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3月,我和福尔摩斯向科尼什半岛尽头、波尔都海湾附近的一座别墅进发。这之前,他每天总是不间断地工作,对自身健康状况也很少关注。时间一长,再强壮的体魄也难以支撑得住。初春时节,他病倒了。医生建议他暂时先放下工作,否则极度危险。对福尔摩斯来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工作,那自然是件折磨人的事,他于是打算选个去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那座别墅四周风景秀丽,它坐落在一处嫩绿的海岬上,可以从窗户远眺芒茨湾的地势。这个海湾呈半圆形,四周是悬崖和礁石,当吹北风时,它是个优良的避风港。当猛烈的西南风突然来袭时,这里就变得异常凶险,不再适合避风。
科尼什半岛上多沼泽地,教堂的钟楼分散在各处,说明康沃尔这一带曾有一些古老的村落,曾经居住在此的民族已不复存在,但遗迹无处不在,有奇异的石碑,零乱的埋藏死者骨灰的土堆,还有奇怪的土制武器。
见到这一切,福尔摩斯自然来了兴趣。他每天都会外出走走,偶尔陷入沉思。对古代的科尼什语他也颇感兴趣,他过去曾对这种语言的来源做过某些推断,这次他准备潜下心来研究一番。
在离我们最近的特里丹尼克·沃拉斯村庄,一座布满青苔的古教堂被几百户村民的房屋包围着。福尔摩斯认识了一个很有学问且熟悉当地情况的人,他是教区牧师朗德黑先生,住在教区,是个考古学家,正处中年,仪表堂堂,态度和蔼。在拜访他住所的过程中,我们认识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他极瘦,又黑,戴着眼镜,有些驼背,看上去显得有点畸形。牧师的教区住宅大而分散,他靠租给莫梯墨几间房增补自己的收入。
当天,特雷根尼斯似乎有心事,他不像牧师那么健谈,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边,异常沉默,一副忧愁的样子。
即便在这宁静的梦幻仙境般的地方,我们也不可避免地陷入附近的一桩惨案中。这令我有些发愁,而我的朋友却因此兴奋不已。
一天早餐后,牧师和莫梯墨突然来到我和福尔摩斯的住处。那天是3月26日(周二),我们正打算去沼泽地看看,这是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情。
牧师激动地告诉福尔摩斯,前一天夜里出了件最奇怪而悲惨的事,之前从未听说过。他显得很惊慌,莫梯墨好一些,但也显得很焦虑,双手在颤抖,眼睛瞪得老大。
对这两位不速之客,我不是很友好地看着他们,福尔摩斯则邀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
莫梯墨问牧师他俩谁来说比较合适,说话间,福尔摩斯从中看出这事是莫梯墨发现的,推断牧师也是从他那了解的这事,于是他让莫梯墨来说。二人对福尔摩斯的推论显得很是吃惊。此时,我发现牧师的衣服是在匆忙间穿上的,而他的同伴则穿戴整齐。
牧师决定自己先说几句,再看是否让同伴详叙,或者是否需要立刻前往现场。
牧师把事情说了一番。原来,那夜,莫梯墨和他的兄弟欧文、乔治及妹妹布伦达在特里丹尼克瓦萨的房子里,那所房子在沼泽地上的一个石头十字架附近。4个人在餐桌上玩牌玩得很有兴致。中途,莫梯墨就先走了,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莫梯墨总是起得早,这天早餐前,他在去往兄妹家的路上碰到了理查德医生的马车,说是刚才有人请他快到特里丹尼克瓦萨看急诊。他俩于是一同前行。
