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往事:改革纪事-深圳特区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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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剑

    “五子登科”悲喜交集

    1980年9月初,和几位朋友相约去深圳走了一趟。阔别数年,旧地重游,颇有一番感触。总的印象概括起来是悲喜交集。喜者,深圳正在进行特区经济建设,这是使中外有识之士耳目为之一新的大好事业;悲者,是内地现行体制和官僚主义,如枷锁,似绞索,层层阻挠,处处禁锢,人为地使特区建设荆棘满途。这个悲字,也许不十分确切,笔者原意并非悲观失望。作为局外人,更多的是恼火、气愤、焦虑,觉得应该为特区经济建设讲几句公道话。

    深圳这个地方,30年前是个很小的墟镇,依稀记得当年随父兄迁居香港时,就是从这个小镇的边沿走过罗湖桥的。后来,由于探亲访友,也曾在深圳住过一些日子,那是宝安县政府从南头搬到深圳之后,这个小墟镇才渐渐人烟稠密一些。可是,20多年来,此地仍未脱掉小镇的陋气。所以,当这个和九龙半岛毗邻的地方,一旦宣布为经济特区,就有人说深圳是“五子登科”了。

    何谓“五子登科”呢?一曰经济特区的帽子,二曰深圳市委的牌子,三曰宝安县委的班子,四曰小墟镇的底子,五曰简直不成个样子。姑且勿论这“五子登科”是否出于牢骚、怪话,听来并不觉得是恶意的揶揄,而是和实际情形相当吻合的。“五子登科”归根结蒂是:简直不成个样子。

    所谓不成样子,据笔者深入考察和仔细观察,无非是指特区人口膨胀,食物价格高昂,住宿紧张,环境卫生很差,道路坎坷,尘土飞扬等等,这都是事实,毋庸讳言。当地人形容深圳马路,晴天是“扬灰路”,沙尘滚滚,尤其是从深圳到南头、蛇口的新辟大道,黄沙蔽空,简直无法辨认迎面而来车辆的型号。所以有人说伦敦是雾城,深圳是灰城,这也不算过分。而雨天呢,则成了“水泥路”,泥泞载道,污水横溢。这个小墟镇的底子,没有下水道,一场风雨,顿成泽国,也确实不成个样子。

    然而我想,这副样子是不难改变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万事起头难”。大凡做事业,开创伊始,难题纷至沓来,不在话下。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事业家,何曾见过波平浪静,一帆风顺而到达理想的彼岸?如今的“水泥路”,为何不能变成幽雅的林荫道;现在的“扬灰路”,完全可以变成平坦的高速公路。到那个时候——相信不会是太远的将来,“灰城”的“雅号”,必将飞向九霄云外,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

    眼前的现实生活,道路坎坷,车辆颠簸,确实令人叫苦不迭。在参观蛇口工业区那天,大家耐心劝阻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先生,千万别冒这个风险。否则,很有可能来到蛇口已经“骨头散晒”。当我们坐在旅行车上,常常遇到坑坑洼洼,蹦跳起来时时担心脑袋会碰到车顶。因而有人感叹地说:“特区的道路真不平坦呵!”深圳特区的道路不平坦。我坐在旅行车上,犹如置身于波涛汹涌的航船里,思路都好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另一条路上。这条路,是深圳特区建设的路,它不是比旅行者坐在车厢里所身受的道路更为坎坷不平吗?来自内地现行的体制,有多少人为的障碍和束缚?来自官僚主义和愚昧,又有多少非难和指责?想到这些,心情是很不平静的。

    封建遗毒到处可见

    到深圳次日,闻说香港嘉年印刷公司投资2000万元港币,在离深圳市区数英里的福田建设了一间彩色印刷厂,厂房落成,机器安装好,并且已开始试机印刷。我们一行数人,兴致勃勃前往参观。厂方接待殷勤,很有礼节。参观完毕,厂长得知我们是坐出租汽车而来,因未交代司机等候,变成无车回去,就很慷慨地嘱咐厂里的司机,驾旅行车送我们回深圳市区。

    我们下榻之处,是深圳工人文化宫里面的新园招待所。旅行车开进工人文化宫大门,就有两位“老坑”出来阻拦。他们的手臂上都套着红袖章,大声喝道:“停车!停车!停车!边度来?买票买票,五毫钱。”司机嘟哝两句:“是送客人回来的,是在里面住的。”有位“老坑”理直气壮地说:“买票,你返去可以向工厂报销的!”

