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入围作品集-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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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者

    张者小传

    张者,本名张波,男,曾就读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法律系,获法律学硕士学位。著有长篇小说《桃李》《桃花》《桃夭》《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集《或者张者》《朝着鲜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重庆文艺奖等,作品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季节河》获《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原创小说奖。现为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纸条已发黄,不过不是很黄。纸条就夹在师弟的一本日记本里。纸条的内容如下:“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署名为YL,时间为一九八二年的五月六日。

    师兄喻言望望师弟王旭,问:“YL是谁?”师弟暧昧地笑笑,不回答。喻言又问:“是个女人?”师弟摇摇头说:“不,是个女生。”

    喻言无语,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已经三十年了,师弟还称写纸条者为女生,真够矫情的。即便当年写纸条的是女生,现在也是半老徐娘。喻言不知道师弟这个离异的老男人保留这张纸条有什么现实意义。

    喻言拿着师弟的旧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就像研究古代的一幅书法。

    喻言顺口问了一句:“真的假的?”师弟以为喻言对上面备注的时间有所怀疑,比较坚定地回答:“绝对是真的。”师弟又说:“如果你还有点记忆,这张纸条你应该看过。”喻言摇摇头自言自语:“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三十年前的一张纸条谁会记得。”

    师弟说:“你有病呀,你曾经看过的纸条都不记得了。”喻言回敬道:“你才有病,把一张纸条保存到现在。”师弟嘟囔着说:“也许我们都有病?”

    喻言说:“纸条既然是真的,这个叫YL的女人肯定也没死,这是以死明志呀,表达对你的爱慕之情!不过,这纸条不是你前妻的,也不会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因为这些女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还不认识你。这上世纪八十年代向你表达爱意的女子,要是现在还没死,一不留神成了名人,这就是名人真迹呀,保存了三十年的名人真迹,那就值钱了,拿去拍卖说不定是天价?师弟你发财了……哈哈。”

    师弟脸上马上露出了嘲笑和蔑视,说:“你怎么这么俗,钻到钱眼儿里了,我保存这张纸条可不是为了钱。这张纸条的内容可承载着一种真挚的情感,一种绝对的信任,一种生命的重量,收到纸条的人有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这需要担当,这一切恰恰是现代人最缺少的……”

    师弟语重心长,用尽了有分量的语句,这让人感觉到了沉重。

    喻言望望师弟,把纸条还给他,喻言嬉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意思,半夜三更来找我,就为了给我看这张旧纸条?难道你承担不起这纸条的重量,让喻言帮你承担?”

    师弟见喻言还不严肃,正色道:“我们算是三十年的交情了,我现在拿出一张旧纸条给你看,是有原因的,你能不能严肃点,难道你真记不得这张纸条了?”

    王旭和喻言中学就是同学,他们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在一个导师的手下读研究生,同一个专业,王旭比喻言小一岁,所以王旭为师弟。后来两人又在一个城市工作,师弟成了律师,喻言成了记者。两人在同一年结婚,又在同一年离异。两人算是真正的“闺蜜”,无话不谈,这其中包括婚姻存续期间是否搞过外遇,离婚后如何泡妞……不知道两人谁离不开谁,反正没有分开过。两人就差没有成为同性恋了,没有成为同性恋,是因为两人的性取向还比较正常,面对同性只讲哥们儿义气,不讲哥们儿柔情。

    师弟和喻言这样算来确实有三十年的交情了。不过,师弟拿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来找喻言,并且让喻言严肃对待,这就让人十分为难了。昔日的情感之重经过三十年的沉淀,让现代人承担,这是强人所难。师弟也许力不从心才找到喻言的,可这能让喻言怎么办?

