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晴空如洗。天空像海水一样蔚蓝而深邃,云朵像轻纱一样洁白而透亮,远处有一只老鹰在慢悠悠地飞翔,姿态端庄优雅,从容不迫,就像巡视在母鸡群中的公鸡一样牛气冲天。突然,那只老鹰俯冲而下,快如闪电,等到它再起身的时候,爪下抓着一只什么动物,也许是兔子,也许是田鼠,因为相距太远,我看不清楚。我非常佩服老鹰的机敏和谋略,原来它刚才在空中盘旋,是为了制造假象,蒙骗对方,而等到对方上当后,再突然一冲而下,断绝对方的退路。
我学到了一招。
我沉浸在老鹰的战术中,神游天外。等到看着老鹰飞远了,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铸成了大错。
章鱼他们行走的那条路上,走过了一支迎亲的队伍,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将雨后的道路踩踏得泥泞不堪,几十双穿着布鞋的脚板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路混乱的脚印,我无法判断章鱼他们去了哪里。
迎亲的队伍占据了本来就不够宽阔的路面,我只能跟在这支吹吹打打的队伍后面,看着他们颠上颠下的轿子和一个个裹在棉衣下的宽厚的肩膀,无法穿行。唢呐的声音接连不断,让我本来就很烦躁的心绪更为急迫,然而,我无可奈何。
走过了一棵大榆树下,来到了岔路口,道路变得宽阔,我终于能够擦着这支迎亲的队伍走到前面,却发现道路上的脚印更为混乱,因为不远处是一座村庄,下地干活的农妇和雨后玩耍的孩子,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无数大小不一的脚印。
我正在泥地上辨认青儿和那四个男人走过的脚印时,身后的道路上突然奔来了一队骑兵,骑兵风驰电掣地跑过来,马蹄下扬起了纷纷扬扬的泥点。骑兵后面,跟着一群野营拉练的新兵,新兵们歪歪斜斜地奔跑着,将本来就泥泞的道路踩踏得更加凌乱。
我让在路边,心如油煎,我不知道青儿和那四个男人去了哪里。
夜晚,我回到了城里,找到郭振海和亮子。他们关切地问起我这些天的经历,我顾不上说自己的经历,直接说起白天在白起庙看到的和听到的那一幕。
郭振海气愤地说:“把方大强这个狗日的抓起来。”黑脸汉子的名字叫方大强。
亮子说:“事关重大,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避免打草惊蛇,先看看方大强在什么地方。”
我去过黑脸汉子方大强的家,知道他家在城墙内五味十字第二家,我偷过他的祖传宝刀。我自告奋勇去找方大强,郭振海和亮子都同意了。然而,我趁着夜色去了五味十字后,却发现方大强已经搬家了。他家变成了炸油糕的店铺,一对老夫妻在黎明没有到来的时候,已经支起了油锅,他们在满院滚油的焦香中忙手忙脚。油糕是陕西人的特色早点。
我询问这对老夫妻,他们都没有听过方大强,他们对方大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房主也不叫方大强,是一个和他们同样年龄的老汉。
看来,方大强当时是临时租住了五味十字第二家的房子。
天亮后,郭振海召开关西帮全体大会,方大强仍然没有到场,询问所有人,都不知道方大强去了哪里。
找不到方大强,只能去找西装章鱼。
章鱼是西安城里一霸,他的手下有几十个喽啰,章鱼的生活来源是这几十个喽啰坑蒙拐骗。章鱼和二少爷很熟悉,此前他经常去二少爷开设的窑子里玩,然而,我问二少爷,二少爷说章鱼很久都没有来窑子了。
方大强这条线索断了,章鱼这条线索也断了。矮个子是日本人,他在这里更没有几个人认识。想要在偌大的西安城里找到他们,难乎其难。
郭振海发动了所有的江湖朋友寻找方大强和章鱼,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那么只能说明,方大强和章鱼没有在西安城里。他们不在西安,会在哪里?
