的声音可以那么清晰,女人的却总是被压抑?
1874年11月24日
去米尔班克,去见塞利娜。我去见她——但还是先看望了一两个别的女囚,还装模作样地把和她们的谈话内容记在了我的笔记本里,但我最后还是去了她那儿。我一去她就问,喜欢花儿吗?她说希望花能让我想想意大利,想想那里温暖的日子。她说:“是幽灵把花带去的。可以放上一个月,不会凋谢。”
我说花把我吓坏了。
我在她那儿坐了半个小时。快到点时传来了牢房大门的开关声和脚步声。塞利娜悄悄地说:“里德利小姐来了。”我走到栅栏旁,看守经过时,示意她可以让我出来。我僵直地站着,只说了一句:“再会,道斯。”塞利娜的手放在身前,脸色平静,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再见,普赖尔小姐。”我知道她是做给看守看的。
我看着里德利小姐走到塞利娜的门前转动笨重的钥匙,我希望那把钥匙是我的。
1873年4月2日
彼得说,我应该把自己绑起来。他今晚又来了,手重重地按在我肩上,当他走出门帘时,他说:“我只有在完成一个任务后才能到你们中间来。你们知道,我来是向你们昭示通灵术是真实存在的。但这座城市还是有很多不信的人,质疑幽灵的存在。他们嘲笑我们灵媒的力量,觉得我们的灵媒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伪装成幽灵在冥社走来走去。在心中存疑的人中,我们是无法显形的。”我听见布林克太太说:“我们这儿没有不信的人,彼得,你可以像过去一样来到我们身边。”他拒绝了,说还有未竟之事。“你们会见到我的灵媒,你们要谈论看到的情况、把看到的情况记下来,那样,心存怀疑的群众才会相信。”然后他抓着门帘边,慢慢拉开……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我正坐着出神,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一个女士问:“你看见她了吗?”一个答:“我看到她坐在位子上的轮廓。”彼得说:“当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们盯着我的灵媒看,那会伤害她。但因为有人心存疑惑,我才这么做,我还可以做另外一件事,让我给你们做一个测试。现在打开桌上的抽屉,把你们找到的东西拿给我。”我听到抽屉打开的声音,一个人说:“里面有绳子。”彼得说:“对,把绳子给我。”他俯下身,把我绑在椅子上,说:“现在,每次冥社你们都必须这么做。如果你们不这么做,我就不来。”他把我手腕、脚踝系紧,把我的眼睛蒙上。他又走进房间。我听到椅子剐蹭地板的声音。他说:“跟我来。”他让一个叫德·伊丝黛尔的女士来到我身边,说,“德·伊丝黛尔小姐,你看我的灵媒是不是已经被绑好了?摸一下,告诉我绳子紧吗?脱下你的手套。”我听见她把手套摘下,感觉到她的手指碰到了我。彼得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变得温热。她说:“她在发抖!”彼得说,“这么做是为她好。”他让德·伊丝黛尔小姐回到位子上,靠近我说,“这都是为了你好。”我说:“我知道,彼得。”他说,“我就是你的能力。”我说我知道。
他用一根丝带绑住了我的嘴,把帘子拉了起来,走到人群中。一个男士说:“彼得,我觉得这不是很妥。把道斯小姐捆得那么紧,不会损伤她的能力吗?”彼得大笑,“如果三四条丝带就可以削弱她的能力,那她作为灵媒,能力也太差了!”他说绳子只会捆绑住我的肉身,不会限制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永远不会被捆扎、被禁锢。他说:“你们不知道吗?这与让锁匠把灵魂或爱锁上是一样的道理。幽灵只会嘲笑他们的无用功。”
当他们来帮我解开绳索时,我的手腕、脚踝都流血了。露丝见状说道:“啊,这个幽灵真是野蛮,竟对我可怜的小姐如此狠心。”她说:“德·伊丝黛尔小姐,您能帮我扶道斯小姐回房吗?”她们把我带回房间,露丝给我涂上药膏,德·伊丝黛尔小姐拿着药瓶。德·伊丝黛尔小姐说,彼得把她带到柜子里时,她震惊极了。露丝说,他一定是看到了德·伊丝黛尔小姐的与众不同之处,才在众人中选择了她。德·伊丝黛尔小姐看看露丝,看看我,问道:“你真这么觉得?”露丝说:“有时我也这么觉得。”说罢便低头看着地板。
我看见露丝看她的神情,彼得·奎克的声音仿佛又在我的耳畔回响。我说:“露丝说得没错。彼得确实是看中了您的某些特质。也许您应该再来见他一次,挑一个不被旁人打扰的时间。您觉得呢?您看哪一天合适?到时,就我们俩,我看看有没有可能再把他召唤回来?”德·伊丝黛尔小姐没说什么,默默盯着手上的药瓶。露丝顿了顿,说:“今晚您一个人在房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他。他喜欢您,说不定不借助灵媒的帮助也能来见您呢。但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在这里,在道斯小姐的陪同下见他,总比您一人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见他来得合适。”德·伊丝黛尔小姐说:“我会睡到我妹妹的床上。”露丝说:“他会去那儿找您。”她合上药膏的盖子,对我说:“小姐,您应该觉得好多了。”德·伊丝黛尔小姐沉默地下了楼。
当我去布林克太太那儿时,心里还是想着她。
1874年11月28日
今天去米尔班克,我羞于记下这趟可怕的探访。
由于里德利小姐在别处有事务要处理,今天他们派了面容沧桑的克雷文小姐在门口迎接我。我很高兴见到她,思忖着,终于可以在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带我去塞利娜的牢房了……
即便如此,我们并没有径直前往牢房区,克雷文小姐问我是否想在探访牢房前,先看看监狱的其他部分?她有些迟疑地问:“您还是只想去牢房那一带?”也许她只是觉得这差事颇为新鲜,想充分尽地主之谊吧。但她说这话时,似乎又有些心领神会之意。我心想,也许她是被派来监视我的,我应当多留个心眼才是。我说,她想带我去哪儿都可以,女囚大抵也不介意多等我一会儿吧。她答:“我确信她们愿意等,小姐。”
她带我先去了洗浴房,而后去了监狱的囚服间。
这两个房间没什么特别。洗浴房里有个大型水槽,女囚们在入狱之始,会被要求集体坐在那里,拿肥皂把自己洗干净。今天没有新进的囚犯,浴池空着,仅有五六只“黑杰克”甲虫匍匐在一道道污垢里。囚服间的衣架上,放着尺寸不同的土黄色囚服长袍、大小不一的白色女帽以及一双双装在盒子里、鞋带系好的靴子。
克雷文小姐拿起其中一双,说也许是我的号,似乎还微微一笑。靴子真大啊!她说,监狱里的鞋子顶结实,比士兵的还要耐穿。她听说,曾经有一个女囚打伤看守,偷走外套和钥匙,几乎逃到大门口,要不是看门人认出她的靴子,识破身份,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后来那个女囚被抓了回来,投入黑牢。
讲罢这个越狱未遂的故事,她把靴子放了回去,笑了起来。接着,她把我带向另一间储藏室,他们管这个房间叫“女囚私有衣物室”。我之前没想到,不过当然了,监狱里一定得有这么一个地方,用于放置女囚初到米尔班克监狱时穿戴的衣物、鞋帽以及其他东西。
房间本身以及其中储藏的东西,给人一种奇妙而惊悚的感觉。房间是六边形的,与米尔班克怪异的建筑风格一脉相承。靠墙的地方,从地板到天花板,净是一排排对齐的橱架,放着一个个盒子。盒子由一种米色的薄纸板制成,打着铆钉,四角钉有铜片。狭长的盒子上贴着囚犯的名牌,像极了小小的棺材,而这个我一踏入就打了个寒战的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座儿童陵墓或是停尸房。
见我有些发怵,克雷文小姐叉着腰,环视四周,说:“这房间确实挺诡异。您知道我进来时想到什么吗?我脑子里是‘嗡嗡’的声音,我想我终于知道蜜蜂回到它的小窝是什么感觉了。”
我们站着,看着四周。我问,是不是每个女囚都有她们的专属盒子?她点点头,“对,每个人都有,还有些备用的。”她走到橱架那儿,随意拉出一个盒子。房间里有一副桌椅,她把盒子放在桌上。当她掀起盒盖时,一股轻微的硫黄味弥漫开来。她说,因为大多数储存到这里来的衣物都有虫害,所以所有衣服都要熏干,不过,“一些衣物比其他的更耐烤”。
她把盒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是一条轻薄的印花女裙,熏蒸对其没有什么作用,裙子的领口破破烂烂地耷拉着,袖口似乎被烫焦了。裙子下面放着泛黄的内衣、磨损的红皮鞋、帽子、一颗脱落的珍珠以及一枚发黑的婚戒。名牌上写着“玛丽·布林”。我见过她一次,她硬说手臂上自己咬的齿痕是老鼠咬的。
克雷文小姐关上盒子,物归原处。我走近橱架,漫不经心地看着名牌。她继续抚摸盒子,开盖,边瞅边说:“看看女囚进来时随身带的可怜兮兮的小玩意儿,您一定觉得怪有趣的吧。”
我走到她身边,看她向我展示的东西:褪了色的黑裙、帆布鞋、纠缠成一团的钥匙,不知这钥匙能打开什么?她合上盖子,发出了轻轻的咂嘴声:“连条包头巾都没有。”她继续抽出其他盒子,我跟在她后面,朝盒子里瞅去。其中一个里装着一条非常华美的裙子,一顶丝绒帽,上面带着一只僵硬的填充假鸟,鸟喙和眼珠子亮晶晶。但下面的内衣却发黑、发脆得厉害,仿佛被马匹踩踏过似的。另一个盒子里装着一条带着让人不安的棕色污渍的衬裙,我打了个激灵,心想这些准是血迹。另一个盒子里的东西让我吓了一跳,里面除了连衣裙、衬裙、鞋、袜,还有一束棕红色长发,像马尾或是古怪的马鞭,是衣物的主人在入狱之初剪下的。克雷文小姐说:“她可以出狱后拿它做顶假发。有顶假发对她也是件好事。这些都是查普林的东西,您可认识她?这个女囚差点上了绞刑架。等她把这些领回去,她那头漂亮红发不知该变得多白了!”
她盖上盒盖,熟练而粗暴地把盒子推回原处。她帽檐下露出几缕自己的头发,像鼠毛一样平淡无奇。我想起之前目睹的接待处看守摩挲吉卜赛女孩黑眼苏的断发的一幕,突然间,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接待处看守与克雷文小姐对着一绺长发、连衣裙或是装饰着假鸟的帽子,窃窃私语:“换上试试——谁会发现啊?你穿上真美!你的追求者可不得为你神魂颠倒!四年后谁会知道,当年谁穿过这套衣服呢?”
