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不渡-3. 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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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际遇

    她认识他近三年。三年里,他身边没有任何亲密伴侣——因为江玄谦有严重的洁癖,熟识他的人都知。

    因为有严重洁癖,江家上下,除了管家和极讲卫生的钟点工之外,再无其他下人。

    因为有严重洁癖,江玄谦生人勿近,但凡有不识相的女子妄想靠近他,下场都凄惨无比。

    因为有严重洁癖,他甚至在回国前就到孤儿院领养了一名小混血儿,因为——“想来我这辈子是和女人无缘了,为了防止江家绝后,钟先生,我们到孤儿院挑个干净的孩子吧。”管家钟先生还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过当年收养睿睿的情景。

    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因为在咖啡厅里见到了当红的网络女神尹娉婷,他打破惯例,从不主动接近陌生人的江玄谦,就这么朝那杯“龙舌兰日出”走去。

    几天后,江海市满城风雨,只因新晋网红和C&J大BOSS的恋情。

    其实一名网红再红,也红不成翻天覆地的效果,可偏偏这回她的绯闻对象是江玄谦——大名鼎鼎的策划品牌C&J创始人,知名设计师付冉的老板,一只手不知包装过多少名人和名牌、策划过多少震惊中外的营销案,最紧要的是——这人万花丛中过,可从来,也没让自己沾过一片叶子。

    可如今竟栽在一名网络主播的手上?

    付冉来到万花庄园时,整个人几乎是震怒的:“我不同意!大BOSS,你不顾C&J的形象跑去泡一名网红,OK,我是员工,我管不着,可下季度的发布会倾注了我们工作室多少心血你知道吗?我花高价请国际名模来走秀,可你现在让一个网红也一起来走T台?来当我新装发布会的模特?呵,我们家T台还真好逛啊,开什么国际玩笑!”

    星期天下午一点钟,庄园里的老管家在睡觉,小朋友在睡觉,末末也在楼上睡觉,而他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谁知一本《易经》没读到两页,刚刚才在电话里试图阻止尹娉婷加入发布会的付大设计师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搭档陆乔久,英文名Joe。

    江玄谦瞥了眼这一双贸然闯入大厅的男女,然后,没事人一样地垂头,继续看他的书。

    付冉气炸了:“大BOSS!”

    “没和你开玩笑,”他将《易经》翻到下一页,不轻不重地说,“这是老板的命令。”

    “可如果我不执行命令呢?”

    “那么,可以考虑离开C&J。”

    “江玄谦!”

    他这才轻蹙了一下眉,却不是因为付冉的不服从。

    可以说,付冉是他与Joe一手捧起来的——想当初,当付冉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设计师时,Joe在伦敦时装周外看到她披着块不知什么风格的破布并自诩为“行为主义”,这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就迅速走到了一起。当然,过程至今复杂得让人难以启齿:Joe一见钟情地陷入了爱河,可这女人用一句“我只是暂时性地对你的好身材感兴趣”,便在那一整夜的“感兴趣”之后,很“行为主义”地准备和Joe撇清关系。天亮说再见嘛,时下人不都是那样的?可表面上时尚到炸裂的Joe骨子里竟一点也不时尚,为了保持联系,竟回来同江玄谦说:“哥你看这市场,服装产业多火啊!不行,我现在就想开家服装公司,捧个超级设计师!”江玄谦哪会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只不过难得看他对一个女人那么上心,也懒得阻止了,随了他去。于是一贯捧别人和别人家品牌的C&J开始捧起了自家产品,服装工作室上了轨道后,在Joe的推动下,付冉的名号开始火遍全世界。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自己也有才华。

    有才华的人多数吹毛求疵,说好听点叫有个性,说难听点,那叫情商低。这不,情商低如付冉,仗着有Joe撑腰,此时正不要命地在大厅里指手画脚,音量高得整栋楼都听得到。

    江玄谦蹙起眉:“楼上还有人在午睡,没有其他事的话,Joe,把你的人带走。”

    付冉简直被气笑了:“大BOSS原来还知道要关心午睡的人!”

    一本杂志被她从包包里抽出来,“啪”的一声,扔到了大BOSS面前的木桌上。色彩鲜艳、图文并茂的娱乐杂志碰到了红茶杯的杯垫,茶水溅出,沾湿了封面上男人英俊的脸。

    那是一对举止亲密的男女——近来被炒得很热的网红尹娉婷正亲昵地挽着江大神的手,旁边再附上一篇混账的配文:“知名策划人与网红主播热恋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回,向来低调的江大神竟没有否认恋情……”

    见鬼的“没有否认恋情”!

    付冉的脾气本来就暴躁,当事人这不在乎的模样更是让她心火直往上蹿:“好,我不说那些没用的,就这个!”她的长指指向了封面上的女人——笑得殷勤又妖娆,向来恃宠而骄的神情里现下又添入了某种小人得志的元素,明眼人随便一看也知道这份“志”来源于谁。

    付冉越看越扎眼:“大BOSS,你明知那网红是末末同父异母的姐姐啊!欺负了她十几年啊!最后甚至还母女同心将她赶出家,可你现在竟然当着末末的面做这种事,良心不会痛吗?”

    谁知都已经被安上这么严重的指控了,禽兽他还是头也没有抬一下:“哦?你觉得那东西我有?”

    “Shit……”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咳,从头到尾只挂着一脸邪笑看好戏的Joe出声了,拽了下付冉的手:“我们末末睡醒啦?”

    声音似在招呼那头的素末,更似在提醒这头的付冉。

    付冉暗叫了一声“糟”,转头,果然就看到好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穿戴完整,抑或,她压根儿就没有睡着也不曾脱过外衣?

    氛围瞬间尴尬。

    一看到当事人,付冉的气焰反倒是蔫了,明明素末神色淡然,一眼也没往那本暧昧的杂志上看,可付冉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侧了侧身,下意识地挡住了那本杂志:“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这么早。”

    “要去一趟学校,约了人了。”素末朝她一笑,走下楼梯时,众人都看到她背了包穿了鞋。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心想结束眼下的剑拔弩张,素末拉了拉付冉:“要走了吗?能不能载我一程?”

    “虽然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走,不过既然你需要我,我这就去开车。”付冉伸手揽住她的肩。

    因为个头高,两人在一起时,她总习惯性地扣住素末细细的肩膀。两名女子两种风格:付冉是高高瘦瘦的欧美风,一米七几的身高,深邃的五官,一身在加勒比海沙滩上晒出的蜜色肌肤,一头长卷发永远散漫地披着或者随意绾成髻;素末则是白,娇小的纤细的白,干干净净的,五官不特别深邃,却也是俏鼻大眼红唇,尤其那一头黑发软软地披到了肩头上,令人挪不开眼。

    其实随便来个人都会觉得付冉看上去更亮眼,可此时的江玄谦只觉得她搁在素末肩上的那只手挺碍眼。

    这下子,他终于抬起头来,往素末的肩头看去。

    对面的Joe贱兮兮地笑了起来:江大神哪江大神,终于舍得抬头了吗?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不过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江大神已经先开口:“慢着。”

    这下不只抬了头,他直接踱步到素末面前,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付冉搭在末末肩上的手:“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一只手习惯性地就要探向她额头。

    可素末却往旁边侧了侧,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没有,这两天没睡好而已。”

    那手堪堪地晾在了空气中。

    “这么酷干什么吗?我哥这是关心你啊。”Joe看到他家合伙人好像挺自然地收回手,在心里狂笑了一阵后,开始打起了圆场。

    当然,虽说是打圆场,可你听这字里行间,哪个字不带着浓厚的幸灾乐祸之意?“你别看我哥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昨天还吩咐老钟呢,说你最近调香调得疲劳过度眼圈发黑,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让老钟给你抓紧时间补一补……”

    “就你话多。”淡淡的来自于沙发的声音,原来是江玄谦退回到沙发上了。

    素末没接这茬话儿,看上去也压根儿没领情,只是朝Joe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声音依旧柔柔的细细的,却不知为何,充斥着冷漠的疏离感。

    “看来小姑娘真的生气啰。”等人走远了之后,Joe笑眯眯地蹭坐到他哥身边,推了推他,“怎么办?”

    江玄谦没理他,又拿起那本《易经》。

    当然,Joe才不会放弃,笑眯眯地往他身边过去:“你说你,没事儿和那网红搅什么?这下把咱末末都给气到了,你看看她那脸色……”

    “什么时候我捧个人还得看她的脸色了?”

    是啊,不用看人家的脸色,可你倒是瞧瞧自己刚刚是什么脸色!

    当然这么打脸的话Joe可不敢当着大神的面直接说,眨了眨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挺委婉地道:“我这不是担心咱末末吗?你看她那小身板弱不禁风,一副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现在再被你这么一打击,啧啧啧……”

    “闭嘴。”

    “行,行,我闭嘴。”Joe使劲憋住笑,端端正正地坐在江大神身边,不一会儿,又斜过眼去瞧大神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表情。

    也难怪付冉总要说这家伙的出身是用来搞笑的。明明是传说中最绅士高贵的英国人,据说他妈妈那边还混了点贵族血统,可奈何为人秉性全遗传了他那来自中国的爸,一笑起来,话一说出来,萌贱萌贱的样子简直白瞎了他那一张帅气的混血面孔。

    “我说哥,”这么静了几分钟,Joe又坐不住了,“讲真咱这样对末末好像不太厚道吧?你看,她两年前才被那个尹娉婷和尹娉婷她妈给赶出来,你两年后又和尹娉婷……”他用两个食指互相点了点。

    江玄谦这才搁下书:“对她好有用吗?白眼狼一个!”

    “什么意思?”

    江玄谦没有说话了。一阵风吹过,窗外万花香又起,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后门口挤进来。

    他转头看向那一片绽得正怒的姹紫嫣红。百合开得清新,木槿绽得娇美,一串红盛得鲜艳又热烈,只薰衣草的那一片,近几天突然少了不少。据钟先生说,是被那小东西摘去做精油了。

    良久才回过头来,江玄谦重新拿起书,淡淡道:“下周回伦敦时把我妈的病例也一起带走,还给Dr. Smith。”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要来呢,现在为什么又要还给我妈?”

    他眼睛眯了眯,看不出是喜是怒,话中意思却是对上了方才那一句“白眼狼”:“你口中‘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丫头昨晚去翻我抽屉了,你说,她想要什么?”

    “什么?你去翻大BOSS的抽屉?找死啊你!”付冉一不小心踩狠了油门又速速踩刹车,只差没撞向前头的车辆,“尹素末,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那头禽兽心机那么重,没准儿书房里就装了百八十个监控器呢!你做事能不能用点儿脑子啊?更何况你就这么确定他真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素末被这一下油门一下刹车晃得七荤八素,知道付冉脾气暴躁,也没急着再说话,等到车子和她本尊都平静了之后,素末才低声说:“这几天难受。”

    “为大BOSS和尹娉婷那事?”

    她摇头,可细细一想也不是全然没有的,最后只能讷讷地看向窗外:“听我奶奶说,我爸这几天状态不太好。”

    “状态不太好你就去翻大BOSS抽屉?你以为那禽兽是医生还是他抽屉里有药啊?”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妈妈还活在这世上,应该不会是现在这种场面吧?”