第四天夜晚,我来到教会医院,发现教会医院里只有菩提,菩提舒舒服服地躺在洗净的白床单上睡觉,我没有见到神行太保的影子。
我摇醒菩提,他说,神行太保裹伤赌博,这几天昼伏夜出,天亮才会回来。
我当时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留给神行太保,是担心他没有生活来源,然而我没有想到,断指明誓的他,居然又会去赌博。赌博是一条不归路。
信奉上帝的菩提,心中只装着上帝,没有友情。他在说完了神行太保的情况后,又呼呼大睡。
然而,我睡不着,我一遍遍地想着青儿,一遍遍想着神行太保。我不知道青儿现在在哪里,她会不会遭受那几个恶徒的折磨;我不知道神行太保在哪里,他会不会又遭受老千的欺骗。
我睡不着,心中思绪万千,终于决定出去先寻找神行太保,我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危险。老千的背后都有打手,势单力孤的神行太保,哪里会死他们的对手?
我把手枪别在裤带上,走进了浓浓的夜色中。
那时正是午夜,我看到半个月亮像老荣一样,时不时从云层后露出来,鬼鬼祟祟地窥视一番,又躲进了云层。我看到远处有灯光,像星星之火一样在闪烁,忽明忽暗,就走了过去。
在这样的夜晚,能够亮着灯光的,除了妓院,就是赌场。我相信只要寻找有灯光的地方,就一定能够找到神行太保。
就在我快要走到灯光闪烁的那间房屋时,突然看到有一道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身法极快,他沿着屋脊行走,藏身在了屋后的一棵树上。夜晚屋顶穿行,一定是江湖中人,我决定查看他的行踪,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那个人躲在树顶上,像一只猫头鹰一样,好长时间也没有动一动。我藏身在和他相距几十丈远的一棵大树后,静静地观察着。他不动,我也不动;他先动,我跟着动。
突然,我感到后脑勺上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一个压抑的熟悉声音说道:“呆狗,你个狗日的,现在看谁厉害。”听声音,我知道是黑脸汉子方大强。方大强总想压过我一头,今晚,我落进了圈套,他终于得逞了。
方大强的手上暗暗加劲,我感到后脑勺一阵疼痛,有血液流了出来,像蚯蚓一样滑过了脖颈,他拿的是一把快刀,是那天晚上我从他家偷走,又还给他的那把祖传宝刀。方大强压低声音说:“呆狗,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怨我,只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十余丈的一座院子里,亮起了灯光,然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布鞋拖拉在地面的声音。那可能是一个起夜的男人。方大强手臂抬起,抡起了祖传宝刀,向着我的脖颈砍来,我已经感到一股冷风袭过来。我顺势倒在地上,一骨碌滚远了。方大强刚刚追上来一步,我手中的枪声响了,方大强倒在了地上。
枪声引来了无数的狗叫声和鸡鸣声,还有扑啦啦的夜鸟飞过夜空的声音,远远近近有零星的灯光亮起,街巷的那头传来了巡夜人的锣声,咣咣的清脆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听起来异常嘹亮而令人心悸。我抬头看到黑衣人藏在那棵大树上纹丝不动,就跑向了几丈外的一堵断墙,翻身跃上房顶。
爬在房顶上,我看到黑衣人还没有动静。
锣声引来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拉动枪栓的声音和高亢的呵斥声,我看到黑衣人像一只灵猫一样从树上溜下来,像一阵烟一样向远处跑去,我跳下屋顶,悄悄地跟踪上去。
黑衣人在夜色中兜了很大一个圈子,然后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消失了,爬在屋顶上的我,想要追上去,突然看到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我看到巷子口有一个大树,大树像一把撑开的雨伞,有一根树枝在夜色下轻轻颤动。
那天晚上没有风,树叶不会颤动;就算有风,所有的树叶都会颤动,而不只是那根树枝上的树叶颤动。所以,我断定,那棵树上藏着黑衣人。
我伏在屋顶上,全身贴着冰冷的屋瓦,一动不动。
远处响起了一声鸡鸣,声音像一柄长剑劈开了夜色。近处的公鸡听到声音,也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一缕曙光像丝线一样飘拂在东边波涛汹涌的黑暗中,那棵大树的树枝又剧烈抖动了一下,我知道黑衣人离开了。
