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缺推理悬疑大作-雪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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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精神失常

    冷风如刀,残阳似血。英俊的少年背向夕阳而立,长长的身影沉默地映刻在大地上。在他的身后,须发箕张的大魔头正在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我来了,”魔头用沙哑的嗓音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上一次把你打成那样,你居然都还能不死。”

    “有些人的命就是特别长,想死都死不了,”少年冷冷地回应说,“很不幸的,既然我没有死,你就必须得死。”

    “你的实力我了如指掌,”魔头自信地说,“想要跻身于与我相同的级数,你至少还得再花一个甲子的时间去苦练。以你的墟藏六合功的造诣,十招之后,就会毁在我的手中。而这一次,你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了。”

    少年慢慢转过身来,目光中精芒四射,魔头不觉微微一怔。他再伸出右手,一团紫色的光晕在他的手心里缓缓流动,魔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能!”魔头惊呼,“难道你已经练成了……练成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错,你的万魔归宗诀并不是天下无敌的,三百年前,狂笑书生就曾经击败过你的师祖,他所用的武功,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紫云心法。很不幸,拜你所赐,我成为了他的再传弟子。”

    他向前踏出一步,手心的紫光忽然暴涨,令他的全身都笼罩在一团紫色的云雾中。与此同时,山崖上突然卷起风暴,仿佛整座山都在震颤。

    “这不可能!”魔头浑身颤抖着,突然咬了咬牙,暴喝一声双掌推出,腥臭的黑气从掌心发出,卷向少年。但少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黑气凝聚在距离他身前只有一尺距离的地方,无法再前进。

    “你完了!”少年怒吼一声,紫光大盛,形成一团数丈方圆的巨大光团,瞬间驱散了黑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大魔头的身体被紫光吞没,迅速撕扯成了碎片。

    紫光退去后,山崖上出现了一个大坑,魔头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少年收了功,走到悬崖边,仰望着黯淡的斜阳,默然许久,终于开了口。

    “退出。结束程序。”他疲惫地说。

    “破游戏!”黄小路摘下虚拟—现实转换头盔,往床上一扔,忍不住骂了一句。头盔所连接着的显示屏上,一行立体文字正漂浮在屏幕上:

    “任务尚未结束,如果现在退出,进度将无法保存。是否继续退出?”

    黄小路有气无力地伸手点了一下确认,然后弹出光驱,把那张花花绿绿的光盘顺手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里已经扔了很多张相同规格、不同印刷的光盘。然后他往床上一靠,拿起身边早已没气的可乐喝了一口,嘴里仍然在骂骂咧咧。

    “都是猪脑子,”他叹息着,“到底会不会做游戏啊?”

    这个房间并不算小,但其中留给人落脚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几台游戏机占据了主要的位置,遍地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纸箱、包装纸、游戏光盘。床上算是相对干净一点的,但也扔着好几台不同品牌的手掌游戏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床的主人——也就是黄小路,在游戏机和杂志的缝隙中伸展开肢体,满脸的沮丧。

    寻找真经,打怪升级,被敌人打败;寻找更强的真经,打更强的怪升级,被更强的敌人打败;寻找更更强的真经……他在心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这年头的游戏,根本就是一帮猪头做出来的垃圾去欺骗另一帮猪头,能不能有点新意啊?

    毫不犹豫把自己归入猪头范畴的黄小路,是一个刚刚大一的学生,但游戏年龄已经有十五年了。从三岁开始,他就能熟练地在游戏机上操纵着格斗家或者足球队,战胜年纪比他大十多岁的对手。在此后的十多年里,游戏机技术突飞猛进,到了黄小路迈入大学大门时,从模拟体感游戏终于步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现实游戏。黄小路激动不已,刚刚大一就偷偷在外租房,以便不受打扰地享受游戏的乐趣,却渐渐地发现,这种乐趣在不断下降。那些大型虚拟现实角色扮演游戏主导了市场,赶跑了同业竞争者,自身的开发却越来越差,所有的游戏都千篇一律。黄小路无非是从这个侠客扮演到那个侠客,从这块大陆征服到那块大陆,所有的游戏都极力渲染着暴力和情色的元素,却让人越玩越觉得空虚。几乎每一个游戏到了最后,黄小路都只能愤懑地扯下头盔,大骂两声,然后把游戏光盘扔掉泄愤。

    他的身上有着很多游戏宅男的通病:沉默寡言,交际恐惧症,打字比用嘴说话更熟练,只有沉迷在游戏世界里的时候才能放松自己。

    黄小路昏昏沉沉睡了半天,醒来时想起今天是周日,看一看表,赶紧穿好衣服冲出门去。虽然逃课于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每周日的晚上八点是系里的晚点名时间,倘若不去,会被某种叫做“辅导员”的生物蹂躏至死的。倘若因此被辅导员得知自己在外租房,那更是大麻烦。

    骑着车一路狂冲进校园,路上隐隐听到有人在骂“你爸是李刚啊?”,最终黄小路还是惊险地赶上了晚点名。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发现后排的座位早已被人占满,只能郁郁地在第一排就座。辅导员有个外号叫“散花天女”,此番坐在第一排,必定会被辅导员好好散一回花,黄小路只恨自己没有穿着雨衣来点名。

    等到气喘匀实了,头上的汗也擦干了,他才注意到,今天教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往常总带着蒙娜丽莎的微笑的辅导员也一反常态地板着脸,时不时耷拉一下眼皮作沉痛状。

    看来是出什么事了,黄小路想。他有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辅导员的开场白,结果第一句话就把他吓得半死:“通报一件事情,我们大班一直有同学背着辅导员在外面租房,成天玩游戏……”

    完了!原来是要收拾我!黄小路脸都绿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有些莫名其妙了:“……结果上星期,出事了。”

    我没有出事啊?黄小路悄悄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脑袋还在,不过他总算很快反应过来,辅导员说的不是他。果然辅导员继续说:“一班的李彬同学,星期五被人在出租房里发现,已经精神失常了。”

    黄小路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接下来辅导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了。李彬是他的同道中人,狂热的游戏爱好者,租房子玩游戏的招数就是他教给黄小路的。两人还时常交流一下手里的收藏以及游戏心得,关系颇为不错。

    然而现在,李彬精神失常了。

    黄小路一下子想起三天前、也就是星期四的时候,李彬和自己在聊天工具上的对话。那一天李彬告诉自己,他弄到了一张“相当牛逼”的游戏光盘,问黄小路要不要刻一张给他。

    “回头再说,”黄小路随口回答,“我手里还好几个游戏没试过呢。”

    “这游戏你不玩玩肯定后悔,”李彬的腔调听起来很是激动,“我从来没玩过这么强大的游戏!”

    “那好吧,你刻一份,过两天我过来拿。”黄小路懒洋洋地说。李彬很擅长把一切平凡的事物通过文字的渲染夸张到更高的层级,他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并没有太高的热情。但现在想起来,当时李彬的语气里的那种兴奋前所未有,可惜自己并没有想得更深。

    精神失常……黄小路并不懂医学,但毕竟这年头的小说和影视剧都喜欢拿精神失常来做文章,他也能想到,一般人精神失常都是因为受到了某些强烈的外部刺激。而这种刺激,搞不好就来自于那张光盘。

    晚点名结束后,黄小路急匆匆离开学校,向着李彬的出租屋赶去。他很明白,眼下李彬只是一个病人,还不至于上升到刑事案件的高度,所以房里的东西应该还在。要是晚去几天,那可就说不准了。

    他用塑封的借书证捅开门,钻了进去。李彬的房间比他的更加脏乱,桌子上还放着半碗泡好的方便面,已经长出了喜人的绿色。一只蟑螂听见脚步声,摇晃着触须匆匆逃开。

    黄小路捏着鼻子,把桌上的脏物清理到垃圾桶里,然后注意到李彬的虚拟现实游戏机已经化为碎片,好像是从桌子上推下去摔坏的,而与身体相连的头盔更是好像被铁棒砸过一样。可以想象,它的主人是带着怎样的恐惧和愤恨来对待这台昂贵的机器的。

    黄小路叹了口气,在碎片里找到了一张光盘。运气不错,光盘上仅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应该还可以使用,可惜光盘背面什么都没有印刷,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内容。到底李彬的精神失常和这张光盘有没有关系,带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二、濒死体验

    四周都是一望无垠的蓝色,肉体的感觉一点一点消失,精神却慢慢漂浮了起来,就像是有某种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出来。这种感觉黄小路非常熟悉,每一次进入虚拟现实游戏,都会经历这样的一个过程。刚开始的时候,那种虚无感和消失感很让他感到有些恐慌,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时候甚至还感到享受。

    周围的蓝色一点一点褪去,展露出湛蓝的天空。黄小路直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深绿的生命之色远远地随风荡漾开去,而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有几座连在一起的蒙古式帐篷矗立在那里。

    再看看自己,双手握住一把刀,身前是一根被劈得乱七八糟的木桩,看样子,自己所扮演的这个虚拟角色正在练刀。紧接着,他开始感知到了自己身体的状况:全身上下无比燥热,衣服完全被汗水湿透了,一阵阵剧烈的酸疼从手臂和大腿、膝盖一直延伸到整个身体,手掌心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改为右手拿刀,举起左掌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手掌上全是磨破了的血泡,像针刺一样疼痛。

    奇怪呀,黄小路想着,我选择的角色是一个贵族世子呀,怎么会在这里苦练劈桩子呢?他努力回想着游戏开始前所提示的背景资料: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做“九州”,一共划分为九块大陆,拥有自己的一套天空星辰系统和地理系统,种族划分也挺复杂的,比一般的游戏要设计得详细得多。但黄小路想,万变不离其宗,估计怎么也脱不开打怪升级泡美女杀魔头的路子,也就没有细看,在人物选择里匆匆挑了一个长相俊美的贵族世子,就进入了。他相信,以自己在游戏世界里浸淫十五年的丰富经验,世上没有他拿捏不了的游戏。

    可是现在,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并不只是因为该贵族世子没有打猎兜风或者抱着几个漂亮女奴寻欢作乐、有点不大符合常规套路,还因为身体上的种种酸楚感和疼痛感。通常的游戏都会尽量避免把痛感或其他不适感觉制作得过于真实,一般的疼痛都只是用一点点压迫感来替代。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刚跑完一万米又去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似的,简直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扔下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过头时,一个身穿污秽铠甲的老年武士正在向他走来。这个武士头发已经花白了,精神却异常矍铄,腰间挎着一把巨大的狼头大刀,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让人生畏的气势。

    “世子累了么?”武士沉声发问。

    “是啊……累了。”黄小路很自然地点点头。

    “不想练了么?”他又问。

    黄小路愣了愣,意识到对方问的是他还想不想练刀。要说想吧,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练刀,因为在所有的虚拟现实游戏中,得到一本技能秘笈就能自然掌握一门高深的武艺;但要说不想吧,这个武士面相不善,没准会惹恼了他。他决定回答得艺术一点。

    “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儿再练。”他说。

    “是的,休息一会儿再练,”武士的脸上毫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那世子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武士转过身,走回了帐篷,黄小路听到他在嘴里自言自语:“绵羊毕竟是绵羊,不会在一夜间变成狮子的。”

    什么绵羊、狮子的,是在说我呢?黄小路有些纳闷。他又回忆起游戏的初始界面,有一个非常庞大的人物表,他在惊诧之后完全没有打算去看。他想,不外乎就是这个游戏的支线情节有丰富,有足够多的魔头要杀,足够多的师父要拜,足够多的美女要勾搭而已吧。但现在,他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仅仅是眼前这个穿着肮脏铠甲的老年武士,似乎也有着很丰富的内心世界。

    “奇怪的游戏……难道是有bug?”黄小路自言自语着,勉强站了起来,浑身上下还是疼得厉害。这种疼痛激发了他性格中的某种倔强。从小到大,黄小路从来不肯在任何游戏的难关面前屈服。曾经有一次,他在玩某个知名RPG游戏的某个无关紧要的支线情节时,因为缺少一样道具,无法完成任务。他几乎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走遍了所有地图,和每一个NPC对话,探查了每一个房间或洞窟的每一处角落,最后一直闹到疲累过度昏过去。后来他才得知,那个支线情节在设计时存在bug,那个任务原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

    眼下他本来已经打算退出程序重新看看游戏简介再做打算,那个武士带着点轻蔑的言语,反而让他不愿意退出了。他直起身来,重新握住刀,头脑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挥刀的方法,应该是游戏的这段进程自带的记忆。

    长刀高高举起,歪歪扭扭地劈下,落在木桩上。他实在是太累了,手也太疼了,完全使不上力。但他还是咬着牙,努力以标准姿势握住刀,一刀一刀地狠狠向下劈砍。几乎每一刀劈出,带来的都是浑身的疼痛,如果是在现实中,黄小路早就放弃了。但现在,他不断地用“这只是游戏”“这身体是不属于我的,疼就随他疼吧”来安慰自己,咬紧牙关继续着这单调的动作。

    不能让那个古怪的武士看不起我!黄小路奋力练着刀,耳朵里除了刀劈到木桩上那单调的声响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一刀、两刀……十刀、二十刀……一百刀……他累极了,汗如雨下,每一口呼吸仿佛都带着烧灼感,刺激着疼痛的胸腔和肺叶,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好像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

    “世子,休息一会儿吧,不要太拼命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太阳快落山了,先去吃饭吧。”

    黄小路悚然扭头,才发现自己过于专注,没有留意到这个相貌和善的贵妇人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他喘了口气,抬头看看正在缓缓下坠的夕阳,忽然之间,他感到那片血红色在无限地扩大,遮挡住了他的眼睛,遮挡住了这世界上的一切。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难受。好难受。全身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烤一样,似乎血液在沸腾,每一根血管都在熊熊燃烧。黄小路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竟然能玩成这样。

    他想要张开口呼喊“退出”或者“结束程序”,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就连嘴唇都无法动弹一点。耳朵里充塞着各种乱哄哄的声音,就好像有一只野兽在凶猛的咆哮,咆哮声中,他隐隐可以听到一些只言片语:“该怎么办?”“好像是血厥,世子看来是没救了……”“还不快去请大君!”

    世子看来是没救了?黄小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也就是,自己所扮演的这个叫做“吕归尘”的人物即将死去。他玩多了游戏,自然也体验过许多回在虚拟游戏中死去的经历,那些都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眼前一黑,随即被强行退出程序。一个悬浮的窗口嘲笑着他:“小样儿,又被我打败了吧?回去好好练练再来吧!”

    但如果在这个九州世界里死亡呢?体会着从来未曾体会到的痛苦煎熬,黄小路的头脑反而更加清醒和活跃。如果痛苦、疲劳等等感觉都能如此真实地被大脑所捕捉,那么死亡会是什么概念呢?还会是轻轻松松地黑屏弹出吗?