这幅景象如此逼真,这些私语宛在耳际,我不得不转过头,把手摁在脸上才能驱散它们。当我再转向克雷文小姐时,她已经在窥看另一个盒子,并对里面的东西发出轻蔑的嘲笑。我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偷窥这些女人平凡生命里那些可怜的、沉睡的部分,是多么不光彩的行为。这些盒子似乎真成了一个个灵柩,我们就好像在偷看里面小小的尸体,而它们的母亲正在楼上哭悼,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但是,这个行为的不光彩也恰恰成了其激动人心的所在。尽管被吓到几次,我还是忍不住跟着她一个个看过去。这个属于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那个是可怜的埃伦·鲍尔的,里面有幅小女孩的肖像画,大概是她的外孙女,也许她曾认为他们会允许她把照片带来吧。
我怎么能忍住不想呢?我开始找塞利娜的盒子,开始想象看着她的盒子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要是我能够看到她盒子里的东西,我一定能发现一些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一些属于她的东西,属于她的——无论是什么,都会帮助我了解她,都会把她带向我……克雷文小姐继续拉盒子出来看,对其中或破烂或华丽的服装评头论足,时而还对从前的时尚样式嘲笑一番。我站在一旁,但没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抬头向上张望,寻觅着。最后我问:“盒子是按照什么规律排序的呢?你们是怎样安排盒子位置的?”
在她解释时,我已发现了我要找的。那个盒子在她够得着的范围以外,橱架旁竖着一架梯子,不见她用。而且,她已经擦拭着手,准备陪我去牢房区了,只见她叉着腰,看着上方的橱架,懒散地哼哼:“嗡嗡……”
我必须甩掉她,但只想得到一个办法。“噢!”我扶住额头说,可能是盯着看了太久,我有点头晕!因为害怕,我确实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的脸一定是唰的一下白了,因为克雷文小姐看到我的脸色一下子喊出了声,急忙朝我走来。我扶着头说,我不会晕倒,但是能否劳烦她给我倒一杯水?
她把我扶到椅子旁,让我坐下,“我可不能离开您呀!医生的办公室好像有嗅盐,不过医生都在医务室,里德利小姐那儿有钥匙,但去她那儿要一两分钟。您要是晕过去了……”
我坚称我不会晕倒。她双手合十说,哦,她可没料到会发生这茬事儿!她速速离去。我听见她钥匙链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关门声。
我起身,抓来梯子,把它放到合适的位置。我提起层层叠叠的长裙,爬上梯子,抽出塞利娜的盒子,掀起盒盖。
一股硫黄的苦味扑面而来,我不得不扭过头,眯缝起眼睛。接着我意识到,由于光线从背后射来,影子投进盒子里,导致我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得把身子挪开,把脸颊贴在橱架坚硬的边缘。终于,我辨别出了一些衣物:大衣、帽、黑色丝绒裙、鞋、衬裙、白色丝质长袜……
我轻抚着它们,拿起来,翻过来……依然在寻找,尽管我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这些衣物可能属于任何一个姑娘。长裙和大衣似乎是崭新的,几乎没有被穿过似的。鞋的质地很硬、光亮如新,鞋底亦没有什么污迹。哪怕是手帕包着的黑玉耳环,也是干干净净的,金属钩线亦没有失去光泽。黑色丝绸镶边的手帕也洁净平整。这里什么都没有。也许是丧服置办店的店员帮她准备的这身衣服。我找不到一丝她过去生活的踪影,没有一抹她那纤瘦的肢体在这其中活动舒展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我这么想着,最后一次翻动丝绒裙与丝质长袜,想看看盒子里,那隐藏在阴影里的是什么,它蜷曲着,像一条冬眠的蛇——
她的头发。是她的头发,扎得紧紧的,编成厚厚的一束,剪断的地方被粗糙的监狱麻线打了结。我抚触着,头发沉重、干燥,像是蛇皮,看似光滑,据说摸上去却是干燥的。光线照到发束上,泛出黯淡的金色,但这金色之中还混合着别的颜色,有银色,有的则几乎是绿色的。
我想起塞利娜的那张照片,入狱前的她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我手里的这一束头发让她栩栩如生,让她变得真实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棺材似的盒子,这不通风的房间,多么不适合安放她的头发啊。我心想,要是它能呼吸一束日光,能感受几缕空气……看守窃窃私语的画面又浮现眼前。万一她们来这嘲笑她的长发呢,万一她们粗糙的手指来触摸她的长发呢?
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不把头发带走,她们一定会来毁了它。我一把抓起头发,折起来,是打算扔进大衣口袋,还是藏在胸前的纽扣后面,已经记不清了。但正当我手拿头发,笨手笨脚地与梯子保持着一段距离,脸颊依然紧紧靠在橱架上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推门声与渐行渐近的说话声。克雷文小姐回来了,还带着里德利小姐!我惊恐万分,差点失足摔倒。那发束可能真是一条蛇,它似乎突然惊醒,向我亮出獠牙,我赶紧把它扔了回去,盖上盒盖,重重地踩到地上。看守的声音愈来愈近了,整个过程我都在慌张地让房间恢复原状。
她们进来时我的手扶在椅背上,因害怕与羞耻颤抖不已。脸颊上可能还有橱架的印痕,大衣上沾着灰尘。克雷文小姐递给我嗅盐,但里德利小姐眯缝着眼看我。她好像还朝梯子、橱架和盒子的方向看去。匆忙之中,我不知道有没有让它们回归原样。我没有回头看,仅仅朝她瞥了眼,就扭过头,颤抖得更剧烈了。里德利小姐不加掩饰的直视,让我真的成了一个需要克雷文小姐的嗅盐帮助的病人。我立刻想到,要是里德利小姐早来一步,她会看到怎样一幅景象。那幅画面,我现在都可以痛苦地、确定地看见——
我,一个老姑娘,苍白、朴素、淌着汗水、发狂似的,在监狱里一把摇摇晃晃的梯子上,胡乱摸索,只为了一个标致的姑娘的一束黄色断发……
我让克雷文小姐帮我扶着水杯,给我喝水。我知道,塞利娜正坐在她冰冷的牢房中,情绪低落,等着我去。但我不能。要是我现在去见她,我会恨自己。我说我今天不探访牢房了,里德利小姐表示赞同,亲自带我去门房。
今天晚上给母亲读书时,她问我脸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我照了镜子才发现脸颊上有一块瘀青,橱架把我擦伤了。再拿起书本,我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末了我把书放到一边,说要去洗澡。我让瓦伊格斯在火炉前打好水,我躺在里面,屈着腿,研究着自己的皮肤,把脸浸在清凉的水里。待我抬起头睁开眼时,发现瓦伊格斯拿着毛巾站在那儿,她的凝视似乎是晦暗无光的,她的脸和我的一样苍白,她和母亲一样,也跟我说:“您把脸颊弄伤了,小姐。”她说她会在伤口上抹一些醋。我坐着,任由她把毛巾敷在我的脸上,像孩子一样温顺。
她说,今天我不在家真可惜,因为普赖尔夫人——也就是嫁给我哥哥的海伦·普赖尔夫人——上门拜访,还带来了娃娃,没能见着我,很是遗憾。“她真是个漂亮的夫人,小姐您说是不是呀?”
听到这话,我一把推开她,说醋让我不舒服。我让她立刻把澡盆拿走,并转告母亲把药拿来,我立刻就要我的药。母亲来了,问:“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母亲。”但我的手抖得厉害,她不让我自己拿玻璃杯,帮我拿着,就像克雷文小姐那样。
她问我是不是在监狱里看到了什么不堪的东西,所以才心烦意乱?她说,如果监狱探访给我带来的是这样的情绪,我就不该再去了。
她走后,我绞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想,真傻、真傻……我拿起日记,翻看每一页。亚瑟说,女人记录的无非是她心灵的日记。我在前往米尔班克的路上,在记下监狱见闻的时候,都思考过这句话,希望能反驳他,证明他是错的。我原以为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注入一本书里,没有生命、没有爱,只是一个目录、一个列表。但现在,我看到这些字里行间里浸透了我的心。我看见我的心在这些扭曲的段落里,一页复一页,变得愈加坚决,最后它拼成一个名字——
塞利娜。
今晚我差点烧了这本日记,差点像上次一样。但我下不了手。我抬头看见桌上花瓶里的香橙花,正如她保证的,依旧洁白芬芳。我把花从瓶子里抽出,掷入壁炉。我听见它们在木炭上的嘶嘶声,看着它们扭曲,焦黑。我只留下一朵,把它压在这儿,现在我要合上日记了。我若再打开日记本,它的香气会警醒我。它的香气迅捷、锋利、危险重重,宛如刀锋。
1874年12月2日
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不知道该怎么坐、站、走路、说话,怎么做任何平常的事情。我已经神志恍惚了一天半。医生来了,海伦来了,连斯蒂芬也来了,他站在我的床尾,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所以在一旁小声说话,但我都听到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要他们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思考,让我写字,我就会好。现在他们让瓦伊格斯坐在我的门外,留了一道缝,以免我喊他们。但我悄悄地来到书桌前,终于坐在了日记本前。这是我唯一可以诚实做自己的地方,但我不知该怎么下笔。
她们把塞利娜关进了黑牢!我是罪魁祸首。我应该去找她的,但我害怕。
我上一次见她,承诺说我会离她远一点。我知道去看她把我自己弄得奇怪,弄得不像自己,或者更糟,变得太像我自己,像过去的自己,像那个赤裸裸的奥萝拉。现在,我想做回玛格丽特,可我做不到了。就好像她变成了一件衣服,缩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移动、怎么说话的。我和母亲坐在一块儿,但更像一个娃娃,一个纸做的娃娃,坐在那里点着头。海伦来时,我不能直视她。当她吻我时,我会发抖,我的脸在她唇下多么干枯。
自上一次从米尔班克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昨天我一个人去了国家博物馆,希望看看画作,散散心。那一天是学生日,有个小女孩把画架放在克里韦利的《天使传报》前面。她拿着铅笔,在画布上描摹圣母的脸和手——那是塞利娜的脸,看上去比我自己的还要真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见她。那时五点半,母亲请了客人来用餐。我完全忘了这事,径直去米尔班克,让看守带我进去。我发现女囚已经用了晚餐,正在把面包屑倒入水槽。当我来到塞利娜的牢门前,我听到了杰尔夫太太的声音。她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正在朗诵晚祷,整个牢房响彻着她的声音。
当她走来发现我在等她时,吓了一跳。她带我去见了两三个女囚,最后我去看埃伦·鲍尔,她病得非常重,完全不像从前的样子了。她特别感激我能去看她,所以我也不忍心匆匆结束探访。我坐着握住她的手,抚摸她肿胀的关节,安慰她。她一说话就咳嗽。医生给她药,但她们不让她到医务室去。她说,因为年轻一点的女囚已经把那里的床位全都占掉了。她身旁放着一篮子羊毛和织了一半的袜子。她病得那么重,她们还要求她继续做活。她说她宁愿工作也不愿无所事事地躺着。我说:“这是不对的,我一定会和哈克斯比小姐讲。”但她马上说,我说了也没有用,她更希望我不要反映这个问题。
“我还有七周就自由了,”她说,“要是她们觉得我还在惹麻烦,很可能会把日子往后挪。”我说要说惹麻烦,那也是我,不是她。我说这话时,感觉到一阵羞耻的恐惧。如果我真的干涉了她的出狱,那哈克斯比小姐可能通过某种狡诈的方式来给我穿小鞋,阻止我探监……
鲍尔说:“您千万不要这么想,小姐,千万别这么想。”她说她在散步时看到二十个女囚身体状况和她一样糟糕,要是她们修改了对她的规定,那么对那些姑娘的规定肯定也要跟着改,“她们可不会那么做,”她拍拍胸膛,眨眨眼,“我还有我的法兰绒围巾,感谢上帝!”