    付冉喉头紧了紧,一时间,也没话了。

    其他人听不出这上下句之间的逻辑,可付冉到底不是其他人。静静地开了几分钟车之后,她问素末:“你大周末的跑来学校,该不会就是为了你爸吧?”

    “嗯,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调了瓶薰衣草精油。”素末隔着一层帆布,抚了抚包里的精油。

    尽管帆布包的拉链拉得紧紧的,精油盖子也封得紧紧的,但因为过于敏锐的嗅觉,她一路上总闻得到包里隐隐的芳香。薰衣草为主调,同时还掺入了少许安神催眠的迷迭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宁静与安详的睡意迎面扑来。

    付冉没那么好的嗅觉,自然什么也没闻到,只是一听说她来送礼,脑中便浮起之前见识过的尹爸:“既然是送礼物的,那今天可得好好说话了啊!”她口气听起来有些不放心,“嘴甜点儿,多顺着他点儿。你爸那人其实没什么的,就是爱面子、容不得别人反驳他,哎,话说回来读书人都那样,你懂吧?”

    “嗯,我知道。”

    付冉无奈地摇摇头,和校门口的保安打过了招呼后,将车开进去,停到了办公楼下。

    江大的周日下午永远是教职工们最忙的时刻,学生们不用上课,可老师们全部得到办公室报到,只等着下午两点钟例会的到来。

    好友离开后,素末又在办公楼下坐了许久,直到办公楼里开始有老师走下来,才起身,往楼上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在散会时一如既往地充斥着尹院长和老师们谈话的声音——

    “院长真是好福气啊!咱娉婷不仅漂亮还这么孝顺,这不,过个生日,又是送补品又是送按摩仪的,高兴吧?”

    素末原本已经走到了门口,一只手正抬起,准备敲门时,却被这句话生生喊停了动作。

    室内的欢声笑语继续传出——

    “可不是吗?我们这一伙人都说啊,学院里最幸福的当属院长了。夫人貌美,女儿孝顺,现在就连未来女婿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说到这个,我们娉婷可真是太有福气了啊!听说今晚那位江先生还打算过来接院长和娉婷一起过生日是吗?”

    素末的脚步原本已经停下来了,可听到这句话,竟生生往后倒退了两步——江先生?来接爸爸过生日?因为尹娉婷?

    可那所谓的江先生不是因为洁癖最讨厌在外面吃饭的吗?就算出门应酬,也几乎从不会动筷子,所以从前的她才需要一次又一次装生气扮任性,好把那“对小女友宠得不得了”的男人从饭桌上带走。

    可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是他自己提出吃饭的要求?

    讨论声继续传出,一波又一波——

    “看样子我们娉婷爆红是指日可待啰!”

    “可不是吗?那位江先生好像是特别有名的策划人吧?我记得付冉就是他一手捧起来的!”

    “是啊是啊……”

    整个办公室里欢声笑语,很显然,她来晚了。

    尽管大中午的便搭着小冉的车来学校,尽管一见到散了会的老师下楼便立即赶上来,可晚了,终究还是晚了。

    虽然晚,却仍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话。

    尹院长的声音在这众声喧哗中响起时,素末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她终于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大家过奖了、过奖了!只可惜啊,好的只有娉婷,另一个女儿就和她妈一样,成天只知道惹我生气……”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下办公楼路过垃圾桶时,将手中精致的玻璃瓶扔了进去。

    走廊深幽而曲长,散发着细微的尘土气息。时值正午,日光一缕一缕地透过树叶挤进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光影,却仍是冰凉。

    那玻璃瓶撞进垃圾桶时,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哐”,瓶盖被砸开了,薰衣草的香气开始弥漫在周遭——

    “你爸最近精神不太好,听说晚上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末末,趁着他生日回去看看吧。奶奶知道你委屈,可父女俩老这么僵着算怎么回事啊?”几天前在电话里,奶奶曾这么劝过她。

    所以她将万花庄园里所有具有宁神功效的花都摘了下来,对比、配制、研磨,整整三天几乎不眠不休,调出了这瓶宁神的香精。

    却忘了时至如今,世上还有娉婷,补品和按摩仪。

    正如妈妈过世时,在她和爸爸理应最悲伤最低迷的时刻,她竟然不知,这世界上其实还有他的另一双妻女。

    走出树荫茂密的长廊,夏末耀眼的日光猛烈地朝人照过来,素末猝不及防地被照得眼前一黑。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身后有人迅速扶住她。

    原来是她一不留神,往后踉跄了一下。

    这一踉跄,她就满眼晕花,外头金黄的日光一瞬间全成了惨兮兮的白——是,贱Joe的乌鸦嘴终于应验了!那一瞬间,素末只觉得眼前忽而白忽而黑,被身后的女同学扶住时,整个人软绵绵地使不出一丝力气。

    “我扶你去医务室。”女生当机立断,“来,慢点,这边走……”

    素末迷迷糊糊地跟着她的脚步,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模模糊糊地跟着走,模模糊糊地躺到医务室,又模模糊糊地听着她说:“我打电话叫你室友过来……”

    她闭上了眼睛。

    鼻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身下的床单上,还有上一个人遗留下的洗发水的气息。她的嗅觉过于敏锐,尤其在周遭静寂无声时,陌生的令人不悦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不由得屏住了气。

    将她送到医务室的女生说:“我打电话叫你室友过来……”

    可她哪里有什么室友呢?

    “我没有住校。”迷迷糊糊中,素末似乎听到自己说了一句。

    “那你家里的号码呢?是哪个?存了什么名字?”

    家?她沉沉地闭起眼,太累了,太倦了,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终究答不出关于家的一丝丝信息。

    也不知枕着这些气味睡了多久,乱糟糟的空气里才添进了一缕好闻的木系香。混合着纸莎草轻微薰粉质感的草木气息,以及淡淡的麝香、淡淡的大西洋杉木的气味。

    如此熟悉的味道,那不是她亲手调配出来的香水吗?这么久以来,这世上只一人使用着。

    那人有一双永远微笑的眼,有优雅从容的气质,有低沉性感的嗓音,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那人说:“医生,她怎么样了?”

    素末眼皮一跳,迷糊的脑子瞬时清醒了大半。

    “没什么大碍,就是过度劳累再加上吸入了太多催眠的药物。不过话说回来,这同学怎么会有机会接触到催眠药物?”

    “她是调香专业的,最近正在调制一款催眠香精。”

    医生点点头:“这孩子身体素质不够硬啊,熬夜熬的吧?年轻人没好好锻炼身体,再加上长时间接触这种带有催眠性质的高浓度精油,人就犯晕了……”

    “谢谢你,医生,回头我会让她注意。”熟悉的木质香伴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素末就觉得自己眼皮上多出了一只温暖的手,那手先是抚了抚她眼皮,然后又一路抚到了额头,探了探体温。一系列动作全都完成后,那把含笑的嗓音才传入她耳里:“既然醒了,就把眼睛睁开。”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装睡,素末不情不愿地张开眼。

    所见与她想象的并没有丝毫出入,她的视线所及,依旧是一张俊美而高贵的脸,还有她最熟悉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又漂亮,可偏偏最喜欢往她脑袋上探。

    这不,探过了额头的温度后,那手又往下,想着要探一探她手臂的温度。

    可素末身子一侧,避开了。

    第二次了。

    江玄谦敛起眼底的笑意:“怎么,现在是碰也碰不得了?”

    素末垂眸,几近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江玄谦需要很认真地看着她的口型,才知道她说的是“本来就不应该随随便便地碰别人”。他笑了下,俯下身来,故意逗她道:“哦?你是‘别人’吗?”

    素末不应声,只是往后面稍稍退了退。

    可这人锲而不舍,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生气了?”

    “……”

    “因为八卦消息里写的那些,所以生气了?”

    “没有,你别胡说!”

    “是吗?”摆明了不相信的口吻。

    素末耳后根腾起了一大片尴尬的红。本来十岁时毫无预兆地多了个看她不顺眼的姐姐,一路过来,两人什么都得分着用,连父爱也是娉婷多她少,不平等地分着。成年之后,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人生与那一对母女再无关联,可后来江玄谦进入到她的生命里,再后来,尹娉婷竟又进入到江玄谦的生命里。是啊,她不是不别扭,不是不难过,可最不想听到的是——“我们末末生气啰!”“末末嫉妒姐姐吧?”“这孩子真是小心眼!”

    曾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这样的取笑充满了她整个青少年时期,几乎全来自于父亲。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耳后的那片红迅速蔓延开来,从耳根处开始,飞快地染满了整个耳朵。阳光一照,薄薄的一双耳很快变成了近乎透明的红,看起来竟还有点儿可爱。

    江玄谦勾了下嘴角,克制住了想伸手过去捏一捏的冲动:“答得太快,有撒谎的嫌疑。”

    素末垂下眼,咬住唇。

    “不说话了?”

    说什么?反正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解释最终都只能被冠上“巧舌如簧”的罪名,然后被更加巧舌如簧的他反驳回去,何必再解释?

    于是她的嘴紧闭着,为了尽可能和这人拉开距离,素末甚至将脸移向了窗外。

    不知多久前晃得她眼花的日光才渐渐地弱了,只剩下夏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像是在挽留即将落幕的阳光。

    窗外蝉鸣,窗内沉默,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原来,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素末突然明白了这人会出现在江大的原因——“听说今晚那位江先生会过来接院长和娉婷去过生日呢!”是啊,过生日的最佳时间快到了,能不出现吗?

    耳旁传来男人像是开玩笑的声音:“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走吧。”她依旧没回头,双眼只死死盯着窗外。

    江玄谦原想伸手将她的脸扳过来,可像是想到了什么,最终作罢,只俯下英俊的面孔,沉声道:“该怎么留住一个男人,看来我们末末还是得多和姐姐学一学呢。”

    素末就像是被谁冷不防地揭开了伤疤:“谁要留住你?!”

    “哦?”他微笑,那一声“哦”拉得老长,退开身时,眼里狡黠的光像是在取笑她的不打自招,“没礼貌。”

    她无语了,死死咬着唇,不知有多懊恼自己回应出了那句脑残的话。

    别人根本就什么也没说,你不打自招做什么?蠢死了,尹素末,你真是蠢死了!

    江玄谦就像是觉得她这表情挺有趣,原本已经要走了,可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就俯在那里,带着点逗弄的意思淡笑看着她。

    素末被看恼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就普通人的脸,”目光往下一移,“普通人的身材。”看着她被他激得又闷又气恼,江玄谦这才笑出声,不逗她了,“好了,再休息一会儿,晚点钟先生会让司机来接你。”

    挺拔的身躯终于直起,离开病床时,江玄谦想起了下午Joe状似无意其实很刻意的试探:“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哥你那只手动不动就想往末末身上凑啊?是不是肢体比嘴巴诚实,其实早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得了了?”

    那是在末末和付冉离开后,Joe特意问他的话。那时江玄谦嗤之以鼻,可如今在这医务室里,孤男寡女,他却不知有多少次,下意识地克制着自己。

    江玄谦神色微黯,看着自己那双洁癖严重的手,走到医务室门口时,声音里很莫名地突然有了丝冷意:“有些原料本身就有强烈的催眠效果,这几天不准再碰那些东西。让我发现一次,调香室你就别想再用了!”

