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被爱:张爱玲传-胡兰成: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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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即使她费尽心力,还是无法替胡兰成自圆其说,即使她想要强大,也仍然会怀疑,会委屈。委屈中的张爱玲,和普通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她试图借助另一个男人的追求,来刺激爱人,找回自我。

    她对胡兰成说,有个外国人在追她,她若答应,对方愿意付一点抚养费。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多少年后也提到,张爱玲告诉他,有外国人邀请她跳舞,但她不会跳。

    女孩子被人追求总是高兴的,但张爱玲特意告诉胡兰成,不能不说有找补的意思,小周的事情,让她很受伤,她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自己的感觉。

    张爱玲是一个长颈鹿式的女子,反射弧太长,星期一刺到脚掌,星期六才会反应过来。小周事件刚刚露头的时候,她不是不苦恼的,却没法儿迅速对此事做出判断与决断,她下意识的反击是如此可笑,于是,胡兰成初听不快,很快也就释然了。

    他们这次相聚,是在1945年3月,张爱玲渐渐想明白,已是1946年的2月,花掉这么长的时间,不是因为她迟钝,而是她对这感情太珍惜,反复推敲,一再斟酌,直到太多的真相迫在眼前,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胡兰成依靠的冰山倒塌,他逃到南京,后又窜到上海,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之后,逃到浙江诸暨,投奔他的同学斯颂德。

    斯君是胡兰成的中学同学,与他关系不错,二十啷当岁时,胡兰成还曾在斯君家小住过一阵子,斯母待他如自家儿女一般,连零花钱都悄悄放在他抽屉里。然而胡兰成客中寂寞,起了偷香窃玉之心,冲斯家小妹玩起了暧昧。小说里多有这种香艳传奇,但你一个有妇之夫,去打朋友妹妹的主意,太不仗义了吧?斯君得知后,翻了脸,把胡兰成撵出去。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日后,胡兰成混成“高官”,斯家却在战火中萧条下来,还要依靠胡兰成援助,他又成了这家的大恩人。

    斯家老爷去世得早,有个姨太太,也守寡多年。这位姨太太名叫范秀美,是个热心人,见胡兰成如丧家之犬,她主动请缨,带他寻个落脚点。但胡兰成此刻的处境是人人喊打,待在哪里都不合适,斯家人一合计,决定把胡兰成藏到范秀美远在温州的娘家。

    范秀美和胡兰成上了路,长亭短亭,晓行暮宿,即便是仓皇逃窜中,面对荒山夕阳,半老红颜,胡兰成也是要生一些绮念的。他也真是好身手,一开始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忽然一日,两人就成了“夫妻”。

    胡兰成说是“这在我是因感激”,感激到要“以身相许”!不过,我从中还看到了,胡兰成自我保护的智慧。《色·戒》里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换一个文雅的说法,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兰成的“以身相许”,使得冷清多年、本来对他就有好感的范秀美更加死心塌地,他的处境,也就更加安全了。范秀美身世凄苦,父亲好酒贪杯,家境不堪,少年时被卖到斯家为妾,生下一个女儿,对男女之情尚未有体会,就成了一个寡妇。在影视剧里,一个守寡的妾,日子总如死水般寂寞,绣花鞋无声地踩在木质楼板上,从绣花绷子上抬起头,看日头影子,在粉墙花荫上缓慢地游移。这种带有悲剧美的叙述,却无法落到范秀美的现实人生里,斯家养不起一个华丽的摆设,她同样要自谋生路。

    范秀美学到了一技之长-养蚕,成了蚕种场的技师,经常被派到外面指导蚕农。不完全封闭的生活,使她的生活中不缺异性,然而,能入她眼者寥寥,又拘于礼数,未敢越过雷池。现在,天上掉下个胡兰成,落难的才子,做过大官的,举止打扮与她熟悉的男人自然不同,更大的区别是,他对于女人,是那样亲切、温存。

    就算这亲切温存里有利用的成分,范秀美也不会介意,她冷清了半辈子,眼看就要老去,这是最后一次恋爱的机会,怎么可以放弃?再者,虽然我说了胡兰成那么多坏话,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只是猥琐,并不恶,而范秀美多年的底层生涯,使她有机会接触到足够多的恶男人,她自己就心有余悸地描述过一次来自某员外的侵犯。

    有过这经历,她不会像张爱玲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相反,她有一种被生活捏扁揉皱之后的柔和,这令人心酸的柔和,预先化解了一切,原谅了一切。

    态度决定一切,有了这个前提,遇到胡兰成,应该算上天送给范秀美的一个礼物,一抹不无惨淡的亮色。胡兰成的爱是不纯粹,不完美,但那也是爱,她的一生,也就得到过这一次而已。