    他的心脏突然猛地一下抽紧了:我明白了!李彬的发疯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一定是在游戏里被杀死了!也就是说,在这个游戏里死亡的后果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玩家会变疯!

    那一瞬间黄小路只觉得浑身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不存在了。我要在游戏里死去了,然后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从此再也不能享受到人生的快乐。辅导员会用沉痛的表情宣布系里第二个玩游戏玩到精神失常的学生的出现,同学们会发出一阵事不关己的嗟叹,然后任由自己在精神病院里孤独一生。

    我不要这样!黄小路无声地呐喊着,努力调动着全身的细胞,希望能张口喊出那一句“退出”,但是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了。虽然嘈杂的声响还在灌入耳膜,但他就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挪动。

    一切都将这样结束吗?他绝望地想着。我才只有十八岁,我刚刚上大学,我还有很多游戏没有玩过,我他妈的甚至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就要这样因为一个游戏而变成疯子?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终结?

    那一刻深深的悔意充斥了黄小路的整个心胸。他甚至开始想,如果我能侥幸不变成李彬那样,我宁可不再逃课,认真学习,每周日低着头像孙子一样让辅导员训……

    黄小路胡思乱想着,在想象中让自己呼天抢地泪流满面。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眉心一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他的额头,紧接着,遍布全身的巨大压力仿佛是得到了发泄的口子,一下子倾泻而出,浑身上下登时轻松了许多。紧接着,他的身体暴躁不安地从躺着的病床上跳了起来,眼睛也睁开了。

    透过一片迷蒙的血雾,他看见病床边挤满了人,一个相貌威严、身形魁梧的中年人正在试图阻拦他。他的气势无比威严,但目光中却有着抹不去的慌张和关怀,他的嘴里喊着:“阿苏勒!别动!”

    这一刹那,黄小路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这两个字。他隐隐回忆起自己那一次因为玩游戏而昏迷,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坐在床边的父亲眼里也有着相同的目光,那种无法割舍的血浓于水的目光。虽然父亲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总是不苟言笑,虽然他除了成绩单外几乎很少过问自己其他的事情,虽然自己经常总是只能在要生活费和学费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但在那一刻,黄小路深深地体会到:这就是我的父亲。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对过去的感叹中了,这个身体虽然能动了,却仍然在不断地流血,肯定支撑不了太久。黄小路努力张开嘴,在横飞的鲜血中拼命大叫一声:“退出程序!”

    血雾消失了,乱哄哄的人群消失了,有着父亲般目光的中年人也消失了。黄小路甩掉头盔,失魂落魄地坐起来,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检查了许久,确定没什么伤口。然后他开始背诵物理公式,背诵英语课文,以证明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没有变成李彬那样的疯子。最后他突然趴在床上,深深埋着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不只是为了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惊险,而是为了濒死之际那些不断回旋在头脑里的念头。就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在对这个游戏恨之入骨,然而现在,他却有那么一点点感激这个游戏。他发现,人真的只有濒临绝境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活着是多么美好,只有在面临失去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原本拥有的有多么宝贵。

    他怔怔地回味着那些无法再重复的奇特体验,一个巨大的疑问慢慢出现:到底是谁制作了这款游戏?和其他的游戏不同,这个游戏进入时没有任何厂商标志,没有任何工作室logo,没有任何制作人员名录,只有空荡荡的“九州”两个大字。这张光碟背面没有任何印刷,黄小路也没有在李彬的房间里找到任何相关包装。现在李彬已经精神失常了,也没办法再去找他问了。

    黄小路回味着自己在这个诡异的游戏中所经历的那几幕场景,逼真的伤痛乃至于死亡,充满真实感的人物,被逼着练刀以及差点死掉的主角……这个世界处处透出和一般的游戏所不一样的地方。虽然刚刚经历了由生到死的惊险历程,他却忽然发现,这个游戏对自己有着别样的诱惑性。他开始有点理解李彬之前所说的话了,这的确是一个“相当牛逼”的游戏。

    三、魔鬼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黄小路的行为相当反常。当他出现在高数课的课堂上时,他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哟,你长得还真像我们班的黄小路。”

    黄小路报以宽容的微笑,他本来就嘴笨,也没办法想到什么词儿去回应。然后他意识到,除了周日的晚点名,自己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在九州游戏中的那一幕由死到生的惊险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必要做一点改变。也许自己不必要每天把自己窝在出租房里,憋到自己的脸色比僵尸还白,也不必要把所有的时间都扔给游戏。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对其他的游戏失去兴趣了。那个一出场就濒临嗝儿屁的贵族少年强烈地吸引了黄小路,让他很想在这个庞大的游戏里挖掘出一些什么东西,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想要知道那个少年的命运,也想要知道其他人的命运,想要知道那块大陆上还有些什么事件发生。

    他去医院看过一次李彬。李彬被关在病房里,身上裹着束缚衣,嘴角流淌着唾液,失神的双目注视着遥远的虚空。黄小路没能得到准许进屋,因为担心李彬会受到刺激,他无法与之交谈,只好向医生询问李彬的状况。

    “病人还具备一些基本的生存机能,比如进食、排泄等,但除此之外,他对外界没什么反应,”医生告诉黄小路,“倒是有些时候,他会无理由地突然狂躁起来,或者产生惊厥。”

    黄小路想了想:“他在害怕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些什么?”

    医生回忆了一下:“都是些很凌乱的词句,说得最多的就是‘杀了我吧’,除此之外,有一次他还喊了一句什么什么依然在。”

    “什么依然在?”黄小路追问。

    “说得太快,值班的护士没能听清楚,”医生摇了摇头,“但是护士说,当时他的表情很难得地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有点肃穆。”

    黄小路扭过头,看着玻璃窗里的李彬。李彬依然满脸的茫然,身体不安地轻轻颤动着,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所深深压迫着。他心里一阵酸楚,谢过医生之后打算离开,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李彬突然又发作了。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开始高声呼喊起来。

    “指环!把我的指环还给我!”李彬声音凄厉,尖锐刺耳,“我的指环!把我的指环还给我!我错了!”

    医生护士都匆匆赶进房里,黄小路被要求立即离开。他没有办法,只能郁郁地离去,耳朵里始终盘绕着李彬的尖叫:“我的指环!我错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黄小路始终心不在焉,李彬的呼喊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指环?依然在?那究竟是什么呢?还有李彬说“我错了”,他什么地方错了呢……

    晚上的时候,他终于抵制不住那种诱惑,再次回到了出租屋里,打开了游戏机。冗长的读盘结束后,他把头盔戴到了头上,那两个仿佛还在滴着血的大字“九州”再次浮现出来。

    再次进入人物选择界面,几百个人物的3D模型密密麻麻排列着,等待着黄小路的挑选。他回想着自己第一次挑选到那个叫做“吕归尘”的人物时的心理活动,之所以挑中这个角色,是因为这个人很年轻,而他玩游戏时很享受的就是那种不断升级、不断获得新技能、新力量的过程,所以才挑中了这个角色。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君王的儿子竟然一出场就要受那么多苦,甚至于要在死亡线上挣扎,真是足够讽刺。

    所以这一次他想要换一种思路,直接挑选一个武艺已经成型的角色——至少他不用再去劈砍树桩了。人物选项中给出了不少看上去成熟稳重的中年武士,一个个都气度不凡,这其中包括人类,也包括九州世界里的一种特异种族——可以飞的羽人。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每次乘坐飞机时的紧张心情,并没有去点选羽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身材魁伟有力的人类壮年武士,旁边的提示说明此人属于“蛮族”的青阳部落,和吕归尘一样,都是游牧民族。毕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驰骋是每一个热血少年的梦想,他希望自己能够满足这个愿望。

    黄小路发出了游戏开始的指令。

    蓝光散尽之后,黄小路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宽大的营帐里面,周围站着一些侍从,都耷拉着眼皮,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他松了口气:至少不会有人来逼我练武功了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营帐中央,观察着放在那里的沙盘。沙盘上摆放着一些棋子,显示出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看上去,两边的兵力相差不大,己方的兵力大约多出两成,但是两军相距已经很近了,一场大战恐怕将要一触即发。

    黄小路连忙检查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具非常强壮的躯体,绝不似吕归尘那样病病歪歪,布满手掌心、尤其是指节上的老茧说明此人经常使用刀剑。果然,他的腰间就挎着一柄长刀。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刀来,刀长约四尺,身上刻着古老的花纹,刀锋上映出洌洌寒光,伸指一弹,刀身微颤,发出沉稳的颤音。这是一把好刀。

    黄小路尝试着挥舞起这把刀,立即发现自己的肌肉记忆里已经完全包含了一套相当刚猛的刀法。他只是信手挥动,就能把这套刀法使用到圆转如意,劈砍、刺削、横斩、防御……每一个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和那个只会砍木桩的吕归尘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壶酒,刀锋一伸一缩,已经把酒壶稳稳地取在了刀身上。刀身微侧,一股辛辣的烈酒直接倒入咽喉,好不痛快。借着酒劲,他的刀法更是锐不可当,每一刀劈出都带着呼呼的劲风,令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快意。

    等到兴尽收刀,他才发现营帐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从衣着打扮来看,应该是自己的下属。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守在营帐门口,在自己舞刀的时候一言不发,结束之后才走了进来屈膝向自己行礼。

    “大君!紧急军情!”为首的一名将领跪在地上汇报说,“敌方澜马、阳河二部的援军共计两万人已经抵达铁线河,与九煵部大部队会合,总兵力已经达到七万人,比我方多出一万多人。”

    “九煵部还勾结了夸父族,我们在西北部的斥候刚刚回报,目前有大约五千名夸父战士已经压到了殇州和瀚州的边境,在火雷原中部聚集,随时有可能突破两州的边境直取瀚州腹地,而我们在边境已经没有多余兵力可以调动。”另一名将领汇报说。

    听上去,自己所在的青阳部落形势不太妙,光是正面敌人的兵力就已经超越自己了,更别提边境还有五千夸父。按照这个世界的基本设定,夸父族是一个巨人的种族,无论块头还是力量都远远超过人类,五千名夸父的话,恐怕可以抵得过好几万人类的军队。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这个角色的性格中被赋予的那种强硬个性,黄小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紧张害怕,正相反的,有一种兴奋从心底深处涌起。这绝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种真正的兴奋,就好像敌人越强大,他就越开心一样。

    “听起来,人数不少,”黄小路淡淡地说,“你们害怕了吗,青阳的儿男们?”

    将领们全都肃然站定,高声回答:“追随大君,万死不辞!”

    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才是我青阳的子孙!我们青阳的男人,都是开弓射出去的箭,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退缩。澜马、阳河、九煵,人数虽多,在我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堆只会搬沙子的蚂蚁罢了。明天,我们的刀会让他们知道,青阳才是这草原上的霸主!”

    将领们齐齐拜服于地,一齐重复着最后一句话:“青阳才是这草原上的霸主!”

    黄小路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相当惊讶,他平时和同学交谈都很难超过两句话,如果面前站的人多了,更是会紧张到不知所措。他开始有点明白了,这个游戏中设定的角色,都并不完全是一张白纸,当自己选择了角色之后,相应的性格也会有一部分移植到自己身上。所以自己扮演吕归尘时,会突然爆发出那么执着的坚韧力量,练习刀法一直到昏迷血厥。而现在,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带有一种人莫予毒的强势力量,好像天生就是站在最高处的那种人。虽然明知道这个游戏里的感觉是真实的,受伤会很疼,死亡甚至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但不知怎么的,这个人物的性格影响着他的情绪,让他没有一丁点害怕和犹豫。

    真爽,他想,在这样无比真实的幻境中扮演一个英雄的领袖,太带劲了,比在那些干巴巴的打怪升级游戏里诛杀怪兽好玩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明天,一定要大开杀戒!

    他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着,在毡毯上翻来覆去,惦记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天明之后也丝毫没有感觉到困倦。他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羊奶,吃掉了一条烤羊腿,只觉得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都涌动着某种强烈的杀意。

    按照九州世界的基本设定,蛮族是一个比较直性子的民族,即便是在战场之上,也没有华族人那么多的诡诈机巧。双方都将兵力投入到了正面战场,一上来就是血肉横飞的正面绞杀。

    黄小路背后背着七八把长刀,一马当先地杀入敌阵。在各种虚拟现实游戏里打滚多年,他出手砍人时的心态异常平和,动作也很稳定,毫不慌乱,把刀法中的种种精妙之处都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这个人物力量奇大,反应迅速,眼疾手快,马术也异常娴熟,天生就是一个马背上的战士,片刻之后,已经有十多名敌人被他一个人杀死,而青阳部也因此而士气大振,三军用命,虽然人数少了一万人,仍然渐渐占据了上风。

    这个战场设计的真实性让黄小路十分惊讶。每一刀劈出去划开敌人盔甲的触感,切开皮肉的轻响,鲜血涌出时的浓烈血腥味,落马的战士被马蹄踏断骨头所发出的惨叫……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比之其他游戏里一拳打出去敌人就灰飞烟灭的场景,其逼真感实在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

    而那种鲜血的味道不断扑入鼻端,也让他不知不觉中愈加的兴奋。每一刀挥出去,他都渴望着能砍出更深的伤口,让敌人滚烫的热血直接喷到自己的盔甲上,把自己的全身用血液染成鲜红色。他渐渐感觉自己已经和刀融为一体,再也没有任何的阻碍,每一具倒下的尸体,都能令他的激动再增加一分。不知不觉中,死在他刀下的敌人已经超过了五十个。他一个人就杀死了五十多个敌人。

    当他再次一记横斩把一名冲上前来的步兵的头颅生生切下时,那种遍布全身的快乐终于让他忍不住抬头仰天,发出得意的狂笑之声。但他忽略了一点,他仍然在战场中,身边仍然包围着数以万计的敌人,随时想要取他性命的敌人。

    嗖的一声,一只冷箭从远处发射出来,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稳稳地命中了他的右胸。他只觉得胸口一凉,接着一阵剧痛,半边身子失去控制,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惊呼声中,青阳部的战士们蜂拥而上,年轻人们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壁垒,抵挡住敌人的冲击,把他救了下来。而敌方三个部落的战士们士气大振,一起发出了呼喊声:“依马德落马了!”“依马德落马了,青阳崽子们完蛋了!”他们重新发起了潮水般的冲击,逐渐抢回了上风。

    黄小路,或者说这个叫做“依马德”的角色,右胸中箭,鲜血汩汩地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他的右半身。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已经力不从心,部将们拼命按住他,不让他挪动。

    “大君!请速速回去包扎伤口吧!”一名部将血红着眼睛大吼道,“这里有我们!青阳部不是只有大君一个男子汉,有我们在,这些绵羊一样的敌人不堪一击!”