    师弟将那张纸条一直保存到现在,喻言认为这纸条唯一的作用是让人产生回忆,而回忆有时候是痛苦的,是让人不情愿的,总是带着遗憾。回忆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未免早了点,这也太老气横秋了。师弟的状态或许应该叫回望,回望显得有生气些。男人要回望一般也是从情感开始的,这往往是因为爱情缺失,家庭生活失败,事业也出了问题,回望一下过去寻找精神支柱,或者说回望也是为了搞明白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人生的价值。

    在这方面喻言和师弟有分歧,喻言对师弟说:“我们还没有到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们应该向前看,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都充满了希望,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明天会更好。”

    师弟认为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过去的时光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最纯洁的爱情已经失去,现在男女的交往只是为了满足欲望,孩子只不过是男人或者女人制造出的一个阴谋,是单方面的复印件,而婚姻是人类最腐朽的法律制度。现代人没有友谊,同学更靠不住,交往的目的是互相利用,只有交易,没有交情。中学时期的纯洁友谊永远没有了,大学时代永远建立不起来纯洁的友谊,成人之间的所有交往,只不过是为了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

    师弟说话像个愤青,喻言知道他这番话是有所指的,谈到爱情师弟肯定要控诉前妻,也就是他们共同的师妹张媛媛。如果喻言不拦住他,关于师弟和前妻的陈词滥调不久就会淹没两人的谈话。谈到同学友谊,师弟肯定指的是法官王小明,也就是王旭的二师兄,喻言的大师弟。王小明曾经是师弟代理案子的主审法官,在整个案子的审理过程中,师兄弟反目成仇了。这导致了师弟对同学友谊,甚至对律师这个职业产生了怀疑,出现了幻灭。

    喻言知道师弟遇到了问题,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他觉得都很失败,一切都让师弟绝望,他需要寻找人生的依靠和内心的支撑,所以他要向后看,拿出了一张旧纸条。

    师弟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律师,他是一个大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师弟接的案子总能胜诉,江湖上不是传开了嘛,说王旭是常胜律师。就是师弟这样的常胜律师突然不接案子了,对所谓的诉讼厌倦了。按师弟的话说,一切和法律无关,我胜诉是因为“我们的师兄遍天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案子只要到了法官师兄手里什么都好办了,大家知根知底,比较好勾兑。其实,很多案子和法律无关,打官司就是打关系。

    当时,师弟这样说让喻言很吃惊,师弟在喻言面前从来不讲他们法律界的坏话,更不会讲内幕。虽然两人是同学,都学的是法律,但喻言和法律界没有关系了,喻言是记者,负责法律口。师弟怕喻言曝光,把这些当成他们的行业机密。喻言曾问到律师贿赂法官的传说,师弟说正如你们记者参加新闻发布会拿红包一样,这很正常。

    喻言知道司法系统有腐败现象,从“两会”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工作报告中可以看出,司法系统的贿赂犯罪占全国贿赂犯罪的五分之一,这其中大部分是律师和法官的交易,也就是说律师贿赂法官已成为行业的潜规则。师弟王旭是律师,二师兄王小明是法官,他们之间反目成仇就是因为潜规则。他们的故事更像一个讽刺笑话,有寓言色彩。

    二

    在师弟王旭代理的一个案子中,法官是二师兄,而对方的代理律师又是王旭的师弟张健。这样,王小明和张健以及王旭成了一个可笑的三角关系。这关系有点乱,有点荒诞,但又是合法的,不在法律规定的回避范围内。

    回避制度规定的是审判人员和当事人不能有特殊关系,没有规定法官和代理律师之间不能有某种关系,比方说同学关系是不是特殊关系,既然没有规定回避,那么师兄和师弟的这组关系就是合法的。如果代理律师和主审法官师出同门,这是否影响法官的判决?回答是肯定的,所以才有师弟的“我们的法官师兄遍天下”之说。

    在以上这组关系中,既然双方代理律师和法官都是同学,法官能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法官王小明把王旭律师和张健律师叫到一起。王小明说:“你们俩都是我师弟,师兄我不偏不倚,咱们进行一次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的公平诉讼如何?”两个师弟互相望望,都点了头,表示同意。王小明又说:“你们两个都代表当事人向师兄我表示过了,王旭你表示了二十五万,张健你表示了二十万对吧?”