杰尔夫太太放我出来时,我问,她们是不是真的不肯给鲍尔一个床位?她说她曾试图为鲍尔咨询医生,医生直接对她说,谁能进来他说了算,他管鲍尔叫“那老鸨”。
“里德利小姐可能对他还有一点威信,”她继续说,“但是里德利小姐特别重视惩罚。我必须听她的话,而不是……”她看向别处,“而不是听从埃伦·鲍尔,或是其他犯人的话。”
我心想,你就跟其他人一样,被米尔班克困住了。
她带我去塞利娜那儿。我把埃伦·鲍尔抛在了脑后。我站在她的牢门前,浑身发抖。杰尔夫太太看着我说:“您看上去很冷啊,小姐!”我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的。也许,直到那时,我都是冻住了,都是麻木的。但是塞利娜的目光一下子把生机注入了我的身体,那感觉美妙极了,却也异常疼痛。我知道我想远离她是痴人说梦,在我不去看她的期间,我的感觉非但没有被麻痹,没有变得寡淡,反而愈加渴望、愈加急切了。她害怕地看着我。“对不起。”她说。我问她为什么道歉?她答,也许,因为那些花?她只是想作为礼物送给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说她想起了我上次的话,那些话让她害怕了,她以为我要惩罚她。
我说:“噢,塞利娜,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没来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怕……”
怕我自己的激情,我本可以这么说。但我没有。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幅骇人的画面,一个老小姐胡乱地摸索发束的画面……
我握住她的手,又放开了。“我不怕什么。”我说,背过身去。我说普利西拉出嫁,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我们就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她高度警觉,依旧有几分害怕。我心烦意乱,害怕离她太近,甚至害怕与她对视。这时传来脚步声,杰尔夫太太出现在门口,身边跟着另一个看守。我看到她的皮包,认出是辅助牧师的职员布鲁尔小姐,她送信来了。她朝我和塞利娜笑笑,笑容意味深长。她像是带着礼物来,又把礼物藏藏掖掖。我心想——我立刻就猜到了!我想塞利娜也猜到了。来者不善。她有麻烦了。
现在我听到瓦伊格斯的声音,她在门口挪着位子,轻声叹气。我必须静悄悄地写,要静,否则她会进来把日记夺走,让我上床睡觉。可是那么重的心事,叫我怎么睡得着?布鲁尔小姐来到囚室里,杰尔夫太太推上门,但没有上锁。我听见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可能是在检查另一个囚犯的情况。布鲁尔小姐说,很高兴我也在这里,她有个好消息要带给道斯,她想我也一定愿意听听这个好消息。塞利娜捂着胸口,问,什么消息?布鲁尔小姐脸红了,打心里为自己的差使高兴,“你要被转移到另一个监狱去了!”她说,“你三天以后就要被转移到富勒姆去了。”
转移?塞利娜问。转移?去富勒姆?布鲁尔小姐点点头。她说安排已经下来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要转移。哈克斯比小姐要求立刻通知所有人。
“想想看,”她对我说,“富勒姆的规矩特别贴心。女囚可以一起做工,甚至还可以说话。我觉得那里的伙食也会丰富一点。没有茶,但有热巧克力!你怎么想呀,道斯?”
塞利娜一声不吭,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还是放在胸前,只有眼珠转动了一下,就像娃娃歪斜的眼睛。听了布鲁尔小姐的话,我的心一阵可怕的绞痛,但我知道我不能说,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说:“塞利娜,你要去富勒姆了。”我怎样,我怎样才能去那里见你啊?
但是,我的声调、脸色暴露了我。看守看着我,一脸茫然。
塞利娜说话了:“我不去,我不要离开米尔班克。”布鲁尔小姐望了我一眼。不去?她问。道斯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们这番安排,并不是惩罚呀,“我不想去。”塞利娜说。
“但你必须去啊!”“如果要求是这样,”我阴郁地重复看守的话,“你就必须去。”——“不。”她的眼珠还在转,但她没有看我。她问,为什么她们要把她送去那里?难道她不听话?难道她没有好好完成她的工作?难道她没有对她们毫无怨言地言听计从?她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她的了。
“难道我没有在教堂里念完所有的祷告词?难道我没有听老师的话,学好所有的课文?难道我没有把汤喝完?没有把囚室收拾干净?”
布鲁尔小姐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道斯表现很好,她们才决定把她挪一个地方。难道道斯不希望得到嘉奖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她说道斯只是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对米尔班克的女囚来说,能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其他待她们更好的地方,并不容易。
她朝门口走去,“我让你们先聊,请普赖尔小姐给你讲讲道理。”她说,哈克斯比小姐一会儿来,告知塞利娜具体细节。
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回应,但塞利娜毫无反应,她又迷惑了。我也不知道。我见她朝门口走去,也许她把手放在了门上,我不确定。我看到塞利娜动了起来,她的动作如此快,我以为她晕过去了,准备伸手扶她。但她没有晕。她一个箭步来到桌后的柜子前,抓住上面的东西。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的水杯、勺子、书都翻倒了——听到声响,布鲁尔小姐当然回过了头。她脸色大变。只见塞利娜抡起胳膊,抓着木盘扔出去。布鲁尔小姐抬手护头,但慢了一拍,木盘的边缘似乎正中她的眼睛,只见她捂住双眼,挡住脸,以免再受攻击。
她倒下了,迷茫、可怜地倒在地上。裙子掀得高高的,露出粗糙的羊毛袜、吊袜带和粉色的大腿。
一切发生得飞快。但也比我想象得要安静许多。水杯和勺子的碰撞之后唯一的声音是木盘碎裂的可怕声响。布鲁尔小姐喘着粗气,背包的带扣在墙上划出一道剐痕。我双手掩面,“天啊!”我的指尖仿佛可以感到这些字。最后,我迫使自己挪到布鲁尔小姐身旁。我看到塞利娜的手还紧紧攥着木盘。她脸色惨白、流着汗水、表情古怪。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姓西尔韦斯特的姑娘,你真的弄伤了她!而我和你共处一室!我恐惧地倒退几步,扶着一旁的椅子。
她松开手中的木盘,瘫倒在折叠好的吊床边。我看见她比我颤抖得还要厉害。
布鲁尔小姐小声说着什么,胡乱抓住身边的墙壁和桌子,我走过去,跪下来,把我颤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不要动,不要动,布鲁尔小姐。”她哭了起来。我对着走廊喊,“杰尔夫太太!哦,杰尔夫太太!您快来啊!”
杰尔夫太太立刻跑来,抓着牢门栅栏想调节一下呼吸。当她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叫出了声。“布鲁尔小姐受伤了,”我说,又压低些嗓音,“脸被砸到了。”杰尔夫太太脸色煞白,惊慌地看了一眼塞利娜,捂着胸口,推门而入。门被布鲁尔小姐的裙子和腿卡住了。我们手忙脚乱地帮她理好衣裙,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塞利娜看着我们,浑身发抖,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布鲁尔小姐的眼睛紧闭,肿了起来。脸颊和眉毛处出现了瘀青,裙子和女帽沾满墙壁的石灰。杰尔夫太太说:“您必须帮我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普赖尔小姐,就在牢房区交界口。看守会去叫医生来,还有里德利小姐……”她直视我片刻,又看了看塞利娜。她蜷曲着两腿,双手抱膝,垂着头。袖子上歪斜的星标在阴影里格外醒目。突然间,我觉得要是我们就这样匆忙地离开她,让她一人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该多么残酷啊。我不顾看守有没有听见我,唤了声:“塞利娜。”她抬起头,目光黯淡游离,不知在看我、杰尔夫太太,还是那个瘫倒在我们之间的受伤哭泣的姑娘。我想应该是在看我。但她什么也没说,最后看守让我走了。她给牢门上锁,犹豫了下,又给第二扇木门上了门闩。
我们往看守的办公室走去——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女囚们听到了我的喊声、看守的惊叫、布鲁尔小姐的哭声,都站在牢门前,脸贴着栅栏,看着我们颜面丧尽、举步维艰。一个女囚喊,哦,谁伤了布鲁尔小姐吗?一个答:“是道斯!塞利娜·道斯在囚室里打砸!塞利娜·道斯砸伤了布鲁尔小姐的脸!”塞利娜·道斯!这个名字一传十,十传百,像一摊污水上的涟漪。杰尔夫太太让她们安静,但她的要求更像是哀求,女囚们还是自顾自地嚷嚷着。最后,一个声音特别响,不是询问或好奇,而是嘲笑,“塞利娜·道斯终于发作了!塞利娜·道斯,轮到你尝尝束身外套和黑牢的滋味了!”