    见此情景,我提议下车步行,免得双方僵持,因为明知没道理好讲。在步行回招待所路上(估计最多5分钟路程,就那么短短的几百尺路面),我边走边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不就是《水浒传》里所描写的“买路钱”吗?你老兄“若从此地过,留下买路钱”。在我们这个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里,封建主义的影响,真可谓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了。占山为王,封建割据,到处可见这种影子。同行的几位朋友,也都愤愤不平,在招待所里泡了一壶茶,对封建时代的“买路钱”大加挞伐。口沫横飞之际,来了一位当地的朋友,听我们诉说如此这般,居然微微一笑:“小意思,小意思。”跟着讲了一宗“大意思”的买卖。

    从港九经文锦渡到深圳的大小车辆,每天都在1000辆以上。据说有个什么单位,声言从文锦渡到深圳的公路,其中有一段是他们修筑的,居然在公路上摆一张写字台,竖一块牌子,明码实价:车辆经此,每吨收费4角。这是千真万确的。深圳特区有关领导部门曾为取缔这种类似行为同省里有关部门交涉,结果不得要领。这边照样要“买路钱”,不然休想通过。

    说句公道话,深圳特区领导对此是深恶痛绝的,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土地上,收“买路钱”,何其贻笑大方而使港商侧目。然而特区对此竟“管不着”,这难道不也是“封建割据”的病毒在作怪吗?又如一个小小的罗湖村,是村民的“领地”,搬迁不得;一个大大的深圳水库,又据说是省里某个部门的“地盘”,别想染指。深圳特区建设荆棘满途,非虚言也。

    建设特区要讲特别

    深圳特区和中国南方沿海其它几个特区一样,要真正建设成为名副其实的特区,就要突出一个“特”字,大讲一反常规的特别。没有这个“特”字,根本谈不上什么特区经济。特区要在“特”字上大做文章,这本来是常识范围以内的课题。

    可是,笔者见闻所及,内地现行体制对特区的束缚和禁锢,是颇为令人吃惊的。有位在深圳工作的多年老朋友,在和笔者促膝聊天中,感慨万千地说:深圳特区建设的艰难困苦,也不是不足与外人道的。直到现在,特区建设还是一投足,就有脚镣把你铐上;一举手,就有手铐把你扣住;一抬头,就有绞索套在你的脖子上。

    听来令人惊奇,这是否过甚其词呢?朋友答曰:否。且不说脑袋瓜子很不开窍的“冬烘先生”,动辄以“主权要紧”,指责特区“丧权辱国”,简直成了清代以洋务运动卖国求荣的李鸿章了。这并非海内奇谈,而是确有其人其事。这种观念,岂非和特区建设大相径庭吗?

    现行体制和官僚主义对深圳特区横加脚镣,能否试举一例呢?有的。从香港到深圳特区投资兴办工厂的某先生,对笔者大诉其苦。他出于公务,常来常往,早出晚归,疲于奔命。清早赶头班车到罗湖,过桥之前已经排了一条长龙,费时至少一个钟头。过桥到深圳,又要排一条长龙,又要花费一个多钟头,进入市区往往已是中午时分了。内地机关上下班制度有严格规定,而且中午饭后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位工商界人士,只得急急忙忙扯上深圳特区的贸易对手,在饭店里边进餐边交谈,还要时时看手表,赶尾班车回香港,其狼狈之状,可以想见。

    那么,有关部门是否可以“通融”一下,让那些常来常往,早出晚归的贸易界人士优先通过呢?据说,是有些困难。

    我的天,如果深圳特区连这一点方便都没有,那特区经济又从何说起呢?

