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6:老千凶猛-中国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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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我就和三师叔出发了。我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衣襟垂下来,遮住了手枪。从关中到雁北,先要沿着关中平原向东行走,走到黄河岸边,因为黄河东岸已经被日军占领,我们只能趁着夜晚偷渡,来到晋南,然后穿过敌占区,进入中条山,在中条山中一直向北行走,就会来到晋中平原,穿过了晋中平原,就会来到沟壑纵横的雁北。那里,就是师父虎爪、豹子和燕子牺牲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路边一座破庙里。

    破庙里有一间厨房,但是好久没有用了,锅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厨房后有一堆麦秸,那是做饭引火用的。麦秸垛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我抱了一捆麦秸,铺在大殿的地面上,刚刚铺好,突然听到庙门外的三师叔大声叫喊:“呆狗,快点出来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三步两步跑出庙门,看到碧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融融的月光照耀着远处起伏的山脉和近处成熟的谷子糜子。笔直的道路把关中平原切割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仿佛棋盘一样。而在每一处十字路口,都点着一堆堆篝火,篝火在夜色中闪闪烁烁,从近处一直铺到远处,让人感觉异常鬼魅,异常阴森恐怖。

    我看着三师叔,三师叔也看着我,月光下的我们,都感觉非常惊异,我们沿着庙墙走到了庙后,看到庙后还是这样,我们被点点星星,连绵不绝的篝火包围了。

    我们正感到困惑不解的时候,一阵夜风刮过来,风中送来了一声长长的哭号:“回来啊——回来啊——”

    三师叔突然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三师叔说:“今天是中元节了,你看我们,咋能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记了。”

    哦,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这是中国民间传统意义上的中元节。我小时候,每年到了这一天的黄昏,都要跟着我爹来到十字路口,点上一堆火,烧上一把纸钱,洒上一行清酒,磕上三个响头,然后又扯着我爹的衣角,走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和我爹都不能说话,也不能回头看。我爹说,如果我们说话了,先人就会离开;如果我们回头看,先人也会离开。先人就是我们的祖宗,也是我们家去世的人。

    在民间传说中,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这一天,阎王爷就会把阴曹地府的鬼魂全部放出来,让他们各回各家,看看后代日子过得怎么样。活着的人,就要在十字路口点把火堆,烧把纸钱,把先人领回家。

    上元节的习俗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它告诫后人敬祖宗,行善事。

    那天晚上,三师叔和我也在庙门前的十字路口点起了一堆篝火,我们没有酒,就在地上洒了一碗水,以水代酒,祭奠去世的长辈。跪在篝火边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我行走江湖所经历的种种往事,想起了离开人间的我的江相派师父凌光祖、二师叔,想起了我的晋北帮师父虎爪、师叔豹子和我的女人燕子,还想起了我的师祖……遭逢乱世,命贱如纸,他们在阴间生活可好?

    我们回到了破庙里,透过残破的窗棂,看到远远近近的篝火逐渐熄灭,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照着起伏不定的谷子、糜子和高粱地。

    三师叔突然问:“呆狗,知道什么是死吗?”

    我说:“死就是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凉。”

    三师叔说:“不对不对,死是另一种旅程的开始。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苟活着。”

    那天,我们说起了很多往事,每说一段就感慨唏嘘。我们说到了很晚才睡着。

    早晨,我们是被叫喊声惊醒的。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愤怒的叫喊声,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站着几个汉子,他们指着躺在庙门里的我和三师叔,跳着脚叫骂。

    我和三师叔都一骨碌爬起来,懵懵不懂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群人中一个穿着绸缎衣服,梳着分头的人跨上一步,指着我的额头,又指着三师叔的额头,吼道:“哪里来的野种,亵渎我们村的神灵。”

    我看到他辱骂三师叔,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喊道:“你们才是野种。”

    分头听到我在骂他,脸都气歪了,他对着身后那几个人喊道:“打。”

    那几个人一看都是粗笨的庄稼汉,他们摩拳擦掌,作势想要扑上来。我担心他们趁乱殴打三师叔,就赶紧摆摆手说:“要打架,可以,去庙门外去。在这里打坏了佛像,大不敬的。”

    分头说:“去就去,去庙门外照样揍你。”

    分头带着那几个粗笨庄稼汉走出了庙门,我在庙里四处寻找,看到香炉里横放着一根铁条,长约两尺,摸在手中,沉甸甸的,很趁手。我对三师叔说:“你留在庙里,我一个人就能收拾了他们。”

    三师叔担心地说:“他们人多,你不要打。”

    我说:“人多我也不怕他们。”

    庙门外,分头在一连声地叫嚣挑战:“出来,出来,怎么做缩头乌龟了,不敢出来了?”