    王旭和张健面面相觑,两个人的脸一下就红了。当时,两个师弟在师兄面前无地自容。王旭后来对喻言说,他还以为二师兄会教训一下自己,即便是道貌岸然地教训,我也非常乐于接受。王旭在心中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欣喜,这位二师兄原来是个秉公执法、不为钱财所动的好法官,难能可贵呀!换句话说,如果是那样,师弟也许对他的律师职业不至于幻灭,心中还会有希望。长期以来,师弟在律师执业中已经把贿赂法官当成一种正常程序了。

    可是,接下来王小明的话又让两个师弟莫名其妙。王小明说:“你们都是我的师弟,我不会因为区区五万块钱偏向一方。”王旭和张健大为不解,明明两个人一个送了二十万,一个送了二十五万,怎么到了二师兄那里就成了五万了?

    王小明拿出了五万块钱递给了王旭。王小明说:“这五万还给你,你们两个现在对等了,我们来一次公平的诉讼。”

    这下王旭和张健才真正傻眼了。

    当师弟气急败坏地把这件事告诉喻言时,喻言不由苦笑了,说王小明在学校就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做事风格。师弟王旭谈起这事还骂骂咧咧的,怎么不把所有的都退了,这样更对等。本来,律师在当事人的授意下给法官表示一下,是一种游戏规则,双方律师心照不宣。王小明把双方律师叫到一起,还当场说明表示的具体数额,这是对律师的侮辱,是对律师人格的玩弄和蹂躏。师弟认为当事人通过代理律师给法官表示一下,就好像病人给医生红包一样,这都是行规,二师兄破坏了这个行规。

    王旭最后说:“我受够了,法官完全不把律师当人看。在法官和律师的这组关系中,律师永远是孙子。”

    师弟的愤怒算是邪火,因为在这组关系中,师弟忽略了对法律的尊重。他把律师贿赂法官当成了常态和行规。他把法律的公平正义放到了一边。喻言问:“王旭,你为什么当律师,你当年不是说,成为一个律师是为了伸张正义吗?”

    师弟的回答可谓振振有词,师弟说:“再好的法律规定都是由人来实施和执行的,是人就有情感,谁也逃不出法外之情。作为法律这个游戏规则的一方,律师既然代表当事人进行诉讼,律师不可能主持公平正义,这是律师之所以成为律师的生态和伦理。律师只可能助纣为虐。”

    后来师弟王旭打赢了这个案子。可是就在宣判王旭胜诉之时,王旭收到张健的一个信封。信封里有王旭老婆张嫒媛和法官王小明在一起亲热的照片。随照片张健还给王旭写了一封信,说王旭胜之不武,说好了是公平竞争,不该让老婆都上阵,玩美人计。

    张媛媛和王小明在大学就是恋人,后来和王小明分手嫁给了王旭。王旭根本没想到张媛媛和王小明还有来往。王旭接到信一下就崩溃了,他被另外一种法外柔情击中。

    王旭后来的行为基本上是一种鱼死网破的玩法,他毫不犹豫地和张媛媛离婚,并且举报王小明受贿。最后,王小明因受贿罪被追究刑事责任,而王旭也因为行贿受到了暂停律师执业的处罚,因为举报算立功表现,才免予追究刑事责任。

    这事过后王旭干脆从律师事务所退股,自己永远停止了律师执业,不干了。按师弟王旭的话说,受够了。律师在外人眼里多么光鲜亮丽,其实一直在扭曲中生存,有苦无处说。

    三

    那段日子师弟的人生进入到低谷,师弟会在夜里关着灯,拉开窗帘,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望着窗外。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夜市正燃烧着白天最后的激情。师弟觉得很寂寞,他这时就会打电话给喻言,他在电话中不说话,听筒里全部是师弟的叹息,那些叹息就像刮风似的,一阵紧一阵慢的。

    师弟在电话中叹息,喻言就听着师弟叹息,也不想说话,也不挂电话。在深夜师弟的叹息电话会不期而至,他知道喻言肯定没睡,夜猫子型的,夜里要写稿子。师弟在夜里打电话的时候,喻言往往正在出神,望着电脑屏幕想入非非。师弟的电话对喻言来说并不构成骚扰,他使喻言在寂寞中有了意外。当喻言听到师弟的叹息时,喻言知道师弟没什么具体事,只不过是为打电话而打电话。喻言会把电话放在电脑桌上,边敲字边听师弟的叹息。