    素末反正也不知被他用调香室威胁过几次了,这会儿也没觉得他口吻有异。只是在听到某些字眼时,她眉心一蹙,涣散的目光突然间又有了聚焦——那是脑中有重要东西闪过时,才会有的神情。

    可素末只是静静地躺着,直到江玄谦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她才从身边摸出手机,拨下付冉的号码:“还联系得到那晚的当事人吗?我想,我可能知道豪朗的问题出在哪了。”

    灵感之于调香师,很多时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事,比如在工作室里调香时,比如当万花庄园里的第一缕花香钻入鼻子的时候,还比如,这一刻。

    豪朗是江海市顶级的餐饮娱乐机构,旗下设有餐厅、酒店、夜总会,消费皆是一等一的贵,尤其那夜总会,奢靡程度简直与“天上人间”无异。

    付冉联系不到当事人,不知怎的,事发的第二天明明有一群人跑到警局去寻求援助,可这会儿,当付冉再去警局索要当事人的联系方式时,局里的人竟说,他们都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了。一个星期后,付冉替她约到的,只有豪朗的负责人。

    “尹小姐的意思是,当晚我们包间里的香氛被人做了手脚?”

    这人有一张严肃的脸,看上去英俊而且气度不凡,可很明显,并不喜欢商场上拐弯抹角的那一套。一见到素末,他就开门见山道:“尹小姐有什么证据吗?”

    素末便也跟着开门见山:“证据到目前为止是没有的,但以一名调香师的直觉,我认为香氛很可能与当晚的怪事有直接关系:第一,当事人一口咬定他们在打赏乞丐时都是没有意识的,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点;第二,我可以很确定地向关先生保证,事发当晚,包间里的香氛并不是纯粹的Flawless。”

    “不是Flawless?”这位关先生看上去挺吃惊,“可当晚我的员工将包间从头到尾全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人反映说,香氛和其他包间里的有什么不同。”

    “是没什么不同。或者说,普通人根本闻不出有什么不同。”

    关竞风不解。

    付冉解释道:“我这位朋友的鼻子天生比普通人灵敏。那晚我俩不是偷偷跟着警察进去转了一圈吗?我也没什么感觉啊,可当时她就发现香氛的尾调有点怪了。”

    “对。”素末点点头,每一个字说出口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候我还想不起究竟差异在哪里,直到前几天……”

    直到前几天在医务室里,江玄谦不经意的一句“有些原料本身就有强烈的催眠效果”,素末才想起这世上确实还有一些容易让人犯晕,可她却未曾知晓其气味的花种——曼陀罗,木菊花,勃罗特花,甚至……罂粟。

    “尹小姐的意思是,那晚的香氛很有可能是在Flawless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某些有催眠功效的气味?”关先生凝眉深思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既然如此,那么尹小姐可否协助我们取得更进一步的证据?”

    “这也是我让小冉找关先生过来的目的。关先生,我需要再仔细检查一遍豪朗的香氛,每一间包间都要,看能不能在其他包间里也找到那种气味。还有,我需要包间事发当晚的监控视频。”

    像豪朗这种级别的娱乐场所,基本上对外界放出的话都是“我们不会侵犯顾客的隐私所以包间里绝不会有监控器”,但众所皆知的是,他们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可素末没想到,关竞风这边说到做到,竟当真没有“包间监控器”。

    “不过尹小姐随时可以过来检查豪朗的包间,我带路。”

    择日不如撞日,素末当下决定用完晚餐后就去。

    大概怕三人同座,除了“豪朗怪事”之外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竞风买过单之后就先走了,把空间留给了两名女士:“酒店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我晚点过来接二位。”

    成熟又懂得左右逢源的商人,她这两年里跟着江玄谦见识过太多了,可像关先生这样看着很严肃其实绅士又体贴的,还真是商业圈里的一股清流。

    果然“清流”前脚一离开,刚刚在外人面前还有些端着的付冉就开始放飞自我,拍拍素末的手,她说:“话说回来,你最近有和大BOSS好好谈过吗?他的神经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啊?”

    “什么?”

    “你不知道吗?上周那浑蛋让我将尹娉婷插到发布会里当模特,这周那神经病又安排她见TANG的人,打算让她到TANG的发布会上走秀!What the fuck?那家伙是疯了吗?还真以为把野鸡捧上枝头,它就能像凤凰一样飞上天啊?有毒!”

    素末没有接话。

    自那天在医务室里见过江玄谦之后,他每天早出晚归,她也每日都将自己锁在调香室里,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好几天过去了,两人竟只在早餐桌上见过几面。

    仿佛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仿佛,她对他早已经不关心。

    “我真是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欸!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说到这,付冉的声音低了下来,“你说,该不会是因为接了尹娉婷的策划案,所以大BOSS才会在媒体前扮成她男朋友来炒作吧?”

    素末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是公私不分的人吗?”

    “他是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所以你以为,这回可能是为了某一个策划?”素末摇摇头。

    怎么可能是为了策划?你看狗仔们偷拍到的那一张张照片上,最讨厌外人碰到他的江玄谦,永远任尹娉婷挽着他手臂。

    “小冉,他有洁癖。”

    “什么意思?”

    素末没有往下说了,飘忽的眼神从付冉脸上移到了后方,蓦地,眸色一暗。

    “怎么了?”付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去,说曹操曹操到,曹操的速度真奇妙!此时突然出现在餐厅大门口的,不就是她们口中的男女主角吗?

    只一瞬间,付冉便恍然大悟:“我的天!”

    是,她也发现了,口中的男女此时正出现在餐厅大门口,俊男靓女亲密无间,那尹娉婷甚至还紧紧地挽着江大神的手臂——是,她们家BOSS可是有严重洁癖的人呢!她打认识那家伙至今,可是从来也没敢往他身上碰一下呢!可如今那女人竟如八爪鱼般牢牢黏在他身上,做什么呢这是!

    “要不要换个地方?”付冉回过头来时,好友早已经收回了目光,神色平常地对着上菜的服务生说“谢谢”。

    素末摇了摇头。

    此时浩浩荡荡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有一排人,除了江玄谦和尹娉婷外,竟还有那日在TANG的发布会之后,热烈邀请江某人去小聚一番的唐总。

    那时他不愿意去聚餐,非拉着自己去当挡箭牌,可如今呢?一群人不知聊得多欢乐!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来时,素末还依稀听得到那唐总盛情的赞美:“江先生好福气啊,尹小姐人美又有才华,就连我女儿也成天在看她的直播呢……”

    只不过这回,此“尹”非彼“尹”。

    “真的不用换地方?”付冉再问了一次。

    “不用。”反正,那一群人已经走过来了。

    素末夹了口刚被送上来的柠檬鱼,入喉之前,习惯性地嗅了嗅食物的气味,只觉得豪朗不仅娱乐事业经营得好,就连厨师的水平也是一等一的高。新鲜的柠檬香很完美地掩盖住了鱼腥味,却也更完美地烘托出了鲶鱼甘甜的气息。她正想开玩笑地说下一款香水可以用柠檬鱼来当主题,可话未出口,一阵宜人的香气已经蹿入了她的感官里。

    那是素末最熟悉的百花香,在爸爸家中,在爸爸的调香室里,在过往很多很多的时刻,她曾那么刻骨地熟悉过——

    “我们末末啊,真是百花中的小精灵呢!打出生后爸爸调的每一款花系香水都大受好评。等末末长大了,爸爸专门为你调一款百花香,好不好呀?”

    “好呀!”年幼女童笑眯了眼。那年春天,百花盛开,撩人的芬芳里有她最美好的往昔,关于阖家欢乐,关于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甜蜜。

    而如今,爸爸说过的香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身体发肤里。那个人有装腔作势的笑容和装腔作势的声音,就连姐妹相逢的场面,也被她演绎得浮夸又造作:“呀,是末末啊!”

    百花香气已经来到她身旁。

    素末抬眼,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地朝尹娉婷颔了颔首,就像每一场再平凡不过的相遇。

    再回过头时,她朝好友指了指那条鱼:“你仔细闻一下这条柠檬鱼的味道,我刚刚就想,也许下一款香水可以用它来当主题。”

    到底是多年朋友,付冉迅速领悟了末末的用意:“食物味的香水吗?那不是很奇怪?”

    “怎么会?圣罗兰家有‘醉爱’,‘鲁宾’家有‘琴费士’,‘祖马龙’家还有‘龙舌兰与可可’,这些都是酒味的香水呀,我们怎么就不能调一款食物气味的香水呢?”

    “那你打算以哪个味道作为前调?柠檬香?还是柠檬加上海鲜的香?”

    有默契的女子们看似迅速进入了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可事实上,不过是相互配合着,以漠视的方式让不受欢迎的人自动离开。

    这一来一去,赶人的意味甭提有多明显了,可偏偏被赶的人熟视无睹:“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末末,这是江玄谦先生,我的‘好朋友’。”

    末末:“……”

    小冉:“……”

    敢情全情投入地演了一通,这女人就是死活不肯入戏呢?

    一众人等纷纷变了脸,尤其是那同时见识过双“尹”的唐总,尴尬得一双老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搁——这这这……这是新欢在向旧爱示威吗?

    只见新欢雄赳赳气昂昂,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炫耀和小人得志的气息:“对了,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末末好像是在Caesar手下做事?话说回来,Caesar你可别因为我就特别优待我妹妹呀,毕竟年轻人还是需要多锻炼锻炼的……”

    付冉百无聊赖地翻了个白眼:“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素末却是不置可否,只以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对面的男子。

    还是那一道招牌式的绅士微笑啊,尽管有那么多双眼正暗暗看着他,那么多颗心正暗暗揣测着他与在场两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这当事人,却偏偏淡定地成了旁观者,清醒、理智、从容得可怕。

    那厢尹娉婷还在喋喋不休,素末已经搁下了筷子,淡淡打断她的话:“用餐时间到了,诸位是否能动一动,别站在这儿扰人清净?”

    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眼角余光,却是半分也没往江玄谦那儿放。

    哪知另一位“尹”的脸皮厚如墙:“既然这么巧在这碰到了,要不就一起坐吧?”

    “别,可别!”付冉迅速将这建议扼杀在摇篮里,“说实话尹大小姐,您要坐我对面,我还真怕自己消化不良呢。”她朝尹娉婷一笑,明明嘴里是毫不遮掩的讽刺,可这家伙就是有办法将表情调整得自然又甜蜜,“再说,我们这已经有人了,各位,请你们走好吧。”

    有人了?

    是,有人了。

    一句“我们这已经有人”刚落,付冉就眼尖地看到餐厅门口拐进来一道身影,高大而沉稳,风度翩翩。还不等这群人离开,她便欣喜地扬起手:“喏,我们等的人来了!关先生,这边这边!”

    是,此时的这位关先生,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关先生。

    就因刚刚付冉在桌子底下发出的一条短信:关先生,江湖救急。

    晚餐还未结束,关先生竟真的去而复返,在众目睽睽下,一张严肃却英俊的面孔渐渐靠近。

    众人纷纷瞪大眼,只因视线所及,那人有英俊得不输于江玄谦的五官,那人有高大得可媲美专业男模的身材,那人风度翩翩气质沉稳,那人在移至此处时,甚至亲昵地将一杯热饮送到尹素末面前——是,亲昵地,一看便知关系匪浅:“刚刚不是说想喝热红茶吗?来,小心烫。”

    严肃,寡言,可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淡淡的亲密。

    素末怔住了。

    尹娉婷也瞪大眼:“你是?”

