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6:满床笏-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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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电下,程名振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冥冥中,他看见一个身穿黄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来,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

    “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绝对能帮你实现!”一身黄衣的老家伙笑着,大声许诺。“金山银山,功名富贵还是如花美眷,说吧,只要你说出来……”

    刘黑闼反了!

    对于刚刚庆贺完洛阳之胜,还沉寂在天下初定喜悦中的大唐君臣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然而,盛夏的惊雷,却不是响一下就结束的事情。刘黑闼造反的第三天,部众就扩张到了两万多人。都是窦建德的余部,因为受不了奉旨前来“截收”的大臣,长孙无忌和张亮等人的故意敲诈勒索,再度铤而走险。

    事发仓促,淮安王李神通根本来不及做充足准备。带领兵马,匆匆前去剿灭。结果被刘黑闼、范愿、王小胡等先前的败军之将包围在漳水河畔,全军覆没。多亏任国公刘弘基奋力死战,才杀开了一条血路,保护着李神通逃离了战场。回到汲郡清点余部,连伤患在内只剩下了了三百多人,根本没实力自保。

    趁大胜之威,刘黑闼传檄各地,号召窦家军余部起来,驱逐大唐贪官污吏,重建大夏。由于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所选的官员把接收理解成了“截收”,各地百姓失望之下,纷纷起兵响应刘黑闼,杀州县官吏四十余人,焚衙门馆舍三百余处。前后只用了十余日,原窦建德治下八个郡,除了仅靠黄河的汲郡南端黎阳城外,尽数落于刘黑闼之手。

    接收大臣夏侯威被百姓殴打致死。张亮、长孙顺德逃往河南。刘黑闼带领各路叛军,齐扑黎阳仓。亏了远在河南的江夏王李道宗及时来援,才勉强顶住了刘黑闼的攻势,确保了黎阳仓没落入叛军之手。

    大唐皇帝李渊暴怒,派遣使节将张亮、长孙顺德、刘弘基、李道宗四人锁拿问罪。后经秦王李世民和左仆射裴寂苦苦劝谏,李渊才勉强压下了怒火,命人四个败军之将在李道宗麾下戴罪立功,以血前耻。

    随即,李渊又亲自调兵遣将。派舒国公李世籍(徐茂公)单骑赶赴河南,召集先前已经解散返乡的士卒,从南往北向刘黑闼发起进攻。然后,遏制其势力进一步扩张。然后,又命李世民点起内府兵十二万,出潼关,奔河内,增援黎阳。接着,下了第三道军令,命河内大总管王君廓,洺州大总管程名振,各回驻地,领所部兵马,沿井陉关迂回到刘黑闼侧后,伺机攻打其老巢,牵制其力量。

    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大唐全部战斗力都尽数释放了出来。接到圣旨后,程名振在京师只停留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干需要个甲杖器械,战马军粮都已经调拨到位。已经被调离洺州营到兵部高就的王二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作战,特地向上头请了缨,作为上头派下来的军需官,押送各类物资与他同行。

    “咱们又一起了!”已经忙得连续两天没合眼的程名振满脸疲惫,看着王二毛,无奈的苦笑。

    “我这辈子算卖给你了!从小到大,总要被你拖累!”王二毛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还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家眷我都派人去接了。这回好了,老婆到了京师,我又奔河北去了。还是两头见不着面儿!”

    “可不是么?才安稳了没几天。”已经混上了三品将军的王飞笑呵呵地附和。“好在咱们的家都搬到了上党,否则,这回,肯定得被刘黑闼的事情给卷进去!”

    “那长孙顺德就是个王八蛋。比当年大隋的官员还黑!我听人私下里说,逃回来报信的那几位已经在陛下面前把他给告了。弹劾他罔顾圣旨,授意属下,对窦家军的降官降将百般刁难。还下令没收郡城附近良田,供自己的部属私分……”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的张瑾也非常气愤,靠近几个旧日同僚,低声数落。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不是逼着别人造反么?王小胡本来都回家当富豪去了,张亮非要他缴五百两金子,说是给自己贺寿用。那王小胡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不起五百两黄金啊……”

    “还不如窦建德呢!”

    “还窦建德,照我看,连大隋都不如!”

    “行了!”程名振越听越窝火,回过头来,低声呵斥。“都少说两句。捕风捉影的事情,未必做得了真。”

    当日被殷秋戳到的痛处刚刚平复了一些,这回又被大伙无意间又戳得鲜血淋漓。他觉得火往上撞,只烧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在哪里。

    李渊是个非常圣明的君主。能力,胸襟,都比窦建德强上几十倍。这点,程名振绝对承认。但李渊护短,念旧,以至于护短到无视他自己制定的国法,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情。此番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在河北肆意搜刮,想必李渊已经有所耳闻。否则,在召见自己那天晚上,他不会说起安抚官员人选准备仓促的话来。但河北八个郡百姓的生死,在李渊心目中,都比不上几个旧臣的分量。所以他宁愿对长孙顺德等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估计是底下人打着上头名义干的,淮安王和薛国公、郧国公他们并不知情。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下看了看,王二毛主动替程名振打圆场。如今的洺州军中,可不只是原来那些老弟兄。都尉、校尉这两级将领,有很多都是朝廷大臣打着替家族晚辈谋出路安插进来的,其中,难免有几个是朝廷的眼线。一旦他们把大伙的牢骚话添油加醋传到朝廷,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是啊。陛下当时下的是明旨,邸报上誊抄过的,估计淮安王、薛国公他们也不敢故意违背。”叹了口气,程名振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向大伙灌输。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此刻显得得非常有气无力,丝毫不带平素的自信。

    张亮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他心里清楚。当年在杨玄感麾下,就敢从黎阳仓里将军粮几十船,几十船往外偷的主儿。如果说他手脚干净,鬼才相信。想起当年杨玄感的旧事,程名振又是一愣。当年张亮从黎阳仓偷粮食,是为了替李密积攒失败后东山再起的家底。而不是光为了中饱私囊。如今,他在河北大肆搜刮,又是为了谁呢?

    与张亮同时在河北刮地三尺的,还有长孙顺德,夏侯威,当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的时候,程名振突然不寒而栗。他们可都是秦王的心腹,难道不怕自己的行为给牵涉到秦王。除非,除非这样做背后,还有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安排!

    “轰隆!”一记闷雷从空中劈落,吓得战马跳了跳,不安的长嘶。这是一匹四岁口的突厥良驹,在他被李渊召见的第二天,随着一大批财物,锦缎同时赐下来的,模样骨架都堪称神骏。程名振唯恐坐骑受惊冲乱队形,踩了路边的良田,拼命拉紧缰绳。胯下的战马却高高扬起四蹄,发出了更大声的嘶鸣。

    “唏嘘嘘——”上千匹战马和拉辎重的驽马受到感染,同时仰首嘶鸣了起来。声音迅速汇流成河,一波波传开,传远。传向天边,跟天边酝酿着的惊雷一起,搅动漫天风雨。

    “把坐骑拉紧。践踏农田者,军法从事!”程名振一边安顿着坐骑,一边大声喝令。洺州营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将士们闻听,凛然回应,然后各自拉紧缰绳,整顿队形。

    费了好大力气,队伍中的坐骑才被安全安抚下去。雨却越下越急,隐约有了连绵不止的趋势。这种天气下,即便勉强行军,也很难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前方找个块没有庄稼的山坡,命大伙支开帐篷,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处处泥泞,将士们也全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块干松的地方。老天爷偏偏不让人省心,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还把前方的军情和后方的催促,源源不断送了过来。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凑起三万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经的手下败将刘黑闼,被对方伏击,杀得丢盔卸甲。据军报上说,李世籍北上时,根本没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但他的行踪却犹如事先告知般,被刘黑闼看了个清清楚楚。

    初五,罗艺带领三千虎贲,奉李渊之命攻击乐寿。队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带领三万叛军,五万流民包围。身披重甲的虎贲铁骑在林地间冲不起速度,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场败绩。被当场群殴致死一千五百余人,剩下跟着罗艺冲出包围,被王小胡从河间郡一直追杀到了拒马河畔。直到附近郡县的博陵轻骑前来接应,才勉强止住溃势。

    初六,已经投降大唐的高开道在燕郡造反。勾结高句丽贼兵,攻破长城。渔阳、柳城、安乐全线危机。罗艺仓皇带领残兵回扑,处处被动。

    初八,梁师都勾结突厥入寇。在雁门郡附近与唐军激战。守关大将雄阔海在反击时受到围攻,阵亡。离石侯伍天锡仓促来援,身陷重围后不知所踪。所部将士被俘七百余人,不肯投降,被梁师都命令麾下绑在战马后,全部拖成了碎片。

    一件件紧急军报从各个方向抄递过来,刺激得程名振形销骨立。在乱世当中,他都没送走过这么多好兄弟。如今乱世终于露出了结束迹象,伍天锡,雄阔海等人却走了,走得如此仓促。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留下。

    看到程名振已经快支持不住了。王二毛主动接管了日常军务,督促着洺州营冒雨向上党进发。刘黑闼这次起兵的势头如此之大,恐怕与河北只有一山之隔的上党也不安宁。将士们的家眷都安置在那里,如果受到波及的话,难免会动摇军心。

    与前方军报送来的同时,朝廷的军令也不断往洺州营送。催促程、王二毛加紧赶路速度,务必在刘黑闼发起下一轮波攻势之前,赶到赵郡,牵制其一部分兵力。

    “胸襟气度不亚于窦建德,而刚毅果决尤胜之!”在给前方的军令中,李渊忧心忡忡地提醒。以免众将领被自己催得太急了,不小心落入刘黑闼的陷阱。关于李世籍和罗艺两个先后遭到埋伏的原因,朝廷已经通过特别渠道查得明明白白。河北各地都有刁民与刘黑闼勾结,官军一旦入境,所有行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落入刘黑闼眼里。

    对此,李渊没有明白下令,将领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动向不被刘黑闼掌握。但字里行间,杀气呼之欲出。看到这些,程名振更为气结,只好想尽一切手段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避免更大的灾难。

    然而,当他走到上党郡与西河郡交界处的铜碮县时候,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消息传来了。刘黑闼起兵之时,自己的娘亲和妻子竟然不在上党,而是跟着几个思乡心切,的故旧结伴去了河北。平恩城破之后,就再没返回任何消息。

    “你在哪听说的这种混话!”唯恐程名振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王二毛伸手抓住报信的老兵,大声喝问。“谁,谁让你送信来的。如果乱了军心,一切唯你是问!”

    “是,是!”那名老兵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拼命蹬手蹬脚,“是,是彩霞姑,姑娘让我来的。她,她已经派人潜入河北打探具体情况了。说,说如果能遇到教,教头,务,务必请他不要着急!”

    “嗨,你这笨蛋!”王二毛将老兵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能把程名振称为教头的人,都是当年巨鹿泽的老兄弟,他再着急,也不能下死手。“你就不会打听清楚了再来。莲嫂呢,她怎么不拦着!”

    “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去的。”老兵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脸惶恐。“谁也拦不住。七当家没办法,只好收拾兵刃跟着去了。彩霞姑娘刚生完孩子,没法动身,否则也得跟着。她,她说,请教头先别着急。那边的路,没人比七当家熟!”