    有时候师弟也会找上门来,带着烧烤和啤酒,一直喝到天亮。师弟在电话中不说话,见面了那可是个话痨,他会喋喋不休地谈他过去失败的家庭生活,谈他的前妻,谈曾经他代理的案子以及和法官王小明的冲突……

    这次,师弟很矫情地带了红酒,还带着酒杯,让人哭笑不得,好像喻言家没有酒杯一样。师弟说喝红酒要有特殊的酒杯,否则再好的红酒也喝不出感觉。师弟带着红酒和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作为下酒菜,师弟有备而来。

    师弟既然这么隆重地拿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让喻言严肃对待,喻言只有耐心地问师弟,这YL是谁?师弟显得很神秘,说你猜?喻言一下就急了,喻言说:“滚蛋!不带这样折磨人的。”

    师弟拿一张破纸条让喻言严肃对待,这本来就是对喻言精神生活的绑架,你还让喻言猜那纸条上的字母,这就过了。那字母是英文的缩写还是汉语的拼音?那字母是无姓的昵称还是有姓的全名?关键是让喻言从中学同学中猜出写纸条的一位女生,这要穿越三十年的时空,还要走进某个少女的内心世界,这种难度也太大了,喻言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师弟说:“你耐心点嘛,你看看我的日记就知道了。”喻言把师弟递上来的日记本挡了回去,把目光投向别处,表示对那本日记不感兴趣。

    师弟将一张旧纸条给喻言看,还让喻言猜昔日写纸条的女生,如果喻言再看了师弟的旧日记,还不知道会勾起他的什么儿女情长来,喻言可没有心情去理他过去的乱麻。

    其实,师弟的日记本喻言认识,因为喻言曾经也有一本,那日记本是两人中学时的作文本。

    中学时的语文老师给每个同学都发一本硬皮的日记本,让同学们天天写日记。老师说语文课不布置任何作业,写日记就是语文课的作业,语文老师让同学们写日记代替语文作业,让大家欢欣鼓舞,这种作业总比让画什么句子成分呀、注释文言虚词呀之类的要好。语文老师还说,日记一定要写自己的真实情感,要写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现在看来,这是真正的非虚构写作。

    语文老师还是很有一套的,让同学们天天写日记,当然,有时候也有命题作文。写日记除了能训练大家的作文能力外,更重要的是老师通过合法阅读大家的日记,掌握了同学们的思想情感,这对一个班主任老师是相当重要的。中学生都是少男少女,一个个都显得多愁善感。男生一脸的官司,女生一脸的愁苦,思想情感非常难琢磨,处在青春危险期,整天在暗恋和失恋的梦魇中沉睡不醒,伤春悲秋,寻死觅活,发泄的都是无名的烦恼。

    当然,老师虽然循循善诱地让同学们写自己的真实情感,写自己经历的真实故事,有多少同学这样做了,那就难说了。那一次喻言因为带领同班同学和其他班的同学打群架,被学校留校察看处分,父亲揍了喻言,喻言愤怒至极,又不能还手,就在日记里口诛笔伐。当时,老师刚好出了个命题作文,叫《我的父亲》。喻言这下可逮到机会了,在作文中把父亲骂了一顿。骂他是土匪,是恶霸,是流氓,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打手,是专门迫害青少年的恶棍……这当然是喻言的真实情感,也是真实的描述,可老师拿着日记本给喻言父亲看了,其结果是父亲再一次揍了喻言,而且下手更狠。喻言那时已经比父亲高了,其实他打不过喻言,可是,喻言又不好意思打自己父亲……