    男人这才抬起头:“鄙人姓关,关竞风。”目光不经意地对上江玄谦含笑的眼时,他微微点头。

    “呀,是关总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下唐总总算是把人给认了出来了,“难得能在公众场合遇到关总哪,幸会!幸会!”

    关竞风和那唐总简单寒暄了一下,举目再看向那一众人时,淡淡地开口:“诸位请随便坐,今天赏脸光临鄙人的餐厅,这一顿,就算关某的。”

    这下不只尹娉婷,就连素末也错愕了,这么说来,这人就是豪朗的老板吗?

    之前小冉只同她说这是豪朗的负责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一个负责人。

    付冉愉快地眯起眼,就见娉婷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哈!什么叫有眼不识泰山?尹娉婷是也。

    识了泰山后的尹大小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竟能攀上这么一座山:“关总和我妹是……”

    素末莫名地看向她:“什么时候姐姐变得这么关心我了?真是荣幸。”

    娉婷的一张脸红成了猪肝色,尤其当关竞风也用一模一样的神情瞥过她,问素末“这就是你姐姐”时,娉婷尴尬得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简直可以想象这死丫头究竟说了自己多少坏话,所以此时这姓关的才会是这么一副表情,可恶!

    这念头一过,娉婷就讪讪然地挽住江玄谦的手:“呃……Caesar,要不然我们走吧?快没位置了。”

    可是,江玄谦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那双桃花眼里依旧含着笑,看似无丝毫异样,可不知为何,众人只觉得从脚底蹿上丝丝的凉意。

    关竞风将红茶递给素末,江玄谦的桃花眼就盯住那一杯红茶;关竞风似不经意地将手搭到了素末的座椅靠背上,那桃花眼就盯住了座椅靠背。

    众人眼底的怀疑如潮涌,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暗暗丈量着眼前男女的关系。倒是这尹素末,没事人一样地打开红茶的封口,扭头对关竞风说:“我替你叫了份牛油果沙拉。”

    一来一去,多么像早就约好了的样子。

    江玄谦微眯起眼。

    旁边的人都看着他,他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亲密的两个人,看了大半晌,才突然转身:“到隔壁吃吧,这里满客了。”

    可是,哪里满客了?旁边还有位置呢!

    当然,没有人蠢得敢把这话说出来。

    一众人等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玄谦离开了餐厅,很快,交流声又和谐地响起。

    尹娉婷迟了一步走在他身后,正犹豫着刚刚这男人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生气了?抑或,只不过是无心之举?

    本来嘛,江玄谦这样的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怎么好,能好多久,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君心难测,她测来测去也测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前去,就当刚刚那事没发生过一样,再次将手挽入他的臂弯。

    只不过这会儿,她一只手才刚碰上他的,江玄谦的声音便响起:“你知道中国那么多成语里,我最不欣赏哪一个吗?”

    “啊?”

    “是狐假虎威。”声音依旧优雅,笑容依旧邪魅。

    可娉婷只愣了一秒,就打心底蹿上了股恶寒——狐假虎威?这“狐”指的是……

    是。

    江玄谦在话落之后便抽出了被她钩住的手,转过头:“突然想起合伙人还有些事要找我,这样吧唐总,详细的合作方式您和尹小姐谈如何?”他微微一笑,用商量的口气说出不容商榷的建议。

    当然,合伙人Joe此时正远在英国,能有什么事找他?大家心知肚明。

    从这一点来看,江玄谦这人还是挺任性的——他不痛快了,身边的人也别想痛快。只不过这些人都不是尹素末,不像尹素末对他那般了解,所以在听到这人突然的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可他已经拿起了手机:“钟先生,让司机过来接我。”

    关竞风寡言,素末亦寡言,自那群人离开后,她只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说:“我们去包间里走一圈吧。”

    可事实上,几十个包间走下来,素末却再也没发现异样。那晚与Flawless的怪异香氛就这么消失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失落:“很抱歉关先生,我早该想到的,既然香氛是那晚有人特意换掉的,那现在怎么可能还找得出来呢?”

    没有包间里的监控录像,香氛亦查不出异样,就连包间外的监控录像也因距离太远而看不出客人们具体是谁,离开豪朗时,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

    付冉在时倒还好,时不时和关竞风说两句。等关竞风的车开到了付冉家门口,付冉离开后,车里就真应了那一句“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到”了。

    明明里头还坐了两个人,可没有一个人想说话。车内没开收音机,也无CD乐曲,如此的静默,素末却也不觉得坐如针毡。

    想来是这两年里被江玄谦训练出来的吧,她突然间想起了那个人,想起无数个普通的周末午后——他没出门,她不上课,两人就安静地坐在万花庄园里看一下午的书。自认识他之后,耳濡目染,素末渐渐地也对古文化产生了兴趣,常常看着看着,便入了迷,有时候看到不解处,还要挪到他身旁,拉拉他衣角:“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比他这英国人还不顶用。

    所以那家伙总要先取笑她两句,才会拿过书:“看过来,你看这一句……”

    无数,无数的午后。

    无数,无数的好时光。

    车厢里响起了关竞风的声音,在车子快抵达目的地时:“那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告诉他?”

    “啊?”素末还没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足足思考了一分钟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只是关竞风口气平淡,仿佛所聊之事,不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只是……公开的秘密吗?她淡淡地半垂下眼皮:“怎么会这么问?”

    “刚刚将手靠到你的座椅靠背上时,我发现你下意识地看了那个人一眼。”

    只一眼,真相已昭然若揭。

    素末无力地瘫到了副驾驶座上,只觉得自己那满腔可笑的情意,原来暴露得这么彻底。

    那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没有告诉他,自然是因为有不能告诉他的原因吧。”

    “比如?”

    “比如,他不喜欢你。”

    关竞风没有说话了。

    车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缓缓开着,晚上九点的城市,夜已经开始妖娆,满街的车和人匆匆忙忙地赶往目的地,唯霓虹灯耀眼地亮起,火树银花般,勾勒着这城市繁华的风貌。

    关竞风在她下车前又说了一句:“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你那位江先生似乎挺不高兴,我是说,对于你我刚刚的那场戏。”

    素末的眼底有一丝压抑的波动,口上却只说:“也许关先生还不了解他。”

    “也许是尹小姐不识庐山真面目,反倒是关某,旁观者清。”

    是吗?旁观者清吗?

    那一瞬间,压抑的波动突然从她眼底降落到心底,就像是有什么情绪突然间爆裂开——

    什么时候旁观者小冉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说:“你看大BOSS那样子,说对你没意思谁信啊?除你之外其他女人他连碰也不敢碰一下,不和你在一起,那家伙是打算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什么时候旁观者Joe也一次次暗示江玄谦对她的意思:“你看看我哥,连儿子也是领养回来的,就因为嫌外人脏,自以为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女人缘。可你看他对你,整天又是摸又是哄又是抱的,我说末末,要不你就把我哥给收了吧?你看睿睿那小宝贝多可怜,大家都说他是‘没妈的孩子’呢。”

    可那时江玄谦只是冷笑了一下,当场让他闭嘴。

    是,闭嘴。

    没有人知道她与这个人初次相遇时的场景,但凡有个人知道,那这样的馊主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提出口的。

    那时她还未入住万花庄园,初相遇时,江玄谦就清清楚楚地同她说过了:“想让我在万花庄园里给你腾一间调香室,可以,可我有两个要求:第一,合作关系只有三年,这三年里,你调香所取得的最终收益,我要占百分之八十,为此我可以给你提供全世界最顶尖的调香设备,以及来自各大公司的精油;第二,你我只是工作关系。”见她睁大眼,好像不太明白这所谓“条件二”到底是什么意思,江玄谦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调香,不要学外头那些蠢女人妄想利用职务接近我,一旦让我发现你有这倾向,”他微微一笑,说这话时,声音温和得一点儿也不像是威胁,“我会即刻将你‘请’出万花庄园,明白吗?”

    那时她不过十八岁,连大学都还没有上,简单清明的世界里除了调香和自家那点儿破事之外,再无其他。之所以会找上江玄谦,一是因为他的身份,二是听小冉说这男子拥有一座繁盛的万花庄园,里头收录了数千种常见的不常见的花种。她跟着好友来了一次,只一次,素末便爱上了那个姹紫嫣红的世界——全宇宙的花香仿佛都聚在了那里,她灵敏得异于常人的嗅觉第一次感到挫败。是,里头竟然有那么多她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香气!

    几天后,素末通过付冉联系上了他:“您好江先生,可以和您谈一项合作吗?”

    不过是最单纯的合作建议,哪知这人竟自恋到这程度,直接开口让她“别想利用职务接近我”。

    素末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人用最温和的口吻给彻底羞辱了,一时间,又是恼又是窘又是怒:“江先生,这个您大可以放心,我只喜欢‘同龄人’!”

    结果江玄谦听到这回答,倒是来了兴致。原本一边同她说着话一边还在翻着《孙子兵法》,这会儿倒好,直接将《孙子兵法》搁到一旁,那含笑的桃花眼睨过来:“哦?尹小姐这意思是,江某太老了,入不了您的法眼?”优雅的微笑从眼底漾开,完美地漾到了嘴角。

    这人的气质原本就有些妖孽,此时又笑得这么魅惑,倒教她不敢多直视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我、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嗯?”

    俊脸毫无预兆地靠近她,素末惊得连连后退:“是、是……总之,我对江先生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口吻温和道:“好孩子,记住你的话。好好遵守约定的话,三年后,我会让你成为调香界最耀眼的新星。”

    其实成不成为什么“耀眼的新星”她倒不是太有所谓,真的,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事业热爱到了某种程度,事实上,外界赞美再盛,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比不上在实验室里调制出新香水的那一刻要来得欢喜、踏实。

    可她终究记得他的话,两年多以来,始终牢牢地记着。

    半分也不敢逾越。

    再回到万花庄园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

    一道老绅士的身影正候在大门口,看样子是等了很久了。一见到素末,老绅士连忙堆出优雅又和蔼的笑:“尹小姐回来了?先生在书房里等您呢。”

    那是江玄谦的管家钟老先生,素末一听这话就猜出了大概:“先生回来很久了?”

    “嗯,有一会儿了。尹小姐还是先上书房一趟吧,我担心先生等久了会不高兴。”

    她点点头,速速前往江玄谦书房时,又听到钟先生颇有深意地添了句:“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先生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理呢。”

    她脚步一顿,心中已经了然了。

    江玄谦的管家就和他本尊一样,说话做事永远优雅又得体——“先生今晚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意思就是:我家先生心情很不爽大伙儿小心哪;“先生今儿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下楼呢”,意思就是:你们谁都别去惹他,否则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别怪我老钟没提醒你啊;“先生今儿不知为什么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呢”,意思则更加简单明了:你们谁?谁惹的他自己去送死,快去,不送!

    而今晚的素末,属于第三种。

    想来是今晚在餐厅里的“卖力演出”惹得那禽兽不痛快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钟先生点点头,走了上去。

    热爱中华古典文化的江玄谦正坐在书房里,今夜的阅读书目为《老子》。

    听到敲门声,他应了声“进来”,抬眼见到来人是素末时,口气也没变:“这么早就回来?不多玩一会儿?”