    “嗨!”王二毛和张瑾等人急得直措手,恨不得立刻飞跃太行山,把杜鹃和程母救回来。程名振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却表现得比大伙都要镇定,沉吟了片刻,低声追问道:“刘黑闼的人没过山吧。其他人的家眷怎么样,受到惊扰没有!”

    “还,还好!”报信的老兵想了想,重重点头。“祸事一起,彩霞姑娘就召集咱们这些退役的老兵,把可以过山的小路都监视起来了。目前刘武周的人还没有过山。其他弟兄,其他弟兄的家眷,大多都没受到波及。但,但有几十户家里有老人的,之前也偷偷跑回去看乡亲了!”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领十吊钱,好好休息一下吧。注意别乱传!张瑾,你给他找一匹马,让他在马背上睡觉!”程名振摆了摆手,沉声命令。

    “是,属下知道军令!”老兵向程名振施了个礼,跟着张瑾退走。

    过山,去了平恩,急着返乡看看!目送老兵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程名振再也支撑不住,牙齿开始上下打颤。娘亲思乡心切,这点他非常清楚。印象里,自从岳丈杜疤瘌和郝五叔两人出家当居士那天起,娘亲就一直跟他和杜鹃两个念叨,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平恩看看,争取葬在程家祖坟里。

    当初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河北什么时候能被大唐攻下,所以只能好言安慰,答应待官军光复平恩后,立刻带老人回去看看。谁料老人家心里的乡情这么浓,居然不等自己从长安返回,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杜鹃手中那把刀了。如果见机得早,凭着她的武艺,也许能替她自己和娘亲杀出一条血路来。可其中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就像眼前的连绵雨幕一杨,谁也看不清后边的路在哪里?

    “教头,又有人送信过来了!”突然间,前方响起了亲兵的呼喊。

    程名振打起精神,强压住心中恐慌,低声命令,“带过来,别大声嚷嚷!”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架过一个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人。见到程名振,此人立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教头,教头。你可回来了。表,表小姐刚刚被救回来。身受重伤!”

    “表小姐!”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表妹朱杏花。“他男人呢,跟没跟着一道回来!”

    “不,不清楚!”来人轻轻摇头,然后喘息着说道:“彩,彩霞姑娘,派,派了辆马车,把她给你送了过来。具,具体,消息您得问表小姐。她,她马上就到!”

    “咔嚓!”一道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空。周二公子是平恩县令,有这没良心的家伙在,能有任何好事发生么?

    见程名振脸色苍白得可怕,王二毛上前拉了他一把,低声劝慰:“你先别着急,鹃子的武艺不比咱们两个差。等闲三五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是啊,七当家可是马背上的长大的,等闲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张瑾等人心里直敲小鼓,却强笑着开解程名振。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此刻程名振失去了方寸,接下来的仗,不用打,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程名振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鹃子应该不会有事。刘黑闼的主力在南,平恩方向没什么大将。况且别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无论念不念昔日的同僚情分,为了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该太难为她!”

    话虽说得肯定,他却制止不了自家的头皮一阵阵发乍。又带领队伍走了几百步,叹了口气,扭头对王二毛吩咐,“你帮我带着弟兄们,咱们今晚到甲水城内驻扎。我骑着马先走一步,也许能接上小杏花!”

    “呃……”王二毛伸手拦了一把,想告诉程名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押粮官,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插手洺州营的军务。但没拦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和几名贴身护卫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后。

    听着马蹄声去远了,王飞向前凑了凑,用讨好般的语气跟王二毛商量道:“二哥,七当家她不会有事吧!她武艺那么好,平素又积德行善……”

    “闭上你的臭嘴!”一股无名邪火涌上王二毛心头,狠狠瞪了王飞一眼,他大声喝骂。

    “鹃子姐当年一个人,就能收拾教头跟我两个。只要她不顾一切往外冲,刘黑闼帐下,谁能拦得住她?”

    “对,杞人忧天。谁有那本事拦住七当家?!”张瑾也凑上去,提心吊胆地补充了一句。玉罗刹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想当年在巨鹿泽中,除了她师傅郝老刀外,几乎没人堪称敌手。虽然她不舞刀弄枪好多年了,可……

    大伙一边互相打着气,一边督促队伍加快速度。白茫茫的雨幕里,一条泥泞的道路从西指向东,每一个脚印都承载着一个热切地希望。每一个脚印都被雨水搅成泥浆,慢慢涂抹得干干净净。

    程名振沿着官道策马疾驰。胯下的枫露紫非常神骏,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自打迈开步子,三十余里速度就没下降过。就在人和马都精疲力竭的当口,远处的雨幕下,终于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马车。程名振心里猛然一哆嗦,强打着精神迎上前。车辕上的汉子抹了把脸,认出马背上的人影,奋力拉住车闸,然后一个翻滚扑了下来。

    “教头,表小姐在这!”马车后,几名护送的汉子也跳下坐骑,冲着程名振大声汇报。

    “教头……”没等膝盖落地,赶车的汉子已经哭出了声音。“你可回来了,表小姐……”

    “别啰嗦!”程名振跳下马背,一把扯起赶车的汉子,“表小姐怎么样?有七当家和我娘的消息了么?”

    “表,表小姐在车里!你,你问她!我不,不知道!”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哆哆嗦嗦回应。天冷,雨急,他的脸色被冻得苍白,上下嘴唇也全然没有半分血色。

    程名振无心思再管他死活,松开手,上前一把扯下车帘。十几名护送马车的庄户也围上前,跳下坐骑,谁也不敢说话,眼巴巴看着程名振将昏睡中的朱杏花给拎了起来。

    小杏花的模样比刚刚来程家投靠时还要憔悴,一双紧闭的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内,眼睑青黑,脸色蜡黄,气息奄奄。

    “杏花,杏花!”程名振将小杏花横在自己腿上,伸开被雨水湿透的衣袖,用力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你赶紧醒醒,别睡了。我在这儿,你嫂子和妗子怎么样了,你赶紧告诉我!”

    朱杏花额头本来已经没了血色,被他用力擦拭了几下,渐渐浮起一抹殷红。一名侍卫摘下头盔,在路边舀了一盔雨水。程名振接过来,冲着小杏花兜头浇去。刚刚擦热的额头被冷水一浇,昏迷中的小杏花立刻打了个寒战,嘴角发出一声呻吟,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

    “赶紧醒醒。你妗子和你嫂子还等着我呢!”程名振伸出手,用力拍打笑杏花面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能得到娘亲和妻子的消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接连被拍了四、五下,朱杏花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睁开眼睛看见凶神恶煞般的程名振,吓得奋力一滚,居然从对方膝盖上滚了下来。“别杀我,表哥!”一边奋力在车厢中滚远,她一边大声哭喊。“别杀我,我是逃回来给你报信的!”

    “谁要怪你了!”程名振伸开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小杏花又抓了回来。“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嫂子在哪,你妗子,还有孩子们呢?”

    “表哥……”见程名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柔和的表情,小杏花嘴一歪,大声哭泣了起来。“刘黑闼的人造反了。他们打开了平恩城门!嫂子组织人手往外冲,第一次已经冲出来了,可妗子,妗子腿脚不好,她又回去接。……呜呜,呜呜……。本来好好的,但朝廷的钦差非要,非要收赎罪钱。城里边的人恨透了朝廷,帮着外边的人一起打,白天还说要托你寻门路,晚上就翻了脸,呜呜……呜呜……”

    她哭得声嘶力竭,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断断续续,程名振也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因为窦建德把都城最后设在了洺州,所以平恩三县一直被视为窦家军的京畿重地,城里边住满窦家军高层的家人。随着裴矩携裹窦建德的儿子投降,河北初定,这三个县也成了朝廷的宣抚重点所在。

    娘亲带着鹃子、小杏花回返乡,窦建德的旧部想在新朝谋出路,一直对她们娘几个待若上宾,连同新任县令周文,都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不知道是出于勋贵世家对草莽豪杰固有的轻蔑,还是出于战胜者的骄傲,无论从秦王府派去的还是被李渊钦点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对窦建德的旧部百般刁难。于是,窦建德被杀的消息一传开,就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刘黑闼被逼迫不过,铤而走险。分散在各地的窦建德旧部跟他同病相怜,立刻起兵响应。覆巢之下,平恩城无法幸免,被窦建德的余部里应外合打破。杜鹃护着家人和百姓一道逃难,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但娘亲却因为腿脚不利索,被困在了城中。

    以杜鹃的性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刹那间,程名振眼前一片迷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在黑色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之间,却有一道红色的影子,冲着他笑了笑,挥刀冲向了远方的青黑色的城池。蜂拥而来的黑色叛军吞没了她,试图将她的身影溶入黑暗,但那抹嫣红,却如闪电般将黑白世界劈出了一条缝隙,照亮整个天地。

    “咔嚓!”一道闪电,紧跟着又是一声闷雷。程名振两眼直直的瞪着小杏花,手指分明已经松开,胳膊却依旧保持着刚才用力回扯的姿势。他仿佛试图拉住什么,却分明什么也没拉住。整个人如木头般蹲在车厢内,魂飞魄散。

    “教头!”

    “表哥!”大伙全都吓呆了,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接连喊了好几声,程名振终于缓过了一点神,看了眼小杏花,冷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应该没几天吧?”

    “没,没几天。我,我一出城,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别人。然后赶着过来报信,半路上遇到了彩霞……”

    没等她把话说完,程名振慢慢挪下马车,在风雨中伸直躯体。“周文呢,他又降了刘黑闼,对不对?你们两口子商量好了的,对不对!”

    见程名振面目狰狞,小杏花顾不上自家身体已经羸弱到了极点,一个翻滚掉了车侧边。“我男人,我男人没了!”在泥水中爬了几步,她放声大哭。“城一破,他就把我跟孩子托给了嫂子。自己拿着刀冲进叛军当中了。他说,此刻宁可自己死了。也要给孩子们换个好出身!”

    “轰!”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程名振赤红色的眼睛。娘亲没了,鹃子没了,仇人也没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外,他还剩下了什么?

    伸手推开试图上前抱住自己的侍卫,他翻身跳上坐骑,抖动缰绳。其余几名护卫试图拦阻,被发了疯的他用刀鞘接连敲翻在地。

    这一刻,仅有了一丝理智也从他眼睛里失去。整个人已经完了没有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只想着妻子就在不远处,只想着自己拍马过去,就能杀开一条血路,将她平安地救出来。

    她曾救了他无数次,这回,终于轮到他为她厮杀一次了。鹃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表哥!”朱杏花向前冲了几步,连滚带爬。抢在战马冲起速度的刹那,拉住马的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表嫂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你等等!鹃子姐有一句话……”

    “鹃子……?”程名振带住坐骑,茫然回头。

    “表嫂说!”抓住电光石火般的机会,小杏花趴在泥浆中,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大声重复,“这辈子嫁给你,是最最开心的事情。此去若是不幸,请郎君一定再找个能生养的女人,生两个儿子。妾身在九泉之下,亦会替郎君祈福!”