    我答应一声,手持铁条,跳出庙门,他们一看到我手中的铁家伙,叫声啊呀,一齐向后退去。

    我摇晃着手中的铁条说:“你们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那些人看到我,面露怯色。我洋洋得意地挥舞着铁条,故意向着他们步步紧逼,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我想着逼退了他们,就能够和三师叔脱身了。

    突然前方烟尘滚滚,路面上走来了一大群人,他们手中抬着纸糊的花圈和纸糊的柜子,还有纸糊的童男童女。分头看到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大声叫喊着:“快来,这里有两个贼娃子。”

    那群人听到分头的喊声,一齐跑过来,他们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踩起了纷纷扬扬的尘土,遮天蔽日。我看到情势不好,赶紧拉着三师叔,掉头就跑。

    那些人追出了二三里,追不上我们,就停下来,跳着脚叫骂。我不敢还口,拉着三师叔逃出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跑到了一道埝畔下,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三师叔看着我,一脸尴尬。我对三师叔说:“这几个乡村蠢夫,要惩治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师叔说:“那个分头最可憎了,污蔑我们是贼娃子。其他人都是听信了他的谎话。”

    我信誓旦旦地对三师叔说:“三师叔,你放心,你且看我如何惩治那个分头,别的人我全都放过。”

    那天,我和三师叔在犁沟里躺到了黄昏来临,关中平原一望无际,这个季节里,麦子早就收割了,地里只剩下半拃高的麦茬。糜子和谷子都种植在沟坡地。我们找不到藏身之地,只能躲在犁沟里。犁是一种劳动工具,在农村使用广泛,犁耧耙枺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这些都是在关中农村使用了几千年的农具。犁地的时候,需要套着牛,一犁挨着一犁来回犁地,犁地会让土壤酥松。而犁到地头的时候,最后一犁就会形成深深的犁沟。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那些田间的动物们,兔子、狐狸、狗獾,为了逃避天敌,都会把犁沟当成庇护所。甚至狼为了躲藏路上的行人,也会藏身在犁沟里。

    黄昏来临后,我从犁沟里爬起来,对三师叔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三师叔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说:“小心,早去早回。”

    我来到昨晚和三师叔居住的那间破庙门口,借助着融融的月光,看到庙门前的空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这些乱七八糟如同落叶的脚印,通往了远处一座村庄。

    我沿着脚印向前行走,看到这些脚印像溪水一样流进了村庄的巷道里。我躲在村庄的断墙后,等待着分头出来。可是,村庄里没有一个行人,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有一个男孩哭闹着想要出门,他娘厉声呵斥:“这个时节谁敢出门,阎罗店里的鬼怪都跑了出来,你一出去,就把你抓走了。”哦,怪不得旷野和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中元节是文人的叫法,民间的叫法是鬼节。传说中,阴间的白天,是我们的夜晚;阴间的夜晚,是我们的白天。平时,我们的夜晚时分,只有零零散散的鬼魂跑出来,而到了中元节前后这些天,鬼魂纷纷出笼,全都在夜晚跑到了地面上。因为我们的夜晚,就是他们的白天。如果有人在夜晚行走,就会被鬼魂抓走。

    我在村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走到了一座高大的院墙前,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我爬上院外一棵白杨树上,把身体藏在密密的枝叶间,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穿着长袍短褂的老头,他面朝院门,向里退着。每退两步,他就会弓着腰身,伸出手臂,嘴里说着“请,请。”我向他的前方看着,没有看到一个人。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老头在和谁说话。

    老头退到了房门口后,对着里面喊道:“贡品都准备好了吗?”

