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小传
王秀梅,女,197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大雪》《蓝先生》,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浮世筑》等。部分作品翻译成希腊文等文字。现居山东烟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街上是完整的冬天的景象。乌暗的天光,路面上布满鞋印和车辙印的脏雪,在下午显出更深一层的萧索。车在街边上斜斜地排摆着,人行道上散落着临街快餐店里的食品袋。这是一条略显小气的商业街,谢小沛在密密的街边停车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隙,把她那辆车塞进去。
她走上人行道,看了看手里那张玫瑰粉色的纸片。没有风,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冷库。街两边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几幢服装大楼,不甚明亮的玻璃,使得它们看起来讳莫如深。谢小沛握着那张纸片,拇指食指紧紧捏住一个角。她走进临街一家小店,是卖内衣的。墙上极尽所能地挂满各色文胸,中间地上蹲踞着一个不锈钢货架,则摞摆着成堆的内裤。面色不悦的年轻女孩在玩儿手机,睃一眼谢小沛身上的名牌货,不吭声。谢小沛想,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谢小沛不太来这种地方,她让年轻女孩的目光刺得很不自在,只好在内裤堆里翻翻拣拣,拎起一条,问:“多少钱?”女孩掀掀嘴皮:“四十八。”
廉价的便宜货。谢小沛这两年对这种层次的衣物感到很陌生。她又拎起一条,拿出一百块钱。女孩爱答不理,仿佛卖不卖这两条内裤都没有关系。谢小沛觉得她和自己两年前的样子差不多:无奈,却傲气着。她用力捏捏纸片,说:“问一下,天衣改衣店在什么地方?”
女孩真是不太友好。她翻翻眼皮子,停顿了几秒钟,用下巴朝左指指说:“旁边门,进去,往里。”
谢小沛拎着两条廉价内裤走出小店。她没打算穿它们。她站在人行道上,果然看到内衣店左边有两扇玻璃门,通往一幢服装大楼。玻璃门里垂挂着两片厚重的帘子,军绿色,帆布料。开合处肮脏不堪,泛着黑腻腻的光。谢小沛掀开帘子走进去,又问了一个人。大楼分割成无数个格子间,里面挂着大同小异的服装,像一个个死去的人钉在墙上。谢小沛在一条走廊尽头找到天衣改衣店。
她站在门口。
这就是谢小沛多次想来的地方。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无数格子间其中的一间。靠墙摆了一圈谢小沛不了解其功用的缝纫机械;形状各异的零部件穿透桌案而出,细线在各种孔洞中往复穿绕。墙上层层的木搁板里摞压着线圈,全世界所有的颜色都集中在那里。线圈中空的轴筒朝外张开,如一排排黑洞洞的枪管。
名叫李美丽的女人,头发齐齐梳向脑后,用几只看不见的黑色发卡别拢住。她坐在一只凳子上,缝一件貂皮大衣。土黄色的貂皮大衣卧在她腿上,像一只毛茸茸的动物。
“外面很冷吧?雪还下着?”李美丽抬起头,对谢小沛说。
谢小沛慌张了一下。“对,下着。”她恼恨这慌张。
“早上我出门后,差点调头回去。冬至以来,下七场雪了。没下雪的那两天,可真是大好的天。”
谢小沛捏着那张纸片。纸片经过若干年之后重回它的出发地,不可遏制地表现着一股年深日久的伤感和沧桑:玫瑰粉的颜色像被洗刷过,淡而无味,发出一种苍白。油笔淡蓝色的字迹只可依稀辨认,潦草地写着七年前的一个日子。
这是一张取衣单。
李美丽接过单子,扫一眼,说:“黑色睡裙。有年头了。取衣单的样式都改过两次了。”
“是。我都忘了有这么一件衣服放在这里。前些天,从一本旧书里找到单子。”谢小沛说。
她仰头在墙上两排衣服中间寻找。一件驼色短大衣,两条牛仔裤,几件毛衣,一条长长的毛料裙子——都是符合这个季节的衣物,像几个沉默的男女逼视着她。她想要找的那件黑色睡裙,显然不合时宜。
李美丽把卧在腿上的那堆貂毛抱起来,放到烫衣案子上。她细细地看谢小沛。谢小沛感到心跳有些加快。她咽下一口唾液,按压住这不恰当的感觉,说:“看什么?我的脸又不是书。”
“七年了。我都四十岁了。我变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李美丽笑着说,“你的睡裙在柜子里,不在墙上。”
墙角立着一个衣柜,单薄;天花板上一根不锈钢管穿起一面布帘,垂下来——应该是换衣间——半遮半掩地挡住了衣柜。谢小沛进来后,竟一直没有发现它。李美丽把布帘哗啦一声拉到另一边,打开柜门。墙角的光线不甚明亮,谢小沛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睡裙的女人站在里面,一动不动:脸、脖子、胳膊、小腿,在暗淡的柜子里显得出奇的苍白。
谢小沛后退了两步。之后才反应到,那苍白的女体是一个塑料模特,穿着那件七年前的黑色丝绸睡裙。李美丽伸进两只胳膊,环抱住身穿黑色丝绸睡裙的模特,把她抱出来,像热情地抱着自己的情人。“对面婚纱店里的模特,断了一只胳膊,送我了,像维纳斯。”李美丽说。
李美丽和谢小沛,这两个女人,看着塑料模特一时无语。墙上的挂钟,时针转到下午三点的位置上。
“要不要试一试?”李美丽说。
谢小沛有些犹豫。
“试一试吧。不合适的话,我再给你改。今天天气不好,没有顾客。”李美丽把睡裙从模特身上往下卸。她把裙摆掀起来,往上撸,露出模特完美的腹部和胸。
谢小沛觉得不应该犹豫,就接过睡裙。她躲到衣柜旁边的角落里,李美丽揪住那面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布帘,刷啦一声,把她挡在里面。模特被李美丽抱在衣柜门口,此刻也被挡在布帘里,泛着蓝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谢小沛。谢小沛心里有些发毛。她伸手碰了碰模特那长长的眼睫毛,模特的眼珠一动不动。她在这怪异的盯视下,慢慢脱掉衣服。现在,两个裸身女人站在这幢大楼一个狭窄的角落里——她比模特多一条三角内裤。但都裸着胸。穿睡裙是必须裸着胸的,睡裙的美妙就在这里。尤其是丝绸睡裙。
模特的身材很完美——如果没有断掉一只胳膊的话。谢小沛弯下腰,三两下脱掉内裤。墙上贴着一面狭长的镜子,不太明亮。谢小沛环抱住模特,把她的位置调整一下,使它和自己都面朝镜子。谢小沛挑剔地比对着镜子里的两个身体,她觉得自己的胸和腹部比模特丰满。模特虽然完美,但很生硬。而且,是一个断臂的女人——一只胳膊从肘关节处齐刷刷断开,只剩下半截,凭空悬着,像要做一个让人无法猜透的手势。
谢小沛小心翼翼地提着睡裙的裙摆,相继把两只胳膊穿进去。睡裙兜在谢小沛脖子上,一点点滑落下去,盖住赤裸的胸和腹部。
现在谢小沛变成了穿睡裙的人。她看着自己和模特,瞬间感到很怪异:睡裙刚刚还在模特身上,现在却到了自己身上。假如模特有生命,她们简直像两个相亲相爱的闺蜜在换穿衣服。
李美丽在帘子外面走动,喝水。谢小沛意识到她在帘子里面待的时间有点长,就掀开帘子走出来。大楼里有暖气,但还没暖到可以穿睡裙的程度。刚才在帘子里没觉得冷,现在猛然感到胳膊上生起一层小米粒。
“有点儿紧。”李美丽围着谢小沛转了两圈,扯住她胸前腰部的几处,拽了拽。
“可能是长胖了吧。”谢小沛说。
“我记得七年前,你来修改这条睡裙,是嫌它有点宽松。我给你把腰身往里收了收。看来这些年日子过得很优裕。”李美丽说。
“就那样吧,谈不上优裕。”谢小沛说。
二
早上,李美丽站在客厅里,看到楼下那条小路白花花的,落满了雪;只在中间被人用铁锨铲出一尺来宽,像一条长长的沟。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改衣店。之后她接了一个电话。
武搏从楼上打着哈欠下来的时候,看到李美丽坐在楼梯最下面那级台阶上,看着落地窗外发呆,手里拿着电话。他很困,想到正是被李美丽手里那个电话吵醒的,忍不住又强烈地打了一个哈欠。
武搏擦过李美丽白色的针织棉布睡衣,走下楼梯,也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了看。小区里白茫茫的一片。从五楼看下去,小花园里修剪得圆滚滚的冬青丛,像一只只白色的小蘑菇。李美丽就喜欢坐在最下面那级楼梯上,长久地看着窗下那条小路,有时候是在晚上。武搏感到奇怪,有几次也往下看了看,只看到一条安静的小路,还有小路两旁安静的小树。窗下一盏路灯,发着黄晕晕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也难得看到有人。平日在路上逛悠的,多是小区保安和拖着绿色垃圾桶的保洁工。小区里的居民都有车,直接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从车库上楼,很少在地面上走动。他们都和武搏一样忙。
厨房里没有饭菜的味道。武搏掀开锅盖,又盖上。李美丽站起来,说:“煎个蛋吃吧。我没胃口。”
两人对坐在餐桌旁边,面前各摆着一个煎蛋、一杯牛奶。这简单至极的早饭,只不过是摆摆样子。两人都没什么胃口。李美丽不吭声。武搏却有很多话,在肚子里面翻腾了几个来回。眼见着煎蛋一点点消失下去,武搏只好咬咬牙根开口。一开口,却不是肚子里那些话:“昨天晚饭吃得怎么样?是在我说的那家酒店吗?”