    依旧温和而优雅。素末在心中默默地腹诽:再多玩一会儿恐怕连门也进不来了吧?当然面上一丝痕迹也没敢露出来,只说:“到豪朗走了一圈就回来了,只不过刚刚在中途散了会儿步,耽搁了一点时间。”

    “哦?关总这么不知情趣,还让女朋友走路回家?”

    “……”

    “还是说两人浓情蜜意,嫌车程太短,干脆改成了一起散步?”

    这人如果想让你闭嘴,永远有一万种方法。此时那厮的脸上尽管还罩着温和得不得了的微笑,可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里,都透露着同一个信息——你,给,我,闭,嘴。

    素末当机立断地闭了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江玄谦的表情这才愉悦了一些。当然,这种愉悦也只有在他身边跟了两年多的素末才看得出来,要换了别人,估计这老狐狸的情绪都七上八下过好几回了,也没人能瞧得出一丝端倪。

    他法外开恩地招招手:“过来吧,给你看点东西。”

    那本《老子》被反扣着放在书桌上,在《老子》的旁边,是江玄谦工作用的iPad。

    素末依言走过去时,就见他划亮了iPad,屏幕上赫然出现一张奇怪的照片。看上去像是对着沙发的某一角拍的,而在那一角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里,一个微型的监控器正吐着微弱的红光。

    “这是……”

    江玄谦划动长指,照片往左移,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张照片。

    那是一个U盘,孤零零的一个U盘,在iPad的照片上。

    莫名其妙。

    素末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江禽兽招她过来的用意:“一张沙发和一个U盘,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图二是U盘没错,”江玄谦将照片又移到了上一张,“可图一,你确定看到的只是沙发?”

    “嗯?”

    朽木不可雕啊,不可雕。江玄谦摇摇头:“想来是关先生魅力太大,把我们末末迷得七荤八素的,才害得这本来就蠢的脑子更加不灵光了吧?”

    “你胡说什么?”素末脸一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心虚的。她和关竞风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为了呛一呛那嚣张的尹娉婷,才合伙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场戏。眼前这禽兽是何等精明的人,能看不出来吗?

    “我和关先生其实……”

    “我没兴趣听你们俩的事。”

    那到底是谁先开的话题?莫名其妙!素末简直无语:“那你说,图二到底是什么?”

    “你跟着关竞风回豪朗想得到什么,这照片里就是什么。”

    “啊?”这下子再也顾不得气恼了,素末看向第一张照片上的红光,“你是说……”黑色皮沙发,某个角落里,一个微型监控器正吐着红色的光——“你是说,这监控器就装在事发当晚的包间里?”

    “没错。”

    “不可能啊,关先生明明说……”

    他眼睛微眯了眯,这下子素末即使反应再迟钝,也看出了这厮虽然老是自己“关总”长“关总”短的,可偏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点儿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关竞风的名字。

    莫名其妙!她第二次在心中腹诽,讪讪然地咬住了唇。

    江玄谦这才满意了些,长指又指向屏幕:“像豪朗这种等级的娱乐场所,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包间里装监控器的。可老板不这么做,不代表他下面的人也不做。”他将iPad上的照片再往右划,第三张照片露出来了,“还记得她吗?”

    “豪朗的公关?”

    “没错,正是那个用Dior香水的公关。付冉去找当事人时,这人就已经不在了,知道为什么吗?”

    素末摇头:“为什么?”

    “因为,那监控器正是她装的。”

    这下子素末更蒙了。擦“迪奥真我”的公关在包间里装了监控器,然后,小冉去找当事人时,她就消失了——什么逻辑?

    “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你说得再明白一些好吗?还有,这监控器和‘豪朗怪事’有关系吗?不然你为什么说这是我想要的?”她絮絮叨叨问了一堆,终于看到江玄谦张口,低声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素末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清楚。”

    “我说,你和那姓关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

    难怪她会没听清楚,好好的话说着说着,又回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了,而且刚刚是谁自己说“我没兴趣听你们俩的事”的?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大BOSS,我们在讲正经事!”

    “我很正经啊。”大BOSS耸耸肩,一只手在收回iPad后又关上了屏幕,“你也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对一起工作的伙伴比较上心。什么时候我的工作伙伴傍上了关竞风那样的青年才俊,还在餐厅里你侬我侬,恩爱秀了我一脸……”他俯下身,那双桃花眼逼至素末面前,距离近得让她心惊地发现,里头伪善的温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她心头一凛。

    然后,听到男人陡然冰冷的声音:“你今晚,蠢得像猪。”

    素末的脸瞬间爆红:“你!”

    “怎么,生气了?”

    她咬着软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衬着突然间爆红的脸颊——不,不是气的,而是昧着本意演了一出可笑的大戏后,被不留情面拆穿的屈辱。

    这人明明一开始就想笑话她,却偏偏要装成好心人,先逗逗她,说点她想听的话,将她引入他一手编造的迷局后,不好意思,爷我现在不想逗你了,迷局至此为止,当然,谜底你也别想听!

    可恶!

    更可恶的是,这禽兽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是那么含笑地看着她,看着她又羞又恼得整张脸都红了。好半晌,她终于转过身,大步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我话还没说完,你想去哪儿?”身后传来禽兽冷冷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

    “确定不关我的事?”他微笑,“好吧,是不关我的事。不过宝贝儿,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这门一踏出,后果可是得自负的。”

    温和的威胁从身后传来时,她已经握住了门把。

    后果自负?呵,好个后果自负!

    门把拉下,大门打开,身后江玄谦已不再说话了,身前的门外却传来了大惊失色的尖叫声:“啊——”

    素末瞪大眼,就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刻,两道身影顺着房门滚了进来。“咚!”跌到地上。

    原来,门外有人偷听。

    一老一小,原本偷偷摸摸地趴在书房门上,这会儿大大咧咧地摔到了地上,姿势出奇的统一,卖相出奇的滑稽。

    那老的穿得一身正装,满头花白的发被梳得整齐又时髦;那小的有一头又细又软的黑发,却配着两颗象征着混血儿的深褐色大眼,眨呀眨,眨呀眨,眨到他家老爹的脸上时,心虚地挤出一记又萌又蠢的笑:“Hi,爹地!”转过脸,再看向素末,“Hi,末末妈咪!”

    素末简直无语:“钟先生,你怎么又带着睿睿偷听?!”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钟先生表面上看着优雅又绅士,完全是传统英式老管家的典型,可两年来接触得愈多,素末便愈发现这家伙不仅“偷听癌”晚期,还总喜欢拉着睿睿一起偷听她和江玄谦讲话!

    不过被偷听的另一个人却丝毫也不惊讶,早就算准了门外有人一般,那厮干脆顺势吩咐起老管家:“钟先生,把手机给我。”

    “好嘞!”钟先生抱歉地朝素末笑笑,随即,又恢复他那一副英式管家的优雅——优雅地起身,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并不忘拿出消毒纸巾擦了擦,“先生,手机在这里。”

    从容不迫,恭敬自然,就仿佛他趴在门上偷听,其目的也不过是随时待命,以拿出他家先生所需的东西。

    偏偏他家先生还挺配合:“替我打到Joe那边。”

    “好的,先生。”钟老头儿笑眯眯地应着。

    一来一去,配合度高得让人无力吐糟。

    电话很快被打到了大洋彼岸,不过不知是时差问题还是Joe那家伙正“春风得意马蹄疾”,钟先生握着手机听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人接。

    小朋友已经悄悄地爬了起来,趁着他家爹地不注意,一步一步地往素末身边挪。这还不只,挪到了之后,这家伙还将小小的身子往素末怀里钻,软绵绵地抱住末末的手,软绵绵地操着他那口生硬的普通话:“末末妈咪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们只是担心你。”

    “担心?”江玄谦睨了眼他那吃里扒外的好儿子。他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立这儿,这小屁孩理都不理,却一个劲儿地跑去担心别人。

    江禽兽笑睨着素末:“你倒是把我儿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话音凉凉的,素末哪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

    不过小朋友倒是听不出,还笑眯眯地回他爹地:“因为我喜欢末末妈咪呀!妈咪身上好香,就像是集中了全世界所有花的香气,老师说,这叫‘妈妈的味道’!”说着,小手还软乎乎地抱着素末的腰。

    热情洋溢的告白染红了素末的脸,真是令人又好笑又无语。偏偏小家伙还要缠着她:“末末妈咪,你今天还没有给我检查作业呢,今天老师让我们折一座房子,然后说,今天不能再让爹地签名了,要妈咪签名哦,因为她都不知道妈咪的名字呢!”

    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盯着素末,就想看看这丫头准备怎么回。

    虽然他那好儿子总是“末末妈咪”长“末末妈咪”短地叫着她,而这丫头听久了也渐渐接受了,可偏生涉及家长签名啊家长会啊,这丫头她总是先红了脸,然后吞吞吐吐地拒绝:“那个……叫你爹地去,我不是真正的妈咪啊。”

    可结果这回还没等到她回答呢,钟先生已经将手机递上来了:“先生,电话接通了。”

    江玄谦接过,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并没有直接将电话放到耳边:“对了,刚刚你不是问我豪朗女公关装了监控后就消失是什么逻辑吗?我现在突然有兴致告诉你了。”

    素末一听,眼底骤然燃起希望的光,一张小脸也亮了起来。看得江禽兽颇满意。只听他说:“因为监控器的像素太高,把包间里的人都拍得太清晰了。Joe高价买下监控录像后,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监控器里的人不找那公关麻烦,亲自将她送出了国。”他微微一笑,看着素末如梦初醒的脸,“没错,这就是Joe突然出差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录像已经在你们手上了?”

    他却不再回答了,只是将手机移到耳旁:“你在电脑前吗?对,就是那个装监控录像的U盘……嗯,把视频删了。”

    “江玄谦!”

    他说什么?删了?真是要疯了!

    素末连忙跑到他身边,伸手就要抢手机:“别这样!”

    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想抢过手机让Joe别胡来,可这人却“高抬贵手”——真的是高高抬起了他的手,欺负素末个矮似的,故意将手机举高。于是一高一矮在那抢着一个小小的玩意儿,场面甭提有多生动。

    钟先生默,江睿默。一老一小忙低头,不敢多看这惨不忍睹的画面一眼。

    三分钟后,江玄谦才垂下手,摊开素末的手,将手机放入她掌心:“来,随便打。”

    禽兽!这时候打还来得及吗?

    素末恨恨地瞪着他,禽兽!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付冉的话来说,她就是在最愤怒的时候永远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脑袋一片空白,可怜的脑容量只够她生气,于是永远任人欺负,永远要到争吵已经完成了,最愤怒的时候过了,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蠢,懊恼得恨不得能拉上对方重新吵一次。

    当然,永远也吵不成。

    此时的素末就是这么个状况,气得眼睛都红了,可偏偏这禽兽没有一丝愧疚感:“傻孩子,做什么非得那么挑衅我呢?惹得我不痛快了,你说,我能让你痛快吗?”

    “所以你把我叫进来,就是要证明你不痛快了我也别想痛快,是吗?”

    “不然呢?”

    浑蛋!

    太过分了,就为了证明自己狂拽酷炫且具有狂拽酷炫的本领,他就把她想要的东西取回来,再当着她的面摧毁!浑蛋!