到达目的地后,莫梯墨发现他的兄妹仍然坐在桌旁,纸牌还在他们眼前,跟前夜他走的时候一样。室内的蜡烛已燃尽。前夜身体还好好的3个人,现在却成了一个死了的女人和两个发了狂的男人。他们的表情显得惊恐,那样子非常可怕,让人不敢正视。当晚只有老厨师兼管家波特太太去过那间屋子,波特太太说自己睡得很熟,夜里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东西未丢失,也未被翻过。牧师说他没法解释,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恐怖,竟然能把人一个女人吓死,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吓疯。
看见我的朋友那兴奋的表情、紧缩的双眉,我本想提醒他我们此行的目的希望落空了,可见他静坐在那专心思考着这件怪事,我也无可奈何。
随后,他追问了些相关问题。得知牧师本人并没有去过那里,他是听回到住宅后的莫梯墨说的这件事,二人才一同前来。
事件现场离我们这一英里左右,福尔摩斯决定步行去看看,但他希望先向莫梯墨问些问题。
就在刚才的对话期间,莫梯墨未说过一句话,但他情绪很激动,这情绪似乎比牧师的莽撞情感更为强烈,可以看出他在尽力控制自己。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双手紧握在一起,不安地看着我的朋友。在听牧师讲述的时候,他的嘴唇苍白并颤动着,从他的双眼里似乎可以看出他对当时情景的某种恐惧。
福尔摩斯请莫梯墨也讲讲那天前夜的情况。
以下是莫梯墨的叙述:
“那天,在兄妹那里吃过晚饭,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类似桥牌的一种牌戏)。我们9点钟左右开始坐下打牌,我离开时兄弟和妹妹仍然玩得很开心,那会儿是10点一刻。波特太太已经睡了,我自己开门出去。房间的窗户关着,百叶窗没有放下来,这天早上,我也并未发现有人进过房间的痕迹。可是,他们仍旧坐在桌旁,兄弟俩被吓疯了,妹妹的头耷拉在座椅上,她被吓死了。那情景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至今挥之不去,哦,可能永远都无法忘记。”
福尔摩斯问他对那怪事能否做出解释。莫梯墨叫喊着说是魔鬼,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某种东西进入室内,致使他们变成那样。“如果那事是人办不到的,那么也是我们办不到的;但在相信那种理论之前,还是得尽力用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释。”福尔摩斯这样说道。
那兄妹三人住在一起,而莫梯墨独自居住。他肯定了福尔摩斯提出的说法,他和他们兄妹三人的确已经分家。他们一家原本住在雷德鲁斯,都是锡矿矿工。后来,他们把企业转卖给一家公司,手头还算宽裕。莫梯墨也说出了当初他们为了分钱,有一阵子还闹过不愉快的事情。但那事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又和好如初。
福尔摩斯让他尽量回想出一些细节,多提供些线索。一开始,莫梯墨什么都说没有。当我的朋友再次提醒他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夜里玩牌时,他背朝窗户,他对面即他的哥哥乔治,乔治面向窗户。有一会儿乔治一直往他背后看,惹得他也回头看。虽然关着窗户,但百叶窗未放下。他看见草地上的树丛里好像有东西在移动,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乔治说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看见了什么东西。
莫梯墨说当时没太在意,所以也没去查看。离开他们的时候也未发现任何凶兆。之所以第二天那么早就得到消息,是因他习惯早起,早饭前会去散步。这天早上还未来得及散步就碰到理查德医生的马车,医生说是波特老太太叫一个小孩带的急信。