    不敢动手那就冷战,喻言那时正是逆反的时候,父亲在那个年龄段打喻言,是很不明智的。喻言和父亲从此结下了冤仇,一直到大学毕业,喻言都没和父亲说过话。

    这种遭遇不是喻言一个,据说有不少同学都经历过。后来,喻言就不在自己的日记里写内心的真实情感了,喻言学习雷锋好榜样,把日记写成决心书,写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句子,当然,这些句子基本上都是抄袭,有的是雷锋同志的,有的是抄袭其他英雄人物的。当这些句子抄袭完后,喻言开始在日记里耍花腔,虚构一些故事来糊弄老师,写自己帮助女生(其实恰恰相反),写看到了解放军叔叔舍己救人,自己如何受教育,等等,最后,没的写了,就写狗咬狗,写人打架,写老鹰捉小鸡……这种从中学就开始的虚构训练,使喻言受益匪浅,后来喻言成了记者,记者不就是半真半假地糊弄人嘛。

    老师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他有时会核对喻言们日记的真实性,比方,喻言写帮助女生,还信誓旦旦地说王旭可以证明,没想到老师找到王旭调查,王旭在老师面前非常不屑地说,他,他会帮助女生,简直是天方夜谭,王旭说喻言的日记全是假的。

    当年的王旭算是不够哥们儿,他不证明喻言日记的真实性就算了,还要揭发喻言胡编乱造。老师在作文课上讲评,还念了喻言的日记,并不无讽刺地说,喻言同学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一定能成为作家。老师这样说让同学们哄堂大笑。作家鲁迅和毛主席的画像都挂在墙上,每天供同学们瞻仰。作家鲁迅先生的画像就挂在喻言的头顶,老师说喻言能成为他这样的人,这种恶毒的讽刺打击力度比罚站还厉害,这使喻言再也不敢抬头直视鲁迅的画像,甚至在读鲁迅作品的课文时都脸红心跳,真是羞到了极处。

    当年,师弟揭发喻言事出有因,是为了出口气,所以喻言没有和他算账,这是后话。如今,师弟拿了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来找喻言,他要回忆过去了,他要强迫喻言和他一起回忆,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喻言成了一个“被回忆”者。

    四

    喻言认为师弟保存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这是一种病态,是老男人无奈的回忆。没想到师弟说,这纸条非常有现实意义,因为我就要和写纸条的女生见面了。师弟这样说让喻言愣了一下。师弟说:“我们马上要搞一次同学会,纪念中学毕业三十年,到时候‘她’肯定要来。”

    她到底是谁?YL是谁?

    师弟说这个女生喻言也认识,她就是喻言班上的,也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喻言忙在脑子里搜寻记忆中的最漂亮女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师弟说:“那字母不是英文的缩写,是汉语的拼音。Y是‘杨’的声母,L是‘琳’的声母,连在一起就读为‘杨琳’。”

    师弟这样解释出了YL的指代,喻言心中就“咯噔”了一下,杨琳曾经是喻言中学时的“女朋友”呀,喻言怎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呢!

    喻言在日记里写帮助过女生,这个女生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杨琳。

    杨琳是班长,她学习好,是男生关注的对象,让所有男生心向往之。由于杨琳在班上太出众,男生大部分都暗恋她,蠢蠢欲动,喻言和王旭也不例外。

    当时的中学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不像现在除了高考还是高考,当时高考才恢复没几年,上大学喻言连想都不敢想。

    喻言和王旭在全班男生中学习是最好的,“智”应该没问题;“体”就更不用说了,喻言和王旭发育健全,身强力壮,体育是数一数二的,喻言是体育委员,王旭是劳动委员;当然,“德”就不敢说了,因为那东西不能量化,喻言和王旭因为打架都受过学校的处分,要不是两人学习好,又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两人可能就不是留校察看了,说不定会被开除。可是,那次打群架事出有因,班上的弱小同学被其他班的欺负了,喻言和王旭带领大家找对方算账,结果大打出手。对于班上的同学来说,喻言和王旭是有“德”的,难道保护同班同学不受欺负不是最好的“德”嘛!这样看来,喻言和王旭在班上应该算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为此,喻言和王旭也是全班同学最拥戴的男生。