我说:“哦,上帝啊!她们就不能闭嘴吗?”我觉得她们要把她逼疯了。正在这时,传来推门声和吼声,我没有听清。女囚们的吵嚷立刻终止。来人是里德利小姐和普雷蒂太太。这里的吵闹声把她们从楼下的牢房引了上来。我们到了看守办公室。杰尔夫太太开门,让布鲁尔小姐坐到椅子上,弄湿手绢,敷在眼睛上。我飞快地问:“她们真的会把塞利娜关进黑牢吗?”“对。”她答,声音同样低沉。她再次俯身查看布鲁尔小姐的情况。这时,里德利小姐到了,问:“杰尔夫太太、普赖尔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毫不颤抖,神色亦很平静。
“塞利娜·道斯,”她说,“拿木盘砸伤了布鲁尔小姐。”
里德利小姐收回手,走到布鲁尔小姐身边问,她是怎么受伤的?布鲁尔小姐说:“我看不见。”普雷蒂太太一听,凑得更近了。里德利小姐拿开手绢。“你的眼睛肿了,”她说,“不过伤得不是很严重。杰尔夫太太去把医生叫来吧。”杰尔夫太太立刻去了。里德利小姐换了一块布,一手按在眼睛上,另一只手放在布鲁尔小姐的脖颈。她没有看我,转头对普雷蒂太太说:“道斯。”当看守走到走廊上时,她补充了一句,“要是她撒野,叫我。”
我只能站在那里,听着她们对话。我听见普雷蒂太太踩在沙石地上快速、沉重的步子,听见塞利娜囚室木门门闩被抽出来的动静,听见牢门钥匙转动的声响。我听见低语和哭喊。接着,就是寂静,然后是一阵快速、沉重的步子,伴随着一个轻一点的踉跄的、被人拖着的脚步声。远处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无任何声响。
我感觉里德利小姐注视着我。她问:“冲突发生时,您和囚犯在一块儿,是吗?”我点点头。她又问,什么挑起了冲突?我说我不知道。她问:“那她为什么伤害布鲁尔小姐?不是伤害您?”我又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动手的。
我说:“布鲁尔小姐来告诉她那个消息。”“那个消息让她突然发作?”“对。”
“布鲁尔小姐,你跟她说什么了?”
“她要被调到另一个监狱去。”布鲁尔小姐凄惨地回答。她的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桌上原本放着杰尔夫太太消磨时间的一副牌,现在整个桌子都乱糟糟的,“我告诉她,她被安排去富勒姆的监狱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本来要去。”她说,带着挖苦的满足感。
然后她的脸突然一阵抽搐,像是时钟齿轮卡壳时,钟面会出现的情况一样。她看向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的天啊。
我背过身。她不再问我话。一会儿杰尔夫太太带着医生来了。医生见到我,欠了欠身。他来到里德利小姐的位子上,看了看手绢后的情况,咂着嘴。他拿出一瓶粉末,让杰尔夫太太放在杯子里与水调和在一起。我熟悉这味道。我看着布鲁尔小姐小口地抿着药水,当她漏出几滴时,我发现自己希望上前接住她浪费的液体。
“你会有一点瘀青。”医生说。但他也说瘀青会消散,她很幸运,不是鼻子或面颊骨被割伤。他把她的眼睛包扎起来,回头问我:“您目睹了整个过程?犯人没有袭击您吗?”我说我没有受伤。他说他很怀疑,女士卷到这种事情里,总不是什么好事。他建议我让女仆现在就来把我接走。里德利小姐说,我还没有把事件的情况讲给哈克斯比小姐听,他说哈克斯比小姐“考虑到普赖尔小姐的情况”,不会介意推迟一下的。我现在才想起来,就是他不允许可怜的埃伦·鲍尔住进病房。但那时我没有想到,哈克斯比小姐的拷问和猜测大概会把我逼死,所以我只是对他充满感激。我和他一起穿过走廊,经过塞利娜的囚室时,我放慢脚步,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混乱的细节:牢门大开,木盘、水杯、勺子掉在地上,吊床上的被子歪斜,《囚徒指南》散乱在四处,石灰粉落在书页里。我和医生并排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摇了摇头。
“我听说,她是个挺安静的姑娘,”他说,“不过,哪怕是最安静的母狗,有时也会朝主人撒野。”
他让我叫仆人来,叫一辆马车回去。但我一想到塞利娜在逼仄的空间里,便不能忍受马车封闭的空间。我穿过黑夜,疾步走回家,没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直到了泰特街[61],我才放慢脚步,让自己吹吹冷风,冷静下来。母亲会问,今天的探访怎么样?我知道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说“一个姑娘发作了,母亲,她打伤了看守,发了疯,引起了骚动”。我不能对她说这样的事。不单是因为她必须保持对女囚温顺驯服、没有攻击性且心怀忏悔之意的印象,不单是这点。还因为我无法在说的时候,不号啕大哭、不浑身颤抖、不把真相和盘托出——
我不能说,塞利娜·道斯砸伤了看守的眼睛,她们把她塞进束身外套,投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她那么做,是因为不能接受离开米尔班克,离开我。
所以,我决定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说,安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打算说,我不舒服,需要睡一觉。但是,埃利斯开门时,我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能如愿以偿了。她让路给我,我看到餐厅桌上放满了鲜花、蜡烛、瓷器。母亲下楼,因担忧和气愤而面色苍白,“哦!你怎么能那么不顾及他人!你怎么能让我那样担心!”
这是普莉丝婚后我们第一次举办晚宴,客人快到了。我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向我,抬起手——我退缩了,以为她要打我。
她没有打我,只是把外套取下,碰了碰衣领,喊:“埃利斯,快帮她把裙子脱了,不能把脏东西带到楼上,糟蹋了地毯。”我那才意识到,自己抹了一身石灰,肯定是在帮布鲁尔小姐时碰到的。我木讷地站在那里,任母亲拉着一只袖管,埃利斯拉着另一只。她们取下束身上衣,我踉跄地跨出裙子。她们取走帽子、手套、沾满泥巴的鞋。埃利斯把衣服拿走后,母亲抓着我长满粉刺的手臂,把我拉进餐厅,关上门。
照之前的计划,我说,我不舒服,但她一听,就发出一声苦笑,“不舒服?玛格丽特,把你这招收起来吧。你太随心所欲了,想什么时候不舒服就不舒服。”
“我真的不舒服,”我说,“如果您让我更加不舒服……”
“你去看米尔班克那些囚犯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我抱住头,她把我的手推开,“你太自私太任性。我不允许。”
“求您了,”我说,“求您了,我只想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
她说我必须回房换衣服。我必须自己换,因为女仆太忙,没空帮我。我说不行,之前在监狱里目睹了非常悲惨的一幕,我现在心烦意乱。
“你应该待在这里!”她说,“而不是一天到晚去什么监狱。你现在应该懂这个道理了。普利西拉出嫁了,你就更应该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你的位置在这里,在这里。客人来时,你必须在你母亲身边,和他们打招呼……”
她喋喋不休。我说她还有斯蒂芬,还有海伦啊。这让她的声音更加尖锐了。不!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我们的朋友觉得我孱弱,觉得我是个怪人——她几乎唾沫飞溅,“你不是什么勃朗宁夫人[62],玛格丽特,你不要一厢情愿。实际上,你根本不是什么夫人,你就是普赖尔小姐。你的位置——我要说多少遍?——你的位置在这里,在你母亲身边。”
在米尔班克时,我就头疼,现在已经疼得快裂成两半似的。但我跟她说时,她只是摆摆手,说我再喝一点氯醛药水就没事了。她没时间给我拿,我必须自己去拿。她告诉我药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
我回到房间。我在厅里碰到了瓦伊格斯,我转头不去看她,不去看她是如何吃惊地看着我裸露的胳膊、衬裙和袜子的。我发现我的裙子铺在床上,一旁还放着必须佩戴的胸针。正当我手忙脚乱地收着裙子的绳带时,我听见第一辆马车已经到了,斯蒂芬和海伦已经到了。没有埃利斯的帮助,我非常不熟练。一根绳带在腰间露了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它系牢。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疼,什么都看不清。我把头上的石灰梳走,但梳子仿佛是针做的。我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和瘀青一样黑,喉咙口的骨架像绳带一样突出。我听见斯蒂芬在两楼以下的声音。待我确定客厅门锁了,我来到母亲房间,找到氯醛。我吞服了二十吩[63],然后坐着,等待拉扯感,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又吞服了十吩。
而后我感到血液浓稠了,皮肤也变厚了,头疼也减轻了。我知道药效开始发作。我把氯醛放回原位,按照母亲的要求,不碰任何别的东西。我下楼,站在她身旁,笑迎宾客。我下楼时她看了我一眼,看看我打理得整洁与否,而后没看我第二眼。海伦要来吻我。“我知道你们前面在吵架。”她对我耳语。我说:“哦,海伦,我多希望普利西拉没走啊!”我害怕她闻到我口中的药味,我从瓦伊格斯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酒,希望驱散嘴巴里的味道。
瓦伊格斯看着我,低声说:“小姐,您的发卡松了。”她一手把托盘顶在胯上,一手抬起整理我的头发。突然间,这几乎成了我所感受到的最善意的举动了。
埃利斯摇了晚餐铃。斯蒂芬和母亲、海伦和华莱士先生一起走进餐厅。陪我进去的是帕尔默小姐的情郎丹斯先生。丹斯先生蓄着胡子,前额特别宽。我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人说的似的——“丹斯先生,您的脸蛋真特别!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常会给我画像您这样的人脸。画纸倒过来,又是另一张面孔。斯蒂芬,你还记得那些画吗?”丹斯先生大笑几声。海伦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说,“丹斯先生,您可一定得做个倒立,让我们看看您那儿藏着的另一张脸!”
丹斯先生又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笑得非常厉害,整个晚宴都停不下来,最后我听厌了,揉了揉眼睛。华莱士太太见状说:“玛格丽特今晚累了。你觉得累吗,玛格丽特?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我睁开眼,餐桌上的烛光似乎非常刺眼。丹斯先生问,普赖尔小姐,你们说的是哪些女人?华莱士太太替我回答,说我去米尔班克探监,与那儿的所有女囚都做了朋友。丹斯先生擦了擦嘴,说,真有意思。我又感觉到那根掉出来的绳带,觉得扎得慌。“根据玛格丽特的说法,”华莱士太太继续说,“那儿的规矩非常严。不过那里的女人过去都做了非常恶毒的事情。”我盯着她,然后看向丹斯先生。“普赖尔小姐去,”他问,“是去研究她们吗?还是去辅导她们?”“去慰问她们,给她们做好榜样,”华莱士太太说,“作为淑女,给予她们指导。”“啊,作为淑女……”
现在轮到我哈哈大笑。丹斯先生惊讶地扭过头,说:“我想,您在那儿肯定目睹了很多惨状。”
我记得我看着他的餐盘,上面有一块饼干,一片蓝色细纹的奶酪,一把沾着黄油的象牙柄餐刀,餐刀上有几滴水,像是在冒汗。我缓缓地说,对,我目睹过惨状——我见过女囚说不出话,因为看守要她们保持肃静;我见过女囚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自残;我见过女囚在那里奄奄一息,因为囚室特别冷,伙食非常差。还有一个,挖出自己的眼珠……
丹斯先生原来拿起了象牙柄的餐刀,现在又放了下来。帕尔默小姐惊讶地叫出了声。母亲喊:“玛格丽特!”海伦朝斯蒂芬瞥了眼。话是我说的,我仿佛能感觉到话离开嘴巴时的形状和滋味。我可能会直接在餐桌上发病,他们可能都阻止不了我。
我说:“我见过各种锁链的保管室,见过黑牢。保管室里有各种手铐、有禁锢身体的紧身背心,还有把女囚的手腕和脚踝捆在大腿上的脚链。黑牢里,女囚只能靠别人用勺子喂东西给她吃,就像个婴儿一样。如果大小便失禁了,她必须待在秽物里。”母亲又发话了,声音比之前尖锐,斯蒂芬也加了进来。我继续说,“黑牢的门后面有门,后面还有门,都填了稻草做的垫子。里面的囚犯手被绑着,任黑暗吞噬她们。现在里面就关着个姑娘——丹斯先生,您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我侧过身,压低声音说,“里面的人应该是我!不应该是她,怎样都不应该是她。”
他朝华莱士太太看去,后者听到我的话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不自在地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吗?”我说,“他们会把自杀未遂的人送进去。”
这时母亲飞快地说:“丹斯先生,玛格丽特在她可怜的父亲过世后就生病了。生病的时候——真是意外啊——她把药的剂量给搞错了……”
“我吞了吗啡,丹斯先生!”我叫道,“要不是他们发现了,我本该一死了之。我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救了我,知道我要自杀,但您注意到了吗?什么麻烦都没有找上我。您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出身普通、长相平平的女人喝了吗啡,是要被送到监牢里的,我却被救活了,现在还去监牢探访——就因为我是位淑女!”