他和医生下了车后,一同看了那房间,蜡烛和炉火都已烧完。他们仍然坐在桌旁,还是原来的位置。医生判断布伦达至少死于6个小时前,没有发现暴力行为的迹象。她带着那副表情斜靠在椅臂上,兄弟两人则像两只大猩猩,在那唱着、说着什么,极为可怕。我难以接受,医生晕倒在座椅上,脸变得煞白。
一开头就有这么多怪事,这类案子还真少见,福尔摩斯这样说道。他决定立刻去现场看看。
那天早上,我们的调查没有什么收获,但调查开始时发生的一件意料外的事令我感到极为不吉利。在前往现场的那条弯曲的乡村小巷行走时,我们听见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为了让路,我们在路边站着。一会儿,透过马车车窗,我看见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朝向我们,那张脸歪曲得可怕,并且瞪大了眼睛,紧咬着牙齿,那一瞬间看到的可怕情景让我印象深刻。
莫梯墨说那是他的兄弟们,正准备把他们送到赫尔斯顿去。我们惊恐地盯着马车渐去渐远,随后走向那座发生悲剧的住宅。
宅子是一座别墅,大而明亮,起居室的窗户朝向宅子的大花园。莫梯墨说的那个霎时吓疯兄弟俩的恶魔似的东西必定出现在花园里。福尔摩斯漫步在花园里,一边陷入沉思,而后又沿着小路查看,随后我们走进门廊,碰到管家波特太太,一个小姑娘在她手下协助料理家务。
对福尔摩斯的提问,她很乐意地作了回答。那天夜里,她没听到有什么动静。最近,东家心情不错。她在这天早上进入房间,便被围在桌旁的兄妹三人的模样吓晕过去。醒来后,她便跑去开窗,随后立刻跑到外头小巷里叫一个村童去找医生。
我们上楼看了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的尸体。中年的她依旧漂亮,清秀的脸型透露着一丝俊美,但某种惊恐的表情仍遗留在她的脸上。
楼下的起居室便是那场不幸发生的现场。炉栅里只剩下隔夜的炭灰,桌上有4支燃尽的蜡烛的痕迹和分散的纸牌,椅子已经被搬回靠墙,其他一切仍保留头天晚上的样子。
福尔摩斯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又在那3张椅子上各坐了坐,拖动椅子看了看。在室内,他试着目测花园的能见范围,而后查看地板、天花板、壁炉。但他的那种双眼突然发亮、双唇紧闭的表情一直没有出现,显然,他并未在黑暗中找到一丝光亮。
“在这样的春天的夜晚,这小屋一直都生火吗?”福尔摩斯问道。莫梯墨回答说,那天晚上既冷又潮湿,他到之后就生了火。当被问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时,福尔摩斯朝着我说,他想继续研究烟草中毒,那是我经常指责并且被他认为指责得很正确的东西。我们随即道别,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到住所,我的朋友靠在椅子上拿起烟斗吸烟。他眉头紧锁,很是茫然。不久,他终于停止吸烟,跳起来打破了他的沉默。他笑着建议一起沿着悬崖边寻找火石箭头。跟找那案件的相关问题的线索来比,他说宁愿去找火石箭头,没有充足的材料支撑,即使头脑转动也无用,这好比一部空转的引擎,容易转成碎片。大海的空气、阳光,还有耐心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有了它们才会有别的一切。
我们沿着悬崖,边走边讨论,他说我们要熟知已知的情况,这样,有了新情况才可以使新知的和已知的对上号。他确信,我们都不会相信那事件是魔鬼所为。他们必然是受到某种有意或无意的人类动作的严重袭击,事情必定有充分根据。假如莫梯墨说的情况可信,那么事情明显是在他离开房间后不久发生的。我们就此设想那是在他走后几分钟之内发生的,纸牌仍放在桌上,那时也已经过了往常的睡觉时间,但兄妹三人仍旧坐在座位上,也未把椅子推到桌下。
接下来他需要调查一下莫梯墨离开之后的行动。不久前他故意笨手笨脚地绊倒浇花水壶的那一幕原来是为了得到莫梯墨清晰的脚印。那天晚上也很潮湿,很容易取得脚印,如此判断他的行踪并非难事。可以看出,他是朝牧师住宅那个方向快步走去的。