    里面有人回答:“都好了。”

    老头又对着里面喊道:“娃儿你出来,让咱先人进去用餐。”

    房间里答应一声,走出了一个人,我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分头。原来这是分头的家。

    老头看着门里,毕恭毕敬地说:“先人们,你们慢点吃,咱家这些年过得很好,槽头添了牲畜,屋里添了娃娃。穷汉家惯娃娃,富人家惯骡马。咱家是骡马娃娃一搭惯。咱家不缺粮,粮屯里的麦子,三年都吃不完。”我终于明白了,刚才老头一直是和他子虚乌有的先人在说话。

    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对着她的先人说着话,我从白杨树上溜下来,捡了一块土疙瘩,在老头家的院门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去找三师叔。

    这个圆圈是丐帮的标记。我知道,接下来会有好戏看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我就看到在关中平原的大道小径上,奔走着一群群破破烂烂的身影,丐帮果然赶来了。

    丐帮逶迤来到了那座村庄,径直走到了分头家门口,盘地而坐。那时候,分头家的院门已经打开了,院门前的砖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的乡间都信奉着这样的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乞丐们坐在地上后,便唱起了莲花落,歌声乱七八糟,像破砖碎瓦一样。分头的爹早就起床了,他听见门口的吵闹声,就急慌慌地走出来,满脸都是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分头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他大大咧咧地指着乞丐们:“你们干啥,你们干啥,快滚!”

    乞丐们没有滚,他们继续赖在分头家的院门口,继续有滋有味地唱着莲花落。分头从院门后操起了一把铁锨,举起来,作势要砍向乞丐们,分头的爹在后面死死地抱着分头的腰,不让他迈前一步。

    乞丐们看到分头这样对待他们,就列队走进了分头家,有的走进了房间,有的走进了灶房,有的走进了后院。分头他娘从茅房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带,她带着哭腔叫喊:“咋的咧?这是咋的咧?”

    乞丐们在分头家里乱翻乱找,他们找到能吃的,能用的,都放在了自家的嘴巴里和口袋里。分头娘坐在地上哀嚎,分头爹抱着愤怒的分头,不敢撒手。分头家的闹腾声引来了左邻右舍,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分头爹抱着分头,大声喊道:“快去请贾大仙,快去请贾大仙。”

    贾大仙很快就被请到了,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女人,她面貌丑恶,很像一头鹰一样。贾大仙手持柳树枝,嘴中念念有词,独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丝毫也不看任何人,她脸上是极为严肃的表情,她觉得她是在做一件异常神圣的事情。

    乞丐们觉得在院子里再也找不到能吃的和能用的,就纷纷离开了院子。贾大仙觉得这是她的功劳,她的表情栩栩如生,动作飘飘欲飞,她极为生动地向周围的人展示她无边的魅力。

    乞丐们走远了,贾大仙突然一脚跌倒,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惊呼一声,胆大的想要去扶起她,贾大仙突然诈尸一般地挺起来,她喊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七仙女,为世间人带来福荫。”

    分头的爹放开分头,小心地凑上去,问道:“刚才那些人从哪里来的?”

    贾大仙说:“都是你家的先人,从阴间来的。”

    分头的爹一惊,后退了半步,他说:“我爷说我家先人都是做官的,做生意的,怎么会是乞丐?”

    贾大仙坚定地说:“是你们这些晚辈祭奠不勤,让先人没钱花,沦为了乞丐。”

    分头听到这里,感激跪在地上,长声痛哭:“啊呀,我侮没了先人,我罪该万死。”

    我躲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差点笑出声来。

    一帮乞丐把分头家抢劫一空,让我感到扬眉吐气。我目送乞丐们的身影消失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心如雀跃,踩着一路的蝉声,找到了三师叔。

    午后的阳光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田地里的麦茬,像一簇簇白色的火苗,烤得我们眼睛疼痛。路边,播下的包谷种子,已经破土而出,抽出了嫩绿色的叶片,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叶片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也被炽烈的阳光爆烤得卷曲变形。

    我们沿着铺满了一层土灰的道路向前行走,这种土灰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下雨形成的,关中人叫做汤土,我们的双脚踩在汤土上,像面粉一样的土灰就灌满了鞋子。我们每走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脱掉鞋子,倒出鞋子里的汤土,才能继续行走。