    雨,像瀑布一样泼下来,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

    从没有哪一年的秋天像今年这般冷过,虽然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刘黑闼依旧觉得被外边的水气和秋风已经吹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由于黄河以北各地自夏秋之交起普降暴雨,严重阻碍了大唐援军的行程。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刘家军将原来归属于窦建德的地盘全部光复。并且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将窦家军从没打赢过的老对手,幽幽虎贲铁骑打得大败亏输,再也不敢渡过拒马河一步。

    如今的刘家军,可谓威名赫赫。李世绩丢盔卸甲,李道宗望风而逃,就连大唐有名的勇将,淮阳王李道玄,见到刘黑闼的旗号之后也好退避三舍。

    可刘黑闼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高兴,并且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好像一脚踩进了云雾里,无法确定向前一步到底去的是天堂,还是万丈深渊。

    前半辈子,他跟过郝孝德,跟过李密。李密败亡之后,还在王世充麾下也混过一段日子。后来不小心被瓦岗军老上司徐二所擒,才不得不投降了窦建德,于对方麾下做了一名毫不起眼的骑兵领军。再后来因为阵前救驾有功,才被窦建德破格提拔为骑兵大总管,汉东郡公。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吃得想,睡得着,心神也不似今天这般孱弱。而如今,从没想过地盘,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部众数量,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赫赫威名,他也有了。可是,他却再也无法轻松地入睡。

    每当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一个半月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当时正在田边的沟渠中饮牛,那是用光了全部积蓄才从北方贩回来的十几头大牲口,配上属于他自家的那三百多亩地,可以预见,未来数十年内,他的家人都不会再因为吃喝而发愁。

    而更早以前,自己追随郝孝德杀官造反,不就是因为饿急了么?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有一群大牲口在田间劳作,每天早晨起来呼吸着乡间的露水气味下田,晚上再伴着炊烟回家,多少年来,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这就是支撑着他继续战斗下去的全部动力所在!

    该有的,他全有了。但王小胡,高雅贤他们,却带来了一个大唐钦差要按图索骥,把大伙赶尽杀绝的坏消息。不得已,他才又拿起了刀,将自己从三百亩地的主人,变成了河北南部八郡,数千里江山的主人。当暴怒的心情在杀戮中又慢慢恢复平静之后,躬身自省,他才霍然发现,这片家业太大了,大到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当一个人拥有三百亩地的时候,他需要对付的也许仅仅是地方税吏。而当他拥有三千里江山的时候,他却需要面对万马千军。短时间内,至少在连绵秋雨结束之前,刘黑闼相信自己不会再遭遇恶战。然而,秋雨结束之后呢,这个冬天结束之后呢?南方的李道玄,西方的李世民,北方的罗艺、李仲坚,群狼环伺之下,他的刘家军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刘黑闼心中根本没有答案。不像王小胡、董康买这些人,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胜利。刘黑闼的目光却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未来数个月,一年,甚至几年的危机。追随他起兵反唐的弟兄,其中有一半是出于义愤,另外一半是由于大唐将窦建德处死所激发的仇恨。然而仇恨和义愤毕竟不能长久,当大伙跟他现在一样冷静下来之后,需要面对的就是冰冷的现实。

    现实是,大唐国土是他目前所控制的十倍。可用之兵是他目前所能供养极限的二十倍。铠甲、器械,物资,更是他所能支付最大标准的上百倍。可以预见,当大唐从兜头一棒带来的痛楚中缓过精神,必将调遣倾国之力前来报复。而河北八郡呢,又拿什么去抵挡?

    唯一一个现成的答案就是。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辗转难眠的时候,刘黑闼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自己当日不接受王小胡、高雅贤和董康买等人的煽动,带领他们一起造反会怎样?答案和现实一样冰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把脑袋挂到城墙上去。就像他们后来明知道被包围的那两个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和老娘,还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将她们乱箭穿身一样,干净而果断。

    要么跟着大伙一道造反,要么就作为大唐皇帝的走狗而被杀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王小胡、董康买两个给所有人开出的条件都一样,不分男女老幼,年长年少。凭着这一记狠辣招数,刘家军顷刻间拉起了足够的兵马。但是,也是因为这一空前绝后的狠招,刘家军在河北八郡结下了数不清的血仇。

    当王小胡将那张长长的“附逆”分子名单送到案头的时候,刘黑闼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在那张墨写的名单上,罗列了足足有三千多个人名。其中不光包括大唐朝廷委派到河北八郡的官吏及其家眷,而且包括前几个月与裴矩一道投降大唐,至今未归的窦家军宿将的家人,如齐善行,裴矩等。甚至,在这张名单上,王小胡将原来窦建德明知道其可能首鼠两端的若干地方望族,也毫不客气的罗列了进去,并且没等刘黑闼批准,就杀了干干净净。

    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是一大滩血迹。到了这种地步,刘家军与唐军之间的战斗,为的已经不是天下的归属,而是赤裸裸的仇恨宣泄。然而血债毕竟是需要用血来偿还的,刘家军现在无辜杀死每一个人,日后恐怕都要以十倍的代价来偿还。刘家军承受得起这笔巨债么?河北八郡承受得起现在和未来的杀戮么?当一重重血迹堆积下去,新的仇恨盖住旧的仇恨之后,不把交战双方一方的血流干净,杀戮怎可能轻易停止?

    想起这些,刘黑闼的心情就比天空中的乌云还阴沉。然而,他却不能公开指责王小胡,董康买等人,虽然那些人目前名义上都是他的臣子。他们就像一群被逼上绝路的狼,红着眼睛,龇着牙齿,可能扑向敌人。但谁也不保证他们不扑向同伴!包括刘黑闼这个名义上的狼王,一不小心,亦会被狼群生生扯成碎片!

    有股冷风吹进来,吹得刘黑闼心头又是一紧。愤怒地回过头,他瞪着通红地眼睛喝问:“谁把门打开的,找死么?如果手痒痒,就拿刀自己砍下来!”

    “大哥,是我。十善!”门口处,传来一句温和的回应。有名身体魁梧,满脸朝气的年青人,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

    “十善?”刘黑闼阴沉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阳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洺州那边如何?”

    刘十善是刘黑闼的族弟,也是他身边为数不多几个可以不经通报,就进入内宅,并且绝对不可能反噬的亲信。听出主将话语里的急切,他笑了笑,慢声细语地汇报,“还好了。赶在董将军下手之前,我按照大哥的号令,释放了一批地方乡老。他们还念着窦王爷的好处,虽然前段时间受了些委屈,也说什么怨言!”

    “没怨声载道就好。”刘黑闼苦笑着摇头,“咱们毕竟要在河北扎根的,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基业给刨了。王将军没难为你吧?我选的礼物他还喜欢么?”

    刘点头微笑,“董将军不太高兴。不过,他对大哥还是挺尊重的。他身上流着一半突厥人的血,最喜欢战马和烈酒。见了你给他的特勒膘,立刻把所有不快都抛在脑后了!”

    “博陵那边怎样?”刘黑闼心下稍安,转而问起其他任务完成情况。

    “只是沿着巨鹿泽和漳水做了些防范,没有重兵集结的动向。看来,博陵王对李渊将来的动向,也未必完全放心!”

    闻听此言,刘黑闼心情又轻松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李老妪跟博陵王互相提防,这点我早就猜到了。只要博陵精锐不南下,咱们就应对得能更从容一些。程名振呢,他那边,你派人把我的信送去了么?”

    “他把信使杀了!”刘十善叹了口气,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同去的五个人,只放过了一个原本王伏宝的部下。”

    “狗……”刘黑闼张口便骂,骂到一半,却又化作一声叹息。他没跟程名振打过任何交道,但第一眼看到襄国郡那些远比河北其他各郡富饶的村落时,他心中就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乱世当中,能杀人不管什么稀奇。能活人无数,才是难得的本事。窦建德的实力后来能恢复得那么快,全仗着襄国郡的充足粮食供应。而眼下他的刘家军,也不得不以洺州地区,也就是程名振当年屯田养兵的地方,作为崛起的基业。

    “这个仇,咱们恐怕是结大了!”刘十善摇了摇头,非常坦率地说道,“董康买当时杀红了眼睛,明知那个护着尸体的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还下令乱箭齐发……”

    “那女人的刀下,至少砍了他二十几个弟兄,换了谁都会急眼……”刘黑闼低声替部将辩解,脸上的笑容非常无奈。

    内心深处,他宁愿董康买当时杀死的是淮安王李神通,也不愿意让程名振的妻子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杀掉了李神通,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外来的酷吏,只会令刘家军的士气备受鼓舞。而后者的死,却令洺州附近的很多百姓,从此心里边对刘家军暗生抵触。虽然百姓心中的抵触情绪,对刘家军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日后两军交手时,这民心的一失一得,带来的影响就非常复杂了。

    “即便再杀红了眼,也没有连尸体都不放过。将头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的道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让来来往往的百姓看到后,咱们刘家军在他们眼里成什么了?大哥当时就不该……”刘十善依旧觉得自己人做得太过分,愤愤不平地嘀咕。

    “人已经死了,我还能怎么着?”刘黑闼瞪了自己的族弟一眼,低声呵斥。“这些话背地里说说就行了,别乱传。免得董将军他们听了觉得寒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苛求人以小节!”

    “嗯!”刘十善想了想,郑重点头。换在哥哥的角度,他便能理解刘黑闼这样做的苦衷。毕竟大伙仓促举兵,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内部却有很多问题根本没时间理顺。万一把几员手握重兵的大将惹恼了,来个一拍两散。唐军趁机压过来,光凭刘黑闼的嫡系力量,绝对难以抵挡。

    “你明白就好!”刘黑闼又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你回来之前,董康买依照我的要求,将那两颗人头从城墙上解下来,好好入殓了么?

    “答应了。我亲眼看着入殓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刘十善苦笑着回应。“那女人在洺州很有人缘。下葬那天,无数百姓冒着被董将军过后算账的风险,站在路边相送。”

    “那就好了。至少咱们无愧于心。”刘黑闼咧了下嘴,想笑,却满脸苦涩!

    “大哥当时并不知情!这点,姓程的应该清楚!”刘十善见哥哥笑得很勉强,笑着开解。“况且他毕竟是大唐的将军,即便当日妻子没死在乱军当中,跟咱们之间早晚也必有一战。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剩下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倒是,债多不愁!”刘黑闼摇头,苦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还打听到其他消息么?”

    “没有!”刘十善轻轻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程名振的动向,那个被放回来的人倒是跟我提起过!”

    “说吧!”刘黑闼皱了下眉头,低声命令。

    “姓程的好像已经进入巨鹿泽了。他前脚杀了信使,后脚带人就从北侧进入了巨鹿泽。那片大水洼子,好些年没人进去过了。”刘十善想了想,沉声汇报。

    程名振又进巨鹿泽了!

    消息传开,很多人心中,都五味陈杂。

    洺州能成为河北南部最繁华所在,全赖于程名振夫妻当年在此屯田。前后数年,修渠筑堤,疏河补坝,中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当把数万顷白骨累累的荒野终于都重新恢复成了良田时,这对居功至伟的夫妻却被窦建德忘恩负义地赶进了巨鹿泽中。

    当年,迫于窦王爷的军力,洺州父老别无选择,只好抛弃曾经收留自己的活命恩人,转而支持窦建德。毕竟,人生在世,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暂时都无法兼顾。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当年最早投靠窦建德的那批人,偶尔提起程名振夫妻的名字,心里都不无愧疚。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当年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女人,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提起刀来给杜鹃报仇。但心中的那杆称,却因为杜鹃的惨死,悄悄地向大唐开始偏移。

    杜鹃死讯没传开前,刘黑闼算河北的半个主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大伙也该暗中帮他,而不是帮大唐。

    大唐派来的官员刮地三尺,该杀。裴矩、齐善行等人吃着窦建德俸禄,在窦建德兵败后却立刻投降了敌人,该死。但那个叫杜鹃的女人不该死,无论刘黑闼的人以什么理由杀了她,在洺州人的心目中,都欠下了一笔重重的血债。

    如今杜鹃的男人回来找刘黑闼麻烦了。并且,杜鹃的男人背后还有着一股强大的实力在撑腰,以上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大伙该向着谁,该帮谁的忙,不问可知。

    民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着变动,风暴在一点一滴的酝酿,但刘家军内,除了少数几个清醒者外,大多数人却顾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则如今刘家军被强敌环伺,总计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营,实在是诸路正在向河北开来的兵马当中,人数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当年的洺州,自打窦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县作为京畿重地,城墙重新修筑,比原来高出宽出数倍。城头上的各类防御设施也得到了宽裕的补充。凭着五千兵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门牙磕下来才怪!

