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工苦劝不听，索性退朝后和潘惟吉一起去了琼林苑，小宦官向我来报时，我正在陪赵受益习字，赵受益听说皇帝去踢蹴鞠，顿时两眼放光，手里的毛笔亦松脱了。
我威严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即拣起毛笔继续在纸上用力勾画。
我对小宦官道：“知道了。”又看着赵受益写字，赵受益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写，他很像皇帝，尤其是行笔之间，我握着他小小的手掌教他落笔行文，和他父亲当年教我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他一百个字写完，我立即唤人把他送到杨素音那里，随即叫上月蓉一起出了宫。
只刚到琼林苑就听到里面呼声震天，我心里更急，催着月蓉快些走，走到了蹴鞠场边一看，只见蹴鞠场的两旁挤满了人呐喊叫好，而场中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潘惟吉和皇帝。
两个须发发白的男子穿着一身短打在场中争得大汗淋漓，谁也不服谁。小小的蹴鞠在他们的脚尖不断地飞起落下，飞出无数种花样，每踢出一个花样都能引起阵阵叫好声。
他们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神紧紧跟随着蹴鞠，为了抢夺蹴鞠，身体重重地撞在一起，丝毫没有示弱。
我站在场边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他们从前一般，急切的心忽然变得安定，我也同周围的人一起为他们叫好加油。
饶是人山人海，皇帝还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我，冲着我笑，夕阳落在他的笑容上，犹如世间最美的画卷。
待到夕阳落下，这场比赛也没有分出胜负，两人均累得动不了，坐在地上连连喘气。
宦官们一拥而上，扶起了皇帝和潘惟吉，又将两人的外袍披上。
我走到他们面前笑道：“两个加一起岁数都超过百岁的人了，还玩得这么激烈？”
潘惟吉一边喘气一边道：“官家有令，臣子当然奉陪到底。”
“少贫嘴。”我瞪了他一眼，“明明你都没有让过。”
“我才不要他让，从前他就没赢过我，难道现在还要他让？”皇帝大口大口地喘气道。
“我也从来没输过。”潘惟吉不服气道，“今天天色已晚，待来日我们再战！”
皇帝立即应声道：“好！下次我们一定要比出个高下！”
两个人如同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许久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皇帝道：“潘惟吉，下次你小心要输给我。”
潘惟吉道：“不管你是不是官家，我都不会让着你的。”
我在旁道：“下次时我替你们做个见证。”
潘惟吉笑道：“好，下次输了的话，你请我吃饭。”
皇帝道：“还不知道会是谁输！”
我笑道：“晚了，都回去吧，一把年纪倒比年轻时闹得更凶。”
潘惟吉笑道：“小娥，你现在真是个凶婆娘，哎，我真同情你。”
皇帝听完哈哈大笑：“你那是嫉妒。”
潘惟吉对我挤了挤眼，翻身上了马：“来日再战！”声音回荡在黄昏的琼林苑上空，夕阳染黄了天边的云层，折射出万道金光，黑夜来临前的最后盛景，亦是夕阳最后的华丽谢幕。
这场蹴鞠成为他们两人最后的比赛，也成为了皇帝最后的精彩表演。他忽然病倒了，而且药石无灵，一日比一日更重，他躺在病榻上，渐渐地不再去上朝，每日的朝事都以奏折的方式呈了上来。他每天都会强打着精神听我念奏折，而后做出决断，我替他代笔手书，再交由朝臣。
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衰老、憔悴，心忧如焚，每日盯着太医开药方，自己也一本本翻阅医书，找寻治病的法子，偶尔有一阵子他会病好些，但是过了一阵子又不行。
“小娥，我怕是不行了。”他望着我道。
我替他拭去嘴边的汤药，继续喂他吃药，“年纪大了，身子自然会有些不适，将息段日子就会好了。”
他无力地笑了笑，“我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太医说的那些话都是废话，我仔细想过了，其实我不后悔，我能活到今天，虽然只刚尝了甜，但是真的尝到了甜，比我父皇强，他到死的时候都没真正见过甜，比太祖皇帝也强，他苦了一辈子。我想着受益将来会更甜，一代人总要比一代人强些，才对得起一代代人的辛劳。”
我放下碗道：“这些话说得太早了。”
他吃力地伸出手摸我的脸颊，我见他手无力，抓住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他笑：“以后恐怕要辛苦你了。”顿了顿又道：“总是要辛苦你，算是我欠你的。”
我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早些好起来，就不必辛苦我了。”
他又笑，目里全是温柔：“好。”顿了顿又道，“我想给受益改个名字，叫赵桢。桢是坚硬的木头，是房子里的支柱，将来我想让他成为大宋的支柱。”
我噙着泪花道：“他一定会的。”
他看着我又道：“以后奏折都不必再念给我听了，你自行批阅吧。”
我吃了一惊：“我独自批阅？”
“嗯，你陪我处理朝政这么多年，朝中的人虽然多数你没见过，但是有谁是你不知道的？我想不出任何人比你更适合代理朝政。”他望着我道，“我忙了一辈子朝政，现在听到那些事都觉得心烦，不如你让我放宽心些养病，说不定会早些好起来。”
我闻言点头道：“好，只要你能好起来，一起都依你。”
他的目光穿过仁明殿的窗户，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春天了啊，花都开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见殿外大雪纷纷扬扬，如花般盛开。
案几上的奏折堆得小山一般，我轻轻展开了其中一本，深深地望着它，内容很简单，我却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提起笔在文末批下朱批。
这不是我第一次批朱批，可心情却很微妙，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批阅奏折，一切尽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这份感觉既让我觉得至高无上又觉得孤独，这意味着我再无人可依，一切都由我来承担，我忽然懂得了如履薄冰的感受。我望着卧榻上的皇帝，这些年他都是如此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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