    这话显然只是安慰性的,精神领袖依马德被射下了马,已经重挫了青阳部的士气,而敌方则一鼓作气攻了上来,兵力上的优势逐渐展现。尤其是青阳部的左翼,在澜马、阳河二部两万精兵的轮番冲击之下,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黄小路心里悔恨交加。如果在那一个瞬间,自己没有得意忘形就好了。战场上果然是容不得半点疏忽啊,如今这一箭把自己变成了废物和累赘,不但不能上马作战,还得连累己方分兵来保护,而对士气的打击更是无法估量的。血的气味仍然在飘入鼻端,但嗜血的战士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

    我要站起来,我要继续杀人,我需要那鲜血的气息……重伤之下的黄小路精神恍惚,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喊着。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突然之间,他感到脑海里那叫喊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了,而且音量越来越大,直到彻底掩盖了战场上的喊杀之声。而眼前则有一团血红色在扩大,无限地扩大,终于整个视野中都只剩下了这种血的颜色。

    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接着是一阵狂野的跳动,就像是要从胸腔里蹦跳而出一样。随着这一阵异样的脉动,他感觉胸口的疼痛开始减弱,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与此同时,沉重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甚至感觉不到分量的存在,一种奇异的力量从体内生起,就像是一团蔓延的野火,迅速点燃了全身。

    他跳了起来,这个叫做依马德的男人跳了起来,伸出手握住胸口的长箭,用力连着箭头一起拔了出来。带着血的箭支丢到地上的同时,他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愈合了!

    黄小路随手抢过一把刀,也不去牵马,就这么迈开双腿冲入了战阵。在他的身前,一名骑士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他冲过来。他并不停步,手中的长刀挥出,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突然间血光冲天,这名骑士已经连人带马被这一刀砍成了两段!

    黄小路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挥舞着钢刀重新杀入人群中。这一次,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血红的一片,而身体燥热得十分难受,仿佛只有血液飞溅到身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丝清凉。手中的钢刀浑似没有重量,身前的敌人一个个都好像是纸做成的,只需要用刀轻轻一划,就能被撕成两片。而敌人的攻击也一下子变得如同蚊虫叮咬,他甚至不需要去刻意地躲闪,敌人的刀枪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口能够瞬间自己痊愈。

    澜马、阳河和九煵三部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都是草原上成长起来的钢铁汉子,但却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样血腥的屠杀。依马德就像是一团滚入草原的熊熊烈火,所到之处,青草和泥土都被烧得焦黑。

    好痛快啊,黄小路在心里满足地想,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过。那股凛冽的杀意已经充斥着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随着他的举手投足发散到空气中,与浓浓的血腥味溶在一起。在他的带领下,青阳部的士气被重新激发出来,而敌人面对着这砍瓜切菜般的杀戮完全无力回击,阵线很快就在青阳的冲击下全面崩溃。

    青阳取得了完胜。黄小路并不太清楚这一战的意义在哪里,他所知道的是,自己在这样的杀戮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现在虽然战役已经结束了,他血管里的血液却依然在熊熊燃烧,没有半点冷却下来的意味。那种嗜血的欲望还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来回流转,就像饿狼不断磨动的牙齿。

    战场上到处是断肢残骸,空气中血的气息令人作呕。黄小路手中提着刀,站在尸堆血海中,心里愈发的茫然和空虚,那种杀戮的欲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了,但敌人已经退去。

    他正在烦躁,一名己方的青阳士兵走向他,不知道嘴里说了句什么。他根本听不清对方说的什么,只知道这一声更令他烦心。突然之间,他不由自主地举起刀,挥出一个漂亮的圆弧,这名士兵的头颅飞上了天空。

    我杀了自己人!黄小路在心里吃惊地叫道。但他只能在心里叫而已,嘴上已经无法控制了,只是发出连续的咆哮之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继续着运动,手里的大刀连续劈出,竟然朝着自己人展开了持续的砍杀。

    青阳部的兵士们一来猝不及防,二来也无法向着带领自己取胜的大君还击,一片混乱之中,已经有十多人被他杀死。其余人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远远逃开,尽量避免和他接近。

    我这是怎么了?黄小路想要喊,却根本不能控制喉咙,更加无法控制身体。在他的身前,刚才还在并肩作战的部下们只能仓皇逃窜,血红色的天幕仿佛在发出响亮的嘲笑声。

    魔鬼!这两个字在心里蹦了出来。这个叫依马德的人,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却同时也是一个可怕的魔鬼。他拥有着一种可以被激发出来的超人的体质,却无法自如地控制这种能力,于是便成了只知道无休止地嗜血屠杀,却连敌我双方都无法分辨的魔鬼。

    或者说,疯子。

    黄小路也不知道依马德到底砍杀了多久,杀死了多少自己人,他只是一直在等待,无奈地等着这股疯狂的杀人之血冷却下来。当他终于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总算能够自主地发出声音后,他无奈地大喊了一声:“退出!”

    四、风雪

    又是一次失败的经历。摘下头盔之后,黄小路怔怔地想。这一次,依马德不像吕归尘那样孱弱,他是一个狂暴的战士,能够在敌阵中呼风唤雨予取予求。但和吕归尘一样,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吕归尘险些死于血厥,依马德却险些在狂血的驱使下杀光自己的部属。对于一个追求完美的高级游戏玩家来说,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失败的。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黄小路盯着闪动的荧光屏,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生永远不由我们自己掌控吗?”

    这之后黄小路又抽时间尝试过其他的一些角色,非常奇怪的是,这些角色的经历都不能让人如意。比如他尝试了一下羽族,选择了一个武功高强、年轻有为的羽族游侠。结果这个游侠是个穷光蛋,拥有着一间破破烂烂的事务所,三天两头被人打上门来催债,顿顿都只能啃冷馒头,搞得黄小路苦不堪言。

    他又尝试着选择了一名皇帝,心想我总算可以享受一点点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吧?没想到一出场,他就发现自己坐在一架马车里,带领着数量很少的御林军跑出去诛杀一个什么什么反贼。而当他的这只小部队来到反贼居住的“离公府”的时候,对方涌出了上千名赤色衣甲的精兵,黄小路长长叹息一声,在那汹涌的赤潮彻底淹没自己之前及时喊出了“退出”,避免了一场厄运。

    皇帝当不成,在乱世里当一个土匪享点福行不行?于是他又扮演了一名悍匪,率领着多达五千人的部队横行一方,快意无边。可惜享福没享到几天,在攻打一座城池的时候,守军里杀出了一名神箭手,不顾对面有着几千土匪,硬生生朝着自己冲过来。这名神箭手的前两箭都落空了,黄小路的第六感发作,知道第三箭非同小可,堪堪在那支箭的箭头射穿自己额头前的一刹那大吼一声退出。放下头盔时,他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他甚至还尝试过平民生活,选择了一个先祖曾做过皇帝,但现在已经没落为平民的中年男子,心想我在平淡的日子里观察一下这个九州世界也好。结果刚刚进入场景,他就发现自己正双膝跪在一块搓衣板上,膝盖生疼,头顶上还顶着一根蜡烛。正在莫名其妙,房门打开,一个长得还算不错、但满脸凶悍之色的妇人闯将进来,手中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嘴里怒吼着“看你还敢不敢再去凝翠楼”。黄小路对那根木棍叹为观止,在其触及到自己皮肉前赶紧喊了退出,心里纳闷了许久:这个九州世界难道是个母系氏族社会么?

    其他的选择也都大同小异。总而言之,这个九州世界里有名有姓的角色似乎都处在各种各样的苦难和磨难之中,总是没有办法让他体会到那种顺利游戏、一升级到底的快感。但这一次次的经历反而使他更加沉迷于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游戏高手,他绝不愿意向任何一个游戏妥协,何况这个九州游戏每进入一次就仿佛多露出了冰山一角,那种庞杂繁复的程度黄小路前所未见,让人很想一窥其全貌。

    李彬的状况渐渐得到了控制,基本上不再有狂躁和惊厥的症状了,而且也慢慢开始对外界信息有了反应,于是被允许回家调养。黄小路去看了他几次,李彬还能看着他咧嘴傻笑,但他并不敢追问李彬那张光盘或者“依然在”“还我指环”“我错了”的事情,生怕因此而让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病人又遭受刺激。

    “你或许是因为游戏里被杀才变成这样的,可你到底在念念不忘一些什么呢?”黄小路扶着李彬在他家的院子里走路,心里暗暗地问。阳光下,李彬的脸色红润,动作也并不显迟钝,但是目光里仍然有着几分旁人猜不透的迷茫和悔恨。黄小路想要弄明白这一切,唯一的办法仍然只有在游戏当中去寻找。

    入夜之后,黄小路再次戴上头盔,对着那满屏幕的人物发呆。过去若干次的惨痛经历已经让他产生了心理阴影,让他看到人物列表就开始发憷。皇帝、贵族、侠客、将军、平民百姓……好像无论怎么选择,后果都很悲剧。但他又实在忍不住想要跨进这个世界,想要了解这个世界。

    他无聊地用手指划拉着那长长的人物列表,当拉到尽头之后,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个过去没有留意到的选项:自建人物。也就是说,可以设定某个人物从零开始,黄小路盘算着,由于这个人物是设定之外的新人,不会有什么固定的命运在等待他,也就应该不至于一亮相就跪搓衣板或者劈木桩什么的。

    他进入了自建人物的选项,输入名字后,首先要设定人物外形。按照以前的爱好,他多半会设定一个身高一米八五以上高大英俊的帅哥,但面对着这个未知深浅的游戏,他却多了几分顾虑。

    “还是别弄得那么醒目比较好,”他嘟哝着,“好像越醒目的越遭罪。”

    他把身高定在了一米八以下,相貌也弄得稍微平凡一点,武功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在可选范围内尽可能调到最高,尽管这个最高估计也很有限。然后开始选择职业,系统给出了一些门派的名称,比如天驱武士、天罗山堂、辰月教、天然居旅者、长门修会修士等等,附有一点简略的介绍。黄小路大致阅读了一下,了解了这些组织的基本情况,神秘的辰月教和冷酷的天罗山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正在这二者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忽然浑身一震,“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

    他看到了天驱武士的外形示意图。从立体画面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天驱武士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铁青色的扳指,看来是拉弓用的,但这个扳指立即让他想到了点什么。

    “指环!把我的指环还给我!”那是发了疯的李彬的呼叫声。而这一刻,黄小路终于明白过来,李彬口中的指环指的是什么了——就是天驱武士套在拇指上的这个扳指!更加让他激动的是,天驱武士的简介里有这么一句:“……天驱们通常以‘铁甲依然在’作为彼此联系记认的切口。”

    铁甲依然在!李彬想说的就是这句话!黄小路兴奋不已。他意识到,天驱武士是一把钥匙,也许可以就此找到李彬所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天驱武士作为自己的职业,至于“出生地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根据之前的经验,好地方未必有好的遭遇,坏地方未必一定是坏的运气。所以他最终点选了随机。

    接下来的一条警示吓了他一跳:“警告!选取随机自建人物将不能随时退出,只有在特定退出点才有效,请慎重考虑。”

    是该慎重考虑,黄小路想,血厥而死、发狂而死、被逆贼杀死、被老婆大棍子砸死……这些可怕的经历,假如没有随时退出,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而如果选择了这个随机自建人物,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游戏来掌握了。

    他忽然想到,李彬也许就是接受了这个条款,才在游戏里遭遇到了没顶之灾的吧?但想到李彬,却有另外一种勇气涌上了心头。黄小路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擅长交际的人,身边几乎没有几个朋友,李彬就算是其中和自己特别要好的那一个。他还记得自己在校外租房子的时候,李彬偷出了父亲的小车来帮自己运东西,结果半道上车子不小心蹭花了。自己很不好意思,想要掏钱,被李彬一把挡下来:“咱俩算计这个干吗?”

    现在就由我来替你算计吧,黄小路想,我来找到你想要的指环。

    蓝光散尽后,黄小路揉揉眼睛,站了起来。一股寒意立即穿透了衣服直达身上,让他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在连打了四五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之后,他揉揉鼻头,看看身边,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大的雪花一片一片从空中落下来,又被呼啸的狂风吹得满天乱飞。跺一跺脚,地面冻得相当硬实,全都是坚冰。天空中浓云密布,太阳也显得灰蒙蒙的,好像一点热量都没有。

    糟糕了,黄小路叫苦不迭,肯定被系统随机发配到殇州这鬼地方来了!按照九州的地理简介,殇州就是一个长年冰封万里的高原,约等于青藏高原的高寒地带,是个要命的地方。早知道就选择宛州、宁州之类的地方了,至少不至于一出来就被冻死……

    黄小路拉紧了身上的棉衣,一步一步地在冰雪中艰难跋涉,他感觉身上厚厚的衣物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冷风刮过就彻底凉透了,似乎哈出来的白汽都会迅速凝结成冰掉在地上。幸好当初设定武力值的时候一切都选了最高,这个身体还算是强健,能够迎着风勉强前行。

    走出去二十多分钟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专门用来给商队、行人避风的山洞,于是一头扎了进去。殇州虽然高原苦寒,但蕴藏着很多价值不菲的珍稀药物和矿物,所以每年仍然有不少人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寻找发财的机会。而殇州气候复杂,暴风雪刮起来的时候,就算是砖石结构的房屋都支撑不住,所以这种就地取材的避风山洞就成为了旅者的必需。

    黄小路实在很庆幸自己在看设定的时候,对殇州的设定多看了几眼,才知道来寻找这种山洞,不然说不定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变成一个僵硬的塑像。他在山洞里找到了前人放下的柴薪和一些简单的灶具,生起了一堆火,顺手再烧了一锅热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觉得身体温暖起来了,然后一碗热水下肚,只觉得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莫过于此。

    这一类的山洞中通常会在某块平整的洞壁上刻下地图,方便来这里歇脚的人校正方位。黄小路搓着手,在山洞里搜寻着,很快找到了简便的示意图。结合着之前硬记下来的大致的九州地理,他发现自己正处在殇州东北部的蛮古山脉附近,这基本是整个殇州气候最恶劣的地方,终年狂风怒号、冰雪封天。但黄小路知道,自己被扔在这样的地点“出生”,必然是有其理由的。

    他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果然找出一张纸页,打开一看,里面写了几行字:“黄小路:与谢子华、哈骨塔因会和,一切行动由谢子华指挥,只可协助,不可自作主张。”除此之外,怀里还有一个铁青色的指环,无疑是天驱武士的记认标志。

    他一边把玩着这枚做工挺粗糙的指环,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精干的华族中年人,另一个是一个魁伟的夸父,黄小路知道,这是系统赋予他的记忆,那就是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的形象。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关于这两个人到底在哪儿的提示。

    他再去看了看地图,离此地向南大约五六里的地方,有一处比这里大得多的山洞,通常被作为其他族类和夸父族之间的一个临时交易点。那里一般会多聚集一些人,到那里去可能可以打听到关于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的消息——假如他们确实在殇州的话。

