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了屋门，屋子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生炭火，寒意沁骨。刘美忙不迭从灶台取火点了炭盆，点火烧水，又拿过我的手炉添了炭，方才和我一起坐下烤火。
他瞥了我一眼我手里的手炉，又看了看我身上的衣衫，小心翼翼地问我：“今天早上来接你的不是卫王的人吗？怎么晚上是张珉送你回来的？”
我淡淡道：“反正是囫囵回来了，谁送不都一样。”
他又瞧着我，欲言又止，只拿火钳拨动炭盆，半晌后说道：“小娥，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是不要忘记我们只是草民，在蜀中我们尚且招惹不起太守的儿子，这里是汴梁城，皇城之下谁都比我们大，你需要加倍小心才是。”
我笑了笑，抬眼瞧他，“说得倒像是我故意去招惹谁一般，这世道几时轮到我做主了？”
刘美沉默不语，只轻轻叹了口气，“韩王倒还好，只是卫王……”
“卫王有何不好？”我紧紧捧着手炉，故意道：“未来帝君，倘若我能讨得他欢心，将来入得宫中，你还能混个皇亲。”
刘美眉头深锁，宽大的手掌紧紧握着火钳，夹得用力，火钳中的炭断做两节，他又道：“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今上身体康健，待到卫王继位不知还需要等多少年，再者我听说，卫王脾气秉性古怪，极其难讨好，一不小心就会招惹灾祸。”
我陡然想起灵玉，没来由一寒，眸子也黯了下去。刘美接着道：“韩王不比卫王，难以继承大统，倒是件好事，只要安守本分，一生富贵逍遥，你若跟他，起码一生平安少烦恼。”
我讥诮地一笑，“听你这般说来，倒似一切都由着你打算一般。若是我能打算，父母尚在，我也不会离家千里，漂泊至此……”我千百次想过，若世间真能让我盘算多好，不求富贵不求扬名，只求父母尚在，不论我是否还承欢膝下，他们若在，我也不至于如此害怕孤独。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夜里，我辗转难眠，又在噩梦中醒来，惶恐不安。
刘美不语，许久后方道：“我们离开汴梁吧。”
“去哪？”我微觉一愣。
“随便去哪，汴梁的繁华我们见识过了，去找个安稳的地方过活。”他似乎痛下决心，“不会让你饿死的。”
我很惊异，“你的前程呢？”
他放下了火钳，看着我道：“我一个男人，总不能真的靠女人换取前程，还要背弃我的祖宗。我想了这么多天，之前是我错了。将来你若愿意嫁我，我们依旧按照前面约定，若是你不肯，我为你准备嫁妆，为你寻个好人家。”
我许久说不出话来，半亮的烛火跳动，他的影子也随着烛花跳动，这个三年前我看到的高大身影变得矮小许多，他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主宰我命运的男子。
我站了起来，去灶台边舀热水洗脸，他在旁边看着我一举一动：“你不愿意？”
我洗去脸上的脂粉，又一一拆下身上的钗环首饰，推到他面前，“只怕现在都由不得我们了。”
他看着那些精美的宫造首饰，每一样都巧夺天工，比起他的手艺不知精细多少倍，又看了看我身上的华服，绢纱细料，金线锁边，在灯火下隐隐有光芒闪耀，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凭他打一辈子的首饰、卖一辈子的货也是买不起的。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幽幽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你穿得这身，倒真合适你。”
我没有说话，水已经冷了，浸泡着双手有些冷，隐隐约约映着我的脸，艳若桃李。
第二日清早就有人来敲门，门敲得很急，刘美开了门，却是一个老丈在门外：“这里是寄兰姑娘的家吗？”
刘美一脸警惕，“你是何人？”
“得罪了，我是吉庆班的班主连恩团，烦请这位大哥问问，寄兰姑娘是不是住在这里？”连班主双手作揖，满面春色。
“我们这里没有叫寄兰的，你肯定找错了。”刘美满腹狐疑。
“这位大哥，小老儿是来请寄兰姑娘入我们团的。”连班主笑嘻嘻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在刘美面前晃了晃，“绝对不会错的，地址是李大人告诉在下的，不知道寄兰姑娘可在？”
刘美看着银子越发觉得可疑，“李大人？卫王身边的李大人？”
“正是。”连班主瞧出刘美神色不对，忙解释道：“昨天寄兰姑娘跟着小老儿一起在御前表演，她唱得鼓词太好了，今天早上我们吉庆班门口都快被踏平了，都是求寄兰姑娘去唱一曲的。”
刘美面色一滞，将连班主推到门外，“你找错人家了，这里没有叫寄兰的。”说着将门栓扣上，也不管连班主在门外拍。
他扭过头来，却见我倚在不远处的门框边，“小娥，这是怎么回事？”
“如他所说。”我淡淡地说。
刘美一愣，走到我面前，“你进了皇宫？还在御前表演？”
我点点头，将长发拢至脑后，又进了房间。刘美跟着我进来，神色颇有几分古怪，“你为何不告诉我？”
“有什么可说的？”我坐到妆台前，熟练地盘起最简单的双丫髻。
刘美边看我梳头边说：“小娥，这里不比蜀中或者任何其他地方，你见了谁，说了什么必须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梳好了头发，“你说得不错，在蜀中你都无法护我周全，何况是在这里？表哥，你说的不错，我们只是一介草民，能决定的大约也只有今天的早饭是什么。”
“韩王、卫王、皇帝……”刘美对于我过于平淡的反应甚是不放心，凑到我跟前，“小娥，你可知道不论是谁随便发句话，我们都得死，即便我们想逃走，天下之大也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那何必逃呢？”我抬头看他，审视着他的双眼，他的眼里充满犹豫，再也不见当时盘算着将我换取前程时的模样，“既然是没有生路，那逃又有什么意义？”
刘美说不出话来，只是面色沉重地看着我，仿佛已经有人下了命令要取他的性命。
“你可以走，趁现在。”我看着刘美远去的背影说道，“我已经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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