假设是窗外的某人惊动了他们三人,而莫梯墨当时已经离开,那么怎么找到那个人,那种恐怖他又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波特太太不可能参与这事。按莫梯墨所说,可能有人爬到窗口上,制造出某种恐怖效果吓坏了室内的人,那么证据在哪?那天晚上有雨,外面一片黑暗,他哥哥乔治看见窗外有动静。可是,要吓到室内的人,外面的人就不得不偷偷把头贴近窗户,但我们没有发现窗外有脚印的迹象。
难点在于,窗外的人如何吓坏室内的人,他如此这般费尽心思做出怪举的动机又是什么?福尔摩斯分析了一番,我也认同他提出的这些难点。
“可能还需要更多更确切的线索,”他说:“其实,我这边许多案卷中也有一些暂未做出解释的。”福尔摩斯准备先放下这个案件,上午剩下的时间暂且用来考察新石器时代的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个案子,身心放松下来,滔滔不绝地从口中迸出关于石凿、箭头、碎瓷器等话题。
下午回到住处,已经有一位客人在那里等候。只见来者高大健壮,面部严肃而满是皱纹,目露凶光,鹰钩鼻,头发灰白,腮边的胡子呈金黄色,下唇附近的胡子已经变白。看到这些,我们知道他正是列昂·斯特戴尔博士,著名的猎狮人、探险家,在伦敦和非洲,无人不知晓他。
我对他热情地向福尔摩斯询问那件事的进展感到非常吃惊。于是,我们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那个案件。
我们早就听说他来到这个地方,有几次还在路上看见过他,但没有打过招呼,人们都知道他热爱隐居生活。在布尚阿兰斯森林里,他有一小间房,结束旅行时他通常去那居住。平时,对附近发生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只把自己埋在书和地图里。
他探问福尔摩斯对那件事作何种解释,希望他像对老朋友那样全盘托出,因为从警察那他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我经常在这经过,对特雷根尼斯一家非常熟悉。其实,我母亲是科尼什人,这么算来,我跟他们一家还是远亲。对他们的不幸我很遗憾,我本想去非洲,早上听到这事,才又从普利茅斯赶回来,我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问他这样是否赶不上那趟船,行李是否已经放在船上,他在普利茅斯如何知晓这件事,等等。客人说已经准备等下一趟船,只有几件行李放到了船上,大部分还在旅店,自己是通过电报了解的此事。当被问起何人发的电报时,他显然不是很愿意回答,但最终还是定下神来,平静地说是牧师朗德黑先生发的,并让他赶回来。
听到这,我的朋友委婉地说:“目前案件还难以全部解释清楚,但非常有望得出结论,只是现在不方便说明,有点为时过早。”
客人随即告辞,还带着不太满意这一回答的表情。福尔摩斯在他走后5分钟立刻跟踪了他。他晚间时分才回来,一幅疲倦、憔悴的样子。这预示他的调查收获不多。他看了几眼那封已到的电报,随后扔到炉子里。
那封电报来自普利茅斯的一家旅店,他从牧师那得知的旅店名称,旅店已证实斯特戴尔博士昨晚的确住在旅店,还送部分行李上了开往非洲的船,而后赶回来了解详情。
虽然目前掌握的材料不全,但福尔摩斯和我都一致认为博士赶回来可能另有原因,而且是对他相当重要的原因。只是我还没仔细去想,福尔摩斯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揭开谜题,也不知道能给调查带来新进展的情况有何奇特与危险之处。
第二天早上,牧师从马车上跳下来,径直从花园小路跑来,他显然很激动,大口喘着气,我们迎上去听他叙述另一悲剧事件。他比划着大声说整个郊区都被魔鬼缠住了,我们都落入了撒旦的魔掌之中,等等。这听起来极为可笑,可是明显能看到他脸色苍白、眼神布满恐惧。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死了,死后情况类似那三人,又一可怕信息从牧师嘴里说了出来。