    只是好容易暖和了那么一会儿,又要重新回到怒号的风雪中,实在让人有些畏惧。五六里在平原地带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但在高原的冰雪当中,这是相当漫长的一段路。但黄小路也没有办法。他找到之前在这里歇脚的人留下的一些干粮,就着热水嚼了一张饼,苦着脸打算上路。

    就在这时候,山洞口忽然又钻进来一个人,黄小路抬眼一看,心里有点发紧。那是一个高大的夸父,按照黄小路熟悉的计量单位,至少得有三米高,全身上下裹着粗糙的兽皮,看面相就足够吓人,更别提手里还提着一把巨大的石斧。他下意识地往山洞的角落里挪了挪,虽然这个山洞再钻进五六个夸父也还算宽敞。

    夸父靠着洞壁站立,目光扫视着,看见了黄小路。黄小路心中忐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也不知道夸父语的“你好”该怎么说。倒是夸父二话不说,向前迈出两步,轰地一声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黄小路战战兢兢地靠近,才发现夸父的腰间有一道非常深的伤口,自己几乎可以把手臂都放进去,上面的鲜血已经结成了冰渣。他愣在原地,就想要离开山洞不去搭理,反正这个夸父从脸型来辨别也不是他要寻找的哈骨塔因,大可以任由他死在这里。

    但专业游戏玩家的敏感性告诉他:游戏里突然出现的这种NPC绝不是全然无用的,很可能有一些关键的线索或者道具需要他来提供,如果就此离开让他死在洞里,这条重要的线索很可能就断了,而自己现在正在玩的,是一个不允许读档的游戏,每一步都必须计算精细。想到这里,他七手八脚地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汗巾、钱币(在九州里分为金铢、银毫、铜锱)、火折……终于到最后摸出了一瓶药膏。闻了闻味道,他不太确定地认为,这应该是某种外伤药膏。

    他又烧了些热水,先替夸父洗净伤口,然后涂药。夸父的伤口很长,这一瓶药膏足足用了三分之一才算涂好。然后他把一碗水灌进夸父的嘴里。过了一会儿,夸父慢慢地醒了过来。

    “谢谢你,小人。”夸父用生硬的通用语(被称为东陆语)说,声音听上去还很虚弱。

    “别客气,”黄小路说,“你怎么伤的?要我帮你通知你的族人吗?”在游戏里对着虚拟人物说话,黄小路会觉得自在得多,也不会像现实生活中那样惜字如金。

    “不必了,我的族人……已经都没有了,”夸父说,“部落毁了,我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

    黄小路心里一惊:“什么人那么厉害?其他夸父部落?”

    夸父的回答让他更为吃惊:“不是……是人类。他们假装成商队和我们友好相处,昨天夜里,他们在宴会的食物里下了毒,然后等到我们都没了力气,才下手的。我正好胃疼,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才能幸免于难,逃了一夜逃到这里。”

    什么人类敢于跑到殇州来暗算夸父部落?黄小路越想越觉得此事不简单。人类和夸父的战争通常都发生在殇州和瀚州的交界地带,而蛮古山脉,通常都是夸父的领地,向来没有人类敢于在这里造次的。

    “你能猜到是谁干的吗?”他问。

    “他们一定是和铁牙部落有关系的那批人类,从东陆来的密使,”夸父说,“铁牙部落联合了几个部落,想要和东陆的华族人类皇帝结盟,共同进攻瀚州的蛮族,但遭到了其他一些部落的反对,我们银岩部落就是反对最激烈的。”

    黄小路大致明白了,这不只是部落间的仇杀,还涉及到复杂的政治因素。那个什么东陆华族的皇帝,想要联合夸父的力量从西面和南面夹攻瀚州的蛮族,而夸父内部显然分化很厉害,并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见,于是产生了这样的政治刺杀。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此事会不会和自己的任务有关?他大致了解,天驱的宗旨之一就是制止战争,而夸父如果和华族人类联手,将会形成一个很可怕的战争格局,天驱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抱歉我得走了,我去找我的同伴。”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说:“也许我们能想办法阻止铁牙部落。”

    “你是一个天驱?”夸父忽然眼前一亮。

    “我是的。”黄小路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掏出了指环给他看。

    夸父艰难地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黄小路的手:“请想办法制止这场结盟。虽然这么说很自私,但我们夸父不爱说谎话,我不希望我的同族们卷进和自己无关的杀戮中去。”

    “我会尽力的。”黄小路点点头。

    夸父的手掌收回,猛地一用力,把自己裹在上半身的那一整张兽皮撕了下来,递给黄小路:“你穿的衣服太少了,你们人类的布料和棉花顶不住殇州的风雪。把这张狰皮围在身上,可以保暖。”

    不管怎么样,这个NPC至少保证了我不会被冻死。当披上这件还带着夸父体温的兽皮时,黄小路带点自嘲、也带点感激的想到。

    尽管多了一张防风的兽皮,高原雪地上行走仍然困难重重,双腿不时陷到没过大腿的积雪中,而高原稀薄的空气也让他很快就开始气喘吁吁。幸好走了一阵之后,风渐渐停了,行路才稍微变得容易了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当做集市的大山洞,兴奋地赶紧跑了进去。山洞里非常温暖,早就有人点燃了足够的篝火。他走了进去,看见山洞里一共有三拨人,两拨人类的行商,一拨夸父,各自守着一个火堆。他走向了其中一队行商。

    “小伙子,到这里来坐!”一个秃顶的老头热情地招呼着他。他道了谢,在火堆边坐下,脱下已经浸透冰雪的靴子,一边暖脚一边烤干靴子。

    “这张狰皮相当好啊。”老头看来是个识货的商人,一眼就注意到了黄小路身上的狰皮。

    “这是一位夸父朋友送给我的。”黄小路说。老头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万一那群夸父中有人认识这张皮,只怕还是麻烦事。他不动声色地脱下狰皮,垫在身后。

    山洞里虽然人多,气氛却有点沉寂,大家都围着各自的火堆默不作声,自己人之间也很少交谈。倒是那个秃顶老头不一会儿就开始向黄小路搭话。

    “你也是来这里跑生意的么?”他问,“怎么也没带什么行李?”

    “遇上雪暴,丢了,”黄小路说着早就想好的谎话,“同伴也失散了,就剩下我了。”

    “你的同伴长什么样?”老头问。

    黄小路向他形容了一下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的相貌,老头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大概就在今天上午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这里避风了,正看到这么一个人和一大群夸父走出去,也许你要找的夸父也在里面,那我就没看清了。”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黄小路赶忙问。

    “我隐隐听到他们的几句对话,好像那些夸父是一个什么银岩部落的,那个人就是要和他们去银岩部落。”

    黄小路若无其事地道了谢,然后卧在火堆旁作假寐状,心里却已经叫了七八十声糟糕。银岩部落就是那个受重伤的夸父的部落,已经在昨天晚上被人类用毒整个屠灭了,今天上午怎么可能又出现一群银岩部落的夸父?几乎可以肯定,他们都是铁牙部落的夸父伪装成的,想要诱捕谢子华和哈骨塔因。所以,现在这两个人多半凶多吉少,搞不好已经成了阶下囚甚至已经丧命了。

    现在该怎么办?黄小路苦苦思索着。仔细想想,一人一夸父,想要杀死他们轻而易举,但夸父们没有杀死他们俩,而是诱骗了他们,说明两人还有利用价值,暂时能保住性命。这么一想,他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找人带路去铁牙部落,想办法救人。

    然而再想一想,单凭他一个人和腰间悬着的长剑,面对着一大群身高力大的夸父,哪里有丝毫胜算?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武艺中等的普通天驱,而不是狂血战士依马德,打上门去岂不是飞蛾扑火?

    他在火堆旁烦闷地盘算着,大概是这一天在雪地里奔波太累太辛苦了,而现在温暖的篝火又是那么舒适,他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洞外一片黑暗,竟然已经到了夜间,而山洞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本来下午雪都停了,结果黄昏前突然下大了,”秃顶老头有些担忧,“今天是铁定走不成了,大家都得在山洞里过夜。”

    “过夜也没有关系吧?”黄小路说。这里点火的柴和牛粪很充足,食物也有不少。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人类不该在这里过夜,”老头说,“蛮古山脉是殇州最艰险的地方,却也有着最值钱的货品,所以夸父们并不是很欢迎人类到这里来。有那么一批对人类很不友好的夸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类来到这里,除非得到某个夸父部落的庇护,否则必须白天到白天走,不允许在附近的山洞过夜。他们认为,人类呆在这里过夜就是亵渎了蛮古山脉的雪山之神。如果被他们撞见了,他们就会把货物都抢走,甚至于杀人。”

    “可是,风雪那么大,他们不应该出来了吧?”黄小路怀着侥幸问。

    “正相反,这样的天气他们才喜欢出来呢,”老头摇着头,“因为他们知道人类在这种天气下走不了,多半会躲在山洞里任他们宰割。”

    五、我叫什么名字

    果然,不久之后,休息够了的夸父们冒着雪离开了,人类的商队却不敢动弹。原本分成两拨坐着的人们不知不觉间挤在了一起,年轻人们沉默地磨着刀,但他们也清楚,如果真的遇上了一群凶悍的夸父,这样的抵抗几乎就是徒劳的。

    “没关系,”老头安慰着黄小路,“这样的事情我过去也遇到过好几次,并没有夸父出现。不过到殇州来跑商,本来就是把脑袋提在手里的冒险,真遇上了,那就认命吧。”

    “那为什么要来呢?”黄小路忍不住问。

    老头微微一笑:“无非是找一碗饭吃。在九州这样的地方,无论吃哪碗饭都不容易,想要安安稳稳的,可就难免吃不饱饭;想要多吃几口,就要做好从此再也吃不上饭的准备。”

    老头说得很平静,但言语里饱含着无穷的沧桑。黄小路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大可以和他攀谈一阵,加深自己对九州世界的了解。虽然他一向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但面对着一个虚拟角色并且把这种交谈当做游戏必须的进程,会使他的心理障碍减缓许多。

    “您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呢?”黄小路问。

    老头在火堆旁磕了磕烟斗,目光仿佛无意识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忽然问:“你看我今年多大年龄?”

    黄小路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以及罗锅一样佝偻的背,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六十多?”

    老头嘿嘿一乐:“你看走眼啦。我今年整好四十七岁。”

    黄小路觉得难以置信。四十七岁,那应该是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可他看起来已经和祖父一样苍老了。

    “四十七岁,四十七岁啊,”老头说,“任谁见到我,都不相信我只有四十七岁,可一个人要是像我这样过了一辈子,又怎么可能不变老呢?”

    他深深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我生在澜州,家里本来是夏阳港附近的渔民,生活虽然苦一点,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可是就在我十岁那一年,澜州北部的羽人和南部的人类打起来了,有一天我爹正在海上捕鱼,遇到了羽人的木兰战船,一同打渔的二十多艘渔船都被击沉了,我爹仗着水性好,拼死抓住一块船板,顶着风浪游了回来。他没有死于羽人的战船和利箭,却在十天后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因为死了那么多渔民却惟独他活着回来了,官府认为他是羽人的奸细。”

    “我娘经不起那样的刺激,投海自尽了,留下我十四岁的姐姐和我。父亲成了奸细,我们在渔村里也没法待了,于是卖掉了能卖掉的一切东西,离开了澜州。钱用完了就一路要饭,就那么一直到了宛州。我姐带着我在南淮城住了下来,她去给人作丫环,我在一家染料铺子里当学徒,没有薪水,姐姐赚的钱刚够勉强度日,好歹也熬过了两年。我的学徒期满了,染料铺老板说我手脚麻利、脑子灵活,收了我作正式的帮工,每个月也能拿到工钱了。那时候我很高兴,以为从此可以在南淮城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但我没有想到,那只是噩梦的开始。染料铺老板之所以留下我,是为了他能有机会去纠缠我姐姐。那个老板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姐姐才刚刚只有十六岁,但那个禽兽……他故意设局,害得我配错料毁了一大缸的染料,然后他去找了我姐姐,威胁她说,如果要赔钱的话那笔钱我们根本给不起,他完全有能力把我送进监狱里去。为了我,我姐姐只能依从了他。”

    “后来我姐姐就怀孕了。老板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因为他老婆不能生育,不料事情被老板娘发现了。她竟然带着几个打手,把我姐姐打成了重伤导致流产,最终……一尸两命,一个都没能保住。我知道之后,犹如五雷轰顶,推着我姐姐的尸体去告官,官府却说证据不足,把我轰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在我姐姐的尸身前跪了一夜,之后点火把姐姐的尸体烧了。我把骨灰背在身上,等了一天,再次等到黑夜降临。然后我带着一把尖刀,趁夜潜入了老板的宅子,把老板夫妇俩的心都剖了出来。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十二岁的我就能够这么残忍,可我当时还觉得掏心远远不够,我真想把他们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祭奠我的姐姐。”

    “我逃离了南淮城,后来就背着骨灰在九州各地流浪,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干过。二十六岁那一年,我在瀚州给一支人类的商队做向导,结果半道上遇到了马贼,在逃跑的路途中,姐姐的骨灰丢了。马贼离开后,我回身去找,但是草原茫茫怎么也找不到了,反倒是我一不小心找到了一袋埋在泥土里的金铢,大概是哪个客商担心被马贼抢走,偷偷埋在哪里的。于是我丢失了姐姐的骨灰,却得到了一笔本钱,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姐姐陪着我跑了这么多年也累啦,她也想安睡了。于是我没有再去仔细寻找,从此开始在殇州这一带跑商,一晃二十年过去啦。”

    老头讲述的时候,语气始终很平缓,即便讲到姐姐惨死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什么情感的波动。火光在他满脸的皱纹间跳动着,映照出无限的沧桑感。黄小路看着他那张苍老的面容,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忽然意识到,苦难其实离人是那么的近,近到触手可及,而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竟然非要进入到一个虚拟的世界中了,才能对此有所体会。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种族之间的仇杀是那么的可笑,”老头说,“我被羽人害死了爹,可最终下手的其实是人类;我姐姐也是被人类害死的。我被蛮子追过、被河洛驱逐过、还好几次差点在夸父手下送命。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哪个种族更好,哪个种族更坏,这世上坏的只有人心,而不在外表的皮囊。”

    这个黄小路就不太懂了,但他也记得这个世界的基本设定,六族之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和友谊,即便出现和平也都只是由于军事上势均力敌而暂时达成的妥协。他本来没有把这些太当一回事,可当他在山洞中见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受重伤的夸父时,第一反应仍然是——害怕。这大概是这个九州世界中最表浅却又最深入骨髓的烙印了,不同种族相见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警戒,首先怀疑的就是相互伤害。而听完这个老头的经历之后,他更加意识到,相互的伤害甚至与种族无关。

    他想起自己挺喜欢看的一部武侠电影,里面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而现在,黄小路想,有人的地方就有伤害,人就是伤害,或者套用那位哲学家的话来说,他人即地狱。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直到老头忽然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为什么?”黄小路一愣。

    “因为别人都对我这样的经历习以为常,那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吧,”老头说,“而你居然能听我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玩意儿都讲完……真是个有耐性和善心的年轻人啊。”

    我算是吗?黄小路疑惑了。他觉得自己只是无知而已,从来只生活在自己那狭窄温暖的世界里,从来不去观察别人的世界,现在反倒是一个虚拟的游戏、一个虚拟的人物告诉了他更多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好像我们聊了那么久,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老头身子微微一震,忽然间眼里就有了点泪光:“真是个好问题。我在殇州带着商队跑了二十年,人人都叫我老刀把子、彭老刀,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叫什么名字。我……”

    他刚刚说到这里,忽然神情一变:“有人靠近了!”