我大概从没那么疯癫过。我说话时思路清晰得可怕,就像在发脾气。我环视餐桌,除了母亲,没人看我。母亲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最后她只是微弱地说了句:“海伦,你把玛格丽特带上楼好吗?”她站了起来,所有女士也立马起身,由男士护送她们出去。椅子剐擦地面发出骇人的声响,桌上的盘子、玻璃杯都摇晃起来。海伦朝我走来。我说:“不要你来扶我!”她畏缩了下,可能是怕我接下来会口出狂言。但她还是搂住我的腰,让我站起来,我们经过斯蒂芬、华莱士先生、丹斯先生,以及站在门口的瓦伊格斯。母亲领着所有女士去客厅,我们跟在队伍后面,然后又越过了她们。海伦问:“玛格丽特,你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太不像你了。”
我终于平静了一些。我说她不用担心,我不过是非常疲倦,头痛,裙子扎得慌。我没有让她进房间,只是说她必须回去,帮母亲一把。我说我要睡觉,第二天就好了。她怀疑地看着我,但当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我只是好心,要她不要担心!——她又哆嗦了下,我知道她是怕我,怕我可能要蹦出的话,怕这些话被人听见。我大笑起来。她下楼,频频回头,在楼梯的阴影里,她的脸越来越小,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模糊不清。
房间里特别安静,只有壁炉里残火的微光,以及百叶窗渗进来的街头灯火。我喜欢这黑暗,没打算拿蜡烛点灯,只是从房门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房门。我想解开绷紧的束身上衣的扣子,想把上衣松开,但手拙,衣服顺着手臂滑了一下,似乎勒得更紧了。我又来回踱步,心想,这里不够暗!我要它更暗。何处有黑暗?我看见衣柜半掩的门,里面好像有一个比别处更加幽暗的角落。我钻了进去,蜷起身,头倚着膝盖。裙子像拳头一样攥着我,我越是扭动想要挣脱,它抓得越紧。最后我想,我衣服后面有个螺母!拧得越来越紧!
我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和她在一起,我离她如此近,那么近——她怎么说的?比蜡还要近。我的周遭就是囚室,束身背心就扣在我身上……
我还感觉到,丝带绑着我的眼睛。天鹅绒的颈圈套在脖子上。
我不知道在那里蜷坐了多久。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和轻柔的敲门声,有人轻唤:“醒着吗?”可能是海伦,也可能是某个女仆,我觉得应该不是母亲。不管是谁,我都没有作答,她也没有再来,大概以为我在睡觉——我模糊地想,看着一张空床,她为什么还能下此结论?厅里传来说话声,斯蒂芬吹口哨叫来马车。我听到房间窗户下方的街道上传来丹斯先生的笑声,前门关上,插好门闩。母亲巡视一间间房间,看见灭掉的壁炉,说了一些尖刻的话。我捂住耳朵。后来听到的只有瓦伊格斯在头顶房间里的脚步声,以及她床铺的嘎吱作响。
我试着起身,但踉跄跌倒。腿冰冷地盘在那里,抽筋,直不起来。裙子还卡在手肘处。但当我直起身时,裙子倒是轻松滑了下来。我不知道药效是不是还在发作,或是已经退去了,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可能真的病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洗脸漱口,俯身靠在脸盆前直到那一阵恶心感过去。壁炉里还有两三块没有燃尽的煤炭,我走过去,手放在上头,然后点亮蜡烛。我的嘴唇、舌头、眼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我觉得应该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但等我转过身,我看到床上,看到枕头上闪烁着什么东西,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蜡烛掉到了地上。
我觉得那里有一颗人头。我觉得我看见自己的头颅在床单上面。我惊恐地愣在原地无法动弹,确信躺在床上的人是我——我可能刚在柜子里蜷伏着睡了过去,现在醒了,起身,来到了现在站着的地方,拥抱我自己。我心想:你需要光!需要光!你不能让她从黑暗中来!我弯腰拾起蜡烛、点燃,双手捧着,怕它摇晃熄灭,我走到枕头前,睁眼看究竟是什么。
不是一颗头,是一把卷曲的金色长头,有我两个拳头那么粗。那是我本打算从米尔班克监狱偷出来的头发——塞利娜的头发。她把头发送来了,从她那阴暗的地方,穿越这座城市,穿越这个夜晚。我的脸贴着头发,它带着硫黄的气味。
今早我六点醒来,坚信自己听到了米尔班克的钟声。我像是从死亡中醒来,依旧黑暗缠身、身陷泥土。塞利娜的头发就在我的身边,辫子松散之处发色暗淡。我带着它入睡。现在,看见它,想起昨晚,我惊恐地发抖。但我还是足够机智,起身拿来一条丝巾包住头发,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放在藏这本日记的抽屉里。我跑过去塞头发的时候,地毯整个像船的甲板一样倾斜过来,现在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平躺在床上,地毯似乎还在倾斜。埃利斯来后,又马上去把母亲找来。母亲皱着眉上来,准备责骂一番,但见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楚楚可怜,她惊叫一声,让瓦伊格斯把阿什医生找来。他来以后,我哭个不停。我说只不过是来了例假,其实没什么。他说我现在不能服氯醛了,应该服鸦片酊,而且必须在家静养。
他走后,母亲让瓦伊格斯帮我热一个盘子敷在腹部,因为我说我肚子疼。然后她拿来鸦片酊,至少,尝起来比上一服药要好。
“当然了,”她说,“早知道你病得那么重,我昨天是不会要求你来陪我们的。”她说他们以后都要对我加倍注意。她把海伦、斯蒂芬叫来,三人窃窃私语。我睡了一阵,醒来开始哭,大约半个钟头都甩不掉那种迷糊的状态。后来我害怕了,不知道我要是发烧了,会说出什么胡话,而他们一直这样看着我。最后我说,他们应该让我一人待着,我会好的。他们说:“让你一个人待着?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一个人生病?”母亲大概想陪夜。最后,我让自己躺好,平静下来。他们达成一致,认为留一个女仆看着我,应该没有大问题。现在瓦伊格斯要在门外一直守到清晨。母亲让她一定要确保我不多动,不要把自己累坏——不过,即便她听见了我翻动纸张的声音,也没有真的进来。今天,她悄悄地把热好的牛奶端进屋子,又加了糖浆和鸡蛋,让牛奶香甜而浓稠。她说,要是我能一天喝下这样一杯牛奶,马上就能康复。但我不喝。一小时后她把杯子拿走了。她平淡无奇的脸露出悲哀的神色。我除了喝了点水、吃了几口面包外,没吃任何东西。烛光之中,我躺着,百叶窗依旧垂落下来。见母亲点了盏亮一点的灯,我扭过头。光刺痛了我的眼。
1873年5月26日
今天下午,我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门铃响了,露丝带来一位客人。来人是伊舍伍德小姐,上周三来过冥社。她见我就哭,说自打那晚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都是因为彼得·奎克。她说他摸过她的脸和手,她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触摸,他留下了会渗出液体的隐形印记,仿佛有水流过身体。我说:“把您的手给我。您能感到手上流过液体吗?”她说能。我凝视了她一会儿,说“我也感觉到了。”她瞪着我,我笑了。当然,我知道她的麻烦是什么。我说:“伊舍伍德小姐,您像我一样,只是还没有意识到,您也有这个力量!您的身体充满了灵性物质,它们要溢出来了,这就是您感觉到的流质。我们必须发挥这个力量,您的能力才会像它应有的样子一样强大起来。需要的是提升。要是我们置之不理,您的力量会怠惰,或在您的身体里纠缠,致使您生病。”我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说,“想必您已经感觉到这些力量在您体内的纠缠了吧?”她说是的。我说,“他们不会再来伤害您了。现在我握着您的手,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想想看,要是让彼得·奎克的手来指导我的,对您会有多大益处。”我让露丝布置好客厅,让珍妮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不要靠近客厅及附近的其他房间。
稍等片刻后,我带伊舍伍德小姐下楼,途中遇到了布林克太太。我说伊舍伍德小姐是来参加私人会面的。她说:“哦,伊舍伍德小姐,您真幸运!我希望,您不会累着我的天使吧?”伊舍伍德小姐说不会的。我们来到客厅,露丝已经挂上门帘,但没有时间准备一罐荧光油,只放了一盏烧得非常暗的油灯。我说:“我们让这盏灯亮着。您必须告诉我您觉得彼得·奎克什么时候会来。如果您真有能力,他会来见您。之前在冥社时,我是为了避开普通之人的眼神,才坐在门帘后的。”我们坐了大约二十分钟,伊舍伍德小姐一直十分紧张,最后墙壁传来一阵敲击,她小声问:“谁?”我说:“不知道。”敲击声愈来愈响。她说:“我觉得他来了!”彼得从柜子里出来,摇头呻吟:“为何在这个古怪的时辰把我叫来?”我说:“这儿有位女士需要你的帮助。我觉得她有召唤幽灵的力量,但现在这力量还很微弱,需要提升。我想是你把她引过来的。”彼得问:“是伊舍伍德小姐吗?对,我可以看到我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伊舍伍德小姐,这是一项大工程,可不是什么儿戏。你拥有的能力就是我们有时所说的致命天赋。这个房间发生的种种,也许对于不敏感的人们而言,会是天方夜谭。但你必须保守幽灵的秘密,否则可能引起他们的震怒。你能做到吗?”伊舍伍德小姐说:“我想我做得到,先生。我相信道斯小姐说的。我的天性可能特别像她,或者说,经过提升以后,能像她一样。”
彼得笑了,说:“我灵媒的天性非常特别。要成为灵媒,你必须把自己的灵魂让位给另一个灵魂。但之中的奥秘,远不止这些。你必须成为幽灵的仆从,必须成为任其摆布的器具。你必须让你的灵魂被他者使用,你的祷告词应该一直是愿我被使用。照这样说,塞利娜。”我说了,他对伊舍伍德小姐说:“让她说。”她说:“道斯小姐,您说。”我又说:“愿我被使用。”他说:“你看见了吗?我的灵媒必须做她被要求做的事。你以为她醒着,但她其实在出神。让她做件别的事。”我听见伊舍伍德小姐咽了口口水,“您能站起来吗,道斯小姐?”但彼得立刻打断,“你不可以问她能不能,你必须直接命令她。”伊舍伍德小姐于是说:“站起来,道斯小姐!”我站了起来。彼得说:“说点别的。”她说:“十指交叉,再打开,闭上眼,说‘阿门’。”我都照做了。彼得的笑声变得尖厉。他说:“让她吻你。”她说:“吻我,道斯小姐!”他说:“让她吻我!”她说:“道斯小姐,吻彼得!”他说:“让她把裙子脱了!”伊舍伍德小姐说:“哦,我不能这么说!”他说:“让她这么做!”她让我这么做了。彼得说:“帮她解扣子。”她一边解一边说:“她的心跳得真快啊!”