    走到了一座叫做学门前的村庄时,太阳快要落下山了,西边天际一片赤红,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远处的云朵,近处的树梢,都被染成了红色。明天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我们走进了学门前,突然听到村庄里传来了哭声。哭声撕心裂肺,让听到的人肝肠寸断。

    我和三师叔走上去询问,一个农夫告诉我们说,就在今天早晨,三个孩子在村口玩,来了一个乞丐,乞丐拿着一种木头制作的猴上杆的玩具,让三个孩子看。猴上杆的玩具,是那时候最精美的玩具,一只木头削成的猴子,爬在一根木杆上,木杆下吊着绳子,一拉绳子,猴子就会爬上木杆顶端。只有手艺最巧的木匠,才会制作这种玩具。我在小时候也玩过这种玩具。

    乞丐看到三个孩子玩得如痴如醉,就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很多玩具,愿意带着这三个孩子去玩。三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恰好此时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三个孩子和乞丐坐了上去。

    马车走到中途,最大的那个孩子意识到情形不对,就装作要拉屎,跳下了马车,蹲在路边的树丛里。等到远处有扛着锄头的农夫们路过,他就大声叫喊,马车上的乞丐意识到不妙,赶紧吆着马车离开了。拉屎的孩子跑回村子,报告了这个消息。

    村子里的人们得到这个消息后,赶紧沿路追赶。可是,大路上的车辙印四通八达,根本无法辨别出哪一条才是乞丐留下来的。

    我和三师叔交换眼神,我说:“这是惨绝人寰的采生折割。”

    三师叔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说:“事不宜迟,赶紧走,把丐帮那些狗日的连窝端。”

    我们一直在西安东面行走,而三师叔去过的采生折割的据点在西安南面,为了尽快赶到那个地方,我们一定要找到一辆车子。在学门前,我们想要借到一辆车子,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两个孩子刚被丐帮骗走,全村人都提高了警惕。

    学门前两三里外,有一个村庄叫东七,我们决定在东七下手。

    距离东七村口一里多远,有一个拐弯路口。村庄里走来了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走得吊儿郎当,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坐得松松垮垮,手中的鞭梢在他的头顶上晃晃悠悠。

    三师叔看到马车来了,赶紧藏在路边的草丛中,我把一沓子钱丢在路面上,装着慢悠悠地离开了。

    我走出了十几丈远,听到身后传来了胶轮车拉闸的声音,就转过身去。我看到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一蹦就蹦到了那沓子钱的跟前,一把把钱抓在手中。我急匆匆走过去,车夫看到我,脸露惊异,急慌慌地把手藏在身后。

    我说:“老哥,见面分半。”

    车夫尴尬地笑着说:“这位兄弟,你说什么呀?什么分半?”

    我嘿嘿笑着说:“老哥,不瞒你说,我刚才也看到了,但我想着丢钱的人会回来找的,就没有捡起来。”

    车夫说:“你没捡起来,就不是你的;我捡起来,就是我的。”

    我说:“老哥,此言差矣。我要是这么吆喝一嗓子,丢钱的人回来了,你分不到一分钱,我也分不到一分钱。”

    车夫脸上带着困惑,他说:“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们到树后面去,清点张数,一人一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让别人知道。”

    车夫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了开心的笑容。我带着他来到了一棵大树后,想要将捆绑着钞票的带子解开,却总是解不开。车夫想了想,把绳子凑近嘴边,用力咬开,哗啦一声,钞票掉落了一地。

    车子慌里慌张把那些钱拢成了一堆,然后抬起头来,想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他这一看,突然大惊失色。他高声喊道:“啊呀,我的马车啊,我的马车。”三师叔已经驾着马车,快马加鞭离开了。

    车夫向前奔跑了两步,我喊住他说:“你快点回村去喊人,我帮你追回马车。”我向着三师叔离去的方向赶去,车夫把地上的钱胡乱装进了口袋里,然后向着村庄跑去。

    我跑了几十丈远,就赶上了三师叔。三师叔让我坐在另一根车辕上,啪地一声甩响了长鞭,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想和你三师叔斗心眼,那不是自讨苦吃?别人的心中只有一个窍,你三师叔有七个窍。”

    半夜时分,我们赶到了采生折割的那座村庄外。村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村庄里有一星灯光,像鬼火一样。