“没去。在我父母家里吃的。”李美丽说。
武搏一下子找到了说话的力气:“不是说好了,我请客,你们尽管吃吗?怎么又在家吃了?”
“你去不了,爸妈说还是在家吃吧。”
“那酒店订位子多难你知道吗?张总是把别人订好的房间想法儿调给我们的。那间房也是酒店最好的,窗外对着一片大海。冬天的大海,也是好看的。”武搏说。
“我已经打电话过去把房退了。新年之夜,许多人都订不上桌,张总那间房不会闲着的。”
李美丽一点点扯咬着煎蛋。油脂沾到嘴唇上,她觉得有点儿腻,伸手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嘴。剩下的半个煎蛋放在盘子里。她没问武搏在新年之夜忙什么了。本来说好两口子陪岳父岳母吃个团圆饭,下午却又变卦了。有什么事能让他那么忙?
但老实说,这几年,武搏是真的挺忙。他和奔跑在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商人一样忙。光是车子,他就换了两辆。李美丽手里这辆车,开了六年,洗洗涮涮,还像新的一样。当然,它使用频率很低,正常情况下,每天只在家和商业街之间打个往返;顶多回家途中拐到超市去一下;周末有时去父母家吃晚饭。除此之外,一半时间停在小区车库里,一半时间停在商业街那窄窄的街边停车场里。武搏就不一样了,他号称自己敢和出租车比里程。李美丽有几次在路上看到武搏的车像子弹一样射出去,在车流里穿行,转眼就不见了。
武搏是一个生活在加速和变化中的人。李美丽却一直是匀速的、不变的。相比较而言,这种匀速几乎可以算作静止。在这个新年的早上,李美丽很伤感。她四十岁了。回头看看三十岁时,是一个多么好的年龄。她居然干了整整十年服装修改师。除了店面位置迁过一次,她感到自己在这十年里,基本是一个静止的人。
“刚才谁来的电话?”武搏继续说些不疼不痒的话。
“小孟。说元旦过后不来上班了。”李美丽喝了一口牛奶。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变数,其他人都是变数。她也说不清在这十年里,有多少人在她店里工作过,都待不久。待得最久的一个是张姐,大概有两年。去年离开的,在大楼三层转租了一间房,卖服装。小孟是新招的,也就干了三个月。
“老潘呢?还在那?”武搏问。
“老潘?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现在是老马。”
武搏只在李美丽十年前刚开店时,帮她照料过一段日子。后来关于店里的一些事,他就只是零打碎敲地从李美丽嘴里得知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比改衣店有价值。
李美丽放下牛奶杯,拿起手机,打给老马,放她一天假。老马粗大的嗓门儿爆炸一般冲出手机,扩散到武搏的耳朵边。“什么?工资照开?哎呀老板娘,你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我昨晚梦见一个仙女,直朝我手里塞大枣饽饽,那就是你呀……”
“小孟辞职了,老马放假,你自己能行啊?今天是元旦,全国放假,去逛服装大楼的人应该不少。”武搏说。他今天早晨的话太多了,超过以往一个月的话语量。
“冬至以来一直下雪,商业街上没往日那么热闹。今年二月份才过春节,还早着呢,旺季得再过上一个星期才能开始。”李美丽说。她有十年的经验来判断这些事。“你就怕我累不死是不是?”李美丽陡然转了话头儿。
武搏吞下最后一口煎蛋,连连辩解:“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几年前就叫你不要干了;要么在家待着玩儿,要么开个咖啡馆。你不就喜欢一个咖啡馆吗?是你自己硬要干的。咖啡馆多好。真不明白你怎么那么爱给人改衣服。”
“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李美丽说。她转过脸去看阳台。雪落在阳台花盆里,鼓起白白的雪堆。她数了数,一共六个花盆。六个白白的小雪堆,圆润,饱满,甚是可爱。春天,李美丽看到对面一楼小花园里鳞次栉比地摆了很多花盆,里面拱出嫩花花的菜叶子,烫着大波浪鬈发型的女主人手握铁铲,在花盆里这儿掘掘,那儿铲铲。女主人对她说,自己种菜,吃着放心。那女人把剩下的菜种子送给李美丽。李美丽回家都撒播到几个花盆里。但她的花盆里从没长出过大波浪发型女人家里那么葱郁的菜。她没时间打理。
李美丽望着那些花盆,重复了一句:“你怎么会明白。”她从阳台玻璃里模糊看到自己的嘴角朝下弯去,弯出一道嘲讽的法令纹。
两人沉默了两分钟。之后,武搏咕咚咕咚喝掉半杯牛奶。当,他把牛奶杯蹾在餐桌上。白色的钢化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美丽,我要和你说件事。”
李美丽把脸从阳台转回来,细细地看了看武搏的表情。“你今天早上说了这么多话。说得太多了。”
“是。我说这么多话,就是因为下面这句话我一直说不出口。但不说不行。我没路可走了。”武搏说。
李美丽没说话,只是看着武搏。武搏觉得李美丽此刻的表情很难形容。他搞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日趋老去的脸被这样的表情——冷漠、忧悒、怀疑……所笼罩。平心而论,这不是一张让人轻松的脸。武搏觉得这张脸给他平添了许多理由,他说:“美丽,我们离婚吧。”
李美丽闭了一下眼。武搏往椅子靠背上贴了贴,等待下面所有要来的事情。他拿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直到此刻,武搏才发现,这些年,他对李美丽太缺少了解了。刚结婚那几年,他们两人都能差不多摸透对方的想法,现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回想起来,这些年,李美丽就像不阴不晴的天气——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高兴、什么时候在生气。或者,她没有很高兴和很生气的时候……
武搏想得头有点疼。他恍惚看到李美丽站起身,把他们两人的杯盘收拾到厨房里。水龙头哗哗流出水。
接着,武搏看到李美丽擦干手,不知从哪儿拿到一支润手霜,有条不紊地挤出一点儿在手背上。她两只手背贴在一起,辗转着把那些润手霜涂抹开,涂得很仔细,每根手指都不放过。是啊,李美丽是个服装修改师,她必须得好好保护这双手。但不管怎么说,这双手也在老去。
李美丽站在门口,穿上羽绒服。但接着她又脱掉了它,回身走到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另外一件大衣。然后,到楼梯下的储藏间拿出一把剪刀,剪掉后脖领上的标牌。这说明,李美丽拿出的是一件新大衣。武搏算了算,再有五十多天就该过春节了,想来那是李美丽为自己准备的春节新衣。显然她想提前穿一穿。武搏不知道李美丽的做法是不是被他气昏了头。但李美丽很平静。她从挂衣架上拿下一条咖啡色围巾,绕在脖子上看了看,不太满意;她挑挑拣拣好几次,最后确定了一条红色的。李美丽不太喜欢艳丽的颜色,那条红色围巾从秋天就挂着,没见她围过几回;仿佛就是为了挂在那里,给家里添点繁荣的感觉。
李美丽还简单地对着穿衣镜描了描眉,刷了刷眼睫毛。她这么一打扮,简直有点儿喜气洋洋的味道。武搏被她这不阴不晴的平静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在她关门前又说了一句:“离婚吧。”
李美丽看了看他,竟然笑了一下。防盗门关上了。
三
谢小沛重又回到光线不甚明亮的换衣间里,脱掉黑色睡裙。这是一条很修身的睡裙,人稍微一胖,就显出了它的瘦窄。
谢小沛重又和裸着身子的模特站在一起。她在镜子里看了看两个裸着身子的人,然后把睡裙套回到模特身上。睡裙穿在模特身上恰恰好,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就像这条睡裙是为这个塑料模特定做的一样。这说明,模特比谢小沛清瘦一些。谢小沛摸了摸自己的腰腹,吸气,收了一下腹。然而,一呼气,腰腹又恢复了原状。她泄气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把睡裙从模特身上撸下来。
李美丽抱着胳膊,靠在案子上,等谢小沛出来。
“真能改好?”谢小沛问。
“当然。腰腹部分往外放一放。只是丝绸面料用缝纫机要小心些。细活儿。”李美丽说。
“钱不是问题,改吧。”谢小沛说。
李美丽坐在凳子上,拿起一把剪刀。剪刀弯弯小小的,盈盈一握。“看你浑身珠光宝气,也不像缺钱的样子。这些年过得不错吧?结婚了吗?”
