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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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就对他有一些看法,现在我放弃了,而另一些看法现在正在修正中。我把他按在地上,结果发现手中不是蟑螂而是一只蜻蜓。他以粗鄙冒犯我,然而他的脆弱又叫我为之倾倒。他滔滔不绝,直到把自个儿憋得透不过气来,随后又像约旦河一样沉默无语。

    每当我看着他小跑着走上前来迎接我,伸出一对小爪子,眼睛里流着泪,我便觉得自己在同……不,不能用这种方式描述这件事情。

    “像在一股湍急水流上跳跃的鸡蛋。”[9]

    他只有一根手杖,是一根普通的手杖。他的衣袋里装着一张张纸,都是治疗厌世的处方。他的病现在已痊愈,替他洗脚的那个德国小姑娘因此悲痛欲绝。这正如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背着他的古吉拉特语字典到处走。[10]人人都不可避免”,这话无疑就是说“绝对必要”。博罗夫斯基会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一星期内,他每天都要换一根手杖,还有一根是复活节专用的。

    我们彼此间有这么多共同点,看别人便犹如在一面裂了缝儿的镜子里看自己。

    我一直在翻阅我的手稿,每一页上都是潦草涂改过的痕迹。全是文学!我有点儿害怕。这多么像莫尔多夫。唯一不同的是,我是一个非犹太人的异教徒,而异教徒受苦受难的方式是不同的。据西尔维斯特说,他们虽有痛苦,但却不会患神经病,而一个从未患过神经病的人不懂什么是痛苦。

    我清楚地回忆起我是如何享受痛苦。那正像带着一头小熊仔上床睡觉,有时它会用爪子挠你,那时你才真正知道害怕。平时你不会怕,你可以放掉它,或者把它的头砍掉。

    有些人无法抵御钻进野兽笼子里、同野兽在一起厮混的欲望,他们连手枪、鞭子都不带便钻进去,正是恐惧使他们变得无所畏惧……对于一个犹太人,全世界便是一个野兽横行的笼子。笼门锁上,他在笼子里,没有手枪、鞭子,但他勇气十足,甚至嗅不到笼子角落里的兽粪味。围观者在拍手,可是他听不见。他认为这出戏是在笼子里面演的,这个笼子便是整个世界。门锁上,他独自一人无助地站在那儿,发现狮子听不懂他的话。没有一头狮子听说过斯宾诺莎[11]。斯宾诺莎?它们干吗不咬他?“给我们肉吃!”它们吼道,他却站在那儿吓呆了,脑子全乱了,他的世界观也变成一个荡到空中再也够不到的秋千。狮子举起爪子扇一下,他的世界便被打得粉碎。

    同样,狮子们也失望了。它们期待的是血,是骨头,是软骨,是筋。它们嚼了又嚼,然而词汇是无味的树胶,树胶是无法消化的。你可以朝树胶上撒糖、助消化药、百里香草汁和甘草汁,待树胶被树胶收集者裹起来后便好消化了。这些树胶收集者是沿着一个业已下沉的大陆的山脊来的,他们带来一种代数语言。在亚利桑那沙漠中他们遇到北方的蒙古人,这些人的皮肤像茄子一般光滑。这是地球呈陀螺仪状倾斜后不久发生的事情,当时墨西哥湾同日本湾分道扬镳。在地球的中心,他们找到了石灰岩,于是他们将自己的语言绣在地球的肠子上。他们吃伙伴的内脏,森林围住他们,围住他们的骨头、脑壳和饰有花边的石灰岩。他们的语言消失了。人们有时在这儿或那儿仍能找到一个兽群遗骸,一个绘着各种人物的头盖骨。

    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莫尔多夫?你口中的话杂乱无章。说吧,莫尔多夫,我正等着你说呢。咱俩握手时,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汗水交汇成一条河。每当想词儿时,你总是半张着嘴,唾液在你腮帮子里流淌。我一跃便跳越过半个亚洲,我要到那儿去捡你的手杖,尽管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手杖。在你身体一侧戳一个洞,我便可以搜集到足够塞满大英博物馆的东西。我们站五分钟便可吞没很多个世纪。你是一张滤网,我的模糊想法便是通过它过滤并且变成词语的。词语后面是一片混乱,每个词是一条、是一杠,只是一条杠不够,永远无法制成网眼。

    我不在家时,窗帘垂下,看起来像在来苏水里浸过的奥地利蒂罗尔州出产的桌布。屋里光芒四射,我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思考人类诞生前是什么样子。突然,钟声响起。这是一种稀奇古怪、绝非人世的曲调,我仿佛被带到中亚的大草原上。有些曲子缕缕不绝、余音绕梁,有些则倾泻而出、缠绵悱恻。如今一切又都归于寂静,只有最后一个音符仍在飘荡,这只是一面微弱的高音锣,响过一声以后便像一个火苗那样熄灭,它几乎无法划破这静谧的夜。

    我曾跟自己订立过一个无言的契约:写过的东西绝不再改动一行。我对完善自己的思想或行动并无兴趣。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完美与屠格涅夫的完美等量齐观。(还有什么会比《永久的丈夫》[12]更完美?)于是,在同一介质中,我们有两类完美。然而凡·高在信中还提到一种超出这两类完美的完美,这便是个人战胜艺术。