彼得说:“现在你看到我的灵媒脱下衣服的样子了。这就是肉体被带走以后灵魂的样子。把你的手放到她身上,伊舍伍德小姐,她热吗?”伊舍伍德小姐说我非常烫。彼得说:“那是因为她的灵魂和皮肤表面贴得非常近。你肯定也觉得很热。”她说:“是的,我觉得非常热。”他说:“这是好事,但你的身体还没有热到可以提升的程度。你必须让我的灵媒使你更热。你必须脱下裙子,抓住道斯小姐。”我感觉到她照做了,我的眼睛闭得死死的,因为彼得还没有说我可以睁眼。我感觉她的胳膊抱着我,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彼得说:“伊舍伍德小姐,你现在感觉怎样?”她答:“我说不清,先生。”“再说一遍,你的祷告词是什么?”“愿我被使用。”“那就说。”她说了,他让她说得快一些,她也照做。他走过来,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她打了个激灵。他说:“哦,你的灵魂还不够烫!它应该滚烫,你应该感觉到它在融化,你应该感觉到我进来了,占据了它的位置!”他张开双臂,抱住她,他的手碰到了我,她僵直地站在我们中间,浑身颤抖。他说:“灵媒的祷告词是什么,伊舍伍德小姐?灵媒的祷告词是什么?”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声音虚弱下去。而后,彼得对我低语:“睁开你的眼。”
1874年12月11日
我这周醒来时都会听到米尔班克让囚犯做工的钟声。我想象她们起身,把羊毛织袜和麻毛裙放在一边,端着餐刀和木盘站在囚室门口,捧着水杯取暖,再重拾织物,手渐渐变得冰凉。我想塞利娜应该已回到她们中间了,我感到笼罩着她囚室的黑暗消散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她还是很痛苦,我也没有去探望过她。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害怕、羞耻,不敢去见她。现在是母亲的关系。随着我身体的恢复,她又开始数落我。医生诊断后的第二天,她坐到我床边,看见瓦伊格斯又端了个盘子来,她摇着头说:“要是你结婚了,就不会像这样生病了。”昨天我洗澡时,她站在一旁监督,不让我换正装。她要求我必须穿睡衣,并且不能出房门。专为探监做的便于行走的套装自那次晚宴以后就忘在了柜子里,瓦伊格斯取出来,大概是打算拿去清洗。我看到沾在衣服上的石灰,布鲁尔小姐踉跄跌倒在墙角的画面浮现眼前。母亲扫了我一眼,向瓦伊格斯点点头,让她拿去洗,然后放到别的地方去。我让她等一等,说我还要穿这套衣服去米尔班克。母亲问,上次那事发生后,我不会还想去那里继续探访活动吧?
她压低音量,对瓦伊格斯说:“你把裙子拿走吧。”瓦伊格斯看了我一眼,走了。我听见她迅速下楼。
于是又是一场不愉快的争执。“你不可以再去探监了,”母亲说,“你看你自从去了那里,病得多重。”我说要是我坚持要去,她也无法阻拦。她说,“你应该清楚分寸,那里不可以再去了。你也应该尊重你母亲的意愿!”
我说,我的探访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怎么能下此结论?她说,晚宴上,当着丹斯先生、帕尔默小姐的面让她难堪,怎么算对得起她了?她早就有预感,阿什医生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米尔班克只会让我旧病复发。我本是要好转的,结果被探监弄垮了。我之前太过自由,这样的脾气,本不该有那么多人身自由。我也太容易受影响,牢房里那些粗野的囚犯,让我把待人接物的礼仪忘得精光。太多的时间无所事事,让我想入非非,云云。
“希利托先生,”她最后说,“来信询问你的情况。”原来我上次探访后他寄过一封信。母亲说她会回信,说我病得太重,没法继续探监了。
我抗议,但身子发虚。我总算知道和她一起生活是什么滋味了,只觉怒气直冲心头。我心想:见鬼去吧,你这个贱人!这句话在脑袋里清晰地滋滋作响,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似乎说了出来。这句话那么直白,我打了个哆嗦,以为母亲肯定会听到。但她只是走到房门口,没再回头。我看见她的步子那么坚决,我的心意也定了。我拿来手帕,擦了擦嘴。我让她不要回信,说自己会亲自回复给希利托先生。
我说,她说得没错。我不会再去米尔班克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可能以为我心怀愧疚,折返回来,摸着我的脸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的戒指冰冷地划过我的脸颊。我想起当时他们把我从吗啡中救活时,她来看我的样子。她一身黑,披头散发,抵着我胸口,最后,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
她把纸笔递给我,站在床脚看我写。
我写: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见我的笔一直在动,她便离开了。她一走,我就把纸投进壁炉。
我叫来瓦伊格斯,说整件事是个误会,我请她现在就把裙子擦洗干净。等母亲一走,就把裙子给我。此事无须告知普赖尔太太,也无须告知埃利斯。
我又问,她有信准备寄送吗?她点点头,说有一封要送,我让她现在就去寄,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替我寄的。她低头行了个屈膝礼。以上都是昨天的事。后来母亲来了,又摸摸我的脸。我闭眼假装熟睡。
切恩道上传来马车经过的声音。华莱士太太来了,与母亲一起去听音乐会。我想母亲出门前会来一趟,把药给我。
我已去过米尔班克,见到塞利娜。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然,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了。看门人好像一直在等我,似乎知道我要来找他。当我到女囚区时,门口的看守也在等我,她立刻把我带到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希利托先生、里德利小姐都在那里。仿佛时光倒转回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但现在,我仿佛是活在另一段人生里,尽管下午时还不是那样。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这次和当时的区别,哈克斯比小姐没有笑,希利托先生神色凝重。
希利托先生说他很高兴再次看到我。他迟迟没收到回应,开始担心上周的意外是否把我吓得再也不敢来了。我说我只是身体抱恙,粗心的仆人没有及时把信给我。我说话时,哈克斯比小姐端详着我暗沉的双颊与黑眼圈。可能是鸦片酊的缘故,我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深。但我想,要是不服药,我只会更糟。今天以前的整一个礼拜,我没有踏出卧室半步,药也确实给了我一些力气。
她说希望我已康复如初,对事发以后没能联络上我深感抱歉。“除了可怜的布鲁尔小姐,没人能告诉我们事发经过,而道斯一直都非常顽固。”
里德利小姐调整了下站姿,站得舒服了点,鞋子摩擦地面发出剐蹭声。希利托先生沉默不语。我问,他们把塞利娜关在黑牢里关了多久?“三天。”他们说。三天是他们在“未经法律许可”可以把囚犯关押其中的最长时限。
我说:“三天算特别严厉了。”
对于袭击看守,哈克斯比小姐觉得算不上特别严厉。她说,布鲁尔小姐伤得不轻,还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已经离开了米尔班克,永远告别了监狱工作。希利托先生摇着头,“性质非常恶劣。”
我点点头,“道斯现在怎么样?”哈克斯比小姐说:“她一团糟,不过也活该。”他们安排她在普雷蒂太太的牢房区拣椰壳纤维。她补充,本来打算送她去富勒姆的,但现在已经不提了。她直视着我,说:“我猜,您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吧。”
我猜到她会这么说。我平静地说,我很高兴她们这样安排,现在的道斯,比以往更需要朋友的帮助。她现在更加需要访客的同情……
“不,”哈克斯比小姐说,“您的想法是不对的,普赖尔小姐。”她质问我,正是因为我的同情,道斯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说,“您把自己说成她的朋友,但在您看她以前,她可是全狱最安静的一个!您和她之间究竟算什么友谊,竟让她变得如此激动?”
我说:“您是要禁止我去探访她吗?”
“我要让她心绪平静,为她好。您在她旁边,她就心思过于活络。”
“没有我,她不会平静!”
“那她就要适应。”
我说:“哈克斯比小姐……”我结巴了,差点脱口喊出母亲![64]我捂住胸口,望了望希利托先生。他说:“这次事态特别严重。普赖尔小姐,您想一下,要是她下次攻击您,可如何是好?”