    因此,在整个秋天和冬天里,刘家军并没有再巨鹿泽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仅仅是募集民壮建了几座烽火台,并且在泽地的出口处修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堡垒而已。这还是在刘黑闼本人的强烈关注下,不得己而为之。如果按照董康买的意思,干脆派一支兵马直接冲进泽地离去,来个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虽然董康买花了重金,却连入泽的向导都没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气。肩负血海深仇,整整一个冬天,却只是派少量骑兵试探着对修堡垒的民壮进行了两次骚扰。见附近的刘家军严阵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缩回了巨鹿泽中。待到泽地出口处的堡垒修好后,便更不敢露头了。慢慢地,刘家军上下也没时间再理会这点疥癣之痒,迫于压力,把目光都转向了南方战场。

    南方,自从秋雨停后,刘家军渐渐就陷入了被动局面。大唐毕竟国力雄厚,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国公李世籍、淮阳王李道玄三人,各领一路大军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马起头并进,遥相呼应,两个月内与刘家军恶战十数场。虽然相互之间各有胜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家军渐渐露出了疲态。

    一场恶战结束,唐军的损失转眼之间就能从后方得到补充。而刘家军的士卒却战死一个少一个。十万兵马所需粮草,每天都以数千石计。唐军可以从全国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阳仓,弘农仓往外调拨陈粮应急。刘家军却只能啃当年窦建德留下的老本儿。并且因为河北连年战乱,府库空虚不堪,根本无法为大军提供必要的物资支援。而除了当年程名振屯田,后来被窦建德作为京畿的洺州地区外,其他各郡民间亦非常凋敝,临时征粮都凑不起多少。

    勉强支撑到了一月,前方全线告急。不得己,刘黑闼只能把兵力收缩成一团,集中在襄国郡和武安、清河两郡的边缘,以漳水为屏障,试图与唐军展开决战。

    大唐皇帝李渊见状,也相机调整战略部署。将三路大军合为一路,完全交给秦王李世民调遣。双方在漳水和两岸隔河相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来箭往,喊杀声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红一片,连春汛下来,都无法冲淡那浓重的血色。

    兵马一集中,粮草补给的问题便更加麻烦。唐军这边有整个帝国在支撑,运输路途虽然远了些,借着永济渠的便利,倒也勉强供应得上。刘黑闼那厢八个郡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半郡,为了保证军需,不得不将百姓家春播的种子都给强征了来。即便如此,存在各州县的粮食全部加起来,顶多也只够大军再吃三个月。假使到了夏末战争还没结束的话,从刘黑闼本人到下面普通士卒,就只能挖野菜充饥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开春以来,洺州地面上的治安也开始急剧恶化。百姓们手中的春播的种子被收走后,对刘黑闼等人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本来看在窦建德惨遭屠戮的份上,跟刘家军还有些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大部分人却巴不得刘黑闼早日被击败,太平日子能早一天到来。

    绝望的百姓们没有力气与军队正面作战,却有的是办法给刘黑闼添乱。各地府库运往前线的军粮或者被运粮的民壮哄抢,或者在运输途中被突然冒出来的土匪打劫,十成之中,能运到军营的竟不足六成!迫使刘黑闼不得不从前线撤下一支劲旅来,组成专门的运粮队,才将各地的反抗之火勉强镇压下去。

    除了将各郡县仅存的粮食护送到洺水大营之外,运粮队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深入乡间搜敛,掘地三尺,也要将百姓们藏起的粮食也找出来,供应前方。不得不说,刘黑闼在用人方面还是独具慧眼。他麾下的定远将军王小波追随窦建德造反之前曾经做过梁上客,对百姓们藏东西的心理摸得门清,接过军令后,亲自带队示范,从经城县开始,一个屯田点挨着一个屯田点,拉网般一路搜到了平乡,很快就又额外为刘家军“募集”到了一大批粮食。

    带着八千多名弟兄,王小波把自己亲手“募集”到的粮食和几个县城的库存归做一堆,统一装上大车,顺着官道缓缓而行。距离前方大营已经不到四十里路了,按目前的行军速度,日落之前,他就可以向刘黑闼缴令。想到军营里边的连绵角鼓,他的肩头就感觉一阵轻松。与其面对百姓们眼中的仇恨,他宁愿面对前军万马。虽然前者不能给他造成什么有形的伤害,但那种强压在眼里的怒火,却烧得王小波心脏一阵阵抽搐,恨不得立刻转身丢下粮食,落荒而逃。

    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内心深处也不想这样残忍,把百姓们赖以吊命的最后一粒粮食都给收走。但如果不这样做,刘家军绝对支撑不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大唐朝廷不是大夏,李老妪也不会如窦王爷当年那样心软。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被抓到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前车之鉴在那明摆着,大伙都看得到,根本不用人来提醒。

    窦建德曾经抓到过李神通,抓到过徐茂公,抓到过魏征。窦建德将他们待若上宾。窦建德就被李唐抓到了一次,然后就身首异处。同样身首异处的还有王世充,李密和朱璨。只要他们曾经与大唐为敌,就难逃活命。即便像单雄信那样很单纯的武夫,主动服软,恳求为大唐效忠,戴罪立功,也不会被放过。

    扪心自问,王小波感觉自己的名望和能力远不及上述这些人。所以,万一哪天刘家军兵败,他绝对没有一丝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点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他宁愿用刀抹断自己的脖颈。以血还血!

    “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缝起双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坠的斜阳,王小波有些悲壮地想。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一天终归会到来,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白日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汉子横刀斜伸,如飞镰般,将弟兄们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满腔悲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应不是调整部署,而是在心中为来袭者暗喝了一声彩。旋即,他便被弟兄们的惨叫声从梦中唤醒,“结阵,结阵!”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从干干的嗓子里喊出来,破锣般传遍原野。紧跟着,有阵箭雨飞来,将仓促应战的刘家军又放倒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刘家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他们人数足够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条性命后,勉强稳住了阵脚。先前冲入队伍中乱砍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队。马背上,有名清瘦的将军挥刀戟指,“平恩程名振来此寻仇,对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粮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烦!”

    “程名振?!”王小波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实在想不明白,已经消失了好几个月的程名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襄国郡的腹地。记忆中,巨鹿泽通往南方的出口已经被烽火台和堡寨堵得死死的,即便泽地里飞出一只鸭子来,也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偏偏程名振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杀了出来,背后还带着至少四千多名弟兄。

    这里距离刘黑闼的大营只有三十多里,接到警讯,骑兵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到战场。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王小波在心中迅速分析敌我双方形势优劣。给副将刘大壮使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去调整阵型。他自己则向前带了带坐骑,离开本阵数步,冲着程名振轻轻拱手,“当年在窦王爷麾下,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某乃王小波,今日负责护送粮草去军营,还请程将军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给王某行个方便!”

    仿佛没意识到王小波在借机拖延时间,程名振双手搭在刀柄上,笑着还礼,“见过王兄弟。程某今日并非为你而来!”说着话,他声音陡然提高,如狮吼般冲着护送粮草的数千刘家军弟兄叫喊:“刘黑闼杀我老娘妻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此乃私仇,不关诸位兄弟的事情。请对面的兄弟们退开,让我把粮草烧掉。冤有头,债有主,程某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

    “冤有头,债有主,请对面的兄弟退开,我等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几个名骑兵将刀高举,跟着程名振大声怒吼。声音如夜半惊雷,炸得护粮兵卒脸色一片煞白。

    仗打到目前这个份上,很多人心中对胜利早就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畏惧唐军的报复,才硬着头皮跟在主帅身后强撑。程名振跟刘黑闼之间有什么怨仇,普通士卒十个当中至少有七八个毫无所知。但程名振那句“冤有头,债有主”,却令他们怦然心动。

    “刘大帅怎么着姓程的了?他带着这么点儿人就敢劫粮?”当即,有士卒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刘大帅起兵的时候,好像抓到了程明振的全家老小,然后一口气全杀了!”有人只是听说了个大概,却好像亲眼见到了般,添油加醋。

    大凡人在危急关头,都本能地想做一时之逃避。刘家军前景不容乐观,程名振刚才带着马队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的勇悍模样,也在众兵卒心中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眼下他又点明了只是为寻仇而来,不想跟大伙交手。护送粮食的众弟兄们,除了少数军官外,倒是十有七八失去了拼命一战的勇气。

    眼看着程名振三两句话就令自家军心一片大乱,王小波不敢再拖延下去,把手中长矛一指,冲着程名振大喊,“姓程的,有种就杀过来决一死战。爷爷今天就成全了你,将其砍了,将你跟你老婆的尸体埋在一堆……”

    话音刚落,天空中就猛然暗了一暗。对面的程名振张弓搭箭,一箭奔着王小胡的面门射了过来。也不管羽箭是否射中目标,程名振丢下骑弓,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单人独骑宛若闪电,直接劈向了护粮队中。

    这个距离上,即便被羽箭射中了,也无法造成致命伤。但王小波却出于本能地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当他将身体再度于马背上挺直时,程名振已经距离他只有二十余步。

    “放箭!”王小胡扯开嗓子大喊。心中好生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激怒程名振这个恶煞。刘家军的士卒刚才还在抱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听两家主将斗嘴,没想到程名振身为一方主帅,却像个亡命徒般说翻脸立刻就翻脸,听见王小波的怒喝,才匆忙地举起弓,将羽箭慌乱地射了出去。

    程名振身上立刻被扎了三、四根羽箭,紧跟着他冲过来的骑兵每人也被射中了两三矢,但攻击发起得实在太突然,敌方的弓箭手根本没来得及将弓拉满,因此射出的箭都非常绵软,只扎破一层厚皮甲,便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跟在骑兵身后不远处的洺州营弓箭手们可不会像刘家军这么客气,见到双方放箭,立刻举弓报复。抢在程名振扑入军阵前,一波细密的羽箭后发先至,“乒乒乓乓”,将护粮队再度砸了个人仰马翻。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王小波做出正确反应。程名振已经冲到,挥起青黑色的长刀,斜劈他的肩膀。王小波好歹也是血海中打过滚的,仓促之下,本能地竖起长枪阻挡。只听“当啷!”一声,长刀砍入枪杆半寸,带起一片木屑。紧跟着,程名振借助战马的速度撤刀,挥臂,又一刀奔王小波的脊梁骨砍来。

    听到风声,王小波立刻俯身哈腰。匹练般的刀光贴着他的脖颈掠过,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紧跟着,程名振的第三刀又来了,这次居然是奔着战马的屁股,如皮鞭般恶狠狠抽下。