    睿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手,软软地喊:“末末妈咪,别生气了……”

    结果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江玄谦的目光就递了过来。

    阴阴的,凉凉的,充满警戒味道的目光。老管家生怕这倒霉的小家伙会被这目光烧成炮灰,速速拉起他小手:“宝贝儿,睡觉时间到啰。”

    可宝贝儿睿睿哪舍得离开他的宝贝妈咪?甩了甩手,想将钟先生甩开。

    那边某人的目光仍灼灼,这边钟先生简直无语:“乖了,钟爷爷今晚给睿睿讲个睡前故事——不,讲个大道理好不好?”

    “什么大道理?”

    “来,一边走一边说——哎,真乖!”

    江玄谦这才收回目光。睿睿已经被拉开了素末身旁,他又露出了自己那记禽兽般的微笑,言下之意:现在就我们俩了,没有了靠山,来,我们来算总账。

    谁要和他这种人算总账?!

    “江先生,我和你无话可说。”

    “那不妨听我说。”

    “没兴趣!再见!”有史以来第一次,素末这么“大逆不道”地顶撞她的投资人。顶撞完后,她愤怒地转身,准备跟在那一老一小身后离开。

    可脚才刚迈开,那钟老头的“大道理”便悠悠传了过来——

    “钟爷爷的大道理就是,睿睿长大了以后,可千万别学你末末妈咪。”

    听到自己的名字,素末不由得顿住了脚。

    当然,江玄谦也听到了,不着痕迹地走到素末身后,似乎也挺好奇,就等着听这钟老头儿的高见。

    睿睿:“为什么呀?不是应该别学爹地吗?他那么可恶!真的,超可恶的!”

    江玄谦的嘴角抽了抽。

    钟先生说:“你想啊,爹地虽然可恶,可那也是因为妈咪太好欺负了,所以他才能动不动就欺负她啊,对不对?”

    “对。”

    “所以,睿睿以后是想当那个欺负人的,还是想当那个被欺负的?”

    “欺负人的!”

    素末:“……”

    江玄谦:“……”

    多么言简意赅的讽刺!素末转过头,冷冷地看向小朋友口中的恶人:“中国有一句古话,不知江先生想听不想听?”当然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说出“不想听”,口吻讽刺地接下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江某人的眼睛眯了眯。

    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哪有那么容易动怒的理?甚至懒得正面回应她的挑衅,这浑蛋只是闲闲地叫住老管家:“钟先生。”

    “是。”钟先生停住脚。

    “从明天起,你可以回英国了,我会在你最喜欢的Rye(拉伊小镇)买一栋小房子,让您老人家安享晚年。”

    素末简直不敢相信这只禽兽说了什么!

    可让她更不敢相信的是,剧情竟然就在下一秒呈现出让人气到发笑的大反转——

    只见老管家的嘴角抽了抽,然后,优雅地松开小朋友的小手,优雅地回过身,优雅地朝他家先生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先生,我收回刚刚的话。”

    再转过身去,老头儿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小朋友:“睿睿长大了应该学爹地,因为爹地绅士、睿智、长得帅,可受女孩子们喜欢了。你看,就连那个漂亮又有名的网红尹阿姨,都成天黏着他不放呢!”

    江睿:“……”

    素末:“……”

    而江玄谦呢?只见他微微一笑,看起来挺满意的样子:“时间不早了,带睿睿去睡觉吧。”

    “那我的视频……”

    他声音轻柔:“删了。”

    她真是要被活生生地气晕了!

    转头,愤怒地越过这老中小三人,素末气呼呼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砰”的关门声传来时,江玄谦才收起捉弄的神色,回头吩咐钟先生:“让她给我在家躺三天。”

    “啊?”“为什么呀?”一老一小同时出声,前者钟先生,后者江睿。

    江玄谦走出书房:“你妈咪前几天才在学校里晕倒,你说为什么。”

    “啊!”

    这一回,当江睿还维持着紧张兮兮的神情时,钟老头已经由神情紧张转成了表情正常,再然后,他一脸了然地摇起头:“啧啧啧……”

    啧啧啧,这先生哪,让他老钟说什么好呢?

    睿睿还要缠着江玄谦问他妈咪的情况,却被钟先生拉离了现场:“你爹地现在正在气头上,别去惹他。”

    “谁说的?爹地明明在笑呢!”

    “是啊,气笑了。”

    “关总这么不知情趣,还让女朋友走路回家”“还是说两人浓情蜜意,嫌车程太短,干脆改成了一起散步”“什么时候我的工作伙伴傍上了关竞风那样的青年才俊,还在餐厅里你侬我侬,恩爱秀了我一脸……”——啧啧啧,瞧这话说得……多酸哪!

    隔天一早,素末从楼上下来时,老钟刚好将他的围裙摘下:“尹小姐来得正好,可以吃早饭了。”

    万花庄园里只住了四个人,可每一个早晨,拜醉心于烹饪的钟先生所赐,餐桌上永远摆着超过四人份的美味早餐:清粥小菜,炸油条,咸香肠,牛角面包,茄汁黄豆,素末和小朋友的热牛奶,再来一壶江玄谦喝惯了的金峻眉,中餐西餐,配着从窗外射进的晨光,以及桌上还沾着晨露的郁金香,整张餐桌美好得令人食指大动。

    可素末的食指却不动:“不了钟先生,我急着去上课,就不吃了。”

    “可先生替你请假了啊,你们辅导员说,这三天你都不必去学校了。”

    素末原本想摸一摸睿睿那柔软的小脑袋,听到这话,生生停下动作来:“请假?为什么要请假?”

    “因为小姐在学校晕倒了呀!”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这是谁的杰作。当然,没有多想,她甚至连看也不看那始作俑者一眼,便转身走往了另一边:“那我去调香室。”

    “可先生说,调香室外面的花圃要重新翻新,这几天就不开门了。”

    “那、那我去小冉那边。”

    “付小姐已经飞去米兰了呢,说是意大利那边有场秀,江先生让她去看看。”

    太过分了!一大早让人飞米兰?这浑蛋是想让她无处可去吗?

    昨晚被硬生生压下的怒气瞬间又腾起,素末气恼地瞪向餐桌最尾边的男人。

    可人家还是该看报看报,该喝茶喝茶,最多不过是对着钟先生吩咐一句:“别让尹小姐吃油条,她今天上火。”然后,继续喝他的红茶。

    见鬼的上火!

    素末简直气炸了,二话不说,直接扭头上楼。其后,任钟先生任睿睿连番上阵请她下楼来吃饭,姑娘她就是一句话:“我不饿,你们吃吧。”

    早上,中午,晚上,第二天早上……依此类推。

    第三天中午,当钟先生再一次收到那声“我不饿”之后,老头儿终于憋不住了,踱步到他家先生身边,毕恭毕敬地建议道:“尊敬的先生,我说,要不然您就把东西给尹小姐吧,看她天天这么不吃不喝的,胃哪能受得了啊?”

    那时江玄谦刚用完了午餐,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只是翻了面报纸,淡淡道:“别理她。”

    “可是……”

    “几岁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以为闹一闹,想要的东西就会飞到她手上?”

    “可她最近身体真的很虚弱啊,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刚晕倒过!”

    “是,我知道。”

    “那……”

    “不只我,钟先生你也知道,不是吗?”

    “啊?”什么意思?

    江玄谦冷笑了一下,这会儿终于搁下报,正视他的老管家:“钟先生,有时候我还真的挺想知道,给你付工资买衣服发红包挑保健品的究竟是那丫头,还是我?”

    “先生您说什么呢!”钟先生差点儿没跳起来,“我老钟以自己的人格发誓,老钟对先生绝对忠心耿耿,天可明鉴!”

    “哦?”还“以自己的人格”发誓了,可见这年头人们对于“人格”二字的理解有多苍白。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垂头继续看报,不理那老头儿了。

    于是冷战继续,只因男主人不管不问的态度,自然,晚餐时众人也不可能在餐桌上见到素末的身影。

    是夜十一点,庄园上下如往常一般,很准时地灭了灯。

    可不同于往常的是,理应万籁俱寂的一楼餐厅今夜却是热闹得很。尽管大厅灯已灭,可向来只有钟老头儿掌管的厨房里,依旧有隐隐的光亮,以及……隐隐的人声。

    “饿着了吧?慢慢来慢慢来,这边还有好多呢。睿睿你别忙活了,你那些薯片巧克力妈咪没兴趣。”这是钟先生的声音。

    很快,另一道温柔的女声也响起:“是啊睿睿,别弄了,快过来吃馄饨。”

    厨房里一派其乐融融的温馨样。老中小三人正围在小桌旁,中间一锅热气腾腾的馄饨。江睿还想到房里拿他的那一堆零食,好在素末及时制止了:“乖了,我们吃馄饨。”

    “可人家想吃巧克力……”

    “但是吃了巧克力,馄饨就会吃不完哦。”

    “既然吃不完,怎么没人想到来邀请我?”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不属于三人的声音。

    小朋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拖着他那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软绵绵地回:“才不会吃不完呢,人家是David(大胃)……”可一边回,一边往声音的来源地看去——“咚!”下一秒,勺子落地。

    站在厨房门口的高大身影,背着光,含着笑,抱胸倚在那儿,不知已经盯着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看了多久。

    “爹爹爹、爹地……”小家伙脸绿了。

    不只他脸绿,同桌吃饭的两个大人也绿了——

    “先先先、先生……”

    “怎么?半夜三更见鬼了?”那身躯慢悠悠地踱到这边来,踱到三人旁边,拉出椅子,坐下。

    中午才口出豪言要以人格来发誓的钟老头立即站起身,江睿也跳起来,只剩下素末呆愣愣地僵坐在原位——啧,瞧这孩子脸白得,真像是见了鬼。

    这只“鬼”舒舒服服地往座椅靠背上靠去:“继续啊,怎么就不吃了?”

    锅里还袅袅地冒着白气,细闻下去,有瘦肉混合小白菜的气息,还有一点儿香菇味、一点儿芹菜味、一点儿红萝卜味,馅里还搁了少许料酒和几近于无的四川干辣椒粉。

    酒香宁神又助眠,最适合深夜,可惜素末不喜欢,于是老管家又添入了白胡椒粉中和。

    白胡椒粉与四川干辣椒辛辣,吃多了会影响调香师的嗅觉,于是老管家下得少之又少。

    可不就是最标准的“尹素末晚餐”吗?这下人证有了,物证亦在,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睨向尹素末:“不是闹绝食吗?”

    素末的脸“轰”的一下,红透了。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红,比那晚被他说“你今晚蠢得像猪”时还要红。那时的红是被气的,可这会儿的红,就像是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却被当场戳穿,那样的尴尬。

    素末简直羞愤欲死。

    江玄谦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命令道:“闲杂人等回房间睡觉。”

    三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无须提醒,自动将“闲杂人”的高帽往自个儿脑袋上罩。钟先生先走了一步,紧接着,小睿睿也屁颠屁颠地赶上去,可就在素末跟着起身,准备溜上楼时,这厮却扬起手:“你留下。”

    “我?”为什么?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江玄谦看穿了她心思:“你是闲杂人吗?”