黑衣人沿着鳞次栉比的屋脊奔跑,他的身体在愈来愈亮的曙光中起起落落,像松子从树枝上掉落,我跟着他跑了一段路后,爬上了一棵巨大的钻天杨。钻天杨高耸入云,我爬上树梢,半个西安城都尽收眼底。
在白色的曙光中,我看到黑衣人跑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叩响了院门。那户人家高墙深院,在周围低矮的房屋中鹤立鸡群。院门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了一只黑狗和一个戴着帽子的人。戴帽子的人向街巷两边左顾右盼,然后把黑衣人让了进去。
远处,一队操练的士兵喊着号子,走入了这条街巷。
那天,我一直徘徊在这条街巷,等待着会有人从那户人家走出来,可是,我从早晨等到黄昏,都没有看到那户人家的院门再打开过。
院门没有打开,说明这里面有鬼。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在满树乌鸦的聒噪声中离开了,来到了十字路口一家饭馆里,饭馆里正在杀羊,被剥了羊皮的一整只羊吊在房梁上,白色的羊油和红色的羊肉相映生辉,灶台上噗噗地冒着热气,一口大铁锅里煮着羊肉,半条街道上都氤氲着羊肉的膻香。
掌柜的是一个筋骨精干的人,他一只手拿着杀羊刀,一只手端着瓦盆。他把瓦盆放在脚边,从羊身上割下一块肉,就放在瓦盆里。羊肉和猪肉不一样,羊肉是肉类中的上等品,猪肉是肉类中的劣等品。羊肉吃再多,也不会身体发虚发胖;而猪肉一吃多,就会得各种疾病。民间有句俗语说,吃羊肉治百病。这句话很有道理。
陕甘一带的人喜欢吃羊肉泡馍,端一碗羊肉汤,把烧饼撕成片,泡在汤中,连肉带汤倒下肚,通体舒泰。羊肉泡馍是西北陕甘一带的上等早餐,外地人来到陕甘一带,看到无论男女,早晨刚起床就能够吃那么一老碗羊肉泡馍,无不惊讶万分,震撼于这一带人的食量。西北苦寒,蔬菜稀少,羊肉泡馍就是最上等的饮食。然而,一般人只知道羊肉泡馍是上品早餐,却不知道羊肉泡馍最好吃的时节,是刚出锅的黄昏时候。饭店总是下午杀羊,黄昏熬汤煮肉,然后封好炭火,等天亮后开门营业。这时候的羊肉,已经放置了一个晚上,鲜味荡然无存。所以,刚刚出锅的羊肉最好吃。这时候的羊肉,顶风香十里。
那天夜晚,我要了两斤羊肉,一斤烧酒,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我边吃边想着远处的深宅大院里到底会有什么猫腻,他们为什么会在白天关闭院门,黑衣人又为什么会逃进这座院子里,这个黑衣人和方大强是一伙的,那么,这座院子里会不会藏着青儿。
我在角落吃了很长时间,看到街巷的人群渐渐散去,看到掌柜的封好了炭火准备离开,我要了两张烧纸,包好了剩余的羊肉,提着喝剩的半瓶酒,离开了饭馆。
街巷空无一人,也没有一星灯火,我来到那户人家门口,趴着门缝向里看,看到里面一片漆黑。我把半瓶烧酒倒在了羊肉上,然后隔墙扔了进去。
我听到了羊肉掉落地面的迟钝的声音,听到了那只黑狗急匆匆跑来的喘息声,听到了羊肉被吞进狗嘴里的吧唧声,还有狗的舌头舔着嘴唇的津津回味声。然后,我听到那条黑狗发出了两声奇怪的声音,声音低沉而呜咽,接着,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用浸泡了烈酒的肉块,对付院子里的恶犬,是老荣的入门功课。
这户人家的院墙是砖墙,我退后几步,发足奔跑,一只脚踩在半墙上的砖缝里,一只手探出去,抓住了墙头,然后一翻身,就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躺在地上“狗”事不省的黑狗。
我贴着墙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想要探听院子里的动静,可是,整座院子里死寂一片,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一样。但是,我相信院子里肯定有人,因为院门是在里面闩上的,而不是从外面锁上的。
我走到后院,后院有一排三间房屋,两边的两间房屋虚掩着,中间的房屋门上挂着铁锁,我抬起门扇,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屋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皮包,皮包上钉着铁扣,这种皮包在当时很少见,不是大户人家,是没有这样的皮包的。我打开皮包,摸到里面是一沓纸张。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不知道里面的纸张上写着什么,就随便抽了一张,放在口袋里。