    “啪!”连皮带肉飞出了一大团。可怜的坐骑痛不欲生,四蹄向前猛地一窜,差点将王小波甩离马鞍。对面跟过来的洺州营士卒恰恰赶到,几柄横刀交叉劈下,落在王小波的马前马后。可怜的定远将军王小波,护得住自己护不住坐骑,很快被劈到了马背下,生死未卜。

    到了此时,王小波的亲兵才如梦方醒。挥舞着兵器试图上前救主。被程名振单人独骑挡住去路,接连砍翻了四五个。“冤有头,债有主,无关人等退开!”乱军之中,洺州营的弟兄们齐声呐喊。护住程名振,冲出一条血路,冲到王小波的副手刘大壮面前。

    背后还有七千余弟兄,前方冲过来的敌人只有数十。即便埋伏在官道两侧的洺州子弟一拥而上,短时间内,也不至于要了所有人的命。但刘大壮却被王小波的结果吓得肝胆俱裂,本能地转过身,掉头就跑。

    “冤有头,债有主。跟我程名振没仇没冤的,让开!”程名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在马背上大喊。顺手隔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锋借着马的冲力,顺着枪杆划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声中,几根手指飞到了天上。手臂受伤的刘家军士卒抱着胳膊,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让开,让开。刘黑闼造的孽,你们跟着顶什么缸!”王飞和张瑾一左一右,拼命追赶程名振。又失控了。自从杜鹃死后,程名振举止就没让大伙放心过。刚才那几下哪里是一名主将在两军阵前应有的做派,分明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

    “冤有头,债有主!”程名振继续大喊,声嘶力竭。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切切实实地活着。几名刘家军士卒躲避不及,被他从背后追上砍中,血光飞溅。马蹄踏过敌军的尸体,他紧追刘大壮不放。通红的双眼中,那个狼狈逃窜的家伙仿佛就是刘黑闼本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可以挥刀将其砍死。

    王二毛挥动令旗,把全部弟兄都押了上来。刘家军已经溃了,不管程名振今天的举止是否得当,他疯子般的冲杀,着实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洺州营弟兄汇聚成洪流,潮水般冲向粮车。这才是二人事先埋伏好的,真正的杀招,但此刻,已经全然是锦上添花。本来已经被程名振带人硬生生冲成了两半的敌军看到大批的骑兵从官道两侧杀来,愈发慌乱,胆大掉头就跑。胆小的干脆丢下兵器,跪在粮草车前瑟瑟发抖。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程名振仿佛全都没有看见。也许是出于对好朋友统兵能力的相信,也许他已经被血光迷失了心智。追着刘大壮的背影,他一路跟了下去。刀尖比比画画,在对方马背后打晃。他身边只有四名侍卫,十几步外,却有十几个刘大壮的心腹在努力靠近,试图在刀下将自家将军救走。更远处,则是王飞和张瑾,还有五十几个洺州营的骑兵。风驰电掣,穿过溃散的敌军,把战场遥遥抛在背后。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刘大壮拼命磕打着马腹,哭都哭不出来。在刘黑闼麾下,他没少跟人交过手,算得上一名悍勇之将。但像程名振这样的疯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死在一个正常人手里,他还不觉得那么委屈。可死在一个疯子刀下,却无论如何也不值得。

    越是着急,他越提不起回头迎战的心思。甚至连刘家军的军纪都忘掉了,只想早点把背后的疯子甩掉,早点逃回自家大营去报信。三十余里的路程转眼即跑了将近一半,远远地,他看见数匹坐骑迎了过来,跟在其后,还有大团大团的烟尘。

    是救兵,主营的救兵终于闻讯赶来了。“救命——”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刘大壮扯开嗓子嚎叫。带队的将领楞了一下,很快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局势。把令旗交给自己身边同僚,他带领几名亲兵,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来。

    “救——!”刘大壮狂喜,尖叫。叫声只发出了一半,却噶然而止。失去头颅的身体被战马带着向前继续冲了数步,喷出一股殷红的热血,软软地掉进了路边的泥坑。飞在半空的头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般,打了几个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迎面赶来的刘家军大将高雅贤收刀,带马,恨恨地向地面啐了一口,“胆小鬼,净给老子丢人!”骂罢,他抬起头,用兀自滴血的刀尖指向程名振,“高某在此,想拼命的,尽管放马过来!”

    程名振胯下的坐骑乃一等一的宝马良驹,战场感觉十分敏锐。看见对面人多,立刻主动放慢了速度。待高雅贤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家麾下将领的脑袋,也恰恰停稳了脚步。

    猛然看见一个无头的尸体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倒了下去,程名振微微一愣,通红的双眼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他又像被夺走了食物的老虎般怒吼起来,双腿一夹马腹,抡着刀奔高雅贤冲去。

    “我要杀了你!”伴着疯狂的吼声,一人一马迅速扑到。高雅贤本来以为自己阵前斩将的行为能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却没想到程名振根本没有被镇住,反而变得愈发疯狂。心里暗叫一声苦,举起刀来,仓促应战。

    “当啷!”二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相碰,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高雅贤将身体扭了扭,顺势撤回横刀,迅速抹向程名振的大腿。

    这是他多年在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精妙招数,根本不给敌人招架的时间。只要一刀抹中,即便不卸下对方半条大腿,也会使其因为伤势过重而退出战斗。谁料程名振对切向自家大腿跟儿的利刃看都不看,嘿嘿冷笑着,反手将兵器抽向高雅贤的胸口。

    二人的坐骑都已经再次冲起了速度,只要被兵器劈中,无论谁快谁慢,少不得身上会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之后程明振也许会因为大腿被切,流血而死。胸口上被抽了一刀的高雅贤恐怕也活不了几天。这种以命换命的赔本买卖可是没人愿意做,不得己,高雅贤将已经抹出去的刀锋迅速回撩,“当啷”又是一声脆响,赶在自己胸口被劈中之前将程名振的兵器磕了出去。

    二马错镫,两人彼此迅速拉开距离。程名振身后追的是刘大壮的侍卫,见到自家主将被正了军法,吓得惨叫失声,一哄而散。高雅贤身后跟的却是他自己的嫡系,看到有机可乘,纷纷催动坐骑围拢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程名振如同疯虎,毫无畏惧地冲入人群,长刀挥舞,泼出一片血光。四名亲信紧紧跟上,抛下尚在发懵的高雅贤,护住程名振的后背。几名距离他们最近的刘家军侍卫纷纷从坐骑上掉下,周围空间瞬时增大,完全凭着多年养成的本能,程名振拨转战马,再度狂吼着冲高雅贤冲了过去。

    四十余步之外,高雅贤也堪堪拨转了马头。看到程名振切瓜砍菜般杀自己的亲卫,怒不可遏。双腿猛磕马镫,高速向程名振对冲。

    四十步的距离,对战马来说只是两个呼吸的事情。眨眼间,二人已经又杀在了一处。程名振一刀力劈,逼得高雅贤自保。随后又是一刀斜砍,拼着跟对方玉石俱焚。战马错身之际,再来了一记脑后摘金,硬生生抢攻了三招,连半分还手的机会也没给对方留。

    两个人的身影再度错开,高雅贤的额头上立刻见了汗珠。在他记忆中,当年于窦建德麾下,程名振本来是个谦谦君子。为人低调,说话和气,如果不刻意将其那些骄人的战绩与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话,大多时候,其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名书生,而不是武将。所以跟程名振交手,高雅贤心中有十足的获胜把握。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谦谦君子发起疯来,居然比江湖莽夫还不要命。

    马蹄声由急转缓,又逐渐转稀。数十步外,程名振带着自己的四名亲兵第三次拨转坐骑。他轻轻转了转头,仿佛在观察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刀尖猛地冲着高雅贤所在放向一指,“走,跟我杀了他!”

    四名亲兵微微一愣,互相看了看,迅速夹紧马腹。五个人,排成一个小小的攻击三角,第三次朝着百倍于自己的敌军冲了过去。

    此番出动,高雅贤是为了接应自家的运粮队。因而身边带足了人手。虽然半路上闻听警讯之后,紧赶慢赶,将队伍跑得唏哩哗啦。但眼下迤逦追在身边的,却还有三四百号。见到五名敌军居然敢对自己这边几百人三番五次发起进攻,登时有了被羞辱的感觉。不待高雅贤法令,众将士催动坐骑,一拥而上,将程名振几个团团围住,横刀齐挥,恨不得立刻将他们剁成肉酱。

    程名振急劈两刀,劈翻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将敌军劈开一条缝隙,硬生生从当中挤了进去。四名侍卫两人一组,紧跟在程名振的身后,左劈右挡,将敌军的缺口迅速扩大。“我要杀了你!”程名振疯狂地大吼,刀刃从一名敌军的脖颈上扫过,留下一个无头的尸体。血光从死者脖颈喷出来,瞬间溅起了三尺多高。他的身体恰恰从旁边掠过,从背后的披风开始,一直到战马的尾部,被染成了一片通红。

    踏着敌人的血泊,四名侍卫紧紧跟上。刀分左右,砍向沿途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高雅贤的亲信纷纷落马,厉声惨叫。程名振对身边的喧嚣充耳不闻,策马撞翻一名对手,紧跟着用长刀砍开一顶头盔,不管头盔下那个人的死活,他挥刀又切断了另外一人的胳膊。战马过处,留下一条湿淋淋的血路。

    五个人,居然在数百敌军之间,杀进去四丈有余。周围的刘家军骑兵被杀得寒毛直竖,一时间,竟然鼓不起继续上前围殴的勇气。高雅贤羞得满脸通红,亲自挥舞着横刀迎了上来。这次,他终于抽空还了一刀,然后在二人分开之际,将愤怒发泄在了程名振背后的侍卫身上。

    可怜的侍卫武艺不如高雅贤远甚,被劈落马下,然后被其他敌军乱刃分尸。程名振那边也砍倒了高雅贤的两名侍卫,继续向前突进了半丈有余。又一名侍卫惨呼着掉下坐骑,然后奋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挡住程名振等人的战马后。敌军如洪流般迅速淹没了他,程名振带着其余两名侍卫,从战团的另外一端透阵而出,然后缓缓带住坐骑,拨转马头。

    毕竟不是铁打的躯体,此刻,程名振身上迅速染满了血迹。分不清哪些他自己的血,哪些来自周围的敌人。一丝丝痛楚的感觉渗透过他的肌肤,慢慢唤醒了他疯狂的灵魂。回头看了看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他惨然笑了笑,“还有力气么?咱们好像被人堵住了!”

    “是咱们把敌阵杀了个对穿!”剩下的两名侍卫当中,个子稍高些的那个抹了把脸,大笑着回应。“教头,刚才咱们五个人,杀穿了几百人的大阵!”

    “是么?”程名振自豪地咧开嘴巴,露出猩红色的牙齿。到底怎么陷入重围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回想起来,好像是一个姓王的家伙侮辱了鹃子,然后自己开始追杀他。杀来杀去,就杀到了这个位置。

    这可不是一个主将该做的事情。不过,后悔好像也有点儿来不及了。皱皱眉头,他又昂首大笑,“呵呵,有点意思。对面好像有好多人啊。那边和还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怎么着,先喘口气,然后咱们再杀出去?”

    “听教头的!”另外一名个头稍矮的侍卫身上已经多处负伤,肉像嘴唇一样从铠甲下面翻了出来,“咱们锦字营兄弟,怕过谁来!”