    我们把马车拴在村外一棵大树上,然后悄没声息地走向那星灯光。透过门缝,向里观看。房间里,站立着四个乞丐,一个乞丐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他脸上带着阴森的笑容;一个独眼老乞丐在一个坛子里搅拌着黑乎乎的草药,药味很浓,隔着门缝也能闻到那种刺鼻的气味;另外两个乞丐看着地上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已经被吓傻了,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老鼠一样的惊惧,他们的嘴巴里绑着绳索,发不出声音。

    两个乞丐拉起了一个孩子的左手和右手,孩子吓坏了,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像一条待宰的羔羊。拿着刀子的乞丐走过去,举起了长刀,端着坛子的乞丐也走过去,他准备在刀子砍下去后,用草药敷上断臂止血。

    突然,我一脚踹开了木门,和三师叔冲了进去,我挥舞着手枪喊道:“你妈的,刀子放下。”

    事出突然,拿着长刀的乞丐吓坏了,他惊叫一声,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端着坛子的那个老乞丐没有叫喊,坛子却掉在地上,碎成了碎片。另外两个拉着孩子手臂的乞丐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孩子。

    我对着四个乞丐喊道:“靠墙站着,举起手来。”

    四个乞丐慢吞吞地走向墙壁,我和三师叔一人一把,拎起吓坏了的孩子。拿着坛子的那名老乞丐趁我不注意,突然撒腿跑向门外,我紧跑两步,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后脑勺上。那个乞丐闷哼一声,像根树桩一样倒下去了。我这一脚踢得太重了,把他踢死了。

    三师叔指着倒在地上的老乞丐说:“这条老狗是看场子的。”另外三个乞丐看到我一脚过去,老乞丐就死于非命,吓坏了,赶紧跪在地上,向着我连连磕头。

    我说:“你们干出这样的事情,死有余辜,我岂能饶过你们。”

    那天,三师叔关上了房门,还给门闩后顶上了一根粗木棒,我让剩下的乞丐面朝墙壁站着,把手掌贴在墙壁上。

    他们可怜兮兮地哀求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声音冗长,像扯也扯不完的棉线,然而我丝毫也不动心,我走到距离我最近的那个乞丐后面,挥刀砍去,那名乞丐的右手就像一截枯树枝一样,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被砍断手臂的乞丐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和另外的乞丐一样,听到了手臂落地的声音,都好奇地低头观看。他先看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半截手臂,然后又看着和自己身体相连的另外半截手臂,这才感觉到自己被“采生折割”了,他发出了长声哀嚎,伴随着长长的哀嚎声,殷红的鲜血从断臂处喷薄而出,喷在墙壁上,也喷在我的身上。这一幕把另外两名乞丐吓傻了,他们张开嘴巴,喊不出一句话,也忘记了躲闪和逃跑。我抡圆长刀,把第三名乞丐的手腕砍断了。当我砍向第四名乞丐的时候,他终于醒悟过来,双手离开了墙面,抱着头颅,跪倒在地,我又抡起长刀,斜斜地劈过去,他的左手掉在了地上,脖颈没有砍断,头颅耷拉在一边。

    前两名乞丐躺在地上长声嚎哭,最后这个断了脖颈的乞丐一声不吭。我本想对着这两名乞丐再一人补一刀,他们的嚎哭让我心烦。可是,想到让他们这么快就了断,太便宜了他们,我就把长刀在第四名乞丐的身上抹了抹,抹去粘稠的血液,然后找到刀鞘,小心插进去。这真是一把好刀,锋利无比,刀身上镂刻着宗教色彩的花纹,刀鞘纯牛皮制作,上面也烫印着一朵花,因为年代久远,花瓣呈现暗紫色。这真是一把宝刀,可惜他上面凝结着不知道多少无辜孩子的魂魄和精血。

    两个乞丐的哀嚎声渐渐小了下去,地上留下了他们打滚的痕迹,和一条条弯曲的血迹。两个孩子被吓傻了,他们就像暴风雨中躲在屋檐下的两只小鸟一样,不敢发出一声哀鸣,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我一只手拎起一个,问道:“你们家在哪里?”