谢小沛说:“没呢。”
“我记得七年前,你在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谈恋爱。怎么样,现在?”李美丽很小心地把睡裙翻过来,用剪刀挑断接缝上的线。
“嗯……还那样。结了婚的男人,不好办。”谢小沛说。
“怎么不好办?不肯给你个交代?”
“是啊。总说要离婚。却总是拖拖拉拉。男人太不可靠了。”
李美丽停一停,揉揉脖子,说:“我曾经有个顾客,和你差不多,爱上一个已婚男人。拖了好几年,男的也不肯离婚。最后,女的自杀了。”
有些年头了,但李美丽一直记得那女人。因为她是李美丽店里的第一个顾客。女人不太爱说话,忧忧郁郁的。每次来基本都是改袖子。因为胳膊短,几乎所有的衣服袖子都显得有些长。李美丽很快就记住了她胳膊的尺寸。李美丽给她改袖子的时候,那女人就坐在一只闲凳子上,长时间地看对门那家婚纱店。婚纱店里迎门站着一排塑料模特,身着婚纱,姹紫嫣红。婚纱在模特身上,一律上身短小紧凑,下身忽地膨胀开来,像里面安了一只鼓风机。店里的女老板常年坐在里面改婚纱:给胖子把婚纱改瘦,给瘦子改肥,在后背和腋下粗针大脚地缝缝拆拆。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去店里看婚纱。她们一件件不厌其烦地看上一遍,又看上一遍,挑剔着。有些女孩子挑剔一番,带着不满的神情离开;有些就在店里试穿。婚纱穿在那些女孩子身上,总有这里那里的不如意,没有穿在模特身上好看。有一次那女人忽然叹口气,说,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完美。但李美丽觉得那女人长得很完美,身材和模特差不多,穿上对门的哪件婚纱都会很漂亮。当然,胳膊短点不算什么。
大约有三年吧,李美丽记得。之前女人还清纯,在单位里上班,来改的衣服都是便宜货;后来,境况就渐渐不一样了。打扮越来越贵气,带来的衣服明显上了档次。工作好像也辞了,来了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和李美丽闲闲地说话。那时候在李美丽看来,做一个已婚男人的情人,就是女人那副样子:三天两头花钱买衣服;又不是为了穿新衣,而是消磨时间。羡慕那些挽着胳膊到一家中低档婚纱店买便宜货的情侣。
“她也喜欢穿黑色衣服。”李美丽已经把手里那条睡裙的一侧接缝拆开一截。睡裙前片和后片拆解开来,茫然无依。许多细碎的线头探头探脑,将落未落。李美丽捏起拇指食指,将它们一一择掉。断线头蜷曲着,像一截截细瘦的灰烬,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地上散落着其他衣服上拆解下来的布条和线头。
谢小沛盯看着那些线头,恍惚间看到它们在地上移动起来,搅绕,打着旋。她有些头疼。这些日子,她感到诸多不适——它们压迫着她,把她正常的、平和的情绪一点点从体内挤压出去,代之以哀怨、怒气、焦躁。这些不良情绪就像商量好了一样,此去彼来,轮番控制着她。
就像李美丽所说,谢小沛爱上一个已婚男人。并且,总体境况就像她所说——不好办。男人就像一棵树,枝繁叶茂,树干厚实,是物理上走过了轻狂的青年时期、物质上走过了艰苦创业时期的中年男人,随便抖一抖庞大的树冠,就够给谢小沛挡风遮雨蔽日。如果仅仅是这些,倒还简单。复杂之处在于,谢小沛搬不动这棵树。它背后永远罩着一大片深沉的山影,令谢小沛压抑。
女服装修改师已届中年:皮肤晦涩、头发枯暗、身体发福,这些代表她是中年女人的特征,谢小沛从进门就牢牢网在视线里。她和女修改师年龄相差还有不少的年月,却仍免不了暗自仓皇。
“你说的那个自杀女人……真的自杀了吗?”谢小沛问。
“真的。死好几年了。”
“怎么死的?我是说,用了什么方式?”
“跳楼。”李美丽说,“从十楼跳下。脑浆迸裂;一只胳膊摔折了,小臂整个断掉,就像那个模特一样。夜里跳的,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躺在楼下绿化带里。”
李美丽记得,她后来去过那女人居住的小区。小区依山而建,空气清新。李美丽在院子里问过一个老阿姨,老阿姨指给她看女人跳楼的窗口。李美丽站在路上,仰着头,看窗口。十楼太高,仰得李美丽脖子酸痛。她什么都没看见,除了阳光照在玻璃上偶尔的一星闪光。绿化带在楼后,窄窄的,里面种植着几株石榴,开着火红的石榴花;另外还有几株月季、一些李美丽不认识的暗紫色花朵。一个园艺工人在里面给那些暗紫色的花朵培土,豆青色的工作服在姹紫嫣红的花朵中蠕动,像一条巨大的青虫。
园艺工人站起身,拄着铁锹,顺着李美丽的目光往上望。他告诉李美丽,之所以在培土,正是因为十楼跳下来的女人,重重地砸坏了那些花草。绿化带外是一条石板小路,路边长着两排正值青壮年时期的银杏树。李美丽感到两腿发软,她靠住一株银杏树。作为最早看到现场的其中一人,园艺工人的情绪持续地处在事件当中。他连续数日扛着铁锹,无比耐心地整修那窄窄的绿化带,给很多路过的小区居民描摹当时那惨烈的景象。他描摹的技术日臻成熟,表述流利,用词准确。李美丽注意到园艺工人提到的女人跳楼时的衣着,说是一件很厚的黑色棉服,式样老旧,散发出一股樟脑丸的气味。这跟她跳楼时那热烈的五月季节极不相符。李美丽相信它是女人第一次去她店里修改的那件棉服。
征得园艺工人的同意,李美丽走进绿化带。园艺工人比画着告诉她那女人砸在地上的位置。李美丽蹲下身,嗅嗅泥土的气息。那些泥土曾渗进女人的血,但经过园艺工人的翻松、搅和,已经消失不见。
…………
谢小沛觉得胃里有些翻搅,忍不住有种呕吐的欲望。“血……我晕血。一听到这个字就受不了。”她说,“你去那里干吗?就为了闻一闻泥土里的血味?”