    在深圳特区,大力推行突出一个“特”字,在“特”字上大做文章,笔者是闻到一股新鲜空气的。比如,深圳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成立以来,奉行“一章制”。

    什么是“一章制”呢?这是一反以往的常规,不需要七转八弯层层盖橡皮图章,有关特区经济的事务,商量好了,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盖一个章,事情就定下来了。这个部、那个局,层层审批的公文旅行,在特区就吃不开了。这难道不是好事情吗?

    当然,深圳要真正形成特区,这仅仅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但这一步,是可贵的,也是可喜的。

    大鹏展翅前程万里

    深圳特区的范围,东起大鹏湾的大、小梅沙,那是南海之滨极为美丽的沙滩。笔者素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从未俯身研究海滩的砂粒。然而,有位外国朋友,相当细心,反复观察、研究大、小梅沙海滩的环境和砂粒,据说是远东最好的海滨浴场之一。笔者对第一、第二,也素无兴趣,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审美观,这是无关宏旨的,不必争论。特区的西陲,是南头和蛇口,那个地方,笔者也是比较熟悉的。蛇口,从南头向南伸延,是个半岛,20多年前,也曾在那里住过几个晚上,原是个小小的渔村,和九龙元朗隔海相望。陪同我们前往蛇口参观的,是深圳一位相当年轻而且喜爱摇摇笔杆的朋友。他说:蛇很令人讨厌,而蛇之口,又太恐怖了。他很想为蛇口改一个比较文雅的名称。我说,这又何必呢?老百姓取了蛇口这个地名,你去改它做什么?大鹏湾不也是老百姓取的名称吗?

    在大鹏湾畔,《新安县志》未曾说及有哪位先贤目睹鲲鹏直上九霄的情景,倒是艺术家富于想像。在深圳工人文化宫林木深处的一座楼宇里,有位雕塑艺术家在默默地创作,他用石膏塑造了一座鲲鹏展翅,因为据说鹏是鲲的化身,这是受了庄子的影响,所以他在塑像的下半部,弄了一段鱼的尾巴。而大鹏呢,展翅欲飞,昂首张啄。我特别爱大鹏长长的、洁白翅膀,不禁想起李白《上李邕》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艺术家的创作构思,想必是大鹏湾畔的深圳特区,像展翅高飞的鲲鹏,前程万里。我凝视着这座塑像的雏形,懂得艺术家的心是善良的,并且深深为之感动。

    事业家和艺术家毕竟是不同的。在深圳、蛇口,我发现事业家总是目光敏锐,而且嘴角总是微微翘起,显出一种倔强的、刚毅的、勇往直前的性格。在蛇口工业区参观时,有位身负重任、体魄相当魁梧的老汉,在向我们详谈特区建设时,介绍了建设为何取得迅速的进展,也诉说了碰到的障碍,甚至从北京请了“上方宝剑”,也治不了农民的扁担。你要这个山头建微波电话站,农民说,拿钱来。你买下山上所有的树木,他还要你连几万方石头一起买下。这种状况,我想是国家没有厉行法治而产生的弊病。另方面,大概也是属于封建割据的遗风。

    然而我看到,深圳特区的事业家们是有气魄的,是不畏荆棘满途的,而且是正在披荆斩棘往前闯的。蛇口那位体魄魁梧的老汉,据说在沙场上是个能征惯战的勇士。他说:“也许我们会碰得头破血流,但是,头破血流也要前进。”衡量一下这句话的分量,我们皆为之动容。我想,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口头禅”。深圳特区建设,在相当困难的处境和极其低劣的条件下,取得目前这样的进展,这和事业家们的信念,和特区千千万万建设者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深圳特区,大鹏展翅,前程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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