    黄小路竖起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见风雪的呼啸声和柴火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声音,不由得对彭老刀的警觉性大为佩服。彭老刀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脚步声很轻,人数也很少,是人类,不是夸父。”

    火堆旁边已经抄起武器的年轻人们这才放松下来,放下武器。来人很快进入了山洞,果然是几个人类,但这几个人出现后,人们却立即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推开那扇用岩石做成的厚重的大门、带进来了夹杂着雪花的冷风。

    一共有五个人,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衣物却穿得相当轻薄,甚至于在温暖的宛州过冬的人们大概都比他们穿得多。他们全身都裹在黑色的长袍里,看不清面目,进来后就直直地站立在洞口,有若僵尸。而且人们分明能感到,这些人的目光正透过黑色的面幕,冷冰冰地扫视着洞里的人。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都从这五个怪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悄然来临的危机。虽然说不清这种危机到底是什么,但是光看他们的样貌,一个雷同的心思就出现在了所有人心里:“不是好人。”

    五个人打量了一阵之后,慢慢开步走向火堆,被他们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让开。五人一个人一个人地让过,似乎对那些人丝毫也不感兴趣,但到了最后,他们站到了一个人的身前。

    那是一个一直沉默地烤着火的人,五人进来之后,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只有这个人对他们仿佛熟视无睹,只是自己蜷缩在火堆旁,看来像是要睡着了。但五个人显然就是冲着此人而来的。

    “你躲得可真远啊,”一个黑衣人冷冷地说,“竟然会一路躲到了殇州来。你果然已经加入了天驱了么?”

    黄小路心里突地一跳。洞里的商人们听到“天驱”两个字,也都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知道天驱是一个被各地政权不约而同地共同禁止的一个神秘组织,没有人愿意和天驱扯上关系,否则就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不管这五人和他们所寻找的人究竟都是什么关系,只要和天驱有关,就没有人愿意赶这趟浑水。

    “往后退,”彭老刀悄声对黄小路说,“别卷进任何和天驱有关的事件。”

    黄小路应承着,跟着彭老刀悄然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山洞壁,心里却在飞速地思考着:听口气,这五个人应该对天驱不怀善意,而他们要找的这个人,难道是己方的盟友?

    正在想着,那个人已经缓缓摘下帽子,站了起来。洞里又是一阵惊呼,因为这个人竟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殇州的商队干的是玩命的买卖,通常很少有女性参与进来的。

    “我没有加入天驱,但我的确向他们提供了情报,”女子说,“所以现在,我就是一个叛徒。”

    她说话的声调也婉转好听,但刚刚说完那个“徒”字,她却已经骤然出手。一道银光闪过,站在她正面盘问她的那名黑衣人猝不及防,已经被一把短刀刺穿了心脏。

    而女子手上出刀,双腿也不闲着,飞脚踢在火堆中,扬起一大片灰尘、木炭、火星的混合物,迷住了另一名黑衣人的双眼。她跟上一掌,把对方打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已经受了重伤。

    这短短的几下攻击迅捷简练,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却起到了最大的杀伤效果,显得这名女子既聪慧又果敢。但她的偷袭毕竟也只能杀一人伤一人,剩下三名黑衣人反应也很快,迅速亮出武器,和女子缠斗在了一起。

    商人们统统后退,都尽量把身子贴住了洞壁,以免遭到误伤。黄小路目不转睛地看着双方的格斗。那女子手里挥舞着双刀,身法轻灵飘逸,很是好看,但刀法中透出诡异和狡诈,倒像是一条美丽的毒蛇。围住她的三个人所用的武器都很奇怪,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刃体柔软灵活,出招也都招招取人要害,显得甚为邪恶。

    这四个人的确是同门,黄小路得出了结论,他们的招式都很怪异,有着共通之处。但接下来就有一件事情需要权衡了:如果这个女子真的向天驱提供了情报——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报——那她就是天驱的朋友了。作为一名天驱武士,自己应不应该上去帮忙?

    就现在的形势来看,虽然女子先发制人解决掉了两名敌人,仍然是在以一敌三,四人功力相若,女子明显处于下风,只是仗着步伐更加灵活苦苦支撑,只怕再战一会儿,她气力不济,就要吃亏了。假如自己有着狂血战士依马德那样的神威的话,自然可以上前轻松打发掉敌人,但现在,自己只是一个自建的虚拟角色,武功并不高,加入进去的话,能帮到多少忙很难说,搞不好还要丢掉自己的性命。

    黄小路满头是汗,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留给他算计的时间不多了,再不抓紧出手,这个女子只怕就要挂掉,到时候再出手也晚了。但如果不暴露身份的话,至少自己是可以活命的。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之前救治那名夸父的情景,那一幕提醒了他一点什么:在这个九州世界里,有时候似乎就是需要做一些多余的、看上去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如果只是一味算计自己的安危,也许反而有害。他并不确定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宗旨,但多年来沉浸在游戏中的敏感性让他意识到:顺应一下游戏的主题走向,不会有错的,即便冒险也值得。

    想到这里,他悄悄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正打算杀入战团,但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之前被女子一掌击伤的那名黑衣人正在挣扎着起身,从身上取出一个金属圆筒,一点一点对准了正在逐渐有些支撑不住的女子。他吃了一惊,悄无声息地绕到黑衣人背后,猛然一剑从后心刺入。黑衣人大叫一声,倒地身亡,金属圆筒滚落到了地上。

    这一声大叫吸引了黑衣人们的注意,当他们看到黄小路刺死了自己的同伴时,彼此打了个唿哨,竟然舍掉了那名女子,一同向黄小路扑来。黄小路心里大呼不妙,想要拔剑御敌,却发现自己刚才由于太紧张,用力过猛,长剑卡在了死者的肋骨上,拔不出来了。

    要完蛋了!黄小路急得快要尿裤子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用余光瞥到了那个正滚落到他脚边的金属圆筒,不管三七二十一,捡了起来,并在尾端摸到了一个凸起的按钮。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举起圆筒对准已经冲到眼前来的三条黑影,狠狠摁下了按钮。圆筒的前端一下子喷出一股青烟,不仅笼罩了扑上前来的三名黑衣人,连他自己也吸进去不少。他立即就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重影乃至于三影,双腿发软,扑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被捆在一头殇州特有的六角牦牛身上,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雪仍然在下,不过他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倒也不算太冷。他试着扭了扭脖子,发现自己被捆在牦牛的后部,而自己昨晚见到的那名女子,正坐在前头。

    “你……你好!”和女性说话是一个加倍的难题,但此时此刻又不能不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去哪儿?你是谁?”

    “你一口气问那么多的问题,我应该先回答哪一个呢?”女子的语气不乏讥讽,不过听上去并无敌意。

    “那……你是谁?”黄小路说。女子那种自若的神态更加让他紧张。

    “我叫林霁月,是一个天罗,”女子回答,“昨天晚上被我们干掉的那五个人,是我的天罗同伴。”

    “被我们干掉的?”黄小路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又想了想“天罗”这个词,那是当初创建角色时差点就选中的职业,指代的是九州大地上最厉害最专业的杀手组织。

    “你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运气倒不错,正好捡到了迷魂烟,”林霁月说,“要不是我赶紧闭住呼吸,只怕要和你们一起昏迷过去了。”

    这番话倒也解释了昨晚自己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黄小路正想说话,林霁月又说:“不过本来我就是因为帮助你们天驱才背叛同门的,你也正该帮助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天驱?”黄小路脱口而出。

    林霁月很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都昏过去啦,难道我还不趁机搜搜身吗?又是指环又是密函的,难道是你在半路上捡来的?”

    显然和这个女人对话很让人伤自尊,黄小路只好岔开话题:“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你们的人,对了,就是你的那封密函上要你找的那两个人,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现在已经落入了铁牙部落的手里,我们得去把他们救出来。”林霁月说。

    黄小路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谢子华与哈骨塔因落入了敌人的手中,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一点别的:“什么?我们?我们俩?”

    “这里还有别人吗?”林霁月反问,“除了这头六角牦牛?”

    “就凭我们俩,和一群夸父打?”黄小路两眼发直,“你……有计划了吗?”

    “哪儿来什么计划?”林霁月说得轻松随意,“等我们到了铁牙部落再想呗。”

    黄小路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他想了想,又问:“昨晚你说,你向天驱提供了情报,是指的他们结盟那件事吗?”

    “不是,东陆皇帝和夸父结盟,是你们早就知道的消息了,”林霁月说,“我告诉你们的是,已经有皇帝的斥候发现了你们天驱的行踪,并且很担心单凭头脑单纯的夸父对付不了,所以收买了天罗到殇州来阻止你们。可惜的是,我的行踪也败露了,所以只好和你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了。”

    “也就是说,夸父、天罗,都是敌手……”黄小路悲鸣一声,想着夸父如山的身躯和天罗影子一样的身法,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可是,你们天罗纪律严明,你为什么会背叛?”

    “因为我乐意。”林霁月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噎得黄小路直翻白眼。他又问起彭老刀等人的行踪,林霁月回答说:“我一直在等着你身上的解药起效,这才敢带你走,他们比我们早出发将近一个对时,天还没亮,雪一停他们就走了。”

    黄小路这才放了心。林霁月替他解开了捆缚,两人开始在沉默中前行。黄小路发现,除了那些必须要问的问题之外,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闲话去和女孩子搭讪。好像在学校里也是这样的,除了必要的对话比如“数学作业是交给你吗?”“听力教室在哪里?”之外,他几乎不和女生说话。

    游戏里倒是例外,因为几乎所有的游戏里安排的女性角色都不出这两种类型:要么是主动大方热情如火型的,根本不需要你去思量什么,她就会自己和你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要么就是崇拜者型,见到黄小路这样年轻有为的少侠就走不动路,随便说句什么都管用。但面对着眼前的林霁月……好像没有什么套路可循。这个可恶的游戏,处处不依常规,真是让人难受。

    想不出什么内容去搭话,索性就不说了,林霁月也是一副乐得清静的样子。两人坐在六角牦牛背上,沉默地前行,耳边只听到刺耳的风声。但忽然间,林霁月抽了抽鼻子:“好象有血腥味!”

    她熟练地驾驭着六角牦牛加速向前,很快来到了一片雪地上。黄小路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他连滚带爬地跳下六角牦牛,跑向前去。

    “怎么会这样的……”他喃喃地说。

    在他的眼前,昨晚呆在一起的几十个人类行商都在,但却都成了尸体。他们的身躯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极其锋锐的东西切割开了,有的人甚至被砍成了数段,鲜血浸透了这一片的雪地,又结成了坚冰。仅仅是早行一个对时、也就是两小时的路程,他们就遭遇到了灭顶之灾。

    那一刹那黄小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游戏中,而身前的这些尸体都不过是一些数据而已。他想起前一天晚上,这些人都还活生生地坐在山洞里,烤着火、喝着酒、唱着小曲,彭老刀在火光下向自己讲述了他的过去,那么真实的过去。而仅仅是几个小时之后,这些人都死了,成为了雪地里被切得七零八落然后冻得硬邦邦的僵尸。假如再晚一点,这些尸体就将被积雪所覆盖,永远在世上消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所在。

    黄小路强忍着恶心,一具一具地寻找着尸体,终于找到了彭老刀。他的两条腿被生生截断了,右臂连带着小半边胳膊也被切掉,早就已经断气,但双眼仍然不屈地睁开着。黄小路俯下身来,从彭老刀冰凉的脖颈上取下了一个看起来非常陈旧的挂坠,坠子是一个用粗布缝成、但是手工非常精细的小荷包。荷包上用娟秀的字体绣着两个字:彭路。黄小路能够猜到,这是许多许多年前,彭老刀的姐姐给他绣的,所以他一直带在身边。

    “真巧,我们都有一个路字,”黄小路轻声说,“我答应过你,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彭路,彭路。”

    “是天罗干的,这是天罗刀丝的结果,”林霁月在他身后说,“看起来,家主派出来的天罗远不止那五个,他们一定是逼问出了这群人曾经见到过天罗出手,那样就绝对不肯放过他们了,一定要灭口。而你们天驱……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来了三个,还有俩已经被抓走了。”

    “那也还剩下一个天驱和一个天驱的朋友,”黄小路轻抚着腰间的长剑,“那就是我和你。”

    “看来果然是愤怒促人成长啊。”林霁月看着黄小路那张突然爆发出杀气的脸,耸了耸肩。

    六、选择

    黄小路和林霁月在这坟场一般的可怕雪地里搜寻了一阵,发现天罗只是杀了人,而丝毫没有带走任何值钱的物品,货物都七零八落地扔在一旁。不过用来运货的牦牛都被带走了。两人捡了一些可能有用的药物之类的东西带在身边,林霁月还毫不客气地把现场所有的金铢都装走了。黄小路对此只能偷偷叹口气。他并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是从货物里找到一个河络磨制的千里镜。所谓千里镜,自然是这个原始科技时代的夸张说法,其实也就能看出几里地,只是一种精度不高的望远镜罢了。

    “这样可以提前注意到敌人的动向,尤其在接近铁牙部落时。”他对林霁月解释说。

    “这东西倒挺好玩的。”林霁月赞曰。

    铁牙部落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夸父部落。在殇州所有的夸父部落中,铁牙和人类的关系最为亲近,或者换个角度说,他们的思维方式最接近人类。

    “这一点完全可以想象,”林霁月说,“在过去的时代,夸父说谎骗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你也知道了,就在昨天,你的两个朋友被几个说谎的夸父给骗走了。种族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夸父学会了撒谎,羽人学会了他们所不屑的商业,连河络也越来越多的离开自己的部落,到其他地方定居。一切都在改变着。”

    黄小路好奇地看了林霁月一眼:“我在设定里……呃,我听说你们天罗一向只是听从天罗山堂的命令,任务要求杀谁就杀谁,是非对错完全不去考虑。可你好像不一样。”

    “所以我才成了叛徒,”林霁月耸耸肩,“这没什么奇怪的,任何群体里都会出现异类,当然这也和人的某些特殊经历有关。”