“她是第一个登我门的顾客,她的衣服,是我修改的第一件衣服。她对我具有特殊的意义。”李美丽说。
李美丽把睡裙一侧的缝线全部拆开。谢小沛盯着那条长长的口子,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五脏六腑。她又涌上一股恶心感。“不行,我得去洗手间一下,洗手间在哪?”她问。
“出门右拐,再右拐,直走十几米就到了。”李美丽说。
谢小沛把包和手机放在案子上,捂着胸口,皱着眉。李美丽把穿在布里的线头一根根择下来,扔到地上。她换了另一侧,接着拆线。谢小沛的手机在案子上响起来,是一首奇迹般在一个月内风靡了全球的歌曲。歌曲唱了一半,安静下来,不久又开始唱。如此这般唱了六遍,方才停下。
四
“我的手机刚才响过?”谢小沛从洗手间回来,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坐下后习惯性地把手机抓在手里——李美丽见过许多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手机是她们整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响过。好几次。”李美丽头也没抬。
谢小沛警惕地看看李美丽,以判断刚才她是否偷看自己的手机了。她有些后悔为了去洗手间,而草率地扔下手机。但李美丽看起来一心专注于手里那条黑丝睡裙,和她的手机没一点儿关系的样子。谢小沛想,也许她真没看我的手机。
谢小沛有些气恼:武搏不早不晚,干吗非等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打来电话?从早上一直到刚才她去洗手间,足足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他愣是没给她来过一次电话。不,确切地说,从昨天半夜到刚才,武搏就没来过电话。早上那个电话,是谢小沛主动打给武搏的。
这正是此刻谢小沛坐在改衣店的原因:武搏昨天答应回家和李美丽谈离婚。但早上武搏却迟迟不给谢小沛来电话。可想而知,因为谈到离婚,他们昨天过得不甚愉快。说得准确一点,谢小沛是用要挟的手段,把武搏留在她那里的。本来说好,武搏昨天要陪岳父母吃饭,元旦再过来陪谢小沛——他许诺给她的优厚条件包括购物和晚餐。但中午,谢小沛给他发来一条要命的短信:我去过医院。有了。晚上你要是不过来,我就去找你。
武搏正和几个客户吃饭,其中一个挤眉弄眼地说,武总遇到棘手事了吧?另一个说,节假日这种时候,不太好招架。还有一个说,武总本事大,能安抚住,没问题。武搏指指他们,说,你们都有经验。他打电话给一家酒店老总,说,张总,我知道今晚的房间全订出去了,但你必须给我一间。张总说,你强盗啊?武搏说,什么都行。
又坐了一会儿,武搏借口解手,到走廊里给李美丽打电话,说,让几个财神爷拖住了,晚上还得陪。给你们订了一家酒店,你陪爸妈好好去吃一顿。
李美丽没说话。武搏拿手指塞住另一侧的耳朵,屏息听电话里的动静。他只听到缝纫机嗡嗡的响声,不知道是小孟还是谁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他又叫了一声,李美丽!然后他听到李美丽说,知道了。电话挂断,缝纫机的响声消失了。武搏站在走廊里,平复情绪。他觉得这些年对李美丽的陌生感已经增加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这让他时不时疑心自己的那点事已经露馅儿……老实说,武搏和谢小沛在一块儿也有两年了,无论从精神还是物理意义上,这都是一段足以让爱情走到寡淡的时间。但没了谢小沛,还会有王小沛、李小沛,所以,人物是次要的。现在主要的是,谢小沛想改变一下武搏价值观里的主次程序。
武搏回到房间,和他们又厮杀了几个回合。饭后,几个人去捏脚,顺便消酒。武搏拖延着时间。到下午四点半,他才去见谢小沛。
谢小沛正在包饺子。今天是阳历的除夕夜,她说。和大多数“80后”女孩子差不多,谢小沛拥有接受一切时髦东西和抵制庸俗生活的自觉性。虽然在遇到武搏之前,谢小沛混迹于不折不扣的底层行列——她那时候在移动公司营业大厅当一名柜台营业员;在那之前,还干过别的——但这些遭际并没令她从精神上臣服。就像内衣店里那玩儿着手机乜斜她的女孩子一样,谢小沛心高气傲。她在柜台后面的行为举止合乎规范,却缺少情感。武搏和她的关系从一场争执开始;他们惊动了营业大厅的值班经理及坐在办公室里的另一个更大的经理。谢小沛率先炒了对方的鱿鱼。当时谢小沛在人行道上器宇轩昂地走着,高跟鞋有力地戳击着灰砖地面。走着走着,她忽然伸手把脑后那只蝴蝶结扯下来。蝴蝶结连着一只黑色发网,绾住了她的头发——移动公司里的营业员,每人脑后都绾着这样一只发网。她扯下那只蜘蛛网似的东西,头发一下子在风里荡漾开来,浓烈逼人。武搏赶上几步追过去,说,我也没想到你这么烈性,竟然辞职了。谢小沛扭头瞅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两句英语。武搏说,你要骂就用中国话骂,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的面子。谢小沛喊了一声,扭回头继续走。武搏又追上去,说,我的公司恰好要招聘一个会说英语的。你能说到什么程度?
武搏没撒谎。他的确恰好想找一个会说英语的。谢小沛就成了他的职员。武搏为了拿下她,起初也费了点儿心思。在那两三年间,武搏的公司跟着大经济形势有过几次振荡,这导致最近的一年,谢小沛在公司里没什么事可做了。他们不需要用英语跟客户交谈了。武搏放了谢小沛的长假,什么时候需要她了再说。谢小沛彻底沦为被包养的小三。这种角色,委实不是谢小沛这种女孩子甘愿去当的。武搏也没想过要和谢小沛有什么将来,他把这个女孩子交给时间……
他进了门,郁悒着脸坐在沙发上。那张医院化验单放在茶几显眼的位置上,证明谢小沛没有撒谎。这雷同的纸片,是多少爱情故事中的道具啊。武搏回算着纰漏可能发生的时间,又感到此举荒唐可笑,没有意义。谢小沛系着围裙,在厨房操作台边站着。房子是武搏追求谢小沛时买的,贷款,由公司还着贷。全开放式厨房,是谢小沛的品位。那亮锃锃的各式不锈钢厨具,都像是这个家的装饰品。只是在最近的这大半年,谢小沛才把生活重心稍微转移一点在厨房;武搏说不好这是兴味使然,还是谢小沛要用这个来拴住他的胃。但谢小沛的厨艺要想拴住他的胃,还差了不少的火候。他在这里吃饭,多半是体恤她下厨这举动的意义。
武搏的视线在化验单和谢小沛身上来回移动。谢小沛穿了家居服,身材曲线似乎被遮蔽了,又似乎是武搏的心理暗示:他觉得那后腰和臀部丰实了许多,仿佛里面藏匿着一个巨婴。谢小沛把面搓成一根长条,像一根粗大的面条,再用刀一下下地切,像把一个什么软体动物一截截肢解。然后她把那些肢解开来的部分一个个摁扁,再用擀面杖压来压去。这些动作无端地让武搏感到,谢小沛像是在施行一种什么酷刑。谢小沛擀了一摞圆滚滚的面皮,放下擀面杖,开始包饺子。她回头看了武搏一眼,说,你猜咱们吃什么馅的饺子?武搏说,猜不出。谢小沛说,有那么难猜吗?武搏不可避免地发现,他和谢小沛之间失去了必要的一些什么东西。主要是好奇和热情。谢小沛说,三鲜的。韭菜、猪肉、虾仁。还有海肠、贝丁、黑木耳。武搏说,一个饺子馅,你搞那么多的材料?这哪叫三鲜。谢小沛说,多吗?我想不到还可以往里加什么了。
这样的对话,让武搏意兴阑珊。谢小沛烧开水,把饺子一个个丢在锅里。餐桌上摆好了她做下的几个菜,每一个盘子都被另一个底朝天的盘子扣着,武搏没兴趣看那里面的内容。接着,他们坐下来吃饭。武搏不知道李美丽和岳父母此刻是不是在他给订的那家酒店吃饭;大过年的,他这个女婿却不在。武搏认识李美丽将近二十年,这是头一次在这个日子里缺席。李美丽是小城土著;武搏老家在南方,双亲都早已去世。他从来到小城和李美丽恋爱,就同时和李美丽的家庭恋爱了。多年下来,他们融入彼此,怪异得很。武搏相信世上有许多这样的融入,意义和麻烦都已超出婚姻本身。
一对各怀心思的情人不咸不淡地吃完了饭。谢小沛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下巴指指化验单,说,喏,就是它。武搏说,看到了。谢小沛说,怎么办?武搏说,你打算怎么办?谢小沛说,和李美丽离婚,和我结婚;生下他。
武搏对谢小沛的简捷直接感到意外。但他又想,谢小沛本就是个耀武扬威的女孩。冲她炒掉移动公司那劲儿,武搏就该料想到今天。换个角度,谢小沛能站在厨房里给他包饺子,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委曲求全了。
我们能不能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武搏皱着眉头说。
不能。
武搏这才感到自己很可笑:从进门就郁悒地坐在沙发上,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示威呢?自己才是那根等待被肢解的面条。
武搏想了想,说,谢小沛,这个婚不好离。我和她都那么长时间了。从认识到现在,足足二十年。
谢小沛说,时间毫无意义。你是选择一个自己的孩子,还是选择一个只有时间的婚姻——这个账不好算吗?