福尔摩斯即刻绷紧神经,我们准备不吃早饭,直接坐上马车赶往现场。医生和警察都在我们之后赶到,现场还保持着原样。
莫梯墨租用牧师的大起居室、卧室都在住宅的角落上,一上一下,大起居室在下方。从两个房间的窗户都能望见窗外打槌球的草地。室内阴沉恐怖,极为闷热,令人难受,先进室内的仆人把窗户打开。室内中间有一张桌子,桌上有盏灯还在冒烟。莫梯墨死在桌旁,面部被吓得歪不成形,跟他妹妹死后的情形一样。他仰面靠在座椅上,黑瘦的面庞朝向窗户,胡子竖立,眼镜靠近前额。四肢抽搐过,紧扭着手指,显然当时处于极度恐惧中。衣服是穿好的,但有慌忙穿衣的迹象存留。他曾睡下,死于凌晨。
我的朋友一走进那所关乎性命的住宅,即刻紧张且警惕起来。他表情严肃,眼神有力,他奔走于草地、窗户、房间四周、卧室和起居室之间,好似嗅觉敏锐的猎狗从僻静处窜出。忽而他又推开卧室的窗户朝外面兴奋地大叫两声。而后又从楼下的窗户钻出去,躺着把脸贴近草地,一会儿又回到室内查看那盏灯等,还量了灯盘的大小。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他也用放大镜查看了一番,他从附着在烟囱顶端的外壳上刮了点灰尘存进信封里。
等医生、警察到来后,福尔摩斯叫来牧师,我们三人在草地上边走边谈。福尔摩斯说他的调查有了点结果。他委婉地说不能同警察一起讨论事件,并请牧师让检察人员注意卧室窗户和起居室那盏灯,将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出结论。他吩咐,倘若警察想进一步了解情况,可以去住所找他。
接下来的两天内,我们并未从警察那里听到一丝消息,可能警察不喜欢私人侦探的介入,或是他们认为还有别的调查方法。这期间,福尔摩斯在住所内抽烟、空想,但大部分时间独自去了村里,只是没说去那做什么。
我们做了两个实验。一个是用跟莫梯墨房间那盏样式相同的灯,装满莫梯墨房间用的那种灯油,记录灯油耗尽所用的时间。这个实验让我对他的调查有了点头绪。
另一实验则极为难忍,使我印象深刻。
有一天下午,福尔摩斯对我说,在已听到的所有信息中,他发现了唯一一个共同点,即进入案件现场给人的那种氛围。
在第一起案件中,医生和女管家波特太太一进屋就昏倒了,波特太太醒来后打开了窗户。
在第二起案件中,虽然仆人已开窗,但我们进屋后还是感到异常闷,后来福尔摩斯发现仆人感到身体不适去躺着休息了。
这些信息值得深思,我的朋友强调,这说明现场都存在有毒气体,并且,一个现场有炉火,另一现场有灯,两处都有火在烧着。炉子需要烧这毋庸置疑,但灯明显没必要点,从耗油量可以看出,天亮了还点着灯?很明显,这几件事必定有联系:点灯,令人发闷的气体,发疯的人和死去的人。
我们甚至可以假设这种联系是有用的。再假设两个现场有某样东西燃烧产生的一种有毒的奇特气体。第一起案件中,那东西被放进炉子,由于窗户紧闭,烟雾多从烟囱排出,中毒情况没有第二起案件严重,可能又因女性机体比男性的更敏感,结果导致女性死亡、男性精神受刺激,这种神经错乱无论是短暂性的还是永久性的,都必定由于毒药引发。在第二起案件现场,室内的烟雾无法排出去,毒药发挥了充分作用。这些都证明案情是燃烧后产生的毒气导致的结果。
我的朋友推断出这些结论后,就在莫梯墨的房间仔细查找可能残存的东西。他注意到了桌上油灯的云母罩或是防烟罩,最终在那上面看见一点灰末,还发现一圈没烧完的褐色粉末残留在灯的边缘部分。那些粉末他取走了一半,装在信封里。其余的留给警察去找,有能力的警察必定能在云母罩上找到。
随后,我们准备开始做第二个实验。在点灯之前他建议半关着门,并把窗户完全打开,潜在的危险必须都考虑到,否则可能白送两条性命。