    两个孩子不敢看我,他们对对三师叔说,他们家在学门前。

    第二天,我们把房间里惨遭采生折割的孩子,送到了西安城里的教堂里,然后,赶着马车,把那两个被拐骗,差点就被采生折割的孩子送到了学门前的村边。

    这一来一去,耽搁了好几天。

    学门前村外有一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一个看菜的老头,他蹲在地上,手持短锄除草。我吆喝了一声,就走了过去。看菜老头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觉很吃惊,我说:“马车是东七村的,麻烦你给送过去;车上有两个小娃娃,是学门前村的,麻烦你也给送过去。”看菜老头惊讶地说:“前几天,我们村子里丢了两个孩子,东七村丢了一辆马车,你是谁?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嘿嘿笑着说:“我在衙门里做事,娃娃找到了,马车也找到了,麻烦您老给送过去。我还有急事,要赶紧走。”

    看菜老汉感激不尽,他从地上摘了一捧黄瓜,塞在了我的手中。

    我们继续向着东面行走,这天黄昏,走到了一片坟地边,四面望去,看不到一座村庄,三师叔说:“今晚,就住在这片坟地里?敢不敢?”

    我说:“咋不敢?”

    三师叔说:“你拔些青草,铺在地上,再拆两块墓砖,当成枕头。”

    我听从三师叔的安排,给我们准备床铺。

    暮色降临了,月亮升上来,远处响起了一个女人又尖又长的叫声,声声凄切,哀转久绝,让这个平静的夜晚蓦地变得恐怖起来。我透过稀疏的草茎,望着远处的道路,不知道道路通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刺耳的叫声。

    我问三师叔:“那个女人在干什么?”

    三师叔说:“在叫魂哩。小孩死了后,当妈的都要在夜晚叫魂,把魂叫回家,就是把娃叫回家。成年人死了,是白天埋;小孩死了,是夜晚埋。当妈的走在最后面,把娃的魂领回家。”

    哦,原来是这样。我站起来,依稀看到远处有火光闪闪,那肯定是点燃花圈后的火苗。

    三师叔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那里的人都相信有鬼存在。有一年,村子里推选看秋的人,选了我三爷,我三爷胆子大,不信鬼。看秋,就是看秋庄稼,你懂?”

    我说:“我懂,我们这里的人不叫看秋,叫护秋。护秋,不是怕人偷,是怕野兽吃。包谷成熟的时候,来了一只猪獾,连吃带糟蹋,一亩包谷都被糟蹋光了。”

    三师叔说:“是的,是的。看秋的时候,要拿着苗子或者猎枪,苗子就是长矛,还要拿着牛角号。长矛和猎枪是护身的,牛角号是吓唬野兽的,让它们赶紧走。有一年,我三爷看秋的时候,来了一个鬼。三爷干什么,那个鬼也干什么。三爷坐下来,鬼也坐下来;三爷站起来,鬼也站起来。三爷吹响了牛角号,鬼没有牛角号,就跑过来,向三爷讨要。三爷胆子大,就把枪口放在鬼的嘴里说,你吹这个,这个能吹响。鬼高兴地吸气,刚准备吹的时候,三爷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鬼就消失了。此后,三爷看秋,再没有鬼敢来骚扰。”

    我说:“哪里有鬼,鬼都是人编出来吓唬人的。”

    我刚刚说完,突然看到远处白色的路面上走来了一个人。月亮如同秤钩,挂在天边,借助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那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根木棒,给自己壮胆。

    三师叔说:“半夜三更,敢一个人从坟地边走过,这个人也算是条汉子。”

    我从坟墓边站起来,走向那个人。那个人突然看到我,赶紧停住了脚步,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你是人是鬼?”

    我说:“当然是人你咋一个人赶夜路?从哪里来?”

    那个人惊魂未定地指着东面说:“我从黄河那边来。”

    我说:“黄河那边?是山西啊。你从山西来?”

    他说:“是的。”

    我惊异地看着他,说道:“山西那边有日本人啊。”

    他摇摇头说:“我一路上都没碰上日本人。”

    我望望三师叔,又望望他,问道:“日本人去了哪里?”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呢,日本人突然一下子全没了。”

    三师叔看着我们,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老于世故的声音说:“看来,有大事发生了,今晚就起程,往雁北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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