    锦字营,好遥远的一个名字。程名振清楚地记得,自己刚进巨鹿泽那会,鹃子的营寨打的就是这个旗号。此后,鹃子把锦字营交给了自己,任由自己将其合并,筛选,成了后来的锐士营,洺州营。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信口胡诌出来的那些阵法,兵法是否有效?从来没怀疑过,自己随手比划出来的未来是否真实?

    而鹃子,则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女人,放下刀,拿起剪子和针线。虽然她做出来的衣服,几乎从来没合身过。虽然她做出来的鞋子,基本上都是一只脚大,另外一只脚小。但在那段冰冷黑暗的岁月,她的眼睛里,留着自己在世间唯一的温暖。每当自己挥刀军阵中呐喊冲杀之时,想起家中盼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了力气。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有那道关切的目光在,自己就能劈开一条道路。鹃子,你还在看着么?你看着,看我万马军中往来驰骋。看我万马军中轻狂为你。

    “杀!”程名振吐出一口血沫,刀尖再度指向正在结阵的敌军。“杀光他们!”两名侍卫大声回应,策动战马,护住程名振的后背,不离不弃。

    他们是锦字营的人。七当家将教头的性命交托给他们。七当家在看着,他们不敢辜负。

    “好一条汉子!”看到程名振又策马杀了过来,高雅贤忍不住低声赞叹。军粮得失,到现在基本已经不用想了。既然押粮官刘大壮被程名振像撵兔子一样撵到了十余里之外,那批军粮肯定颗粒无存。庆幸的是,程名振不小心也落在了自己的网中。杀死他,就等于替刘家军拔掉了插在背上的一根毒刺。

    几百名刘家军骑兵潮水般围拢上前,有一点点痛惜,下手却毫不容情。

    程名振如一叶小舟,在人海中跃起、伏下,伏下、跃起。他知道,杜鹃一直在看着,从馆陶县外初次相遇那一刻,直到现在。双眼脉脉,嘴角含笑。

    又是春天了,巨鹿泽中的桃花又该开了吧。

    每到春来,笑容还依旧。

    就在此时,王飞和张瑾二人带着五十余名侍卫也赶到战场。看见自家主帅遇险,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这五十余人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又配齐了大唐国制式铠甲和兵器,因此一发起攻击,立刻在战团外围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好不容易才将程名振困住,高雅贤怎舍得让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走。挥动令旗,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去封堵王飞和张瑾。重围中的程名振感觉到身边压力一松,沉声怒喝,挥刀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刘家军士卒,然后纵马前跃。

    胯下突厥良驹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高高跳起半丈,马蹄落处,恰是敌方一匹坐骑肋骨。那匹青黑色的河北马吃痛不过,悲鸣着摔倒,将来不及脱离马鞍的主人甩在旁边,任由其他几匹高速冲过来的战马踩死。程名振借助马力,轮开长刀,在身前画出一道圈子。血光四溅,又两名刘家军骑兵被砍得筋断骨折。

    几名刘家军骑兵看到机会,从背后向他发起攻击。跟上来两个侍卫拼死抵挡,精疲力竭,被乱刀砍到了马下。程名振猛然转身,战马前冲,刀却砍向了与战马相反的方向。一杆已经递到他后背的马槊被撩飞,另外一杆马槊在他的腋下擦过,挑起一连串血珠。程名振夹住槊杆,刀锋顺势横扫,几根手指落地,持槊者丢下兵器,抱着胳膊惨嚎。

    周围的刘家军士卒也杀红了眼,个个奋不顾身。程名振挥刀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砍落坐骑,却被另外一个人从马鞍上跳过来,死死抱住。“滚!”他低声怒喝,奋力扭动身体,试图将对方甩落马背。已经豁出性命去的刘家军士卒被甩得身体在半空中盘旋,两腿乱蹬,双臂却始终不肯松动。

    一杆长槊带着风声刺来,程名振躲避不及,只好向旁边歪了歪,同时用胳膊拨了下抱着自己的那个亡命者。三尺多长的槊锋将抱着他的刘家军士卒捅了个对穿,去势未尽,借着战马的冲击力捅入了他的大腿。

    一阵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程名振咬紧牙关,将刀交于左手,反手一刀,砍断槊杆。然后右手从大腿根处拎起被自己人刺穿,尚在挣扎的敌军,当做盾牌,单手抡了出去。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珠与碎肉飞溅。至少四五件兵器同时击中了肉盾,半空中将其捅成了破抹布。

    趁来袭者被濒死者的惨嚎吓得一愣神的瞬间,程名振丢下长刀,双手抓住刺在自己大腿之上,入肉数寸的半截马槊,奋力向外一拉。剧烈的疼痛让他晃了晃,差点没有从坐骑上掉下。半截血淋淋的长槊被他硬从肌肉里扯了出来,当做横刀,四下挥舞。

    “来啊,杀我!”他大声呼喝,脸上,手上,身体上,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周围正冲来的刘家军士卒看到此景,居然被吓得楞了一下,居然本能地将马头拨歪了数分。

    这个因为训练不足引起疏忽让程名振再度从死亡的边缘上逃过了一劫。趁着敌军被吓得愣神的瞬间,他单腿奋力敲打马镫。胯下的枫露紫立刻领会的主人的意图,前蹄高高扬起,四下乱踹。将靠近的敌军战马逼开空隙,然后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程明哲一手扶在马鞍上,另外一只手左右挥舞。到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好在敌军也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破了胆子,向上冲的动作稍慢了些,居然被他贴着马头跑过,径直冲向了王飞和张瑾。

    “护住教头!”王飞和张瑾二人也杀得浑身是血,配合砍翻身边敌军,硬将程名振接了过来。身边的侍卫纷纷拨转马头,像蚂蚁般朝三人处汇拢,迅速围成个小圈子,将程名振死死护在核心处。

    高雅贤的脸的变成了紫黑色。一半是由于愤怒,一半是由于羞愧。十数倍于敌的兵力如果还让程名振逃出去,今后河北这片土地上,他姓高的就不用混了。把令旗一摆,他迅速调整部署,放混战中的敌军与程名振汇合。然后又迅速一摆令旗,带着全部兵马列阵堵住了众人的退路。

    “今天这仗,打得过瘾!”程名振忍住一阵阵袭上头颅的困倦,强笑着对大伙说道。

    “嘿嘿,当年替窦建德扛长活时,老子就看姓高的不顺眼了。早想教训他一顿,就是没捞到机会!”王飞伸伸胳膊,大笑着回应。经历了刚才的苦战,他和张瑾最初所带来的五十几人已经剩下不到二十,并且个个浑身是伤。但此时决不能说什么丧气话,否则,军心一溃,大伙就只能任由敌方宰割了。[1]

    “就是么?直娘贼,老子忍了他好多年了!”张瑾也凑上前,抹着脸上的血迹说道。他从来一脸严肃,今日突然间说起了笑话,脸上的皮肤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仿佛被人欠了几百吊钱一般。

    众侍卫对王飞的话没多大反应,却被张瑾脸上的表情逗乐了。用兵器指着他,纷纷笑个不停。

    二十余步外,高雅贤带领麾下兵马团团围作了一个大圆圈。见到了山穷水尽之际程名振等人兀自谈笑风生,不禁在心中暗叫了声佩服。挥手命护着自己的亲兵让开一条缝隙,缓缓地把身体露了半个出来。

    “程将军,你我也算是故交。”唯恐距离太近,又被程名振暴起搏命。高雅贤在人群中探出半个身体,笑着劝告。“念在当年的情分上,我不想伤你。投降吧,从今往后,所有恩怨咱们一笔勾销!”

    “勾销?”程名振将马头拨向高雅贤,试图靠近些寻找机会。但看到对方早有防备,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打算。“说得轻巧,血海深仇,是说勾销就能勾销的么?高将军,你可尝过自己的亲人被杀,生离死别的滋味?”

    “不过是一个女人!”高雅贤笑着摇头,很是为程名振的冲动觉得不值。今日如果不是对方一时糊涂,绝不会陷入困境。这种冲动他从前不会有,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有。“死了一个,再娶一个便是,今日……”

    “住口!”没等高雅贤把话说完,程名振眼睛已经又红了起来,剧烈的疼痛从大腿根部一直冲上脑门,却无法让他冷静。“妻子死了可以再娶,老娘死了也可以再找一个么?你高雅贤的老娘,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畜生!

    “你!”高雅贤被骂得面红耳赤。心中恨不得将程名振立刻揪到面前,千刀万剐。但想想刚才那短短半柱香功夫自家弟兄所付出的代价,又尽最大努力将怒火压了下去。只要骗对方束手就擒,报复的机会多着呢,不在这一时片刻。咬了咬牙,他故作体谅地回应道:“高某看你是条汉子,才好心劝你。你不肯投降也就罢了,何必口出恶言?今日我所带兵马是你的十倍,后面陆续还有弟兄赶过来。即便你武艺再高,估计也插翅难飞了。你自己放不下个人恩怨,死就死了。难道就忍心让这么多对你忠心耿耿的弟兄为你陪葬?!”

    “陪葬?”程名振冷笑,歪过头来,目光从弟兄们脸上扫过。

    不用他问,王飞将肩膀先前一递,笑着说道:“教头别听他放狗屁,咱可是锦字营出来的!谁都能放下仇恨,但是咱这辈子不将刘黑闼,董康买碎尸万段,绝不罢休!”

    “我也是瑾字营出来的!”张瑾摇了摇头,正色回应。

    “我也是!”“我也是!”几名侍卫板着脸接口。

    “俺虽然不是瑾字营出来的。当年在巨鹿泽练兵时,七当家亲手熬的绿豆汤,也没少喝!”队伍最后,一名虬髯大汉笑着说道。“这个仇若是放下,俺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程名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向大伙点了点头,然后将面孔再度转向敌军,“你都听到了,高大当家?!要我放下仇恨容易,你让刘黑闼、董康买,王小胡,还有你们这些双手上沾满血的家伙,回去吧自己的老娘,老婆全杀了,把首级送过来!念在昔日同僚一场的份上,程某便饶你们不死。否则……”

    他忍住一阵阵晕眩,咬牙切齿,“否则,程某这辈子,就要把你一个个抓住,亲手杀掉。给我娘,给我妻子报仇!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个人没死,就绝不罢休!”

    虽然对面只有二十几号人,高雅贤心头却陡然涌起一股凉气。不想听程名振继续说下去,他用力摆动令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报仇!弟兄们,冲上去将他给我剁碎了!”

    “诺!”众军士也被程名振恶狠狠的表情和话语弄得胆寒,答应一声,带马前冲。双方刚刚发生接触,不远处,猛然间又传来一阵低沉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高雅贤微微一愣,忍不住回头向鼓声来处张望。只见北方的天空中浓烟滚滚。浓烟下,却有数道黄尘,迅速逼近。不是正冲着自己这团兵马,而是分为左右,向大伙的退路包抄了过去。

    “敌军?”第一时间,高雅贤惊愕的想道。“他去那边干什么,切断我跟大营的联系?”