    “我……是啊。”素末心虚得不敢大声说话。

    如此心虚助长了禽兽的气焰,他嗤笑了一声:“懒得和你计较。”热馄饨的香气撩人,一点一点地撩动着人的胃,他说,“去给我盛碗夜宵来。”

    素末迅速转过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此等剧情此等场景,只要让她离开江禽兽一秒,一秒钟都好,她就能大大地松一口气。

    于是在橱柜前,她磨磨蹭蹭地多待了几分钟。因为这个人的洁癖,万花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餐具,她用好几分钟磨磨蹭蹭地找出了他的餐具后,素末又磨磨蹭蹭地替他盛了碗夜宵。

    奉上御膳后正欲溜,可谁知,这家伙竟敲了敲身边的位置:“坐。”

    “我……有些困了。”

    可是,可是……几乎就在她话音甫落,一道丢人的声响就从素末的肚子里钻出来,“咕——”

    声音响亮,不容忽视。江玄谦玩味地挑起一根眉:“饿了?”

    “我……”

    “咕——”

    话未说完,又一道丢人的声音传出,再一次!

    真是够了!这该死的胃,她知道它已经从下午饿到晚上了,可是现在这关键时刻,在这关键时刻,这家伙到底要害她丢脸丢到什么程度才够!

    素末羞愧欲死,他倒好,一点也不客气地当着素末的面取笑完她后,明知道她饿,又拿起汤匙,轻轻舀动着热腾腾的馄饨汤。

    诱人的香气慢慢地从碗中腾起,一点一点地,钻入了她的鼻。素末伸起手,死死地按住自己那不安分的胃。

    江玄谦好像觉得她这行为挺有趣:“你这么按着,它就不叫了吗?”一只手将碗捧起,一只手仍握着汤匙,他朝她转过来,“来。”

    素末瞪大眼——那么近的距离下,这人竟然舀了一勺馄饨,将汤匙移到她唇边:“吃。”

    “你、你……我……”素末惊呆了!

    江禽兽在做什么?他他他……他在喂她?用他的专用汤匙?

    明明受洁癖驱使,这人的专用餐具一天不知要消毒多少次,可这下子,他竟然将自己的御用汤匙“分享”给她?

    不,不不不,这隆恩她万万受不起!

    素末往后一退:“你、你……你有洁癖,我不敢!”

    “现在没有了。”

    “明明就有!”

    “对你,没有了。”汤匙更近一步抵到了她唇边,带着主人坚定无比的决心,“来,张口。”

    她真是要崩溃了!

    美食就在唇边,皮囊下的胃更是饿得“咕咕”响。江禽兽法外开恩让她享用他的御用餐具:“乖,张口。”

    “……”

    “别让我说第三次。”

    这、这、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啊?!素末心惊胆战,最终还是屈服在禽兽略带威胁的微笑眼神里,张了口。

    结果一口美味吞下肚后,下一口又被送上来,贴心地送到了她唇边:“再吃点。”

    一来一去,也不知几个回合后,她再也吃不下了,江玄谦才从餐桌上抽出纸巾,轻柔地替她擦拭起嘴角。

    服务到位,全五星好评。

    可越是到位,她心底的不安越强烈。这禽兽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当好人的,尤其在她伙同着钟先生和小睿睿一起来瞒他后,这家伙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自己?

    “好吃吗?”男人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轻柔得如同他擦拭的姿势。

    “嗯……”

    “比中午的那一餐还好吃吗?”

    素末顿住。

    只听他闲闲道:“没记错的话,我们末末中午吃的是肉酱通心粉吧?”

    他目光沉沉,眼睛里含笑。那一道笑,太耀眼,耀眼得让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沉溺到这虚妄的夜戏里。

    可还好,在沉溺之前,她听到了他接下去的话:“早上十点吃早饭,下午三点吃午饭,晚上十二点吃晚饭。三餐之外,清晨起床时还有一蛊人参茶,因为钟先生说,尹小姐你前几天才刚晕倒,得好好补充下体力。不过人参茶的味道尹小姐又觉得苦,所以睿睿那吃里爬外的小家伙就每天屁颠屁颠地贡献出他的巧克力——我记得没错吧,尹小姐?”

    素末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而且他每说一句,那难看的程度就上升了一分:“你、你怎么知道?”

    “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事,你觉得有什么我能不知道?”他微笑,柔软的餐巾纸已经离开了她嘴角,此时此刻,男子泛着冷意的笑清晰地映入她眼底,“知道吗,在这个庄园里,从公共场地到我的书房,一共安装了十六个监控器。”

    素末的心突然间剧烈跳动起来。

    “所以,真是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呢,宝贝儿。你在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剧烈跳动的心突然“怦”的一声,漏掉了半拍。她脸上原本还填满了赧意,可此时,赧色退尽,只有白,只剩下可怕的苍白,软弱无力地覆在这一张脸上——不,不是为了三餐了,和钟先生和小睿睿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起了那一夜,因尹娉婷因那家子人而难过得无法入睡的那一夜,她偷偷下楼,趁着暗夜,摸入了他书房……

    “那一晚……”

    “我看到了。”

    果然!素末如置身冰渊。

    夏夜三十九度的风里,她冷得连心脏都在颤抖:“你知道我……”

    他点了点头。

    素末说不出话了。那么久了,住到这庄园里已经那么久了,她每天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可结果,他还是知道了。

    万籁俱寂,暗夜无声,所有该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头。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你知道我进书房是为了找你父母的资料?你知道……

    “你是苏微然的女儿,我是江振华的儿子。”黑夜中最终有声音响起,却不是她的,也不再含着笑,“调香界里最有名的‘奸夫淫妇’的儿女,竟然就这么聚到了一起,末末你说,是不是天意?”

    那年当她听说小冉被大名鼎鼎的C&J聘为服装设计师时,替好友高兴之余,素末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C&J的创始人是不是一名叫江玄谦的英国华裔?”

    “咦?你怎么知道?”付冉吃惊,以她对末末的认识,这家伙的世界里除了调香就是调香,哪里会懂什么C&J的创始人?

    素末说:“那年在收拾妈妈的遗物时,我发现那一名被污蔑说和她一起殉情的调香师,他的太太曾经给我妈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到调香师还有个儿子。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查到了一些关于调香师他儿子的信息。”

    付冉大愕,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了好友的言下之意:“那儿子该不会就是江玄谦吧?”

    素末没有说话了,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为什么而去?调香?挖掘真相?还是说,只是为了接近一个与你有着同样命运的男子?”因为那一番对话,在正式入住万花庄园的前夕,付冉曾经这么问过她。

    而那时,她说:“我想调香,也想要一个真相。”

    “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既然庄园里没人愿意提那一桩往事,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为了他?”一年前,付冉又问过她。

    “我想再等等,再找机会试一试。”

    “你为什么还要待下去?末末,你不对劲,你看他时的眼神不对劲,你对他说话时的表情不对劲,他摸你头发时你的脸红得根本不对劲!末末,其实你喜欢他,是不是?”

    真相被揭穿时,如同一块欲结块的痂突然被掀开,血肉模糊。

    她无法否认,尽管一开始,素末怎么也不愿意承认。

    可是小冉说:“末末,你骗不了我的,你的眼睛里全是他,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闭着唇锁住心,也会有温柔一点一点地从眼睛里逸出来。

    势不可当,无止无息。

    “那他呢?”

    “他?他不喜欢我吧,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小冉,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我。”

    因为他是江振华的儿子,他不会,不想,也不能……喜欢我。

    窗外的风开始“呼呼呼”刮起,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到明日的清晨,闽南一带将会有台风过境。

    “我不相信谣言,我妈妈和你爸爸,江玄谦,他们绝对不是那种关系!他们是最纯粹的合作伙伴,他们都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最伟大的调香师,江玄谦,他们俩……”

    “好了,回去睡觉吧。”

    “江玄谦……”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什么好提的了。”

    “江玄谦!”

    他打住了话。

    “江玄谦,可是还有一件事。”

    那日关竞风的话言犹在耳,尽管这几天来,她始终死死压抑住自己奔腾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尹素末你别乱想”“尹素末,关先生他说的绝对不可能”,可就在这一刻,在这两三年来始终小心隐藏的秘密被他轻描淡写地揭开时,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在她脑中轻轻地裂开了。

    “江玄谦,还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生气?”

    男人原本已经准备离开餐厅了,他将被末末吃得见了底的餐具放到水槽中,锅碗瓢盆全留着让钟先生收拾。可她却用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住了他的步伐:“你生气了,那天在餐厅里看到我和关先生在一起,你生气了,对不对?”

    江玄谦不语。

    黑暗,再一次展现它吞噬万物的魄力。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而生气,这是为什么?按照无数言情小说偶像剧里男女情感的发展模式,一般男人会在这等场景下生气,能是为了什么?素末鼓足了勇气,急匆匆地将这句话抛出来,可抛出之后,换来的,却是满屋子的静默。

    一记雷打过,厨房里的小灯暗了一下。明与灭之间,一万种情绪越过他的脸,她看不清那上头一闪而逝的情绪,她只听到自己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江玄谦……”

    良久他说:“是。”

    他说,是。

    氛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没那么沉重了。好像壁灯重新亮起,人间万物便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壁灯亮,光线起,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人扯开微笑的嘴角:“当时的确是有些生气的,没想到被你给看出来了。”

    外头狂风夹暴雨,而厨房里,他的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

    素末的心突然间变得好虚弱:“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顿了一下,“末末,关竞风是我的策划对象。”

    那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原本那么亮,亮中带着惊讶、欢喜与希望——那一种小心翼翼、害怕多流露出一点儿欢喜就会害美梦化为幻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用尽了所有虔诚才求来的希望,渐渐地,一点一点,自眼里消失。

    真是个孩子。欢喜也欢喜得直白,失望也失望得直白,连掩饰都不知道该掩饰一下。

    “末末,”他站起身,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答应我一件事。别和那姓关的走得太近。”

    “因为你那个策划吗?”

    “是。”

    她突然之间,无声地笑了。

    尹素末啊尹素末,看你问的是什么傻话!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原因呢?比如他不喜欢关竞风?比如他为了你好认为关竞风不适合你?比如……比如他爱你?

    夜色阴沉,映着眼前男人挺拔的轮廓。素末的声音响起来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可能在一起的,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她失神地说,“再怎么说,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更不是我喜欢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留在了心中。

    “好孩子,记住你的话。”满意的口气,这是江玄谦上楼前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的风雨开始肆虐了起来。

    隔天果然就是台风天,各大中小学校一大早便下了紧急通知,说为确保学生安全,全市停课,具体的上课时间待定。

    最高兴的莫过于睿睿了,小书包都整理好了,一听不用上课,立即屁颠屁颠地扔下书包跳上床,睡他的回笼觉去也。

    倒是整夜没合眼的素末清醒得出奇。不用上课的台风天,很难得的也不想去调香室,于是泡一杯热可可,在房间里燃一点前阵子调制的西柚味香精,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狂暴的雨。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她举着手机,听付冉从城市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扯淡吧!他和关总能有什么关系?还策划对象呢,从英国带过来的那所谓‘四个策划’都还没见他实施过一个,这会儿又接了关总的策划?我不知道你信还是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付冉的口气斩钉截铁,素末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可不管信不信,他所愿意传达出的信息就是这个,不是吗?

    小冉在挂电话之前又说了一句:“大BOSS那种老狐狸,十句话里没准儿连一句真的都没有,末末,你别往心里去。”

    她笑了笑,其实心中倒是想着,这一次,她宁愿他说的不是真的。

    手中的可可不热了,素末挂了电话下楼,到厨房里重新烧水,想再泡上一杯。

    江玄谦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台风天里也不出门,一个人坐在那看书。

    如果是从前,平平常常的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从前,她十有八九会泡一杯热饮,找本书,坐到他身边一起看。然后没多久,就会有一道不用上课的小身影冒出来,不找他爹地,却是乖巧地黏到素末身上:“末末妈咪,我想听故事。”

    她贪恋那样的温暖,充满了人间烟火味,世俗,却幸福。

    大厅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没多久,她就听到江玄谦接电话的声音:“怎么了?”