武搏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他说,谢小沛,咱们能不能只生孩子,不结婚?
不可能。谢小沛说,要么结婚,留住孩子;要么我走,打掉孩子。
武搏盯着谢小沛的腹部。他感到那如今还没显山露水的地方,是个巨大的危险。但又格外神秘和诱人。武搏和李美丽没有孩子。他情不自禁地、软弱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枕着谢小沛的大腿,脸朝向她的腹部。谢小沛把衣服朝上掀了一下,让他的手伸进去。
五
“真能改好吗,这条睡裙?我可是胖了不少。”谢小沛下意识地抚抚肚子。
“不相信我的手艺啊?看见这店叫什么名了吗?”李美丽往推拉门上方看去。一块透明玻璃,上面贴着“天衣修改”四个字,“喜欢穿黑衣的女人帮我取的名字。本来叫美丽修改。”
谢小沛说:“天衣无缝的意思,我知道。”
“这店本来在这幢大楼的门口。右边,一个很小的店面。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台缝纫机、一台包边机。开业那天也是个冬天,玻璃门四处都是缝隙,风刮进来,冷得人直抖。她是第一个顾客,修改一件黑色棉服。她胳膊短,每件衣服的袖子都需要修改。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是不是现在卖内衣裤那家小店?”谢小沛问。
“是那间。后来境况渐渐好了,我租下这个房间。搬了进来。”李美丽说。
“你丈夫呢?做什么的?”谢小沛问。她来是要跟李美丽摊牌并谈判的,但事情从她一开始站在门口就改变了方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缩头缩脚起来,并且居然在鬼鬼祟祟地打探那个她之前从未重视过的婚姻。
“起初我们很穷。先是我下岗,然后是他。最艰苦的那段日子,只有他在店里给我打下手。我们雇不起人。”李美丽说。
“嘁!他会干这种活儿?”谢小沛忍不住笑起来。
李美丽抬起头,盯视了她一眼。谢小沛说:“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大男人会干缝纫活儿?”
“他学会了给客人量裤长,剪掉过长的裤脚,熨烫改好的衣裤。有一次他不小心烫着了自己的手。电熨斗整个摁在手背上。”
谢小沛知道武搏左手手背上有块很大的疤;关于它的来历,她却并不知情。武搏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说,这块疤怎么来的?忘了。可能是小时候打架搞的……
谢小沛冷笑一声。她并不认为武搏仅仅是出于维护一个成功商人的形象,才对贫穷遗留下的一块疤痕讳莫如深;不。她认为,那块疤痕被武搏视为一个特殊的事物,就算是艰辛生活的耻辱标记也好,都不属于她谢小沛。
“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盼着变成有钱人。他说,他一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这多么像电影电视剧里的台词。当然,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当我们有了不多不少的一笔钱,他就离开改衣店,去干大一些的买卖了。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买房,买车;换房,换车。”
“这个改衣店,是你们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地方。所以你迟迟没有离开这里。你们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干这样的活,挺可笑的。”谢小沛说。
李美丽深沉地看着谢小沛,说:“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一个有着共同过去而味同嚼蜡的婚姻吗?”谢小沛说。她踢了踢地上的一球线团。那东西轻飘飘的,贴着地面掠到别的地方去了。
“至少还有东西可嚼。”李美丽轻飘飘地说。声音像线团一样。
李美丽把睡裙另一侧的缝线也一点点拆开。这是一条吊带睡裙,此刻前后片只被两根细带子连接着。李美丽把它放在案子上,从头到脚抚平。睡裙平展展的,像一个纸片人在那里躺着。
谢小沛的电话再次响起。她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着:老武。谢小沛看看李美丽,接起电话。“老武。”谢小沛叫道。武搏在那边长吁了一口气:“谢小沛,你去哪了?”谢小沛说:“你猜。”老武说:“现在是猜谜的时候吗?”谢小沛说:“那是干什么的时候?”武搏说:“你别闹。”谢小沛说:“谁闹了?好好地说着话呢。”武搏说:“没事赶紧回家,别在外乱跑。雪天路滑。”谢小沛说:“我在医院呢。完事就回家。”武搏说:“什么?你跟我商量了吗,就去医院?”谢小沛哈哈笑起来:“逗你玩儿呢。害怕了,老武?”武搏说:“别闹啦,谢小沛。”谢小沛说:“你吻我一下。”武搏说:“吻什么啊吻。”谢小沛朝着电话啵啵两声,说:“挂了啊。乖乖等着我。”
李美丽把睡裙整理好,两手捏着,已经坐到缝纫机前了。谢小沛热切希望她能问一下这个电话。但李美丽埋头捣鼓缝纫机,对这个世界没一点儿好奇。不久缝纫机就嗡隆隆转动起来。谢小沛不知道接下去她该干什么——眼见着缝纫机已把两片睡裙缝合到一起……
谢小沛苦恼着这个见面。包括这条莫名其妙的睡裙。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这条睡裙的来历。大约一个月前,谢小沛在武搏车里发现了它。当时武搏下车去一个自动取款机前取款,谢小沛坐在副驾上等。她打开副驾储物箱找前几天放在里面的一盒巧克力——那张玫瑰色的取衣单,从一张碟片里掉了出来。碟片是许久以前的,他们早已不用那过时的东西——谢小沛定期往导航仪里下载一些歌曲,武搏也习惯了用导航仪听歌。碟片装在一只塑料盒子里,盒子晦暗发黄,有两道不规则的裂痕,像是冰封河面上绽裂的冰隙。在谢小沛的翻动中,它掉到地上,盒盖大开,像一本书被翻开。谢小沛惊讶于取衣单上那行油笔写下的时间,不相信它是七年前的东西。她把它夹进自己的钱包里。
拿走这张取衣单的目的,谢小沛并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都是围绕取衣单而生发出来的。她只知道,它是李美丽店里的东西。
一张七年前的取衣单,它能代表什么呢?说不定,它不过是店里回收的无数取衣单中的一张而已:客人取走了衣物,李美丽随手把它装进衣袋;坐车时又随手把它从衣袋里掏出来,夹在碟片里……