    抱着与高雅贤同样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个人。大伙为了前来接应运粮队,一路上跑得唏哩哗啦,把步卒全都抛在了后边。如果敌军轻骑以优势兵力冲过来,切断自己跟步卒的联系。今天这仗恐怕不是大伙将程名振包了饺子,而是被程名振里应外合,中间开花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敲越急,越传越近。大队骑兵带起的烟尘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越过正在交战的人群,在官道南方慢慢相会靠近。

    黑烟已经起来那么高了,粮草被烧已经是必然。只为了跟程名振拼命,就要冒着被敌军包围杀死的风险,恐怕有些不值。心里一犹豫,刘家军将士向上冲的愿望便不再如先前般热切。被程名振和王飞、张瑾等人并肩一冲,居然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缺口。

    缺口处,刘家军士卒纷纷退避,程名振在侍卫的簇拥之下溃围而出。一直冲出百余步,听见背后的马蹄声甚是稀落,他用力一带坐骑,毅然停止脚步,拨转马头。

    “啊!”少数几个兀自紧追不舍的刘家军士卒没来得及调整坐骑,被程名振等人包了个正着。刀砍槊捅,斩于马下。

    二十几名浑身沾满血的侍卫跟在程名振身后,背靠着远处渐渐接近的烟尘,冲着高雅贤重新摆成一个攻击队列。“过来,今日不死不休!”程名振单手拎着半截抢来的马槊,大声向对方叫阵。

    还在犹豫是否继续上前追杀敌军的高雅贤楞了一下,实在吃不准这场冤枉仗再打下去,究竟会鹿死谁手,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弟兄们停止了攻击。

    “今日……”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已经快要在他背后合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高雅贤先回头望了望,非常不甘心,却本能地想在逃离之前放下几句狠话。“今日算你走运,姓程的,咱们……”

    “咱们两个之间,早晚一个人会死在另外一个人刀下。”程名振将半截马槊举起来,冲天发誓,“今日程某在此立誓,你,刘黑闼,董康买,还有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我就等着!”高雅贤担心退路被切,也没勇气跟程名振继续纠缠,向地上啐了一口,愤然拨转坐骑。

    刘家军将士纷纷跟上,追再高雅贤身后向远方遁去。真的要不死不休么?想起程名振发誓时满眼的仇恨,有人忍不住悄悄回头张望。

    北方,焚烧粮食而产生的浓烟扶摇直上,将大地与铅灰色的天空接连起来。火苗将烟尘和云底都燎成了暗红色,彤云中,仿佛有一个怪兽顺着浓烟走向了人间,浑身披着暗红色的血迹,张牙舞爪!

    烟尘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王二毛带着几十名壮汉,拼命敲打着数面战鼓。在他们身后,几十名骑兵拖着临时用柴草扎成的扫帚,在野地里往来驰骋。

    用诡计将高雅贤吓跑了。他的阴谋得逞。但此刻再王二毛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往日的平和。

    逃了没多远,高雅贤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大当。拨转坐骑,再度冲着刚才的战场扑将过来。只可惜为时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转瞬之间就在洺州大地上销声匿迹。任高雅贤带人翻遍了战场周围二十里,也是连个人影子都找不见。

    粮食被烧了,人也丢了。带着一肚子懊恼,高雅贤垂头丧气地回营缴令。刘黑闼忙着调遣兵马防范唐军渡河,听完汇报后倒也没怎么难为他。但很快,高雅贤自己就发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自从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现身后,连续十几天,各地都有被洺州营袭击的消息传来。这些熟知襄国郡地形的“流寇”结成小队,或者趁当地守军不备,混入县城,杀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两边,打劫刘黑闼手下好不容易从百姓嘴里扣除来的那点粮草辎重。刘黑闼几次派兵去征剿,都一无所获。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着其军中战马数量多的优势,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则根本不够给洺州营塞牙缝。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颠倒了过来,到最后只给刘黑闼剩下一地尸体。

    而刘黑闼还不能抽调太多的力量去解决这根背后芒刺。在漳水河对面的秦王李世民仿佛跟程名振二人之间早有默契般,不断向刘家军施加压力。唐军中装备了大量的床弩,隔着河,就能射得对岸站不住人。而唐军的辎重营更为厉害,居然不顾漳水河春汛在即,随时都可能泛滥的危险,于河东岸搭起了十几座浮桥。在床弩和脚张强弓的掩护下,每天,那些浮桥都会向西岸延伸数尺。一旦其桥头搭上西岸的河滩,除了决一死战外,刘黑闼已经无第二条路可选。

    等待的日子最为难捱。有时候,刘黑闼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后退数里,早点把李世民给放过来。他手中的军粮已经见底儿,即便春汛到来之前唐军依旧不能过河,到了夏天,将士们也会因为缺粮而溃散。而程名振这个狗贼,还在不断地骚扰着他的后方,将最后一点刮地三尺弄来的粮食给劫走。每当运粮队被劫的消息传来一次,刘黑闼就明白悬在自己头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会有一天那把刀将砍掉他的脑袋,他宁愿那一天来得早一些。

    程名振给刘家军带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尽管刘黑闼下令封锁了消息,随着军粮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们还是听到了有关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报仇,将欠下血债者全部杀光的流言。本来,刘家军造反,是为了替窦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视、压榨的河北豪杰讨还一个公道,现在这样一来,却成了刘黑闼与程名振两个间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况下,大伙士气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发现一直支撑着大伙的所谓国恨不过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没有人甘愿为与自己无关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刘黑闼在军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泽还不到一个月,漳水河东岸的浮桥也与西岸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刘家军已经人心惶惶。每天夜里,都有人冒着被抓回来当众吊死的危险,从军营里逃走。不少将领都半公开地抱怨,说董康买当初不该杀红了眼,连女人都不放过,以至于惹下程名振这个九头蛟。试问在这襄国郡的大地上,谁对一草一木能比九头蛟更熟悉?所有屯田点几乎都是他亲手建立的,里边的百姓对他比对自己家人还要亲。所有山川道路,他几乎都亲自勘察过,并且对其了如指掌。在地利与人和都无法掌握的情况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能怪我么?”董康买一次次被人埋怨,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跑到刘黑闼面前,请求对方为自己主持公道。“那女人就像个疯子般,连砍了我二十多个手下。我当时不下令乱箭射死她,难道还把脖子伸过去让她接着砍?”

    “他们也是心里头不痛快,随便抱怨几句罢了!你别理他们,话又说不死人!”刘黑闼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疲惫。应大伙的要求,他已经正了名号,自立为汉东王。但这个辉煌的头衔并没能让弟兄们士气提高多少。相反,军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当初他煽动大伙造反,根本就不是为了替窦王爷讨还公道,而是切切实实地为了谋取自家江山。

    刘黑闼无法堵住别人的嘴,也懒得替自己再辩解。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涂抹的,如果他战败了,恐怕将要背负更多的罪名。如果他侥幸打败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认河北的割据现实,并且以帝王之礼厚葬窦建德,那些谣言自然会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刘黑闼也不希望这个时候,董康买再因为别人背后的几句议论,就挑起没必要的争端。大伙现在是一根绳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即便没有程名振那句要将大伙赶尽杀绝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里,难道谁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看看单雄信是怎么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结局,难道谁心里还能存着大唐皇帝会突发善心,既往不咎侥幸的念头?

    他这番好意,显然不能被董康买所理解。见对方依旧一味地和稀泥,董康买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别怪我不尊重你。从今往后,再让我听见谁背地里嚼蛆,我就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你看着,我说到做到!”

    “老董!”刘黑闼猛然转身,花白色的胡须上下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嫌咱们的麻烦不够多么?”

    “正因为麻烦多,才要快刀斩乱麻!”董康买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刘黑闼对视,“敢私传谣言,扰乱军心者,杀!临阵不前,贪生怕死者,杀!保存实力,不顾同僚者,杀!处事糊涂,放走强敌者,更该杀!还有私藏军粮的,杀!放任属下逃走的,杀!妄议战局胜败的,杀!与李家眉来眼去的,杀!……”

    接连说了十几个杀字,他说得两眼通红,蜷曲的胡子上面布满吐沫星子。望着其狰狞的模样,刘黑闼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冷笑着问道,“杀,好,杀就杀。都杀干净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给我一刀,拿着大伙的脑袋请功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个不知……”董康买气得大叫,上前数步,就想抓住刘黑闼的脖领子理论。周围的侍卫见状,立刻一齐拔刀出鞘。董康买听到背后的利刃磨擦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已经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挥下来,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当断不断,早晚招祸!”

    “退下去,没你们什么事情!”刘黑闼一竖眼睛,将自己的侍卫斥退。然后笑了笑,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还能有比眼前战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则,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们也难免会心里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谁嘀咕,我就……”董康买又想放狠话,意识到自己失态,咧了下嘴,换了种相对缓和的语调说道,“我还怕他们嘀咕么?你说得对,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还是早做决断,这么一味死挺,总不是个办法!”

    “我也为此烦着呢?”见董康买退让,刘黑闼也不再追究他失礼,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唐军虽然强大,但只要弟兄们肯齐心协力,春汛之前,我保证他们过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结束的那一天。襄国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况对咱们也越不利!”

    “是啊!”说起眼前的战局,董康买也觉得气馁,“阿史那家族的建议,不知道你怎么考虑的?我觉得他们开出来的条件不错。罗蛮子正忙着跟高句丽人对峙,怀戎和昌平之间,刚好有个空档!”

    “那样,恐怕我就太对不起头上的这‘汉东王’三个字了”刘黑闼喟然长叹。关心着河北战局的,不止是当事双方。远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试图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潜入中原,暗中联系上了刘家军的将领。董康买和王小胡两个都有胡人血统,所以觉得突厥王庭开出来的条件很诱人。而高雅贤等汉族将领,眼下则宁愿做一个战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给突厥人当鹰犬。

    刘黑闼本人,则始终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北方地广人稀,博陵军和幽州军最近又分别被高句丽及靺鞨所扰,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够的把握从博陵军和幽州军两大势力交界处穿过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彻底付于流水了。日后别人再提起他刘黑闼,不会再认为他是敢于替窦建德报仇,有担当,有魄力的硬汉子。而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利用窦建德的死和弟兄们心中的不平,铤而走险的一个奸雄!

    对于刘黑闼的顾忌,董康买认为根本不值得一提,“汉东王,不就一个名号么?活着总比死了强。况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们又不是第一个做?他李渊,当年不也是认了突厥人当干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刘黑闼又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与很多北国人一样,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之乱后,他的血脉中,也是胡汉混杂。所以内心深处对胡汉之分看得并不是很重。然而,万一他认可了董康买的看法,以对方那张大嘴巴,肯定无法保住秘密。那样的话,刘家军中就要有一半的将领会愤而离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经败了。

    正犹豫间,军帐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刘、董二人迅速抬头,看见高雅贤浑身是水,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

    “下暴雨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没听见!”心里多少有点儿虚,刘黑闼主动找话。

    “下了好一阵子了。还打了好几个响雷!”高雅贤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大声回应。看到董康买也在场,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我刚才去河边巡视,发现唐军居然在冒雨修桥。修得最快的那座桥,桥面距离河岸已经不足一丈了。咱们这边,有些地方水很浅。如果唐军冒着被冲走的危险强渡的话,一丈宽的距离,游不了几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着人家修?”董康买毫不犹豫地一眼瞪还回去,同时大声提醒。

    “弟兄们放箭阻拦,河上风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贤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刘黑闼汇报,“强弩还凑合。但咱们军中强弩太少了。根本压不住对方!”

    “我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闻听此言,刘黑闼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军帐外走。

    外边的雨下得极大,就像瓢泼一般。如果雨按照这个势头持续下去,用不了两天,漳水河对唐军来说就会变成天堑。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抢修浮桥!