    “讲来听听啊。”黄小路很感兴趣。

    林霁月沉默了一阵子,脸上一直挂着的轻松笑容慢慢减退:“我当年第一次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是去刺杀越州南部的一个地方官。我去到那里,发现当地的种族关系相当友善,经常有河络跑到人类的集市上去贩卖他们的手工制品,然后换取人类的香料什么的。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些,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那个地方官压根就不会武功,亏我还费了大力气布置了好几重陷阱,最后只一击就杀死了他。”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我也渐渐得到了重要。三年之后,很凑巧的,我又需要刺杀另外一个人,再次去到了那个地方。而到了那里之后,我立即发现当地的情形和三年之前截然不同,市集上再也见不到河络的身影了。正相反的,镇上到处都贴着防范河络的种种通告,而民众们也都很紧张,在地方军队之外还组织了不少的民防团。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三年前我杀死的那个地方官是一力促进人类和河络友好相处的,而在他被我杀死后,新来的地方官完全推行相反的政策,大量驱逐河络。他甚至宣布,那名地方官是被河络挖地道潜入杀死的,以此激发了民众更大的愤怒。”

    “而蒙受不白之冤的河络也不肯全无作为,从此在他们的地界内再也不保护人类的行人了,反而经常和人类发生冲突。双方剑拔弩张,关系变得很糟糕。在发生了好几起流血冲突死了不少人之后,这样的仇恨已经无法调和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杀掉了一个人而引起的。”

    “那一次任务完了回到天罗山堂,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杀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杀死的人会怎样地改变九州的历史进程。我们看起来只是在往一条大河里投下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但这枚石子却很可能变成巨石,改变河道。”

    “你的思考……听上去很对!”黄小路称赞说。对于九州世界,他仍然在一个粗浅的摸索过程中,很多表象的东西尚且不了解,自然也不会像林霁月那样想的那么深。

    “你呢,我还没问你呢,”林霁月说,“我见过的天驱、包括杀过的天驱,个个都是一副以拯救天下为几任的硬骨头的德性,说起‘铁甲依然在’来就好像唱歌那样熟练。可是你,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你有点……嗯,傻里傻气的。”

    黄小路笑了笑,没有回应。他当然知道自己和别的天驱一定不一样,因为他只是一个异世界的闯入者,真正的天驱究竟应该是什么样,他心里完全没有数。至于傻里傻气,那是自己在旁人面前的常态,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林霁月问。

    这个问题可难于回答了。黄小路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我……我大概、大概就是吃饭、睡觉、读书,玩游……练武,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现在了。”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所说的几乎就是事实,除了把练武替换为玩游戏。也许凡人的生活都是那样吧,只是大河里的一滴水,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不能改变。

    由于发现了天罗的行迹,两人沿路格外小心,唯恐与天罗遭遇,黄小路几乎一直举着千里镜,胳膊都快麻木了。但一路行进下去,却并没有遇到那群天罗。除此之外,两人也并没有遇到夸父或者其他商队,这倒并不奇怪。殇州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在雪原里行走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都是十分正常的。

    走在这样空旷而严寒的地方,黄小路的脑子反而十分活跃,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因为被彭老刀的横死所刺激,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和林霁月一起前去寻找铁牙部落,现在被冷风一吹,脑子里清醒一点了,又有些后悔。凭自己和林霁月两个人,去挑战一大群夸父,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么?虽然从林霁月对付自己同伴时的表现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但这样的手段在皮粗肉厚的夸父面前能起到几分效果,也难说得很。那种绝对的力量上的优势,不可能用任何方法去拉平。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点妙计,不由深悔自己玩那些不动脑子的弱智角色扮演游戏太多了,除了打怪升级简直就什么都不会——早知道玩一点推理解谜游戏也好啊。

    又走了一阵子之后,两人同时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黄小路心里一紧:难道又有另外一支商队遭到了天罗的毒手?他和林霁月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接近血腥传来的方向,很快就看到了这一天的第二个屠杀现场,但死亡的对象却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夸父!”黄小路喊道。

    “天罗!”林霁月喊道。

    两人面前出现的,一共有二十多具尸体,其中一半是身形巨大的夸父,另一半是身穿黑衣的人类,装束和黄小路之前见到过的天罗一模一样,而林霁月也确认了这一点。那些死亡的,正是天罗。而夸父们的死状和彭老刀他们的死状基本相同,都是被锋利的刀丝切割成了碎块。

    “奇怪了,”黄小路说,“天罗难道是为了灭口?”

    “不大像,”林霁月已经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夸父和天罗的伤口,“照我看,更像是夸父的主动攻击,有两具尸体上插着夸父的重弩箭,应该是夸父用重弩先发起的攻击。”

    “夸父主动袭击?”黄小路越发摸不着头脑,“总不会是替商队报仇吧?”

    他没有再说下去,林霁月眼里那种“您可不可以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的目光让他知趣地闭上了嘴。他讪讪地站立在一旁,眼看着林霁月一件一件地从天罗的尸体上搜罗着武器。

    “这几样简单一点,你可以放在身上。”林霁月把几件样式古怪的暗器递给黄小路。黄小路仔细看了看,的确没什么难的,大多都是通过特定的按钮机簧就能发射,完全可以想象成比较原始的火枪。

    “基本上是一个换一个,这群夸父很厉害,”林霁月说,“以我们天罗的实力,如果是对付一般的夸父武士,一换三或者一换四才是正常的。可见他们是早有充分准备的。夸父为什么要对天罗下手呢?”

    这一次黄小路不敢插嘴了。林霁月装好了从尸体身上搜到的可用武器,两人跨上六角牦牛,继续前行。下午的时候,两人来到了另一处供商队休息的山洞,黄小路透过镜筒远远地就看见洞外的雪地上拴着好几头六角牦牛,但为首的却是一头四角牦牛。相比起四角的同类,六角牦牛是更加温驯一点的高原牦牛,通常是人类行商的首选。但彭老刀很明白,性情暴躁的四角牦牛在领路方面有着更大优势,在突然遭遇暴风雪的时候,也比六角牦牛更加坚韧,可以稳定整个群类的情绪,所以他想方设法找到了一头半驯化的四角牦牛作为领队,使得他的商队比别人的商队更具优势。

    “那是……那是彭老刀他们的牦牛!”黄小路心里一动,“但是货物都没了!”

    行走了半天,两人的肚子都饿了,原本打算进入这个山洞休息一阵,但现在,这头突然出现的四角牦牛让两人意识到了不对。

    林霁月从六角牦牛背上跳下来,拨开薄薄的积雪,露出了还没有被完全掩盖的足印。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这些牦牛都是被夸父们赶过来的。我估计,可能是彭老刀他们被杀后,天罗将就驱赶着他们留下的牦牛全速前行,以便半路上可以换乘,加快速度,结果他们又遇上了夸父,被全歼了。于是这些牦牛两次易主,被这些夸父赶回来了。”

    “按照地图,这是距离铁牙部落最近的休息点,只差小半天的路程,”黄小路说,“所以这些夸父很可能就是铁牙部落的。”

    林霁月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神情:“没错,杀死天罗的就是铁牙部落的人,从脚印来看人数相当多,得有二三十个。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弄明白,他们分明是绑架走了两个天驱,怎么又会掉过头来去截杀天罗?难道你的同伴有三寸不烂之舌,生生说动了这群笨蛋夸父?”

    黄小路沉默着,无法给出答案。他又一次想到,自己实在该多玩一点解谜类的游戏,练习一下逻辑推理能力。

    “也许只有到夸父那里才能得到答案了,”林霁月说,“你的轻功怎么样?”

    黄小路十分惭愧:“不怎么样。也许……逃命时能稍微快点。”

    “那你就做好逃命的准备吧,”林霁月说,“我们天罗擅长各种伪装潜入的方法,我可以进去探听一下那些夸父的虚实,听听他们说什么再做打算。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她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过头来:“记住,如果我被抓住了,你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能多活一条命算一条命。”

    黄小路红着脸答应了。眼看着林霁月的身形飞快地移动到山洞口,然后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他知道她所说的潜入术绝非虚言,于是放了心,找了一块岩石躲在后面,然后手里举着千里镜四处瞎看。镜筒指向之处,基本都是单调的白茫茫一片,即便是远方巍峨的雪山也把自己的身形藏在浓重的白色雾气中,难以窥其全貌。

    忽然之间,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晃而过。他吃了一惊,连忙又把镜筒扭回来,花了好大功夫,总算又重新找到了那两个身影。他的呼吸登时粗重起来。

    ——没错,那正是他一直想要寻找却总是擦肩而过的两名天驱,谢子华和哈骨塔因。他调整着千里镜的距离,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总算找到了两人所处的位置。他们正站在那个供客商休息的山洞的正上方,位于此处的山峰顶端。这一座山峰和周围的大雪山相比而言要矮许多,对于身怀武功的人来说完全爬得上去。

    黄小路顾不上因为找到同伴而欢喜,心里涌起了许多疑问:他们是怎么从铁牙部落逃出来的?铁牙部落的夸父们呢?他们俩站在这山顶到底是想干什么?他屏住呼吸,继续观察着。只见谢子华向着隔邻的一处山壁扔过去两个带着长长绳子的铁抓手,锋利的铁抓手稳稳地嵌入了冰壁当中,然后他和哈骨塔因分别将其中一根绳子各自栓到了自己的腰际。

    接下来,哈骨塔因抱起了一个巨大的木桶,跟在谢子华身后在山峰上寻找着放置的位置。黄小路看得莫名其妙,不太明白这二位把这么大一个粗重的木桶搬到山顶有何用意。再一想,幸好这是有夸父哈骨塔因在,要是光有谢子华,估计武功再高也没办法。

    但紧接着,他的头发差一点立了起来,因为他看清楚了木桶盖上一个非常醒目的东西——一根引信。也许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会对此感到陌生,黄小路绝不会,他能够辨认出来,这就是一根火药的引信。

    所以这个木桶,赫然是一个炸药桶。他们把这个炸药桶带到峰顶,图的是什么呢?

    黄小路的冷汗冒了出来。联想到那两根长长的绳子,他终于明白了这两位想要做什么。他们是想要点燃火药桶,利用爆炸的震荡引发一场雪崩,然后……把所有的夸父都埋葬在那座山洞里。

    可是现在,林霁月也在那座山洞里。

    形势很明白了。这一山洞的夸父都是力主和人类结盟的铁牙部落的,可以说,他们是推动战争进程的中坚力量。而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的目的也相当明确:制造一场雪崩,把这些中坚力量统统解决掉,至少也是大大折损了铁牙部落的实力。在银岩部落全军覆没后,这样做也能够挽回一些失衡的局势。

    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这群夸父一定是因为在和天罗们的战斗中损耗过度,才不得不选择一起在这个山洞里休息养伤,否则的话,他们很可能直接就回铁牙部落去了。而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竟然就算准了这个机会。下一次,他们就不可能再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除了一点没有算计到的——林霁月也在那座山洞里。如果雪崩引发了,夸父们固然要完蛋,林霁月可也一起给他们做陪葬了。

    这其实也是游戏里经常遇到的一种场面,在那些打怪升级的过程中,主角难免会遇到一些一起行动的同伴,而同伴数量不可能太多,不然太难控制了。于是经常就会有些情节,安排意外事件帮助你解决掉某些同伴。

    根本不用算计,黄小路就能一眼看出来,任雪崩发生绝对是利大于弊。牺牲林霁月一个人,干掉二三十个铁牙部落的夸父,可以说是很赚的。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游戏啊,”黄小路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什么林霁月不过只是虚拟的数据,就算真死了也不代表着真正的生命消逝了。”

    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堆数据,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堆数据……黄小路不断用这两句话来宽慰自己,但不知怎么的,越是重复着这两句分明是事实的话,他的心里就越感觉不安。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的某个隐秘角落呐喊着:“她不是一堆数据!”

    虽然和这个姑娘认识只有短短半天,但黄小路已经感受到了她很丰富的内心世界,她的狡黠、她的骄傲,她的无所畏惧,尤其当她回忆着自己是如何对天罗产生怀疑和动摇的时候。而就在十分钟之前,她还回过头来对自己说,假如有危险自己就先逃开了,“能多活一条命算一条命。”他感到,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是的,她有灵魂,她不是一堆冰冷冷的无意义的数据。她是人!是自己的朋友!要把这么一个朋友轻易地牺牲掉,来换取一场让自己内疚的胜利吗?

    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权衡了,千里镜里的人和夸父似乎已经找好了一个地方,正在想办法固定火药桶。黄小路咬咬牙,决定把什么正义邪恶对错是非大局小节统统扔到一边,这些事留到以后慢慢想吧,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顺从自己的本能。

    而黄小路的本能很快给他指明了道路。他收起千里镜,从岩石后面跳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那个山洞。谢子华和哈骨塔因远在高山顶上无法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人都叫出来,既包括林霁月,也包括那些夸父。

    “出来!快出来!”黄小路一头冲了进去,“快要雪崩啦!”

    山洞里正有将近三十个夸父围坐在火堆旁,看上去很像一块一块披着兽皮的粗糙岩石,听完黄小路的喊叫,几名显然懂得东陆语的夸父霍地站起身来,并立即用夸父语又重复了一遍。这一下,夸父们全都站了起来,又蛮像是一颗颗忽然站立起来的大树。

    而林霁月也从一个黄小路绝对想不到的角落忽然间现身,落到了他的身边:“你说什么?雪崩?”