谢小沛觉得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想象。但她仍莫名其妙地把它夹进钱包里。她把碟片装进盒子,仍然放在储物箱最底层。
最近的这一年,谢小沛偶尔会想到李美丽。当然,她过去也会想到李美丽,但过去她认为那女人、他们的婚姻,都和自己无关。她和李美丽之间,毫无比对的必要和意义……如今,她觉得自己在这场爱情中快速苍老了,妥协了,庸俗了。后来想到李美丽的时候,她常冲动地想去一趟改衣店,看看那个没有比对意义的人。谢小沛恼恨这种庸俗。
谢小沛还恼恨自己的肚子。她深刻地重新理解意外的含义,认为它是一个极具不幸色彩的词语,包含了极其被动的悲壮意味。谢小沛扎起围裙,把她的深刻理解一点点包进饺子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她必须选择其一。过去,是她在人行道上说给武搏的那句轻蔑的英语;未来,却是一只只含义复杂的饺子。
武搏半夜时分从她身边离开。这个没有孩子的男人,抚摸了眼前那个平淡无奇的肚腹,就像摸到了里面那个孩子一样。他郁悒地感动了。但谢小沛知道,一旦离开这个肚子,那感动或许瞬间就会被别的更强大更现实的力量击碎。谢小沛多么明白这些啊,她恼恨着这种明白。
让谢小沛感到意外的是,取衣单居然标志着一件实实在在的衣物。而她,懵里懵懂成为一个七年前把黑色睡裙遗忘在改衣店的女人。缝纫机嗡隆隆响着,时断时续。李美丽认真地埋头其中,生怕那娇嫩的桑蚕丝有一丝丝破损。
李美丽的电话响起来时,着实吓了她们两人一跳。谢小沛说:“你的。”
李美丽从包里拿出手机,放在耳朵上:“老武。”武搏在那边问:“在哪呢?”李美丽说:“还能在哪?改衣店呢。”武搏没话找话:“顾客多不多?”李美丽说:“今天元旦。上午多些,下午只有几个。大家都在家准备好饭呢。”武搏说:“哦。”李美丽说:“还有事没?我在给顾客改衣服。”武搏说:“我是想问……早上我们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李美丽说:“我下班后去爸妈那里。抽烟机坏了。你要不要去?有事就忙你的去。”武搏说:“美丽……”李美丽说:“传达室有我的快递,你回家时帮我拿上楼。就这样,挂了啊。”
死老武!谢小沛咬咬牙。“你丈夫?”她问李美丽。
“是啊。”李美丽仍在对付缝纫机。
“老武?也姓武?”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我是说……他们怎么都姓武。”
“那有什么奇怪的,”李美丽抬头笑了笑,“武也算个大姓吧。”
“你丈夫有过外遇没有?”谢小沛直截了当地问。
“有过。”李美丽说。
谢小沛没想到李美丽会这么痛快地回答她,而且,是这样一个答案。
六
服装大楼里亮起灯。元旦的下午,客人越来越少。谢小沛感到双腿肿胀。她站起身,在走廊里走了几步。走廊里零星地走动着几个顾客,并不打算走进店里去,只用狐疑和挑剔的目光逐一往里打量。店里的老板懒洋洋地招呼一声:进来看看。多数袖着手,靠在门框上,打量这几个顾客。一个男人拎着件衣服从拐角处猛然拐过来,急匆匆的。他近似发怒地奔过来,两手抖搂开衣服,说:“看看,一条大口子。补一补,多少钱?”
李美丽正在剪断睡裙上的线。“不补。”她说。
“什么意思?不补!你这里不是改衣店吗?难道是饭店!我打听了三个人才找到这里!都说你补得天衣无缝!这皮衣一万多!刚买五天!”男人挥舞着一只手,另一只重重地把皮衣蹾在案子上。
李美丽把睡裙从缝纫机上拿起来,两只手提着,上下端量着说:“今天是小店最后一天营业。不再接活儿了。”
“最后一天!谁说的?我急着穿呢!”男人又提起皮衣,抖搂了一下。
李美丽看了男人一眼,说:“抱歉。店是我的,我说的,今天最后一天营业。从明天起,我不干了。”
男人鼓凸起两只眼:“有通知吗?你贴通知了吗?”
谢小沛起初边在走廊里溜达边看热闹;她在改衣店坐了半下午,只有一个来取衣服的,这让她觉得很无聊。但她很快发现这男的有些欠,越听越觉得他有些欠。李美丽不再和男人啰唆,只当他是空气。但男人不依不饶,唾沫星子四溅。谢小沛忍无可忍,走回店里,从垃圾桶里捡起一张包装纸,拿起案子上的油笔,在上面唰唰写道:本店明天停业,即日起不再接活儿。她拿起架子上的半卷胶带纸,剪掉一截,啪一声把广告纸贴在门玻璃上:“看到没?通知!”
男人上下打量谢小沛:“你是干吗的?我刚和人打架,让人一刀子把衣服给豁了!”
谢小沛叉起腰:“我干吗的?说出来就复杂了!和你没关系!打架怎么了,有理啊?想打架啊?”谢小沛挺挺肚子,“这里还有一个,小武;二打一,来啊!”
男人拎起皮衣,调头就走,边走边说:“小心我来砸你店。”
谢小沛追出去大喊:“你来!我不让老武找人把你剁了!我就不是老武的女人!”
谢小沛最后说了一句英语。她气宇轩昂地站在走廊中间,想起从移动公司走出来的那个下午。一眼望去,走廊两边洞开着一个一个的格子间,让谢小沛恍惚感到像走到了迷宫中。迷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对门婚纱店老板娘潜行到改衣店里,悄悄指着谢小沛问李美丽:“谁呀?我怎么听她嚷嚷是老武的女人?不会是你们家老武吧?”
李美丽把睡裙平摊在案子上,这里整整,那里抻抻;她朝婚纱店老板娘笑了笑,没回答。那女人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家老武有外遇了?找上门来了?要我们帮忙,就吱一声儿!都邻里邻居的,是吧?如今这年头,小三真是猖狂了!”
正说着,谢小沛回来了,两眼溜圆地去看婚纱店老板娘。那女人闭上嘴巴,回到店里,拿起拖把说:“美丽,快下班了,该打扫卫生了。”
李美丽拿起睡裙,让谢小沛试一下。“快下班了。下了班,大楼就要关门了。”她说。
谢小沛不情愿地拿起睡裙,说:“还要试啊?你不是号称天衣无缝吗?”
李美丽说:“试试吧。以后不合适,你也找不到我了。”
谢小沛问:“不会是真的吧?明天真要停业?”
李美丽笑了笑,把谢小沛推到试衣间,帘子哗啦一声,给她拉上了。谢小沛再一次面对了那白生生的裸体模特。她快速脱下衣服,套上睡裙,掀开帘子,对李美丽说:“你看看。”
李美丽看了看,说:“我觉得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谢小沛说:“我也觉得挺好的。”
谢小沛坐在凳子上,看着李美丽把睡裙摊在案子上,来来回回地熨烫。“几点下班?”她问。
“六点。”李美丽说。
谢小沛看了下手表,还差五十分钟。她问李美丽:“真的明天停业,还是骗刚才那人的?刚才可真是痛快。”
李美丽说:“当然不是骗人的。”
谢小沛问:“为什么不干了?这里不是你们积累原始资本的地方吗?”