福尔摩斯相信我会一起加入他的实验。他让我搬把椅子靠近窗边坐下,自己也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让彼此离毒药的距离同等,门半关着。没出现危险症状之前就不打算结束实验,他说着边从信封里取出那些粉末放在点燃的灯上。一切就绪,我们坐下来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工夫,一股极浓的麝香味朝我袭来,我头晕想吐。此时我有种飘飘的感觉,对自己的脑子和想象力已经把控不住了。虽然眼前浓烟滚滚,但内心还明白,那种看不见的黑烟已经使我的理性受到惊吓,那黑烟里隐藏着世界上所有恐怖至极、所有诡异而不可捉摸的邪恶东西。浓烟中似乎有幽灵在游荡,好像即将出现什么东西。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也不清楚那是谁的,我的心似乎都要被炸裂。我被某种阴冷的恐怖控制住,头发竖起,眼球鼓起,嘴巴大张,舌头僵硬,脑袋翻腾着,必定有东西被折断。想喊,但那声音好像是不属于我自己的一阵嘶哑的喊叫。
一时,我突然想起跑开,准备一股脑从烟雾中冲出去,我一下看见福尔摩斯,他的面孔因恐惧而变得如死人一般苍白、僵硬和呆板,我立刻清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跑过去抱住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一会儿即躺在了室外的草地上。霎时,仿佛阳光穿透围住我们的恐怖浓烟,如同山间消失了的雾气一样,我们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和理智。
我们坐了起来,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忧虑地相互对望,观察着对方身上对这次历险所余留的痕迹。他颤抖地说既要感谢我,也要向我致歉,即使对他自己,这个实验也很有争议,何况我是他的朋友,他再次对我表示歉意。我说,你知道的,能协助你我非常乐意,也是我的荣幸。此刻,我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理解过我的朋友。
他从那种一贯对熟人表现出的半幽默半挖苦的神情中很快恢复过来,他说,让我们快发疯的那个野蛮实验现在想来甚至有点多余,我们似乎太疯狂了。他承认自己没有预料会出现那么突然而强烈的效果。想起那盏灯还在燃烧,他快速跑进房间,伸直手臂拿出它投向荆棘丛中。
此刻,我们对两个案件的发生丝毫不再怀疑,但对案件的起因依旧模糊。事实证明,那事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所为。他既是第一起案件的嫌疑犯,也是第二起案件的受害人。
特雷根尼斯一家有过矛盾,而后讲和,矛盾和和好的程度我们并不清楚,但莫梯墨狡猾的脸和阴险的小眼给福尔摩斯的印象是,此人可能并不诚实可靠。另外,莫梯墨曾说花园里有动静这番话是想误导我们,而我确实被他的话引开,从真正的起因那儿掠过。再有,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他离开房间不多久之时,那么,只有他最有可能在走出房间时向炉火中扔药粉。假设进行的另有其人,那么,室内必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最后,宁静的康沃尔人在晚上10点后也不会外出做客。所有这些依据都指明,莫梯墨就是第一起案件的嫌疑人。
我疑惑道:“那么莫梯墨是死于自杀?”福尔摩斯说:“从表面来看,自杀确实说得通,他可能因为自己害死兄妹三人而自悔不已,但我已经找到推翻这一说法的理由。在英格兰可以找到了解全部情况的那个人。”
原来福尔摩斯已经约好人前来详谈,他正是列昂·斯特戴尔博士。在我和福尔摩斯说完以上情况,他正好到来。
探险家见到我们有点惊讶,一个小时前他收到了福尔摩斯的信件,但并不知叫他前来何事。
“在你离开之前就能见分晓了。”我的朋友对他说,并希望他不要介意我们在室外谈话。福尔摩斯接着说,他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出来一篇新文稿,而它就叫《科尼什的恐怖》。