    黄小路一把抓起林霁月,把她往外拽出去,他是多么希望那些夸父把他这一声喊当成是恶作剧,可惜的是,夸父们绝少恶作剧,也绝少撒谎。他们听了这几嗓子喊,立即相信了,也都迅速地涌向洞口。

    两个人和二十多个夸父前后跨出山洞口,正在这个时候,山顶上的谢子华也点燃了火药桶。此时黄小路只顾着抱头狂奔,自然也就看不到,谢子华和哈骨塔因用了多么漂亮的动作,在点燃引信之后迅疾依靠着绳索荡到了另外一座山头上,躲开了爆炸。他只能听到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然后听到山上的积雪发出狂暴的轰鸣声,顺着山体倾泻而下。他实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吓得他险些两腿发软摔在地上。之间那些奔涌的雪块一路向下越滚越大,犹如一条凶恶的白色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直向他扑来,带动着整个大地都在不安地震颤。

    接着他的手上一紧,林霁月已经由被他拉着转变为拉着他走,天罗山堂培训出来的高强轻功让她在雪地上纵跃自如,黄小路简直觉得自己的双脚都没法沾到地面了,有一点飘然如飞的错觉。而夸父们也尽力迈开粗长的双腿,拼命地奔逃着。

    凶猛的雪龙从高处冲了下来,掩埋着眼前的一切,当它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住自己的脚步时,整个这一片雪原的地形都被完全更改了。几分钟前还有许多夸父坐在里面烤火的那座专用于歇脚的山洞,以及停在洞外的牦牛们,已经被巨大的雪块深深掩埋起来,也许永远都会隐藏于积雪之下了。

    而奔逃的人们直到这会儿才敢停下来。他们回头望着凭空高出了许多、并且变得有点近似于山峦起伏的雪原,个个都感到无限的后怕。不过林霁月很快反应过来,她拉着黄小路想要继续逃跑,但身前已经被几个如山的身躯挡住了。想要换方向,四面都已经被夸父团团围住。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的性命,”为首的夸父咧开大嘴一笑,嘴里的牙齿就像两排未经打磨的粗糙贝壳,“不过恐怕你们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我要是说我不愿意,能管用么……”林霁月咕哝着,“怎么这年头的夸父说起话来也和人类一样那么让人生气呢……”

    七、抗争

    大大出乎黄小路的意料之外,铁牙部落的文明程度比他所想像的要高得多。虽然仍然是夸父传统的穴居方式,但这些夸父把山洞里布置得相当舒适,而两人更是被关押在专门为前来做生意的人类而特别设计的山洞里,里面摆放着供人类使用的大小合适的床和桌椅,床上铺着的不是稻草毛皮而是被褥毯子,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幅画。虽然由于夸父缺乏对人类书画的鉴别能力,这一副线条粗硬、缺乏柔和感的宫装仕女图看上去更像是缩微的夸父美女图。

    “待遇不错,”黄小路左右环顾了一番之后说,“虽然简陋一点,但还是看得出来,是用来待客的。”

    “那是因为你救了那群夸父的性命嘛,”林霁月说,“夸父人数稀少,将近三十个强壮的一线战士,对于一个夸父部落而言是非常宝贵的财富。所以我们也能得到优待了。”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黄小路,欲言又止。黄小路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想要把头扭开又觉得太过露痕迹,索性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林霁月叹了口气:“我就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愚蠢的决定?什么决定?”黄小路有点摸不着头脑。

    “谢子华和哈骨塔因好容易才等到那个机会,可以一举重创铁牙部落,”她说,“而夸父部落之间是靠拳头说话的,只要铁牙部落说不上话了,反对与人类结盟的势力就有可能占据上风。你为什么要跑进来大喊那么一嗓子,破坏了他的计划?”

    “因为……因为你在里面啊,”黄小路愣了愣,“真雪崩了,你不也得死吗?”

    “这不是一个天驱应该有的思维方式,”林霁月摇了摇头,“某种程度上,天驱、天罗和辰月都有一些相似之处,为了组织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个体的生命。何况我还并不是你们的人。用我的一条命换取三十个夸父的命,连我自己都觉得赚大了。”

    黄小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阵子,缓缓地开口:“其实你说的我懂,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是个新手,不知道天驱的思维方式应该是什么样。我只知道一点,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着你送死。”

    “朋友……”林霁月先是一愣,然后忽然翻了翻白眼,“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往床上一躺,脊背冲外,什么话都不说了。黄小路无奈,也只能坐在椅子上无聊地发呆。屋外守候着好几个夸父卫兵,不知在用夸父语交谈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所讨论的内容和自己有点关系。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吃过了夸父送来的烤肉,黄小路也感到了阵阵困倦。他爬上床,盖着被子睡着了。

    在梦里,他曾经扮演过的那些九州人物又一个一个出现了,吕归尘、依马德、云湛……他们就像一个个鬼影,从血红色的历史长河上一飘而过,河水上泛起一点微微的波澜。黄小路总觉得这些人的出现是有目的的,是想向他说明点什么,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最后一个飘过来的赫然是李彬。李彬满面愁容,悬浮在河面上,低着头不停地念叨着:“我的指环……我的指环……”

    “喂,你到底把指环扔哪儿了?”黄小路连忙问他。

    李彬茫然地抬起头来,想了想:“被他们收回去了。可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指环……”

    “为什么要收回去?”黄小路又问。

    “他们说我选错了,说我不配做一个天驱……”李彬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可我不知道我哪点选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驱啊。”

    “你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事情选错了?”黄小路很着急地问。但李彬还是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被他们收回去了……我的指环……我选错了……”

    黄小路还想再问,世界却猛地摇晃了起来,他睁开眼,梦醒了。一个夸父正艰难地弓着身子站在他床前,把他推醒:“起来了,到时候了。”

    黄小路揉揉眼睛爬起来,想到“到时候了”四个字,忽然浑身一激灵:什么意思?到时候送我们上路了吗?他一阵紧张,回头看看同样被摇醒的林霁月,倒是满脸的镇定,于是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害怕表现出来。

    两人被带进了一个宽大的大厅,其实是在某个山洞中硬生生凿出来的一大片空间。已经有上百名夸父站立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族长模样的夸父高高坐在一处石台上,俯视着所有人。

    没有任何机会逃走,黄小路看着那些面目狰狞的巨人们,从心底深处发出了哀叹。他乖乖地和林霁月一起站到了大厅的中央,面向着族长。族长冷冷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发话说:“小人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的战士们,又为什么能发现雪崩?”

    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黄小路正在斟酌着措辞,林霁月却已经开口了:“他是个天驱,我是个背叛自己组织的天罗。我们跟踪你们的人,是想要想办法救出被你们骗去的两个天驱。”

    她竟然就这么干脆地实话实说了,黄小路很无奈,但他也很快想到,夸父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们俩的来历,实话实说恐怕才是明智之举。

    但族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那两个人到底是天驱还是天罗?”

    黄小路听出族长的语声里有着某种愤怒。林霁月回答:“他们都是天驱。”

    “那他们为什么会用天罗的杀人手法?”族长提高了音量。

    林霁月也愣住了:“什么?天罗的杀人手法?他们用了什么手法?”

    “那一天,我们把那两个人带回到寨子里,把他们关押起来,”族长说,“但是他们却很快逃脱了,还布置陷阱杀死了我们好几名战士。”

    说完,他挥了挥手,两名夸父抬进来一具尸体,黄小路和林霁月靠近查看,都是心头一惊,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名夸父巨大的的身体被切成了四块,切开的断面非常齐整,连骨头都被齐齐割开,一看就能得出结论,他死于传说中的天罗刀丝,和两人前一天所看到的两个尸堆都非常相像。

    “所以你们认为这两个人其实是天罗,于是出去搜寻,报复了天罗,对吗?”林霁月问。

    “我们夸父从来是以牙还牙的种族,”族长森然说道,“没有谁可以在伤害了夸父族之后全身而退。”

    这不大对劲,黄小路想着,谢子华和哈骨塔因肯定是天驱,系统设定是不会骗人的。而且他们明明已经落入了夸父手里,又怎么能轻易脱逃呢?而且他们怎么会用天罗刀丝来杀人呢?在设定里,天罗丝可是天罗的绝密武器,倘若不是在这样近乎蛮荒的殇州,天罗们甚至未必舍得使用它来杀死那些商队成员。谢子华是怎么搞到天罗刀丝的呢?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具尸体,忽然之间,他的视线停了下来。他看见那个死去的夸父的胳膊,已经被齐肘切断,但在断裂的位置却有一点不一般的痕迹。

    冻伤的痕迹。不只这一处,每一个被切割开的地方,都有这样的冻伤。

    就像有闪电划过脑海,他立即回忆起了自己过去那些失败的角色扮演中的一次。当时他选择了一名叫做云湛的羽族游侠,在宛州繁华的南淮城开业,所谓“游侠”,干的就是私人侦探的活计。只是该游侠不知为什么穷得要命,不但浑身上下现金不超过半个金铢,还欠了好多外债——多数都是收了别人的预付费又不干活——成天被人逼债,过得苦不堪言。几天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选择了退出,以防止自己不小心饿昏过去,然后被逼债者活活打死。

    但在那几天里,他在翻箱倒柜寻找着可以换钱的东西时,也随手翻了翻云湛的案件笔记。这当中,记载了一起发生在南淮城的碎尸案,死者身上都留下了整齐平滑的切口,官方捕快因此而认定这起案子是天罗用天罗刀丝干的。但是云湛经过仔细的侦查,认定此案其实和天罗毫无关联。

    而那些所谓的用天罗丝切割出来的断口,其实是凶手故意伪装用来误导的。真相是,他使用了九州秘术中岁正系的凝冰之术,凝出极细的冰线,虽然不能像天罗刀丝那样自如地转弯,但单论切割效果而言,几乎可以完美地模仿天罗刀丝,除了一点——

    被切开的伤口处会留下冻伤的痕迹。

    想到了这一点,他再看看夸父身上冻伤的痕迹,心头豁然开朗,前后发生的事情也一一得到了解释。不愧是天驱啊,他想,手段够厉害。

    谢子华和哈骨塔因并没有上当,他们只是故意装作上当而已。当铁牙部落的夸父假装成银岩部落的成员时,要么是他们已经听说了消息,要么是夸父毕竟是不善作伪的种族、已经露出了破绽,总而言之,两人看穿了对方的伪装。但他们并没有想法子甩开对方,而是将计就计跟着夸父来到铁牙部落,装出被擒的样子,却很快挣脱束缚,用冰线布置陷阱诱杀了几名夸父后才脱身而逃。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栽赃给天罗,让铁牙部落误以为自己人被天罗杀了,因而展开对天罗的报复,从而借助夸父的力量解决了那群追杀至此的天罗。

    而两人的计谋还不止于此,他们脱身之后,挖掘出早就藏好的炸药,爬上峰顶,一直等待着这群向天罗复仇的夸父。等到夸父们进入那个山洞休息之后,两人立即着手准备制造雪崩。如果雪崩真的成功了的话,这个部落最精锐的几十名战士就会因为和天罗的火并以及雪崩而全军覆没,整个部落也将遭受重创。

    黄小路长出了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他都还没能接近那两位同伴,只是在千里镜里远远地看过那么几眼,但他也明白过来,这是两个强大到了极点的天驱,并不是因为谢子华深厚的岁正秘术,而是他们的计谋。他们所进行的每一步行动,都已经计算到了之后的好几步,这样的本领对于只会玩打怪升级游戏的自己而言实在是望尘莫及。难怪不得自己身上的那张纸条会做出如下的指令:“……一切行动由谢子华指挥,只可协助,不可自作主张。”

    其实连自己的协助恐怕都用不上吧,他苦笑着想,自己的“协助”,就是为了救出林霁月而破坏了他们的努力,那起雪崩白制造了。回头在天驱的上级面前,自己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也许就会被剥夺掉那枚天驱指环,被天驱除名。突然之间,他有点想明白李彬的懊恼了,他是不是也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愚蠢选择呢?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和林霁月对碰,他看出来,林霁月也猜到了事实的真相。虽然她未必了解那种秘术,但她的头脑和经验远胜自己,一定也能推断出来。那么,现在两人该怎么应对身前的夸父们呢?

    显然不能实话实说,假如这个部落的夸父们知道自己如此受到天驱的愚弄,肯定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那应该怎么说?就把一切都推到天罗头上?

    “那一个人和一个夸父,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族长缓缓地发问,“你们究竟是天驱,还是天罗?我们夸父喜欢听实话,不喜欢撒谎。”

    “说得好听,”林霁月撇撇嘴,“你们当初假扮银岩部落去骗他们俩的时候呢?”

    族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夸父族,即便尝试着向人类学习一点诡诈,那种直肠直性的天性始终是难以改变的。他甚至说不出半句掩饰的话,倒是粗糙的脸上居然略微显出一些惭愧。不过这一阵惭愧过后,剩下的是怒火。

    “不管是天驱还是天罗,并不重要了,”族长咆哮着,“总之是你们先杀害了我的族人,尸体就摆在眼前,无可辩驳。既然那两个逃跑了,就得用你们俩抵命,这也是我们部落与部落战争的原则!”

    族长的逻辑很正确,无论天驱还是天罗,对于黄小路和林霁月来说都不重要。即便掩盖了那场雪崩的真相,只要把被杀死的夸父都算在他们头上,他们就非死不可。

    林霁月耸耸肩:“算你厉害。我们好歹也救了你们二十多个夸父的性命,你还是要以牙还牙,那就随便你吧。”

    这话立即说得族长脸上呈现出一种猪肝色。黄小路知道,这句话同样砸到了族长的心里,但此刻,他却很奇怪地并没有挂念自己的生死,反而想起了另外的事情:“我想问一个问题:出了这一堆事情之后,对于和东陆的皇帝结盟,族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决定会影响很多其他的部落,他们都在等着你。”

    族长听完他的提问,微微一愣,久久没有言语,陷入了思考中。黄小路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会遭遇怎样的结局了,他只想知道那个最关键的,关系到自己此次的“游戏任务”的答案:夸父族到底会不会和华族皇帝结盟?

    “我仍然会全力推动这次结盟,”族长终于开口说,“东陆皇帝答应过,将会传授我们冶炼铠甲和打造兵器的技术。殇州的雪山深处蕴藏着很多矿石,我们夸父,如果能拥有坚固的铠甲和更加锋利的武器,一定能够击败蛮族人的骑兵,踏平瀚州,把我们的生存空间大大地拓宽。和人类结盟,当然会有风险,但冒这些风险,我认为值得。”

    “现在,你们两个小人,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吧,”族长接着说,“你们都是勇士,我们夸父族人尊重勇士,我会留给你们全尸,把你们埋葬在太阳能照耀到的地方。”

    他做出了手势,几名夸父走过来,准备把两人带出去。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夸父从人群中走出来,单腿跪在了地上,手放在胸口。这并不是人类通行的对上司表达尊敬的姿势,而是夸父族向他们所信仰的盘古大神表达虔诚的一种做法。当他们做出这个动作时,就表示他说的话天神为证,十分郑重。

    “这两个人救了我们的性命!”他高声说,“我们夸父从来不是不懂得感恩的种族!”

    黄小路斜眼一看,隐隐认出这正是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那群夸父中的一员。而随着他的这一声喊,其余被黄小路所救的夸父也都站到前方,齐刷刷地单腿跪了下来。

    “他们的同伴杀了我们的人,但是他们救了我们的人,”一名夸父说,“我们不放过和我们有仇的,但也不应该冤杀对我们有恩的!”

    “如果一定要杀,请用我的命去换他们的命,”另一名夸父说,“如果眼睁睁看着救我的人这样被杀死,那我活着也是一种耻辱!”

    “对,请用我们的命换回他们的命!”夸父们齐声说。

    族长的脸色很难看,黄小路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感动。他忽然想到,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些东西,始终可以超越种族的界限的。

    族长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一幕。夸父族特有的血气让他猛然间站立了起来,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石斧,似乎是想要把敢于违抗命令的夸父都砍了。但夸父们没有一个有半点退缩,反而让他骑虎难下。这位族长的身量比一般夸父还要高出一头,手里的石斧也更长更大,看来应该是这个部落的第一勇士,但站在族长的位置上,很多东西并不是单靠勇武就能解决的。他站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石斧,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们说得对,”他的语气里还是有点不甘心,“但这两个人的确从雪崩中救出了我们的战士,就算功过相抵吧,你们可以走了。”

    林霁月大喜,一把拉起黄小路就往外走,生怕这位族长一回头又变卦了。但黄小路却显得很奇怪,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已经被林霁月拖到门口了,却又一甩手,挣开了。

    “你干什么?发傻啦?”林霁月低声说,“再不跑人家改主意了那可就糟糕啦!”