“她不会攻击我的!”我说。我问,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她过得多苦啊,我去看她才能让她好受一些。他们得从她的立场来想一想,她聪慧温柔,用哈克斯比小姐的话说,是全米尔班克最安静的姑娘!他们应该想想,监狱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不能想象囚室外的世界,才会对告诉她转狱消息的看守动手!“不许她说话,不许别人看她,”我说,“只会把她逼疯,甚至更糟,把她逼死……”
我慷慨陈词,就像在为自己争取一样——我幡然醒悟,我争取的就是我的人生,就好像其他人在替我开口。希利托先生又像先前一样陷入沉思。我忘了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他同意我去见她,但他们会在一旁监督,看她的表现如何。他说:“她的看守杰尔夫太太也与您观点一致。”这似乎让他站在了我这一边。
哈克斯比小姐目光低垂。希利托先生走后,我朝牢房走去,她方才正眼看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尴尬和不自在,倒不是愤怒。我心想,她当着我的面被驳回了,有这个反应也不奇怪。我说:“让我们言归于好吧,哈克斯比小姐。”她立刻说,她并不想与我吵架,只不过我到她的牢房区来,但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停住了,飞快地扫了一眼里德利小姐,“当然,我必须向希利托先生汇报工作,但希利托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是女囚监狱,希利托先生不了解女囚的脾气和习惯。我以前与您开玩笑,说我在这里被判了很多年的徒刑,普赖尔小姐,确实如此,我深知牢狱生活对犯人造成的影响。我觉得,您和希利托先生一样,并不清楚这个情况,也猜不到,”她似乎在寻思一个合适的字眼,“您猜不到像道斯这样被关在这里的姑娘性情多么诡异……”
她似乎在苦思冥想合适的措辞,仿佛成了女囚中的一员,试图在监狱的常用语中找出一个合适的词,却苦思不得。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说的那种性情,是不堪的,是常见的,简·贾维斯或埃玛·怀特是那样的人,但塞利娜不是,我也不是。我抢在她开口前说,我会把她的告诫放在心上。她又端详了我一阵,才让里德利小姐带我去囚室。
我们沿着白色走廊往前走,我之前服下的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越往里走,药效越强,飘过的微风让煤气灯的火焰影影绰绰,所有坚固的表面似乎都在飘移、鼓胀、抖动。和以前一样,我又一次被重刑区阴沉、腐臭的空气与寂静击中。普雷蒂太太见我走来,不怀好意地一笑。她的表情狂野古怪,像是变形金属片上的投影。“普赖尔小姐,”她开口,我猜到她会这么说,“回来看您邪恶的小绵羊啦?”她把我带到牢门前,自己偷偷通过牢眼朝里瞅。她打开锁,抽出门闩,“进去吧,小姐,”她说,“她从黑牢回来以后就温顺得跟个什么似的了。”
这间囚室比一般的要狭小,极为阴森,小小的窗子前竖着铁栅栏,煤气灯上罩着网纱,防止囚犯接触火,没有桌椅。我见她坐在硬板床上,困难地在一盘椰壳纤维前躬着背。见我来,她把盘子摆到一边,准备起身,但摇晃了下,不得不扶住墙稳住自己。她们把她袖子上的星标摘了,给了她一件大号的囚服。她双颊苍白,太阳穴和嘴唇泛着蓝色,前额有一块黄色的瘀青。因为剥椰壳,她的指甲坑洼不齐。椰纤散落在帽子、围裙、手腕以及整张床铺上。
普雷蒂太太把门锁上,我朝她走了一步。我们一言未发,只是惊恐地看着对方。现在想来,我当时悄悄吐出一句:“她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们做了什么啊?”她头一扭,笑了。她的笑多么凄凉,多么惨淡,像是蜡做的。她掩面恸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走到她身旁,拥住她,让她坐回床上,摸着她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脸,直到她平静了一点。她的头一直靠在我大衣的领口,她紧紧抓着我。最后她终于说话了,低声道:“你肯定觉得我很软弱。”
“为什么会觉得你软弱,塞利娜?”
“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啊。”
她打了个寒战,但终于平复了心情。我握起她的手,对着她破碎的指甲哈气。她说,她们必须一天剥出四公斤椰纤,“否则普雷蒂太太第二天会拿更多的来。椰纤飞舞,都要窒息了。”她们只有水和黑面包可以吃,去教堂的时候,必须套着脚链……我听不下去了。但当我再次握起她的手时,她身子绷紧,抽走了手,“普雷蒂太太,”她喃喃低语,“普雷蒂太太来监视我们了……”
我听到门外一阵动静,检查口松动了,一只迟钝、雪白的手指缓慢拨动拨片。我说:“您不需要监视我们,普雷蒂太太!”看守大笑,说这个牢房必须监视。不过拨片还是推上了,我听见她走开,去检查别的囚室。
我们悄无声息地坐着。塞利娜头上有一块瘀青,她说这是她们把她关进黑牢时她一个踉跄碰伤的。回想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我说:“那儿非常可怕。”她点点头,“你知道那儿有多可怕……要不是你也在那里,受着黑暗的苦,我是没法独自承受的。”
我瞪着她。她继续说:“我知道了你多么好心,经历了那么多,还愿意来看我。她们把我关在那里时,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哦,真是折磨!比他们的折磨还要可怕。我怕你会从此远离我,我怕你被吓走了,被那本是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的意外给吓走了!”
我早已猜到,但真相让我浑身不适,我无法听她说下去,“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声音很轻,但很激动:她必须说!哦,一想到那可怜的女士,那个布鲁尔小姐!她说自己完全没有伤她的意思。但是换一个监狱……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可以与其他狱友说话!“在这儿我可以和你说话,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和其他囚犯说话?”
我捂住她的嘴,再次说,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不可以。最后,她推开我的手,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伤害了布鲁尔小姐,正是因为这,她才饱受了束身外套和黑牢之苦。在那之后,我还要让她闭嘴吗?
我抓着她的手臂,嘶哑地问,从那之中她得到了什么?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她们更加密切地监视我们罢了!难道她不知道哈克斯比小姐不让我见她吗?难道她不知道里德利小姐会来检查我们一起待了多久?她不知道普雷蒂太太会监视我们?连希利托先生也会监视我们?“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需要多么小心、多么偷偷摸摸吗?”
我拉着她说这些话。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嘴、她温热而酸涩的呼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自己的承认。
我松开手,背过身。她唤:“奥萝拉。”
我立刻说:“别说这名字。”
她又唤。奥萝拉。奥萝拉。
“不要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在黑牢里这样叫你,你听到很高兴,还回应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站起来说:“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我说我们走那么近是不对的,是违反规定的,是米尔班克不允许的。她站了起来。囚室那么逼仄,我退到哪里她都依然可以碰到我。我的裙摆碰到了她的椰纤盘,把灰弄得到处都是,但她只是一脚跨过,来到我身边,贴得很近,抓住我的手臂,“你想要我近一些。”我立刻说,不,不是这样的——“你要我,”她说,“否则,为什么在日记里写我的名字?为什么留下我的花?奥萝拉,为什么你会把我的头发留在身边?”
“是你捎来这些东西的!”我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啊。”
“要是你不渴望得到它们,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送去。”她简洁地回答。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见我的脸色,往旁边挪了一步,表情变了。她说,我必须打起精神、尽量平静,普雷蒂太太都看在眼里。她要我站着,听她一定要说的话。她一直身处黑暗,知晓所有事情,现在我一定也看出来了……
她微微低下头,但目光没有离开我,她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大,像魔术师的眼睛一样乌黑。她说,她之前不是告诉过我,她在这里是有目的的。她不是曾说,幽灵会来,给她启示?“奥萝拉,我独自躺在囚室时,他们来过,他们告诉我——你猜他们说了什么?我想我猜到了。他们的话让我非常害怕。”
她舔了舔双唇,咽了口口水。我看着她,无法动弹。我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
她说:“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们可以见面,可以说话,可以知道……知道那些事,我们可以在这里相聚……”
她仿佛把刀插入我的心窝,搅动刀柄。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在那跳动之后,又有一阵更加锋利的动静——一阵悸动,比以往更激烈。我感受着那种感觉,感受她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
我被她的话吓到了。“你不应该讲这样的话,”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幽灵告诉你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只是一些胡言乱语罢了……我们不可以丧失理智,我们必须平静,必须头脑清晰。倘若我就这样一直来看你,直到你服刑期满……”
“四年,”她说。那场事故后,难道我觉得她们还会允许我来探访她吗?难道我觉得哈克斯比小姐还会让我进来吗?我母亲会允许吗?即使她们允许,我一周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一次半个小时——难道我能够接受这种安排吗?
我说,我一直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说我们可以上诉。我说只要我们小心谨慎……
“难道今天以后,”她打断我,“你还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吗?难道你会就这样小心谨慎、心平气和地继续下去?别过来……”我准备朝她走去,“别过来,不要动!镇定一些,保持距离。普雷蒂太太会看到的……”
我绞着双手,手套把皮肤都磨痛了。可我们有什么选择啊?我喊。她在折磨我!说什么我们必须相聚——在那里相聚——在米尔班克相聚!我重复道,幽灵为什么这么对她?为什么她要把他们的说辞告诉我?
“我告诉你,”她的声音如此轻,唯有把头凑到飞舞的尘埃里才听得到,“因为现在有一个选择,而你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可以从这里逃脱。”
我捂着嘴,笑了。她看着我,等待着。她表情凝重,我头一次想,也许黑牢里的日子把她弄糊涂了。我看着她惨白的脸,瘀青未退的眉头,不笑了。我悄声说:“你说得太多了。”
“我可以逃脱。”她平静地回答。
不,我说。她不可以,那是绝对错误的。
“依据他们的规定,当然是错误的。”可是,她怎么能从米尔班克逃出去呢?每条走廊都有带锁的门,那么多的看守……我环视四周,看着木门和窗上的铁栅栏。“你得有锁,”我说,“你要……很多想象不到的东西。即使你逃出来,然后呢?去哪儿?”
她看着我,瞳孔似乎更加深邃。“有幽灵的帮助,”她说,“我便不需要锁。我会到你这儿来,奥萝拉。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
就这样,她说。就这么简单。我笑不出。我问,她凭什么觉得我会跟她走?
她说,她觉得我必须那么做。
她觉得我会抛弃……
“抛弃什么?抛弃谁?”
抛弃母亲。抛弃海伦和斯蒂芬,抛弃他们的孩子乔治和他们未来的孩子。抛弃我父亲的墓,抛弃我去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抛弃我的生活。”我说。
她说,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我们有你的钱。”
“那是我母亲的钱!”
“你肯定有自己的钱。肯定有可以卖掉的东西……”
太傻了,我说,比傻更糟——太蠢了,太乱来了!就我们俩,怎么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去哪儿?
但我看着她,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想一想!”她说,“想想住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地方的感觉。想想那些你向往已久的明亮的地方——雷焦、帕尔马、米兰,还有威尼斯。我们可以住在任何地方。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惊愕地看着她。门口传来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她的靴子碾过沙石。“你疯了,塞利娜。逃出米尔班克!你做不到的。你一下子就会被抓住。”她说她的幽灵朋友会保证她的安全。我厉声说,我不相信。她说,为什么不?她说我必须想想那些她带给我的东西。凭什么她就不能把自己带给我?
我说,不,这不可能。“如果可能,你一年前就可以逃出去了。”她说她在等,她说她需要我接受她。她说她需要我,帮她把自己带给我。
“如果你不帮助我,”她说,“那么,当他们不再允许你踏入监狱的大门,你将何去何从?继续羡慕你妹妹的人生吗?还是继续做被囚禁在自己的黑牢里的囚徒?”