    “天不亡我!”刘黑闼用力握了握双拳,仰头大笑。笑罢了,将大手一挥,豪气满怀地说道:“把各营的强弩全调上去。能干扰多久是多久。春汛马上来了,看姓李的有没有本事跟老天爷斗!”

    “只要春汛下来,咱们就可以掉过头去,先解决掉姓程的!这回得小心点,派个胆子大的人领兵!”董康买也很是兴奋,在暴雨中挥舞着拳头,大声提醒。

    这么明显的嘲讽,高雅贤怎可能听不出来。但难得一次,对方没跟他纠缠。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刘黑闼的衣袖,焦急地说道:“汉王且听我一句。我觉得此事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法!”刘黑闼回过头,笑着询问,“你先别急,让我把兵调遣完了再说。老董,你麾下擅长射箭的人多,赶紧全派到河边去。顺便通知其他几位弟兄,让他们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来,别再藏着了。顶过了这两天,我请他们喝酒!”

    “唉!”董康买高兴地带应。刚要转身,猛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来,将不远处一株老树劈了个粉碎。

    “保护汉王!”高雅贤大叫一声,飞身将刘黑闼压在了泥坑中。周围的亲卫蜂拥而上,尽管被不测天威吓得脸色煞白,却依旧在刘黑闼周围搭了道人墙。

    “没事,没事,不就打了个雷么?谁还没见过打雷!”刘黑闼白着脸,从水坑中爬起来,奋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调兵。老高,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下回,别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爷到底想怎么着!”

    董康买接令跑远。高雅贤急得直搓手,“汉王,你听过说句话啊。李世民这这个节骨眼上冒雨修桥,实在蹊跷……”

    话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滚过。随即,河岸放向传来了震耳的喊杀声。“报,汉王,唐军从浮桥上强攻过来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从雨幕中冲出来,在刘黑闼面前扑倒,“前锋已经登岸……”

    “什么?这么快?”刘黑闼一把扯起报信者,同时狠狠横了高雅贤一眼。作为军中大将,刚才既然发现唐军有抢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图,就不该离开河岸。派什么人往中军送信不成?还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赶来卖乖?‘

    “他们没等桥修完,就跳进了河里。有一段水浅的地方,已经可以淌着走!”小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汇报军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挂来!”接下来的话,刘黑闼已经无需再听,将手一伸,冲着亲卫们命令。

    他武艺过人,在以往的窦家军中就没遇到过对手。这次,亦想凭着个人的勇武来唤起大伙的士气。高雅贤向旁边退开几步,犹豫了一下,又咬着牙走上前,抓住刘黑闼的胳膊,“此事蹊跷。你想想,李世民为什么不早点抢渡,偏偏等着汛期来时才抢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冲下来,淹没了他的大军么?”

    刘黑闼被问得一愣,转过头,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贤。“什么意思,你快点说?”

    “我只是推断,不敢确定!”高雅贤本来就不是个勇敢的人,否则当日也不会上了王二毛的当,在胜券稳操的情况下,被对方用疑兵之计给惊走。此刻被刘黑闼刀锋般的目光一盯,心里更觉得犹豫,“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动我都仔细琢磨过。汉王发现没,他好像一直在围着洺水、平乡、肥乡三地打转,从没走远过。”

    “那又怎样?他还敢带人冲我的大营不成?”刘黑闼一边在亲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边不耐烦地追问。

    “我听说,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坝,都是他们夫妻当年带人修补过的。”高雅贤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没把握,但我有点儿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来回摇晃。刘黑闼的脸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顾不得河岸边的震天喊杀声,三步两步跑回了中军。将悬在帐壁上的舆图一把扯下,扑在地上,仔细观瞧。

    这份舆图,也是程名振的当年替窦建德绘制的。上面山川河流标记极为清晰。眼下,李世民带领唐军驻扎在漳水河的东岸,刘黑闼自己带领大军驻扎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离刘家军大营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国郡的另外一条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于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滥,冲得夹在两条大河间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亲自带人重修了堤坝,才造就了漳水与洺水之间的万顷良田。

    “你怎么不早说!”伸手推了高雅贤一把,刘黑闼大声抱怨。他一直在盼着春汛,因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涨,阻断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这些天来,程名振一样在盼着汛期的到来,因为咆哮的洺水,刚好可以助他兑现,当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马带上,一定抢在程名振之前,到达洺水堤坝!”又一声惊雷炸响,将刘黑闼的咆哮吞没。再顾不上什么王家威仪,他揪住高雅贤的脖领子,大声命令。“如果这次挡他不住,你就不用回来了。咱们,咱们一道等死。李世民过了河,咱们要死。李世民不过河,咱们一样得死无全尸!”

    “嗯!”高雅贤点点头,转身出帐。是不是带足了兵马的程名振之对手,现在他无法考虑。他们现在只想早一步赶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扑了个空,验证了自己刚才不过是疑心过重,被董康买等人看笑话,也好过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骑兵冒着雨赶,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当遥遥地看见了雨幕后那座青黑色的堤坝之时,高雅贤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程名振不在堤坝上。那他会在哪里?他这些天来狼一般于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为了此时么?

    “咔嚓!”一道闪电劈落,照亮远处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经下来了,作为巨鹿泽的重要水源和汇入漳水下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洺水河向来涨得比漳水早。黄色的水流夹着石块,朽木,卷起一道道惊涛骇浪。在频繁的撞击之下,那些石块和木头都冒着热气,仿佛开了锅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贤无心思观赏这自然界里难得一见的景象。从身边抽出令箭,交给自己的义子高亮,“回去向汉王汇报,洺水大堤安然无恙。老子这几天就盯在这了。让他放心对付李世民!”

    “诺!”高亮轻轻一躬身,拨转马头,冲入雨幕。望着对方那矫健的身影去远,高雅贤慢慢又转过头去,再度观看不远处的堤坝。看得出来,重修堤坝时,程名振很是用心。相当长的一段堤坝,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头加固过。“这种堤坝,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带着几分欣慰,高雅贤苦笑着想。“如果当初董康买别那么狠就好了,程名振当年凭着此堤活人无数。重修这条大堤时,恐怕他也没想到会用来杀人……”

    正冒着想着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那是什么?”电光石火间,高雅贤在堤坝上看到几个黑漆漆的东西。没等走近观看的弟兄们回来报告,他的心脏猛然缩紧了一下,瞪圆眼睛,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亲兵问道:“小亮子呢,已经走了么?”

    “少将军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亲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贤发出一声惊呼,拨转坐骑就要亲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滚滚雷声背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上当了!”高雅贤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刘黑闼怎可能放心在河岸边跟李世民纠缠?李世民派过河来的,恐怕全是死士。牺牲掉这几千人,却可以用洪流吞没刘黑闼手中十几万大军、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给刘黑闼示警,已经来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后,大队大队的唐军慢慢现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营,还有王君廓的河内军,侯君集的飞虎军。三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悍卒,团团围拢过来,将高雅贤的退路完全封住。

    这些天,那些打着洺州营旗号四处劫杀运粮队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个。刹那间,高雅贤全明白了。在襄国郡这片土地上,他和刘黑闼等人才是外来户。程名振既然当年能在窦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无数办法,躲过巨鹿泽出口的监视。更有无数条隐藏起来,不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带唐军进入襄国。

    所谓漳水河上的浮桥,本来就是个幌子。李世民在开始就没想强渡,而是利用浮桥吸引刘黑闼的视线。其实,他跟刘黑闼一样,都在苦苦盼着,盼着漳水河每年必来的春汛。

    谁给他献上了这样一条绝户计?

    除了背负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国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谁?

    没给高雅贤任何机会懊悔,飞虎军挥舞着横刀,冲破雨幕。深陷绝境,仓促应战的刘家军乱成了一团,被飞虎军直接砍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血顺着缺口处喷射,与天空中的暴雨搅在一起,染红整个地面。

    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却不是最后一滴。

    与飞虎军呈一个锐利夹角,河内军也扑了上来,就像虎入羊群般,将高雅贤的嫡系部属砍到在血泊当中。紧跟着发起攻击的是洺州营的骑兵,他们的动作尤为迅捷,远远地在战场外围画了道弧线,趁着高雅贤的军阵被压得步步后退之时,硬插进了军阵侧后。

    “顶住,别乱!”高雅贤大声呼喝,试图稳住阵脚,然后寻找机会突围。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在三路大军的围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于训练的兵卒如阳光下的残雪般迅速崩溃。左营统军被王君廓劈成了两半。右营统军跪地祈乞降,死于乱刃之下。左右两翼覆灭之后,中军很快步其后尘。高雅贤策动战马,落荒而走,侯君集带领一小队骑兵,紧追不舍。

    “别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老子的马快,追上此人后,自有办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贤听见侯君集冲河堤上叫嚷。他没胆子回头张望,胸口紧紧贴住战马脖颈,双腿拼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当日的那句话,“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暴雨下,程名振策马冲上了河堤。“都准备好了么?”强忍住雨水浸泡伤口带来的眩晕感,他大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钎子早就砸进了石头缝中,只要拔出来,水自己就能把河堤冲垮!”王飞在河堤上抬起头,满脸是水。

    “让所有人别打扫战场了,直接上河堤!尽可能往高处走!”程名振点点头,声音比脸上的雨水还要冰冷。左右亲兵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远处,有无数号角回应。听到号角召唤,河内军,飞狐军,洺州营,在各自的中层将领带领下,纷纷牵者坐骑走向事先选好的高处。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过来,犹豫着,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们,咱们非得这样么?”

    程名振默默将他的手臂推开,没有回应。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乌云翻滚,仿佛一条黑龙在云端游动。记得那年在馆陶县,也是这么大一场雨。为了周家的半吊赏钱,他跟王二毛两个冒着雨给粮食添遮盖,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哀求。

    程名振摇摇头,奋力挥下了令旗。

    当他走出巨鹿泽的那一刻,刘家军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现在,临阵抗命的罪责,谁也承担不起。况且,他也不想承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程名振。心中仅剩的一丝柔软,也随着杜鹃的死,而彻底消失不见。

    王飞带着几个壮汉,奋力拉动缆绳。被缆绳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插入河堤的钢钎慢慢被拔了出来,一股黄色的河水喷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后更多。无数股失去阻挡的洪水从堤坝上的空洞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黄龙的身体越聚越粗,越聚越狰狞。电闪雷鸣中,像破筛子一般的堤坝慢慢颤抖,颤抖,然后轰然塌开一道数丈宽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倾泻而出,扫荡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战场上,刘家军的尸体打个旋,便被混在泥水里冲远了。几匹无主的战马在水中拼命游动,试图逃生,却被激流卷着石块木头反复击中,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尸体。新的尸体和旧的尸体混在一起,咆哮着,冲向远方。

    夹在洺水与漳水之间的万顷良田,从这一刻起彻底化为了泽国。数不清的尸体在洪流中翻滚,流血,将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无论洺州营、河内军还是飞虎军的弟兄,纵使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站在事先选好的高地上,看到这一切,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这是来自天地的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躯显得是那样的孱弱。

    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紧跟着又是数道。

    闪电下,程名振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冥冥中,他看见一个身穿黄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来,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

    “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绝对能帮你实现!”一身黄衣的老家伙笑着,大声许诺。“金山银山,功名富贵还是如花美眷,说吧,只要你说出来……”

    注释:

    [1]扛长活。北方土话,即在财主家当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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