    现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极感兴趣,那就是记录下书中遗漏的一切。就我所知,还没有人利用空气中的各种元素来给我们的生活指示方向,提供动机。似乎只有杀手从生活中提取一些令人满足的方案,而他们也正投入进去。这个时代呼唤暴力,可我们只能得到失效的炸药。革命不是尚在萌芽中便被扼杀就是成功得太快。激情很快便丧失殆尽,人们便转而求助于思想,这已是常规。提出的建议没有一项能维持二十四小时以上。在一代人的空间里,我们要生活一百万次。在对昆虫学、深海生物或细胞活动的研究中,我们学到更多……

    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永远无法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有人来租这所公寓了……

    看来我在博尔盖塞别墅的生活就要结束。好吧,我就收拾起这些手稿走路好啦。别处也会发生一些事情,事情总在发生。不论我走到哪里,那儿总有戏看。人就像虱子一样,它们钻到你皮肤下面,躲藏在那儿。于是你挠了又挠,直到挠出血来,可还是无法永远摆脱虱子的骚扰。在我所到之处,人们都在把自个儿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人人都有难言的隐痛。厄运、无聊、忧伤和自杀,这些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四周的气氛中弥漫着灾难、挫折和徒劳无功。搔吧,搔吧,直到一块好皮肤不剩。这结果令我兴奋不已,我不但不灰心丧气,反而很开心。我高声呼唤更多、更大的灾难和更惨重的失败,我要叫全世界乱成一团,我要叫每个人都把自己挠死。

    我甚至没有时间记下这些支离破碎的笔记,我被迫过着节奏快而又忙乱的生活。来过电话后,一位先生和他太太到了。他们谈话时,我上楼去躺下。我躺着,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当然不能回到那个妖怪的床上去,整夜翻来覆去用大脚指头弹面包屑。这个令人作呕的小杂种!若是还有比当妖怪更糟糕的事情,那便是当一个守财奴。他是一个胆小如鼠、战战兢兢的小混蛋,总是生活在恐惧中,怕有朝一日破产,或许是3月18日,准确日子却是5月25日。他喝咖啡不放牛奶或糖,吃面包不涂黄油,吃肉不喝汤,要不就干脆不吃肉。他不是不要这个,便是不要那个,这个肮脏的小财迷。哪一天你打开抽屉瞧瞧,便会发现他藏在匣子里的钱,足足有两千多法郎,还有一些没有兑现过的支票。即使如此,我本来也不会很在乎,若不是我的贝雷帽里总是被他倒进咖啡渣子,地板上堆满垃圾,更不用说那冰冷的润肤膏、油腻腻的毛巾和总是堵塞的下水道啦。我告诉你,这个小杂种身上总散发出一股臭味,除非刚刚喷过古龙香水。他的耳朵脏,眼睛脏,屁股也脏。他有双重关节,有哮喘病,有虱子,是一个卑微而又病态十足的家伙。只要他曾给我端来过一顿像样的早饭,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缺点!这个家伙在一只脏兮兮的钱匣子里藏着两千法郎,却拒绝穿件干净衬衣,舍不得在面包上涂点儿黄油。这样一个家伙不只是妖怪,不只是守财奴,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

    不过有关这个妖怪的想法都是题外话。我竖着一只耳朵倾听楼下的动静,来人是一位和妻子一道来看房子的雷恩先生,他们正在谈论要把它租下来呢。谢天谢地,他们还只是说说而已。雷恩太太爱笑,这表明马上会出麻烦的。这会儿是雷恩先生在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刺耳、深沉,犹如一把又重又钝的刀剑砍进肉、骨头和软骨里。

    鲍里斯叫我下楼,以便介绍我同他们认识。他搓着双手,像个开当铺的。他们正在谈论雷恩先生写的一个故事,是关于一匹跛马的故事。

    “我还以为雷恩先生是位画家呢。”

    鲍里斯眨了一下眼睛说:“当然是。不过到了冬天他便写作,他写得不错……好极了。”

    我想引发雷恩先生讲话,讲点什么,讲什么都行。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讲讲那匹跛马。可雷恩先生几乎一言不发。每一回试图讲一讲动笔写作的那段枯燥日子时,他的话便变得艰涩难懂。他常常要花去几个月工夫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而冬天只有三个月!)这几个月和冬天那几个月里他在思考什么?天理良心,我真看不出这家伙是作家,可是雷恩太太说,他一坐下灵感便纷至沓来。

    话题在变换,很难了解雷恩先生在想什么,因为他不说话。雷恩太太却说:“他边想边干。”在雷恩太太口中,雷恩先生样样都很好。“他边想边干”——非常可爱,可爱极了,博罗夫斯基准会这么说。不过他也实在非常痛苦,尤其是,这位思想家不过只是一匹跛马。

    鲍里斯给我钱,叫我去买烈性酒。去买酒的路上我便已经醉了,我知道自己一回到屋里便会如何表现。沿着那条街走来时酒劲儿便发作了,我早拟好一篇漂亮的演说词,它像雷恩太太的傻笑,就要滔滔不绝地涌出口来。照我看,她也已有几分醉意,她一喝醉便会留神听别人讲话。刚刚从酒店里出来,我便听见汩汩的撒尿声。一切都在发狂,在四处乱溅,我要雷恩太太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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