我眼前再次浮现那幅阴郁的画面:母亲日渐衰老,牢骚满腹,我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裙子,坐在她身边为她读书,念得过轻或过快,她都会斥责一番。
但我们会被发现的,我说,警察会抓住我们。
“一旦离开英格兰,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人们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人们会看见我,认出我。我们会被社交圈扫地出门!
她说,我什么时候关心起自己是不是社交圈的一部分了?为何要在意其他人怎么想?我们会找到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地方,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她会从事真正属于她的那份工作……
她摇着头,“我的一生,年年岁岁,我曾以为我懂,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我在光明下,但其实我一直闭着眼!来找我的可怜的女士们,她们握过我的手,把我的一点点精神带走——她们,其实只不过是阴影。奥萝拉,她们都是你的阴影啊!我在找寻你,如同你在找寻我。你在找寻我,找寻你自己的灵契。要是你让他们把你我分开,我想我们都会死!”
我自己的灵契。我可曾意识到?她说我意识到了。她说:“你猜到了,你感受到了。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就感受到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感受到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身处自己明亮囚室的情形——她的脸向上抬起,迎着阳光,紫罗兰花捧在掌心。我的张望里,是不是如她所言,带着几分目的性。
我捂住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
“不确定?看看你的手指。你确定这是自己的手指吗?看看你的身体,任何一个部分,可能也是我!你和我,我们是相同的。我们是一个闪光的物体被切成的两半。哦,我可以说,我爱你——这是最简单的说法了,是你的妹妹会说给她丈夫听的话。我可以在寄给外面的信里,一年说上四回。但是我的幽灵并不爱你的幽灵——它们互相纠缠。我们并不爱对方的肉体:我们的肉身是一样的,都渴望拥抱自己。它必须那么做,否则就会枯萎而死!你就像我。你早已感受过了,离开你的生活,离开自己,像脱下衣裳一样离开,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在你还未完全脱离那个自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是吗?他们发现了你,把你拉了回去——但你并不愿意回来……”
她问,难道我觉得,幽灵会任凭他们把我拉回阳间而不抱任何目的?难道我不明白,如果我的父亲认为我该离开,他会不带我走?“他把你送回来,”她说,“是为了让我拥有你。你对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经心了,现在,让我来好好珍惜你。你还要继续争辩吗?”
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它在我的挂坠盒原先挂的地方突突地跳。它跳动着,像一种疼痛,像锤子在击打。我说:“你说我像你。你说我的肢体,可能也是你的。你说我是由闪光的东西生成的。我想大概你从没好好看过我……”
“我看过你,”她静静地说,“但你觉得,我会以他们的眼光来看你吗?难道我没有看到过你脱下灰色条纹裙的样子?没有看到过你在黑暗里,放下头发,平躺着,肌肤如牛奶般洁白……”
“难道你认为,”她最后说,“我会像她一样——像她那样,选择你哥哥而不是你?”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了她曾经说的,她说的所有,都是真的。我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站着,哭得浑身颤抖。她没有要来安慰我的样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点头说:“现在你明白了。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仅仅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你被我吸引……为什么你的肉身会匍匐而来,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让它来吧,奥萝拉。让它到我这儿吧,让它匍匐而来……”
她的声音变成狂热、缓慢的低声细语。我身体里沉甸甸的药开始发挥药效,血管突突跳动。我感到她的牵引,她的诱惑,她的掌控,我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厚重的布满椰纤的空气,被吸进了她低语的口中。我抵着她囚室的墙,但是上了石灰的墙壁十分平滑。我靠着墙,却觉得墙要从背后抽身离去。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张开、膨胀——我的脸自领口膨胀,手指要填满手套……
我看着自己的手。她说这是她的手,但它们庞大又陌生。我感觉到肌肤,感觉到手指上的褶皱和螺纹。
我感到它们变硬变脆。
我感到它们变软滴水。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谁的手。这不是她的,是他的——他们给这双手做铸型,这双手在监狱的夜里于她的囚室留下印记。这是我的手,这是彼得·奎克的手!我顿觉毛骨悚然。
我说:“不,不行。我不能帮你!”肿胀与悸动立刻停止。我走到远处,扶着牢门。这是我自己的手,套在黑色丝绸手套里。她唤了声:“奥萝拉。”“别那么叫我!都是假的!这都是假的!”我捶打牢门,喊,“普雷蒂太太!普雷蒂太太!”等我再回头,我发现她满脸通红,仿佛被扇了一个巴掌似的。她僵直地站在那里,一脸惊骇、痛苦万分。她哭了。
“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我说。但她摇头,低声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吗?”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颤抖地滑下,落入地上的尘埃。
普雷蒂太太来了,向我点头示意。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知道,要是回头,塞利娜的眼泪、她的瘀青、我强烈的渴望,都会让我回到她身边,我又会迷失方向。牢门上了锁。我走开了,像是一个受了巨大折磨的人,被驱策着缄默地离开,每一步,都好像肉被人从骨头上撕扯下来。
我一直走到塔楼楼梯口。普雷蒂太太在那儿与我告别,大概是觉得我可以自己下楼。但是我并未下楼。我站在阴影中,头靠冰冷的白墙。我一直没有挪步,最后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来人是里德利小姐,转过身,擦了擦脸,怕被看到脸上的泪水或石灰。脚步声愈来愈近。
来人不是里德利小姐,是杰尔夫太太。
她看到我,怔住了。她说她听到楼梯上有动静,想来看看……我摇了摇脑袋。当我告诉她我刚去看了塞利娜·道斯后,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上去几乎与我一样痛苦不堪。她说:“自打他们把她带走,我的牢房区大变样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转移了,来了一批新的女囚,里面有一些还是新面孔。埃伦·鲍尔,埃伦·鲍尔也走了。”
“鲍尔走了?”我沉闷地说,“我为她高兴。可能在富勒姆,他们会待她好一些。”
她却露出更加痛苦的神色。“不是去富勒姆,小姐。”她很遗憾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五天前,他们终于把鲍尔送去了医务室,她在那里去世了。她外孙女来把遗体带走了。杰尔夫太太那么煞费苦心地关心她,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们在鲍尔的衣服里发现了一段红色法兰绒,还因此斥责了她,扣了她工资,以示惩罚。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天啊,我们怎么承受得了?这叫我们如何忍受?”叫我如何承受那四年的时间。
她摇着头,捂着脸,转身上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走下楼,穿过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着坐在囚室里的女人。每一个都佝偻着瑟瑟发抖,每一个都凄惨可怜,所有人都生病了,或是有生病的迹象,饥肠辘辘或是恶心反胃,手指因劳作与寒冷而干裂。在牢房尽头我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二号塔楼,在那里,一名男看守一路护送我穿过男囚区,我没有与他们说话。我来到通往门房的沙石道口,天色已晚,下着冰雹,河水翻滚。我抓着帽檐,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米尔班克从我四周拔地而起,墓冢一般的阴沉与寂寥,里面却关了几百名凄苦可怜的男女。我来了那么多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他们拧在一起的绝望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想到鲍尔,她曾经祝福我,但现在已经撒手人寰。我想到塞利娜,满身瘀青,泪水涟涟,管我叫她的灵契,她说,我们一直在找寻对方,要是现在失去了彼此,我们都会死。我想到了我那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房间,想到瓦伊格斯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看门人摇动手上的钥匙,他已经派人为我喊马车了。我心想,现在几点?可能六点,可能已经午夜,母亲可能已经到家,我要怎么解释?我的衣服沾了石灰,浑身牢房的气味。要是她写信给希利托先生,要是她喊阿什医生来,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门房门口,犹豫了。头顶上悬着肮脏、灰霾的伦敦天空,脚下是散发着腐臭,没有一朵花可以生长的米尔班克大地。冰粒像针一样拍打着我的脸。看门人在门口站着,准备带我进他的小屋。但我还是迟疑。他问:“普赖尔小姐?怎么了,小姐?”他拂去脸上的雨雪。
我说:“等一下。”一开始我说得很轻,他皱着眉,朝前一步,没有听清,“等一下,”我喊得响了一点,“等一下,您必须等一等我。我回去一趟,我必须回去一趟!”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我必须回去!
也许他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我转过身,径直朝监狱的阴影走去——几乎在沙石地上跑了起来。我对碰到的所有男看守都说同样的话: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再去一下女囚区!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但都给我放行。到女囚区,我遇上了克雷文小姐,她正在牢门口值勤。她和我很熟,也让我过去。我说我不需要看守陪,只是还有一件小事没有完成,她点点头,不再看我。在底层牢房区,我也重复了同样的话,我爬上塔楼楼梯,听着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当她走到更远的牢房时,我跑到塞利娜的囚室门前,贴着门上的牢眼,推动拨片,看见了她。她低落地坐在椰纤盘的旁边,用她那流血的手指拨弄着椰纤。眼睛红肿湿润,肩膀还在抽动。我没有叫她,她抬头看见我,猝然一动。我嘶哑地说:“快过来,到门口来!”她跑过来,贴着墙壁,她的脸紧贴着我的,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说:“我愿意帮你,愿意和你一起走。我爱你,我不能放弃你。告诉我要做什么,我这就去做!”
我看见她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摇曳着我的脸,珍珠般苍白。我想起爸爸和那面镜子。我的灵魂飞离了我——我让它走,让它栖息在她的身上。
1873年5月30日
昨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四肢僵硬无法动弹,眼睛被糊上了,睁不开。嘴巴也被糊上了,无法说话。我想喊露丝或布林克太太,但发不出声,只有一阵呜咽。我害怕我会一直躺着,直到噎死或饿死,这么一想我就开始流泪。眼泪冲刷掉眼睛上的东西,我可以从缝隙里看外面了,我想:“我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了。”但我想见的不是西德纳姆的房间,而是我在文奇先生旅店的那间。
我努力看,却发现躺着的地方是完全黑暗的,我在棺材里,他们觉得我已经死了,把我关了进去。我在棺材里哭啊哭,眼泪溶化了嘴上的东西,终于可以发声了,我想:“只要我叫得够响,一定会有人听见,放我出来。”但是没有人来,我抬头撞到上面的木板,听这声音我知道棺材上还有泥土,我知道我已经进了坟墓。叫得再响,也没人能听见。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琢磨着如何是好,这时身边传来一阵细语,就在我的耳边,吓了我一跳。声音说:“你以为你是孤身一人?你觉得我不在这里吗?”我寻找说话的人,但太暗了看不见,只感觉到一张嘴,就在我耳旁。我不知道那是露丝、布林克太太、小姨,还是其他人。我只知道,听这话的语调,这张嘴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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