    藏在温州城某个角落的范家,如今更加破落,范秀美的父亲早已去世,一个弟弟也被日本飞机炸死,唯剩一个瞎眼老娘,孤苦无依,租住的房子是人家的柴房,除一桌一椅一只条凳外,勉强能摆两张床,范母睡小床,胡兰成和范秀美睡大床。胡兰成说范母糊涂,对自己的来路都不问一声,殊不知在困苦与灾难中存身的人,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讲究那么多。

    尽管处境窘迫,但暂时有了些安全感。戏里唱了,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胡兰成生存能力超强,这会儿就觉得闾阎炊烟,寻常巷陌,他和范秀美举案齐眉斯抬斯敬的,未尝不是另一种天上人间。

    12.她也曾贪恋泥淖里的温暖

    可是,刚刚安生没多久,就出现了一个小意外,张爱玲来了。此刻的胡兰成,一改多情才子的扮相,居然脸色大变,粗声粗气地对张爱玲喊:“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他说是怕连累了妻子,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当年他在上海,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还那么高调地在杂志上暗示他和张爱玲的“特殊关系”。日后他已是一个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汉奸了,亦连篇累牍地写“爱玲”这“爱玲”那,这些时候,他怎么就想不到不要连累“妻子”了呢?要不是他自己热衷爆料,这么一个飘忽含糊的事件,也就在公众的记忆中一带而过了,也不至于连累得爱玲现在还要被愤青们诅咒。

    胡兰成并不是一个那么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的疾言厉色,更有可能是怕笨手笨脚的张爱玲,招来盯梢的。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怕张爱玲发现他的好事,他还没有做好告诉她的心理准备。他热衷于跟张爱玲谈周训德,是因为“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张爱玲《色·戒》中语)。范秀美不如小周年轻漂亮,比胡兰成还要大几岁,跟她的这档子事,就不像小周那么说得出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兰成非常担心,张爱玲的贸然现身,伤到了大恩人范秀美。

    胡范两人虽无婚书仪式,但在邻居面前都是夫妻相称,对于身份卑微的范秀美,这是一个甜蜜的安慰,现在,天上掉下个张爱玲,尽管胡兰成日后为了报复她,说两人也没有仪式,言下之意是也算不得明媒正娶-张爱玲恨恨然说胡兰成把自己说成是他的妾,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起-但毕竟有约在前,比起范秀美,要名正言顺得多,这就难免让范的面子过不去。

    为了范秀美的面子,胡兰成向外人说张爱玲是他的妹妹,他自己的解释是,他让爱玲委屈,是拿她不当外人。但是,敏感的张爱玲却发现,他真正当成自家人的,是范秀美。比如说,某日他肚子疼,在张爱玲面前强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才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张爱玲当下就觉得惆怅。

    又有一次,张爱玲要给范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发现范秀美的眉眼神情特别像胡兰成,当下心里一阵难受,以至于无法再下笔。

    应该说,张爱玲已经窥破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那点儿事,但是,这个时候,她信胡兰成多过信自己,即便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不那么简单,也会认为是发乎情止乎礼,胡兰成不至于那么不靠谱。只是,单是这“发乎情”,已经让她不爽了。

    但仍在可承受范围内,张爱玲这会儿计较的,还是他和小周之间已经坐实的一段恋情。她已经抵达当初想象中的顶点,边远小城的油灯下,她没想过这是一场三个人的聚会-即使小周没有到场。她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间选一个。

    注意,是选择,并不是非选自己不可,她说了她可以走开。她只是希望她爱过的这个男人,能够有选择、有取舍,有取舍的人才有底线,不苟且,不会和两个以上的女人同时暧昧不清-在明明知道这种暧昧起码会让其中一个女人痛苦难堪的前提下。

    但胡兰成不愿意选择,只是天上地下地胡扯,说:“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这话说的,真是宝相庄严,但我却只能一点儿也不庄严地呵呵一笑。“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如是说。

    张爱玲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这件事,你还是得做选择,就算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又推说他跟小周未必会再见面,张爱玲说,不,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的语调里有悲哀,胡兰成听了也难受,但不完全是无奈与同情,他说这难受好像不对劲,因他与张爱玲在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张爱玲的存在,曾给他一窥仙境的窃喜,“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那样的神仙生涯,是应该从庸常岁月里单独提出来的,与碎屑生涯不相干。他的仙女,也应该是高蹈、清寂,目下无尘的,让他能够隔着点儿距离仰望-纵然肌肤相亲,心里仍然是有距离的。

    现在,仙女下凡了,还很委屈,要凡人他给一个决断,求之不得,但心中亦有挫败的悲哀-胡兰成一定是这样理解的。这些统统令胡兰成震撼并失望。

    两人几乎同时逼近了一个真相-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却都不敢确定。温州二十日,张爱玲仍然跟胡兰成大谈艺术,胡也仍然耐心地倾听与呼应,但是都已不复有热恋时的孜孜然,日后胡兰成行文,比起“欲仙欲死”的蜜月期,要索然得多。