李美丽说:“其实早就不想干了。你不愿意做我最后一个顾客啊?我等了你七年,睡裙总是挂在那里;现在你终于来了,我也没心事了,该去开咖啡馆了。今天的日子很特别。”
谢小沛说:“要我做你最后一个顾客?好……那你等等。”
谢小沛走出改衣店,站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她走进一家卖外套的店,指指墙上挂着的一件黑色棉服。胖胖的老板娘不相信在这个生意惨淡的下午还会有生意,而且是快要下班了。她快速用挑衣杆把那件衣服取下来。谢小沛穿上去,低头看看,说:“这么肥。”老板娘说:“尺码不全了,就剩这一件。要不你看看别的?”谢小沛说:“我就要这件。别的不要。”
李美丽正在扫地,一团团的线头在地上滚动。“衣服给你叠好了,放在袋子里。”李美丽说。
“别扫地了,快点,改这件衣服。袖子长,改短。”谢小沛说。
李美丽直起腰,看着谢小沛,说:“黑色棉服。我第一个顾客改的也是这样一件黑色棉服。”
“对。既然你让我做最后一个顾客,我就得让你牢牢记住我;就像记住第一个顾客一样。还有四十分钟,你得加快。”
李美丽看看衣袖,说:“马蹄袖。不太好改,有点儿麻烦。”
谢小沛说:“快点快点。我相信你。”
七
“我刚才听你说怀孕了?”李美丽边拆袖子边说。
“是。美丽而烦恼的意外。”谢小沛说,“恶心,想吐。腰腹都长了一圈。不是我自己愿意胖的。”
“你那个老武,是什么态度?”李美丽问。
“昨天答应我回家离婚。今天早上说,让我再耐心等等。我最多再等一个星期。日子多了就不好做了。你觉得他老婆会不会答应离婚?他们没有孩子。”谢小沛盯视着李美丽。
李美丽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剪下来的一截袖口拆开,拿尺子比量着尺寸。“想不想听听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我有过一个孩子。”她说。
谢小沛说:“想听。讲吧。”谢小沛从没听武搏提起李美丽流产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武搏和她之间共有的东西太少了。
…………
孩子。这是李美丽在心里叫过无数次的两个字。起初只要这两个字一被念及,立即就会物化成一个鲜活的小孩子,在眼前摆出各种她能想象到的样子。随着时间的逝去,这两个字慢慢成为一个符号。她有时想,是不是该把它擦掉了。她被医生建议尝试一下两种助孕方式——她犹豫着,不那么情愿。事情就一再地拖下来了。
李美丽记得七年前那个下午——也是和今天差不多的时间。那女人,喜欢穿黑衣服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改衣店里。对这个黑衣女人,李美丽一直极尽所能地优待着,因了她是第一个顾客的缘故。还在大楼右门口那个寒冷的临街小店时,只要女人来,李美丽就放下手头所有的活儿,先给她改衣。不起眼儿的活儿,每日精耕细作,却比在单位时收入多了。武搏下岗后,也在店里帮忙。大约两年下来,他们决定扩充店面,招聘服务员。武搏拿着他们这两年攒下的原始积累,干别的去了。李美丽搬到大楼里面的这个格子间,添置设备,招聘服务员。营业的前一天,她一个人坐在光洁整齐的新店里,给黑衣女人打电话。你是我第一个想打电话的人,她说。
第二天一早,服装大楼刚开门,黑衣女人抱着一束大大的鲜花,穿过走廊。李美丽觉得她和黑衣女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别,不是简单的服务和被服务,而是暗含了一些别的。别的什么,李美丽又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她们两年下来,共同拥有了一些东西,包括情感、彼此的遭际。她眼看着女人从一个简单清纯的女孩变得郁悒寡言,身上的穿戴逐渐贵气;在聊天中李美丽知道她已经跟了一个已婚男人。李美丽像对自己亲生的姐妹一样,怜惜着她……李美丽也逐渐跟过去不同:她雇了两个长工,旺季时最多雇到四个人。她把马尾辫上的橡皮筋解开,扔掉;头发整齐地梳着,拢到后边,用几个发卡别住。她化简单的淡妆,穿丝袜和裙子、各种面料的大衣。到了店里,把大衣脱下,撑起,挂在柜里。黑衣女人隔些日子就会来,李美丽亲手给她改衣,不用雇来的那些人。黑衣女人多日不来,李美丽看到门上方“天衣改衣”四个字,还会想一想她。店名是在李美丽准备扩充店面时,黑衣女人给取的。李美丽觉得这个名字简直来自神赐——那么贴合她的心意……
李美丽记不得多少次她回家和武搏提起那黑衣女人。李美丽和武搏絮叨那些店员,老潘、老鲍、大刘、小贾、小孟。她们每天在店里一边工作一边拉着家常,聊着时事。李美丽还说一些给她留下印象的顾客,哪个奇胖无比,哪个是痴呆。至于服装大楼里每个格子间常发生的争执,那就更多。顾客回家后觉得受了欺骗,回来退货;或者当场在店里谩骂开来。有家店一下子被偷走十条皮裙,店主发了疯。另一个女的,常常被酗酒的前夫找上门来勒索,每次过后都伏在凳子上哭泣。有个大姐孩子考上美国的大学,一年学费要二十万,快把她高兴死了也快愁死了。一个男的,老婆跟了别人,格子间是给他的补偿。武搏嘴里嚼着饭,或者看着报纸,洗完澡擦着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李美丽说。除了这些,李美丽还说黑衣女人。我们要有新店了,一切要重新开始。要改个店名。美丽改衣,这个太俗气了。李美丽说。武搏哗啦啦翻着报纸,找体育版。哦,那就改一个。李美丽说,天衣,怎么样?天衣无缝的意思。武搏找到版面,埋头细看,一边敷衍:不错。李美丽说,你猜谁帮我取的这名字?武搏说,不是你自己取的?李美丽说,我哪有这样的学问。告诉你吧,是黑衣女人。武搏一下抬起头:真的?李美丽说,你干吗这么吃惊?武搏说,没什么。又一次,李美丽说,老武,你知道吗,黑衣女人现在跟了一个已婚男人。武搏又是一惊:谁说的?李美丽说,她自己说的。武搏说:她还说什么了?说没说那男的……是干什么的?李美丽说,没说。那是人家的秘密。武搏说,哦。李美丽说,我觉得她自从跟了那男人后,就变得很不快乐。武搏很不悦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快乐?瞎猜什么。李美丽说,你急什么呀,跟你又没关系。
…………
李美丽当时有多傻。
也是在这样一个下午……李美丽记得,黑衣女人总喜欢下午来。她上午很晚才起床,所以只能下午出门。不用工作的女人。李美丽记得那是个五月的天气,黑衣女人带来一盆小绿植:圆圆的小叶子,像一个个小小的笑脸,向上举着。黑衣女人说,这叫金钱草。保你发财,还净化空气。李美丽当时怀孕了。他们正在一样样实现几年前结婚时的理想。李美丽把金钱草摆在一个隔板上,然后给黑衣女人改一件衣服。
…………
“那天我才知道她和老武的关系。我家老武。”李美丽对谢小沛说。
“她和老武……有关系?”谢小沛咽了一口唾沫。她觉得口腔焦干。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李美丽把缝纫机重新弄出嗡隆隆的响声。
“说吧。全部都说,一点别落。”谢小沛说。
“其实很简单。但也很偶然。黑衣女人要去洗手间。她把手机放在案子上——她经常这么做——这时候老武给她打来电话。我当时正要到案子上给她烫衣服,无意间看到手机显示武搏的名字。当然,这个世界上名叫武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单论这个小城市,说不定也有成百上千。但你知道,女人的第六感有时极其诡异。”
“然后呢……你们……”谢小沛不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她想起刚才自己去洗手间时,也是把手机放在案子上,老武恰好也来过电话……如果李美丽刚才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今天这个下午,岂不是多年前那个下午的翻版?谢小沛知道世事诡秘,巧合太多;但这种巧合……超出她的人生经验。
“一般来说,我们会吵架。我应该拿起手机,劈头盖脸地质问她,这个武搏是谁。甚至当场回拨过去,验明正身……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这么干。在她从洗手间返回的那段时间里,我盘算着该如何对她发起猛烈的攻击。我让店员提前下班,当时那小姑娘正在扫地。我看着小店,头一次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凶器——电熨斗、暖水瓶、笤帚、剪刀、无数亮光闪闪的缝衣针。然后,她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慌张得要命,感到自己两颊烧烫;仿佛干了不可示人勾当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她看了一眼手机,脸色有些发白。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都对整个事件心知肚明……”李美丽已经把谢小沛那件黑色棉服其中一只袖子改好了。她拽掉几根线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有些紧张。不一定能改完。”
“然后呢?”谢小沛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脸色发白的人是她,而不是黑衣女人。
“然后……她匆匆离开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其他店里的人都在擦地、整理钱款。再后来,下班了。我在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于是孩子没了。我再也没怀上过。如今,人过中年了,我也认命了。”
“那女人……后来呢?”
“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我开店以来的那三年里,实际上,我们情同姐妹。但你知道,那是因为我们共有一个男人……而对她来说,那巨大的秘密和不安所带来的压力,已经超过了爱情的美好。就在那天夜里,她跳楼自杀了。一只胳膊断掉一半,就像那个模特……”李美丽拿起另外一只袖子,问谢小沛:“今天还改吗?这只袖子?”
谢小沛恶狠狠地说:“改。今天不是你当服装修改师的最后一天吗?”