    “可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来到这里,有我的使命,谢子华做不成,也许我可以做到。”黄小路着了魔一样的回答。然后他又大步走了回去,留下林霁月一脸绝望地在门口站着。

    “算啦,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她一咬牙,“就陪你一起送死吧。”

    族长看着走回来的两个人,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们又回来干什么?”

    “我是回来求死的,”黄小路仰视着他,“我来告诉你你的子民们被杀的真像。”

    他伸手指着那具尸体:“谢子华和哈骨塔因不是天罗,而是天驱,他们杀死你们的人用的不是天罗刀丝,而是秘术。”

    他指着伤口,解释了冰线的成因与效果,接着说:“所以天罗的帐也应该算到我们天驱的头上,因为这本来就是谢子华借刀杀人的计策,你们被利用了。”

    “至于我救了你们的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雪崩本就是谢子华安排的,”他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两天来你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天驱策划的,目的就是削弱你们的势力,以便那些反战的部落在你们面前更有发言权。所以你们根本不必感谢我。”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是天驱。天驱的罪就是我的罪。”

    “早知道那天就不给你解毒,直接让你毒发死在山洞里算了……”林霁月喃喃自语,“明明已经能活命了,居然自己转身把绳子往脖子上套。”

    整个山洞里一片沉默。夸父们固然被激起了旺盛的怒火,但同时也都在困惑。族长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黄小路身前,山一样的庞大身躯把浓重的阴影覆盖在他的全身。族长伸出大手,把黄小路拦腰举了起来,托到能和自己视线平行的位置。

    “我现在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的腰捏断,所以你最好是说实话,”族长的双目就像两块巨大的黑玉,黑沉沉地看不到光芒,“明明你已经可以逃生了,你为什么又还要回来,告诉我这些注定会激怒我的话?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们的身体力量很强大,也许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但在智谋方面,你们和人类还差得太远。”黄小路直直地和族长对视着。

    林霁月捂住了眼睛,似乎不忍心看到黄小路的身子被捏成两半截,但出乎她的意料,族长却并没有下杀手。黄小路的这句话提醒了他一点什么,让他开始思考。

    “你看看,天驱来到这里的根本目的还是制止战争、减少杀伤,他们仍然让你的部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黄小路说,“那么以推动战争为目的的人呢?如果你和他们合作,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族长轻轻地把黄小路放在地上,脸色看起来有些迷茫。黄小路继续说:“仅仅是一个谢子华,带着一个夸父助手,就能轻轻松松用诡计骗过你,你真的对和人类皇帝结盟那么有信心吗?他的手下,会有无数比谢子华更加狡猾的谋士,会设计出比谢子华复杂十倍的阴谋,你确定你可以识破吗?”

    说完这番话,黄小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的话,而且每一句都还很有道理。是不是每个人把自己放到类似于被夸父钳着腰这样的绝境中时,都会激发起一些平日里难以想象的勇气呢?

    林霁月听到这里,似乎也明白了,冷冷地插嘴说:“谢子华利用你们解决了天罗,想来你应该生气得很;华族皇帝想要利用你们解决蛮族,为什么你就一点不生气,还以为自己能捡到便宜?”

    族长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获得利益?为什么我们就总是被利用?”他的目光中又有怒气出现,但这怒火一闪而逝,剩下更多的是一种悲怆。

    “你们走吧。”他向黄小路挥了挥手,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黄小路知道再多说也没用了,顺从地跟着林霁月一起走了出去。夸父们看着两人离去,眼神都很复杂。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黄小路轻叹一声,“这个世界真复杂啊,要是单纯地一路杀怪该多好。”

    林霁月没听懂后半句,但听明白了前半句:“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说。我一直以为你的舌头被人割了半截呢。”

    黄小路嘿嘿一笑,对于这一类调侃的语句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干脆就一笑了之。两人走出了用石头砌成的部落大门,正在沿着布满积雪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前方忽然闪过一个蛇一样的黑影。林霁月立即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留神着附近的动向。突然之间,她一把拽过黄小路,把他拉倒在地,紧跟着几声短促的破空声响起,林霁月的脸上骤然现出痛苦的神情。

    黄小路急忙低头看去,只见林霁月的小腿上赫然刺着一根细长的钢针,林霁月伸手拔出了针,针尖上的血液已经变黑。与此同时,刚才那几个黑影已经在山道上现身,那是四个身手矫健的人类武士,正在各执兵刃向两人扑来。

    “是天罗吗?”黄小路问。

    林霁月摇摇头:“不,一定是东陆皇帝的密使,你刚才说的话搅乱了族长的心神,他们必然要干掉你,免得你再去胡言乱语毁他们的计划。”

    “你怎么样?”他又问。

    “糟糕,毒性很厉害,我怕是没法动手了,只能靠你,”林霁月低声说,“下手要狠,这几个人很厉害,杀不死他们,我们俩就都得死。”

    黄小路点点头,拔出剑来,护在林霁月身前,只觉得自己的两腿都在颤抖。他多么希望自己还在扮演着依马德或是云湛之类的武学高手,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武功平庸的名叫黄小路的自建人物,至今还没有和人正面动过手。现在他要保护身中剧毒而失去战斗力的林霁月,靠他自己,能行吗?

    已经没时间多想了,第一个敌人已经冲到了他身前,手里的弯刀向着他当头劈下,黄小路脑海里闪现出一路最为熟悉的剑法,连忙横剑一挡。刀剑相交,一股大力震得他向后退出三四步,右臂一阵酸麻。

    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力量优势,抢步上前,挥刀再劈。黄小路没奈何,还是只能硬挡,但就在这时,中毒后一直委顿在地的林霁月猛然坐起身来,刀光闪过,敌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两腿已经被林霁月的双刀生生砍断!

    黄小路连忙补上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心脏,再看看林霁月,虽然脸色略有些灰败,却已经稳稳地站了起来,显然她中的毒并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厉害。这个一肚子诡诈的天罗女杀手,这一次又玩了个阴招,先故意示弱引对方放松警惕,然后上手就先杀掉对方一人。最可怕的是,为了不露丝毫破绽,她连自己都先骗过了。

    “我是在毒药里泡大的,这点毒弄不死我。”林霁月淡淡地说。

    黄小路心里略略一松,只见林霁月挥舞着双刀迎上前去,和两名分别使刀和使单鞭的敌人缠斗在一起,她知道黄小路武功不济,所以只留给了他一个敌人。这个硬气的姑娘,即便自己身上已经中了毒,却还想着要照拂她的同伴。

    忽然之间,好像是有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黄小路挺剑迎向最后一名敌人,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是死,也决不能拖累了林霁月。

    这个敌人同样用剑,但出剑速度比黄小路快出许多。黄小路咬紧牙关,一剑一剑地和对方死缠烂打,死命地拖住他。他发现自己所会的这一套剑法虽然并不如何精奇繁复,却反而有着朴拙的好处,那就是招数简练,法度严谨,易于防守。对方想要早点摆平他以便去对付难缠得多的林霁月,但越是心急越是难以突破他的防御。

    黄小路想起自己过去玩的那些游戏,基本上在每一个游戏中也都会遇上一些暂时打不过的强敌,打不过也就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系统总会给你留下逃跑的路径,让你去寻找新秘籍、继续升级、回来报仇。但在这个游戏里,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失败的结局可能是致命的。

    其实他已经渐渐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了,在殇州这样高寒的地带,空气稀薄,寻常的动作都会耗费相当的体力,何况是这样的性命相博。但他同样也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知道对方也很疲累,所以他一直苦苦强撑着,剑与剑的碰撞声音仿佛越来越刺耳,一下一下地往耳朵里锥,让他的心里异常烦恶。手臂也酸得厉害,虽然对方的力道也在不断减弱,每一次剑锋相碰仍然觉得似乎手上的血管都要爆裂。

    坚持住,黄小路努力挥着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像是自己所扮演的第一个角色,那个让人看不明白的青阳世子吕归尘,有着一副孱弱的躯体,却会那样执着地对着一根木桩苦苦地练习刀术。在吕归尘的心中,也一定有着想要守护什么的执念,驱使着他那样的不顾惜性命。

    就当我是吕归尘吧,就当我是在对着一根木桩拼命吧。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刻,黄小路已经没有再把眼前的一切当做游戏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九州世界的一部分,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天驱,虽然本领低微,却有着一颗不愿屈服的心。

    他几乎只是在凭借着本能挥剑了。坚持住,坚持住!黄小路不停地默念着,只觉得白雪和阳光都变得越来越刺眼,胸膛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肋骨下面每呼吸一口空气都疼得厉害,眼前也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金星,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冲击着太阳穴。

    更糟糕的是,林霁月的刀法也越来越散乱,针上的毒毕竟还是对她的身体产生了很大影响。看着她踉踉跄跄的步子,黄小路不知道怎么的,生起了一股蛮劲,狠狠两剑逼退了身前的敌人,转身向林霁月跑去。他帮林霁月格挡开了一名敌人砍向她腰间的一刀,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也好,反正你就是这么个缺心眼的傻子,”林霁月的嘴唇已经有些泛出青紫色了,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在黄小路眼里看来颇为妩媚,“那咱们就死在一块儿吧!”

    两人背靠着背,各举起手中的刀剑,迎向呈三面包围过来的三名东陆密使。这就要死了吧?黄小路喘着粗气想,但这一架打的真痛快,像一个天驱应该有的那种痛快。他觉得自己的血在燃烧,在九州世界死去也好,在现实世界发疯也罢,好像都无所谓了。

    关键是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劲,真棒。

    包围圈已经缩到很小,封住了两人可能的逃路。几招过后,近乎脱力的黄小路被敌人沉重的单鞭一磕,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长剑被砸飞了。紧跟着咔嚓一声,林霁月左手的刀也被砍成两截。胜负毫无悬念了。

    黄小路轻叹一声,挺起胸膛,决心就算是要死也得睁着眼睛死,也得站得笔直地死。他眼看着敌人闪着寒光的剑锋刺向自己的胸口,脑海里忽然间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被一下子驱得干干净净。看来过去读过的那些武侠小说都是骗人的,什么人在临死时会一下子看到过往一生中的各种画面,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有的只是无法念想的空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就在他平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时候,耳畔忽然想起一声异响,像是电影里常听到的那种弓箭飞行的声响,却又更加响亮,更加尖锐,带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而对面的敌人听到声音后面色大变,硬生生收回了差一点就能刺入黄小路心脏的长剑,反身一剑撩出去。

    铛的一声脆响,这把剑化为了碎片,而这名敌人的身体也在一瞬间被生生贯穿。一支几乎有一柄长枪那么粗的巨大箭支从他的背后插入,从前胸穿出。他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凝聚成了无限的恐惧,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身体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夸父的巨弩!这一箭先撞碎了青钢铸成的长剑,再射穿了那个人的身体,气势之威猛足以令人窒息。剩下两名东陆密使看着同伴的惨状,都是惊骇无比,也顾不得再向黄小路和林霁月下杀手了,转身就想逃。

    但在雪山之上,他们是无法和夸父比拼速度的。还没跑出两步,夸父庞大的阴影已经把他们笼罩住了。两人一齐回身,垂死挣扎般地举起刀和单鞭,但他们所面对的武器只有一样。

    那是铁牙部落族长的石斧,比其他夸父所使用的更大、更沉、更加势不可挡的石斧。这把石斧带着风雷般的声响直劈而下,东陆密使的刀和单鞭就像木柴一样不堪一击。只一斧劈下去,刀和鞭化为碎片,两名东陆密使的身体也一齐被劈成了两截,狂喷的鲜血把附近数尺的雪地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这就是夸父的力量,雷霆万钧、不可抗拒的力量。

    得救了。但黄小路甚至顾不上兴奋,他觉得之前强撑着四肢百骸的那股气一下子松了下去,脑袋里一阵迷糊,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好像所有的关节都要散架一样,林霁月的状况也和自己差不多。

    两个精疲力竭的人类狼狈不堪地瘫软在雪地上,只听见族长在自己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叫,声动四野:“任何盟友都不能在夸父的眼皮底下杀害夸父的客人!从今天起,联盟解除!夸父永远不会听从人类皇帝的驱策!”

    联盟解除。这真是令人欣慰的四个字。黄小路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林霁月的手,在黑暗彻底把他笼罩之前,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丝念头:这下子,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尾声

    黄小路醒了过来。

    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方便面和榨菜混合的味道,说明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出租房里。头盔仍然戴在头上,正在闪烁着:“任务1已完成,是否保存进度?”

    看到这行字,黄小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兴奋得不能自已。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选择了确认,当系统提示“保存成功”之后,他才敢摘下头盔放到一边,然后捏紧了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怪叫出声,以免把110招来。

    我成功了,终于还是成功了,他幸福地想,虽然这成功并不完美。为了破坏夸父与人类的结盟,他渲染了人类的阴险狡诈,在夸父们的心中悄然埋下了更多的仇恨的种子。也许夸父们以后再也不会考虑与人类结盟进行军事行动,但他们也可能从此再也不信任人类,即便真正的和平机会到来时,他们也会犹豫不决。

    这究竟算是我做了好事,还是办了更大的坏事?黄小路有点糊涂,但他很快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不必太介意。人世间的事情,永远难以完美,永远都是充满坎坷,有些时候,认真做好眼前的事也就行了。至少系统已经判定了他成功完成任务,这就足够了。

    而他也隐隐有些明白李彬为什么那么在意那枚指环了。李彬一定是在游戏中把任务搞砸了,和自己一样,他也面临着生死选择,可他选错了,所以他才那么的不甘心。

    他小心翼翼地找出一个光盘盒,把这张光盘放了进去,然后把记忆体里的进度做了双份的备份以防万一。他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游戏了。他还想要再回去细细体味那个奇特的世界,他还想弄清楚那枚天驱指环究竟代表着正义还是邪恶,他还想想办法把李彬医治好、这多半需要让李彬再进入一次游戏,难度不小……更重要的在于,他想要找到这个游戏的制作者,弄明白他们设计出这样一个奇怪的游戏是为了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想再见一见那个漂亮的姑娘,那个和他一起经历生死危局的姑娘,那个在昏迷之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的姑娘。一想到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可能与她相见,只有在虚拟的世界中才能找到她,他就觉得胸中一阵怅然。她对自己说:“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这话是真的吗?或者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呢?他要找到她问个明白。

    当然了,眼下最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出门,推上车直扑学校。周日晚点名的时候又要到了,他得赶紧去抢占后排的座位,免得接受辅导员天女散花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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