    二十天过去了,张爱玲总不肯离开,胡兰成说她是愁艳幽邃,柔肠欲绝,但我觉得她的拖延,是在等待一些细节,以剔除心中已起的疑惑,证明胡兰成仍然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她把这个想象抱得太久了,实在舍不得轻易放下。

    胡兰成却一直催她回去,仙女不仙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她在这儿,就是颗定时炸弹,他却说如袭人在外头,见宝玉来看她,唯恐亵渎闪失了。

    张爱玲在疑惑沮丧中离开,那天小雨,她站在船头涕泣久之。

    女人在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胶着期,贪恋泥淖里的温暖,迟迟不肯决断。在张爱玲,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她的感情燃点太高,燃烧一次不容易,不甘心就这么着,将一生的感情,化成冷清的灰烬。

    她给他寄钱,写信来安慰他,信里仍然是张式华丽语句,将困在温州的胡兰成比作王宝钏,说寒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看得出,张爱玲仍然在煞费苦心地装点这段渐渐走向尾声的爱情,却有一点点乏力。再说,都这么熟了,还需要用花腔女高音式的调调传情达意吗?

    在《小团圆》里,她写她的痛苦:“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她吃不下东西,靠喝西柚汁度日,以至于例假几个月都没来,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苍老的瘦女人走来,自己都被那憔悴吓一大跳。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桑弧,那是她能够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说,她需要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身在人间。有人说,张爱玲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被一个男人伤害时,飞快地栖身于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确实,桑弧的无情比起胡兰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起码他不猥琐,不做作,不嘴碎,他是让你可以放心去爱的人,那种放心,我指的是,即使有天他断然放弃你,也不会让你觉得丢脸。而男人对于女人最大的伤害不是他爱上别人,而是他让你看不起和他在一起时的你自己。

    何况,张爱玲是真的爱桑弧。她说,像初恋,像是以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这段爱情,把跟胡兰成的那段给刷新了,但胡兰成还不知道。

    1946年4月,温州通缉汉奸的风声渐紧,胡兰成窜到诸暨,在斯家楼上住了八个月,后来担心斯母厌烦,也想着温州的风声应该过去了,又回到温州。

    中间经过上海,他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大难之中的短暂相聚,危机四伏急管繁弦,如《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曾是张爱玲非常喜欢的诗句,但是,那个晚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甚至不是对深不可测的未来的恐惧,恐惧也有一种很纯粹的刺激和悲剧美。胡兰成和张爱玲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她已经不再爱他。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指责张爱玲不会待人接物,刚刚见到斯君,连午饭都不知道留人家一留,但问题是,张爱玲从来没有冒充长袖善舞过,曾几何时,他还对这种贵族式的倨傲脱俗击节称赞不已。

    他还发现她的其他问题,比如那会儿她去看他,途经斯家时,用人家的面盆洗脚之类,这些细碎小事不但让斯家大不以为然,也令一度“懂得”张爱玲的胡兰成君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

    究其原因,与上次张爱玲的失态有关。当她让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仙女的光环消失了,她,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为情所困的女人,等待他给一个准话的女人。失落之余,男子的优越感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是可以对这个已经甘居下端的女子指手画脚的。

    胡兰成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主,当他认为张爱玲没那么强大时,顿时“从奴隶到将军”地抖了起来。他索性把自己跟范秀美那档子事也告诉了她,张爱玲其实已经知道,之前范秀美还曾来上海找过她,青芸说范怀了孕来堕胎,张爱玲拿了一枚金戒指给她。但《小团圆》里,却写盛九莉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找自己何事,只是看她食不下咽的样子,觉得很不耐烦。

    胡兰成却还在问她有没有看过他写的《武汉记》,里面满纸的“小周”云云-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用对她察言观色了。张爱玲说,看不下去。胡兰成说他听得一呆,没想到张爱玲也会忌妒。他的惊奇里也有得意,但我们不得不说,他实在是想多了。

    他没有注意到之前张爱玲接到一个电话,是桑弧打来的,他只看到张爱玲在电话里跟人讲上海话,觉得柔媚。没想到对于张爱玲,是她的两个世界在相撞,旧的和新的,两个星球在她耳边擦肩而过发出洪大的嘈声。胡兰成拿出小周的照片给张爱玲看,不无期待地恐惧着,怕张爱玲撕了它,但张爱玲只是略看一下就微笑着还给他了。胡兰成对张爱玲说,青芸帮你说话哦,那张小姐不是很好吗?张爱玲起了大反感:“难道我要靠人家帮我说话了?”

    两个不再相爱的人,怎么着都不对劲,胡兰成以为张爱玲是吃小周的醋,为了调剂气氛,他开玩笑似的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不由得骇怒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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