    不知来电者是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素末又听到他独特的低沉嗓音:“行,我让人去接你。”像是含着笑,挂了电话后,江玄谦又抬高声音唤老管家道,“钟先生,让司机去江大接尹小姐回家。”

    尹小姐?

    原来是她,原来。

    尹素末小姐就在家中,钟先生自然不会混淆了彼“尹”和此“尹”,只不过那一句“回家”……

    老头儿纳闷地踱步到沙发旁:“先生,恕老钟蠢钝,回的这个‘家’是指?”

    素末不由得竖起耳。外头不知是什么动静,好半天都悄无声息的,最终江玄谦的声音传了进来:“算了,送她去咖啡馆吧。”

    “先生的包间吗?”

    “嗯。”

    她捧着马克杯的手突然一阵痛——

    “啊!”短暂的惊呼声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舌底,素末咬住唇,怔怔看着被烫红了一片的左手。

    “怎么了怎么了?”钟先生迅速出现,面色紧张,却似乎还带了点做坏事被撞到的尴尬。

    可素末看上去却比他更尴尬:“没、没事,刚倒水时不小心打破了杯子。”

    没有人愿意提及刚刚发生在大厅里的对话,尽管彼此心知肚明——钟先生知道她听到了,她知道其实钟先生知道她听到了,甚至他们都知道了外头那个同样知道的人连一步也没有踏进厨房里,可是,没有人愿意提,也没人敢去提。

    马克杯碎在了地板上,深褐色的液体开始流淌开来,就像一个丑陋的伤口。她听到钟先生微微地叹了口气,瞄一眼外头无动于衷的江玄谦。同根所出,相煎何急?

    是啊,明明是同根所出,为什么却会有现下的场面?素末突然间觉得好可笑,这一切都太荒唐太可笑了,竟然是尹娉婷,怎么会是尹娉婷?怎么会?

    她逃也似的上了楼,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窗帘随意地拉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看出去,世界依旧一片白。在那片白茫茫的暴雨中,几分钟后,一道优雅的黑色身影走出了万花庄园,朝着咖啡馆走去。

    她闭上了眼睛。

    付冉说江玄谦这人十句话里没准儿一句真的都没有,素末无从得知关竞风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倒是Joe的出现,让小冉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

    台风过境没多久,又是一个不用上课的周末。大中午的睿睿就来拍她的房门:“末末妈咪,陆叔叔回来了!陆叔叔说他给你带了你想要的东西,让你下楼哦!”

    睿睿口中的“陆叔叔”就是陆乔久,江玄谦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Joe。相识两三年,素末知道这家伙是小冉名义上的老板实质上的男朋友,他与江玄谦一同创办了C&J,一同投资了她的调香室,一同为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品牌、明星、网络红人之崛起贡献了无数的才智。可此时,对素末来说,这两人一同做过的最令人震惊的事是,删了她想要的监控视频。

    “睿睿,你说叔叔给我带了什么?”

    “听叔叔和钟爷爷说,好像是什么视频呢。”

    她目光一亮,难道是……

    揣测过程中素末已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果然,就在大厅的沙发桌上,她看到了那天在iPad里见到的U盘。

    那一刻的心情简直无法描述,也不知是惊多点还是喜多点:“是监控录像吗?不是说删掉了?”

    Joe贱贱地朝她眨眨眼:“哪敢删啊?要真删了,你还不得跟我哥拼命?”

    这家伙虽然为人挺萌贱,可一张混血儿的脸也着实英俊得无可挑剔,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随便眨两下能迷晕一众良家少女。

    可显然,素末不在少女之列:“怎么可能?我那晚明明听到他打电话让你删了,难道是我听错?”

    Joe还是笑得贱贱的:“你没听错,你只是低估了我们哥俩的默契。”

    那晚听江禽兽在接电话前说出那一串禽兽不如的威胁,再听末末那压抑中带着震怒的声音,陆乔久就知道他那丧尽天良的搭档,又在做丧尽天良的事了。

    他能助纣为虐吗?当然不!

    所以,善良又仗义者如Joe,只是藏起了视频,默默退居二线,默默看戏。

    看够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连台风都退了,他才拿着U盘粉墨登场:“其实呢,我哥那天不把东西给你也是有原因的。你说你,前几天才刚累晕吧,我哥哪能马上把视频给你啊?万一你又不要命地开始查这个查那个,操劳过度后又晕倒了,怎么办?懂不懂我哥的良苦用心呢你,蠢姑娘!”

    “他、他才没那么好心!”

    “哦?没有吗?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真的没有吗?”贱Joe摇着头,看上去分外惋惜的样子,“每天三餐都得参照着你的课程和劳累程度来吩咐钟先生做什么吃的,满世界地给你找你想要的香精原料,前阵子还特意陪你飞荷兰,你敢说不是因为大小姐你想调郁金香香水?最最最重要的是,那家伙还纵容他儿子喊你妈咪!这样的待遇下你还敢说他没安好心,真是可怜了我哥的一片苦心!”

    素末被他说得有点儿心虚,从桌上拿起U盘后便紧闭起嘴,不说话了。

    Joe见其孺子可教,这才满意地重新笑开来,顺便“很体贴”地多教了她一些:“你呀,晚上等我哥回来得好好跟他道个歉,这几天我可是听说某人又是闹脾气又是闹绝食的,把我哥给整得,啧啧啧……”

    素末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在一旁泡茶的钟先生笑了笑:“陆先生,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俗话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老钟我觉得分外有理。”

    “What?什么子?什么鱼?”

    “意思就是,人人都有他的乐趣。”

    陆乔久挑起眉。这家伙的中文水平着实有限,虽说他父亲早年在伦敦是教中文的,可从小到大,会认真跟着陆爸爸学古汉语的,只有隔壁家的江玄谦。两人一起长大,虽说陆乔久总爱套近乎地喊人家“哥”,可跟他这半路来的“哥”完全不同,Joe正是传说中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货,那些成语啊古语啊,陆乔久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落得一窍不通。

    不过不通古语不打紧,这厮通人心。在钟先生那看似正经可其实很不正经的表情里,很快,陆乔久就抓到了某种潜在含义:“瞧我哥这恶趣味!”

    “懂了吧?”

    “懂!”两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记只有男人才能领悟的眼神。

    素末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看他们坐到茶几前开始泡茶了,估摸着也没自己什么事了,素末便无声无息地攥着U盘,上了楼。

    房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西柚香,台风天燃起的那一款香精,还没见底。素末将窗帘拉紧,然后,无声地坐在电脑前。

    她的每一条神经都绷得格外的紧。监控器就像江玄谦说的那样,像素太好,将包间里的一举一动都照得分外清晰。此时在那视频里,男男女女鱼贯而入,他们在包间里找位置坐,他们陆陆续续抬头低头,他们转过脸对着监控说话——“咔!”

    素末点下暂停键,将视频扩大,再扩大。

    然后,在一众声色犬马之中,看到了她……和他。

    “所以说,跟咱之前预料的一样,你爸和尹娉婷她妈真在那间包间里?”

    “是的。”

    “尹娉婷呢?”

    “也在。”

    “其他人呢?”

    “不知道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房间黑漆漆的,将视频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后,外头的天开始暗了下来。

    付冉一收到素末的微信就将电话打过来。末末之前的预感,自闻到包间里的怪异香气之后便隐隐发酵的预感,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验证。只是——

    “可即使方宛和你爸都在包间里,也不能直接说明那香氛就和方宛有关吧?”

    “是的,除非能找到最直接的证据,证明方宛正在研究这种怪异香氛。”

    “可是,证据要到哪里找?”

    素末沉默了。

    漫长的电话结束后,走下楼,大厅里仍是这个时间点应有的其乐融融。有时候素末会想,要不是住进这万花庄园里,她实在很难想象看上去英俊又矜贵的江玄谦也会有这么温暖的一面。

    此时此刻,这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而他儿子则站在一旁,唯唯诺诺地低着头,迎接他家爹地似乎有点儿严肃的目光。

    钟先生的投诉声色俱厉,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痛:“先生您说,我们睿睿这坏习惯可怎么办啊?今天幼儿园的老师又向我投诉了,说他特别喜欢欺负同桌的小姑娘,要么揪小姑娘辫子,要么变着法子捉弄人家。可一问他,他又说,因为小姑娘漂亮呀,一看小姑娘漂亮,他就忍不住想去逗两下。人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瞧他这恶趣味,真是、真是……都向谁学的呢这是!”

    江玄谦无语地瞥了老管家一眼。

    他儿子倒是一声也不敢吭,很惭愧的样子。

    钟老头儿批完之后,又摸了摸小朋友脑袋:“睿睿啊,这是错的你知道吗?要是喜欢那姑娘,你就得诚实地说出来,捉弄人家只会把她越推越远呢。”

    “我错了,钟爷爷。”

    “知错就改,喜欢就追。”钟老头儿回过头去,看向他家睿智得一点就通的先生,“先生,您说是吧?”

    一点就通的江玄谦抽了抽嘴角,对着钟先生颇有深意的表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楼梯口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钟先生回过头:“小姐下来啦,那咱们可以准备开饭啰?”

    “好的。”完全没体会到刚刚那一席对话的精髓所在,她只是朝老人家笑笑,走到大厅时,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离江玄谦最远的位置。

    其实不是没有一点儿小心思的,关于他。如果是从前,平平常常的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从前,这人八成会拍拍身边的座位,朝她招招手:“坐过来。”

    可今天呢?还会不会?

    她坐到他对面,从头到尾垂着眼。明明竖起了耳朵盼着听到一声“过来坐”,可那目光始终也没与他接触过。

    直到那头的声音响起:“怎么样,在视频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吗?”

    素末这才错愕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江玄谦平淡的表情。他知道了?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关心“豪朗怪事”,全是因为怀疑那怪事和家里的“某些人”有关系?

    江玄谦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有些好笑地咧开唇:“怎么,是不是突然间觉得自己蠢毙了,竟然还想要瞒着我?”

    一想到她当初还死活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去了豪朗,更不肯告诉他自己去豪朗的原因,江玄谦就觉得她简直是傻得可爱——想瞒天过海地把事情查出来吗?就凭她和那个有勇无谋的付冉?

    江玄谦笑着摇头:“那天你提到豪朗的香氛时,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当时的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素末离开后,给Joe打了通电话:“‘豪朗怪事’发生的当晚,那一间包间里具体都有哪些人,你去查一查。”

    几天后,Joe果然把用Dior香水的女公关给揪出来了。其结果,正好验证了他之前的预料。

    “我想你现在应该还有些棘手的问题没解决吧?比如说,那香氛到底是谁调制的?”简直就像是素末肚子里的蛔虫,江玄谦再次料中了她的难处,“想不想尽快解决?”

    素末眼睛一亮:“有办法?”

    “当然。”他淡淡地,缓缓地,勾出了抹颇有深意的微笑。

    素末即刻领悟:“前提是?”

    “上回在车上说过的那个聚会,明天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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