八
谢小沛又去了一趟洗手间。怀孕之后她有了一个标准孕妇应有的所有反应:恶心、发胖、嗜睡、长斑、尿频。
回到改衣店后,谢小沛看到一个女人倚在案子上,和李美丽正说着话。李美丽埋头在缝第二只袖子。缝纫机嗡隆隆时断时续响着。谢小沛坐在凳子上,看看挂钟,还差八分钟就该下班了。那中年女人说:“还得手工扦一下。快下班了,我帮你吧。”李美丽说:“别,我来。”中年女人说:“你这脾性,老是不改。那我走了啊。”中年女人转向谢小沛,讨好地说:“她对特殊顾客就这样,不放心别人,总要自己干。”
李美丽笑笑,说:“别忘了,明天来看店。主要是等顾客来取衣服,别给人家耽误了。”
中年女人背着包往外走,说:“你还不放心我啊?”
谢小沛问:“又雇人了?你不是不干了吗?”
李美丽说:“是啊,不干了。店转给她了。张姐以前是我雇的店员,现在在这大楼的三楼卖服装。她是帮我时间最长的一个,整整两年。”
谢小沛有些不舍地说:“我去了趟洗手间的工夫,你这么潦草地就把店转给她了?她不是开着服装店吗?有空打理吗?”
李美丽说:“张姐最大的理想就是开一家改衣店。明天她就先来干着。服装店里有她外甥看着呢。她打算把服装店转给她外甥。”
谢小沛没再说话。她看着挂钟。这个她计划好的下午,按照另一条轨迹,就这么滑过去了。缝纫机停止嗡叫,李美丽拿起一根针,开始手工扦缝。剩下两分钟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请求给改衣店延时一会儿。对方可能是大楼里管理电闸的人。“三五分钟就行。”李美丽说。
她们为了一件明显大出一码的衣服,成为这幢大楼里最后两个离开的人。挂钟指向六点,刷地一下,大楼里的灯熄灭了。只有改衣店的灯还亮着;但跟漆黑的走廊比起来,显得那么的微弱和孤单。谢小沛猛然感到一种茫然无依的悲凉:她竟这么被动地度过了这个下午,没有力量来扭转。
李美丽拿起剪刀,把线剪断。她把黑色棉服叠起来,装到袋子里,递给谢小沛。
“这件衣服好看吗?我是买了准备春节穿的。提前穿上了,也是纪念一下这个特殊的日子。还有这条围巾,多艳丽啊。老武今天早上看了一眼这条围巾,我知道,他觉得我忽然围上这么一条围巾,显得很怪异。”李美丽穿上外套,围上围巾,对谢小沛说。
这个时候,改衣店的灯也熄灭了。谢小沛吓了一跳,她忽地站起身,立在黑暗里。李美丽也立在那里,适应着这陡然的黑暗。她们两人悄无声息,只是呼吸着。几分钟过后,黑暗不那么浓稠,她们影影绰绰看到了对方。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李美丽拽了拽谢小沛的胳膊,说,跟我走。她们两人相跟着走到外面;李美丽把玻璃门关上,摸索着上了锁。
“大门关了吧?我们从哪出去?”谢小沛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着寒战。
“有一个小门。”李美丽说。
这是一个很大的综合商业区,地形复杂。谢小沛跟着李美丽,曲里拐弯走了好久。有的地方能看到大楼外面闪烁的广告牌子,有的地方就陡然地陷入黑暗。在又一处陡然的黑暗里,李美丽忽然停住了。谢小沛差点撞到她身上。
“你知道那孩子是在哪儿没的吗?”李美丽问。
“在哪?”谢小沛答得言不由衷。她感到一阵阵发冷。
“就在这儿。我前边有台阶。下了这些台阶,拐个弯,就到小门口了。那天——知道黑衣女人和老武有关系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改衣店里,直到下班。大楼里的灯都熄灭了,到处漆黑一团。我一个人走到这里,踩空了。孩子就这么没了。”
“哦……真是可惜。咱们快走吧,太黑了。”谢小沛说。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点儿什么。
“你就不想知道,你手里这条黑色睡裙是谁的吗?”李美丽仍然站在那里。
“干吗这么问……”谢小沛脑子里嗡嗡直响。这个下午完全不是谢小沛的初衷,相反,到了后来,她特别希望李美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来改衣店了。但她隐隐地猜疑着……终于,这个猜疑落到了实处。谢小沛感到自己太可笑了。
“这条睡裙,是老武买给那女人的第一件衣服——哦,就是我提到的黑衣女人。那个下午她来改这条睡裙,是为了再一次在老武面前穿上它。她为什么要改这条旧了的睡裙穿给老武看,这是个永远的谜。但是,老武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改变了一切。是的,那之后我根本没有心情继续改这条睡裙,她也没有心思坐下去了。这就是这条睡裙为什么没有被她取走的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跳楼自杀了。因此永远不会来取走它。你看到柜子里那个塑料模特了吗?她就跟那模特一样美……你想说,我一直知道取衣单的存在,是吧?当然。老武把它当成对她的纪念,一直藏在碟片里。”
谢小沛捂住嘴巴,克制着惊呼的冲动。她猛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那只手力量无穷,似乎要把她擎起来,扔到宇宙中去。谢小沛失声惊叫,挣扎道:“李美丽,你要干什么?”她感到腹中一阵骚动。完了,她想,这个孩子和多年前那个孩子竟然是一样的命运。李美丽要推我了吧,把我推倒在地,从台阶上滚下去……
但是李美丽并没对她怎么样。“你怕什么?”李美丽嘲讽地说。她抓着谢小沛的胳膊,领她走下台阶。拐过一个弯,直走几步,李美丽说:“到了。”她伸手掀开一挂沉重的帘子,摸索到门上的暗锁。一阵冷风吹来,谢小沛打了个喷嚏。但她看到了街上的灯火,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小门外面是这个庞大的商业区的一条小胡同;李美丽带她拐过两条这样的胡同,站在灯火通明的商业街主干道上。街边停放得密密的车辆已经开走了很多,白色油漆圈画的车位,像一个一个紧连起来的平行四边形。她们寻找着各自的车辆。
“我的在那边。”李美丽说。她从包里找出车钥匙。“你不是问我,老武的老婆该不该同意离婚吗?”
谢小沛猛然伸手捂住了李美丽的嘴。她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举动。“你不用回答。用不着。”她说。
李美丽笑了笑。她把大衣上的帽子扣到头上。“我去我父母家。”
谢小沛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车。她看到那间内衣店还亮着灯,想了想,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孤傲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发呆,两手托着腮。
“你怎么还不下班?大楼里的人都走光了。”谢小沛说。
“我的店临街,和他们不是一路的。我自己说了算。”
“没人买东西了。而且今天是元旦。不回家吃饭啊?”谢小沛感到自己在很犯贱地没话找话。
“老家在农村。这跟你有关系吗?”女孩乜斜着她。
谢小沛被噎了一下,却很宽容。她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心境。“我买东西,总行了吧?”她从内裤堆里抽出一条来,抖开,说:“这么肥大!有这么胖的人吗?”
女孩无聊地盯着门外的街道,看也没看一眼那条内裤,说:“那是孕妇内裤。”
“是吗?那我买几条。你没看出我怀孕了吗?快两个月了。”
“早上不是买了两条吗?不用再买了,那两条拿来,给你换两条孕妇的。”女孩记性不错。
谢小沛抬了抬手,发现早上买的那两条内裤,正好好地放在袋子里。她伸手把它们拿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了。“算了,不换了。”她说。
“想给你省点儿钱,还不干。非要再买。那就买吧。自己挑。”女孩说。
“也不买了。”谢小沛说。
“为什么?”女孩把目光收回来,看看谢小沛的肚子。
“不为什么。不要这孩子了。”谢小沛说,“你想不想喝点儿酒?你过单身,我也过单身。我们都无家可归。你看我,不像个骗子。我知道一家餐厅不错。”
“真的假的?”女孩说。
“你是不敢去吧?”谢小沛忽然很开心。她开心得不得了,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没有爱情的无忧无虑的年轻时光。
“我有什么不敢的。”女孩忽地站起身,开始穿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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