我们找了个凉亭坐下来。“即将要讨论的可能是与博士有关的事情,在这没人可以偷听得到。”福尔摩斯说。博士从嘴里取下雪茄,看着我的朋友,脸色发青,他似乎很疑惑,将要谈的事情怎么跟他紧密有关。
当听到莫梯墨的死时,只见斯特戴尔面孔涨得通红,怒瞪着双眼,明显能看到额头上鼓起的节节青筋。他握紧了拳头准备朝福尔摩斯挥去,忽然又停住,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冲动。他的怒气不如直接发泄出来好,那刻意保持的僵冷的平静很是可怕。
他说自己已习惯不受法律约束,比较自由,希望福尔摩斯不要惹他。我的同伴也说,自己在已经掌握一切的情况下没有去找警察而来找他,这也不是要害他。
同伴自信而有力的话语使得斯特戴尔屈服了,可能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向人低头。他大口喘着气坐了下来,顿时变得结结巴巴,双手不安地一张一握。
他终于忍不住,请福尔摩斯快点直说。我的同伴告诉他只有以真诚才能换取真诚。他对杀害莫梯墨的控告的辩护决定了福尔摩斯将采取何种行动。
斯特戴尔紧张得额头直冒汗,可口里仍对福尔摩斯很不屑,并反问福尔摩斯是否在虚张声势。
福尔摩斯此刻才开始严肃地陈述。他准备说几件作为自己所得结论的依据,首先让他怀疑的是,斯特戴尔送走大部分财物去非洲后,本人又匆匆赶回,但赶回来的理由显然不够充分。
而后,斯特戴尔又前来询问谁是嫌疑人,没有得到答案后又朝牧师家里走去,准备问牧师,但最终又没问。回到自己的住所后,斯特戴尔整夜不安,积极地策划下一步行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房门口取了些淡红色的小石块出门了。
“走完一英里路,你便来到牧师家,脚上穿的正是此刻这双起棱的网球鞋。穿过花园、篱笆,到达特雷根尼斯卧室窗下。他还没醒,你拿石块朝窗户上投去,那会儿天已大亮。”
斯特戴尔异常惊讶,自己从拜访福尔摩斯后,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被他跟踪了这么久。
福尔摩斯继续讲述:“特雷根尼斯被吵醒,你叫他到楼下的起居室去,他快速穿好衣服下楼来,你则从窗户进去,见面后,你在屋里走来走去,没多久即出门关了窗。你并没走远,而是在草地上边抽烟边观察室内的举动,直到莫梯墨死去方从原路折回。你准备如何澄清你的行为,这么做又有什么动机?希望你从实道来,否则你就需要和警方打交道了。”
亭子里,我们三人对坐。来客的脸变得煞白,他双手捂住脸,低头沉思。突然,他似乎做出了决定,猛然掏出一张照片扔到我们面前的桌上。那是一张女人的半身像,面容极为美丽,她是布伦达·特雷根尼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布伦达。我们相爱多年,虽然我已经结婚,但妻子多年前已离开我,法律不允许我同妻子离婚,我自然也没法娶心爱的布伦达。我隐居在此就是为了她,我们等了这么些年,却等来这样的结局。牧师知道我和布伦达相爱,是他发来电报告诉我布伦达的死讯。我才暂时放下去非洲的计划赶回。”
说到心爱的人时,客人便抽泣起来,一只手捏着喉咙,随后又克制住。他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标有Radixpedisdiaboli字样的纸包给我,字体下面标有示意有毒的红色记号。纸包里面是黄褐色药粉,药粉如同鼻烟一样。
这种制剂原来叫“魔鬼脚根”。 传教士之所以称之为“魔鬼脚根”,是因为那根看起来像一只脚,一半像人的一只脚,一半像羊的一只脚。它被西非某些地区的巫医密存起来,用以当做试罪判决法(命人服用毒品,如果服者不伤或不死,便算无罪)的毒物。这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特雷根尼斯说,只能在布达的实验室中见到那东西的唯一标本。此外,几乎找不到关于它的任何记载。而他是在乌班吉专区意外得到的这一标本。