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叩门声,声音一慢两紧;接着,又传来了压抑声音的叫声:“老高,老高。”前面响起了答应声。我看到情况不好,有人回来了,赶紧从那间房子里逃出,藏身在墙角一堆柴禾后。
我看到中院的一间房屋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脚步迟钝地穿过月亮门,穿过前院,走向院门。门闩咔哒一声轻响,走进来了两个身材矮小的人。
我轻轻地搬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柴禾,靠在后墙上。
那两个身材矮小的人说话生硬,而开门的老高声音利索。其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声音我听到过,就是在山顶上的白起庙里;而老高和另外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我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
我判断,两个说话声音的都是日本特务,而老高,可能是这户人家的仆人。日本特务的说话声音很冲,而老高总是陪着笑声,唯唯诺诺。突然,有一个日本人摔倒了,他惊叫了一声。接着,我听到两声沉闷的狗叫声,声音黏黏糊糊,就像枣沫糊一样。然后,院子里陷入了沉寂。
一个日本人叫道:“狗怎么了?生病了?”
老高说:“睡觉前还好好的,现在卧着不动,肯定是生病了。”
那个日本人说:“找医生去啊。”
老高说:“我们这里,人生病都很少看医生,狗生病了更不看医生。狗命长得很,到明早就好了。”
我本来担心他们看到倒在地上的狗,会在院子里搜索。现在听到他们说狗生病了,我一下子放心了。
两个日本人走进了前院的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了鼾声。老高走进房间,房间里却一直亮着灯光。我贴着院墙屋角,悄悄溜到了中院的厢房前,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我把着门缝向里面望去,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来,她胸前的两个乳房像两架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小腹上全是褶皱,像雨水冲刷过的沙滩一样。她光溜溜地溜到床下,在尿壶里滋出一串嘹亮的水声。
女人尿完了,跳到了床上,她说:“冻死他娘了,冻死他娘了。”
老高嘴里嘟嘟囔囔:“这么冷的天,他们还要出去,害得我总要起来给他们开门。冻死他爹了。”
这老两口,一个说“冻死他娘了”,一个说“冻死他爹了”,我在门外偷听到他们的说话,差点笑出来。
女人说:“这些人什么来头?早出晚归的,害得人连觉都睡不好。”
老高说:“管他那么多干什么?我们给主家看门,主家给我们工钱,主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
女人说:“说的也是啊,谁给我们吃饭,我们就给谁熬活。哎,前两天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老高说:“那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泼辣得厉害,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我一听,悚然而惊,知道他们说的肯定是青儿。
女人继续问道:“那女人去哪里了?”
老高说:“卖到窑子里了。”
女人痛惜地说:“造孽啊,卖到窑子里,生不如死啊。”
老高慢悠悠地说:“主家干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我们管不上。主家干什么,那是主家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只要听主家说,总没错。”
女人沉吟道:“说的也是啊。”
房间里熄灭了灯光,老高和女人再没有说话。我悄悄溜到前院,想再听听两个日本特务怎么说,可是,房间里只有连绵不绝的鼾声。
那条狗的酒劲快要过去了,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两步,突然很不情愿地栽倒了。它委屈地叫两声,又爬起来,又歪歪斜斜地走着,像一堆被风吹卷的身不由己的蓬草一样。
我来到后院,紧跑两步,踩上了那根靠墙的柴禾,然后翻身爬上墙头,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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