“事情的确和我密切相关。我是因为布伦达才认识她的几个兄弟,并且友好往来。有一回大家为了钱争吵起来,莫梯墨疏远了大家,但后来似乎又和好如初。他狡诈阴险,我曾多次怀疑过他,但都没有正面争吵过。”
来客继续往下说:“两周前的一天,他来我的住处找我。我给他看了非洲古玩,这包药粉他也见过,我曾对他说过其奇特药效。那些支配恐惧情感的大脑中枢容易受它刺激。非洲某些部落祭司试罪判决法时,那些土人受迫害,要么被吓疯,要么被吓死。我还说过,科学家们对这种药也无法检验、分析。我一直都在室内,唯一的可能是,他在我弯身去翻橱柜里的箱子时,悄悄拿走了一些那种药粉。他对那种药生效的用量、时间极为感兴趣,不停地追问。只怪我当时对他没有一点戒备之心。”
斯特戴尔直到收到牧师的电报才想起那些事。而莫梯墨以为他去了非洲后就不知道这边的消息了。当福尔摩斯没有给他答复时,斯特戴尔更加相信凶手非莫梯墨莫属,只要兄妹几个都被吓疯或吓死,他就可以继承全部财产。
“我确信那家伙是为了谋财而害命,是他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我知道,如果用法律方式解决他犯的罪,我恐怕找不到证据。或许由老乡们组成的陪审团会相信这样的怪事,他们也可能不会相信。可是,布伦达的仇我一定要报。你们知道,我一向很少受法律约束。莫梯墨让别人遭遇不幸,该轮到他自己尝尝不幸的滋味。
“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情况,其他的真如你所掌握的,那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后,我趁早出去,准备了小石块投向窗户去叫醒莫梯墨。下楼后,他让我从窗户进去。我跟他说,他们三人的不幸是他所为,我是法官也是死刑执行者。见我举枪,那家伙瘫倒在座椅上。我在点燃的灯上洒上魔鬼脚跟,关紧窗户,站在窗外等他死去。我手里有枪,他逃出来也是死。5分钟后他便没了气。我想到无辜的布伦达死时遭受跟那家伙一样的痛苦,便心如刀绞。福尔摩斯先生,这一切都是事实。或许,任何男人都会为心爱的女人做这样的事。无论你采取何种行动,我都接受你的处置。”
沉默了一会儿,福尔摩斯问斯特戴尔博士有何打算。博士说原本想下半辈子就待在非洲中部,在那还有一半工作等着他去完成,但现在那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继续你的下一半工作吧,我不会成为你的障碍的。”福尔摩斯说道。博士站起来点头表示感激便离开了。我当然也支持同伴的这一举动。他说自己如果坠入爱河,可能也会像那位探险家一样,为心爱的人做出相同的举动
他忽然记起要把一些较难理解的头绪帮我理清一遍。原来,窗台上的小石块是他进行调查的起点。之前在牧师家的花园里,他见过那种特殊的小石块,而在那位博士的住所他又见过类似的小石块,而这条明显的线索上两个重要环节就是天亮后燃烧着的灯和灯罩上残留的药粉。
之后,我们不再插手此事,福尔摩斯转而专心研究起科尼什语。
这就是让福尔摩斯感到最为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也是震惊整个英格兰西部的重大事件。它比我们之前遇到过的任何问题都更紧张,更吸引人,更加神秘。
13年后,我才在福尔摩斯的建议下首次公开讲述这一事件。这是我参加过的他的几次冒险事件之一。我们曾经一同遭遇过许多奇怪而有趣的经历,只是有些事件他不愿公开。他不喜欢任何夸赞,而使他感到滑稽的是,每当案件顺利告破,他便主动把破案报告交给官方,摆出笑容倾听那套文不对题的声声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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