    杨琳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每个男生都暗恋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成了男生性觉醒的催化剂,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在周末的早晨赖在被窝里不起,然后趁大人不备,紧闭双眼手淫,幻想的性伙伴肯定是杨琳。可是,暗恋是一回事,手淫是一回事,敢不敢更进一步那又是一回事了,所谓的再进一步也和现在的中学生不同,当然不敢干出格的事,最多是写一个纸条或者一封情书,让另外一个同学传递,这就是当年所谓的早恋。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所谓早恋,实质性的东西并不多,两个人在一起比较纯洁。恋爱的经过往往是这样的:在某一个晚自习上,你在灯火辉煌的教室里正看着书,突然一个纸条投向了你,你打开一看,立刻脸红胸闷,不知道现在的男生和女生是怎么谈恋爱的,据说比上世纪八十年代要实在得多,周末开房,或者干脆租房同居。我现在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校园爱情,说不定他们会说我老土,嘿嘿。可是,那时候的恋爱真的很纯情。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在校园内可能每个人都是,都很牛,不太搭理人,好像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有远大抱负的文学青年。现在回头看看搞文学的真的不多了,那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现在还对文学感兴趣吗?我怀念那个年代也怀念他们……其实你平常并没有太注意这个女生,她却注意上了你。你心中其实是想拒绝的,却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勇气。当你再见到她时,你害羞得不得了,这时你发现自己也许就爱上了她。于是,初恋就开始了。

    如果读中学你是住校,恋爱的内容相对多些。她会时常关注着你,你下课晚了,她会默默在食堂窗口帮你排队,等你来了,她只给你一个眼神,你就可以插队在她前面。有时,你饭票不够了,她会悄悄给你;一起打水,水票也不用你操心;一起看露天电影,她会帮你占一个好位置;你有篮球赛,她会站在场下观看;你的一大堆衣服她都抱在怀里。你会节省一点钱,然后在一次逛街时一次性花光,给她买一件什么礼物。两个人就这样煞有介事地,就像天生的一对。

    当你和她“好了”一段时间后,你发现爱情好像不是这样的。因为你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生,这没有任何原因。反正看到另外一个女生你就会心慌,老远就躲着走,可是你见不到她时,心里又空荡荡的。她让你废寝忘食,夜不能寐。

    于是,你提出和你现女友分手,失恋就这样发生了。她痛苦,你也觉得痛苦,因为不痛苦是不行的,这是失恋怎么能不痛苦呢!在失恋的某一个晚上,你和男同学们在一起喝酒,你有意把自己灌醉,在喝醉了的晚上,你写了一张纸条给你喜欢的另一个她,当时,她也在上自习,你用纸条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她像一个受惊的小鸟,迷迷糊糊地就成了你的新女朋友。前一个她唤醒了你,你又唤醒了另一个她,你从被动到主动。前一个她用青春的鼓点敲醒了你,你又用青春的鼓点敲醒了后一个她。就这样像击鼓传花。男生和女生一个一个地被青春的鼓点唤醒了。

    当然,这种纯情的早恋也是有后果的,学校简直就如临大敌,那情书或者纸条一旦被学校发现,学校的处理是很严厉的,喻言班当时就开除了一对。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担同学们的压力,就拿杨琳来说吧,她是全班男生共同的幻想,你要据为己有,这就会惹起众怒,你要服众,否则你在班上就成了全班男生的公敌。

    最好的女生当然属于大家拥戴的男生,这就是中学生的恋爱生态。当然这所谓的恋爱其实是单方面的,是男生的事,基本上和女生没有关系。女生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被恋爱”了,被男生们分配了,成了某一个男生的“马子”,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女朋友的称呼,现在看来有些惨不忍睹,没有美感。

    关键是喻言班上只有一个杨琳,大家共同拥戴的男生却有两个。喻言和王旭各方面都不分高下,支持者也各占一半,这就成了问题。喻言和王旭是哥们儿,喻言不能因为杨琳之争,让同学们选边站,让班集体分裂。怎么办?也不可能来一次决斗,那就更不值得了,在喻言那个年龄段,对于女人的占有,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通过协商,喻言和王旭准备打赌。打赌的内容很简单,谁能让杨琳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谁就获胜。当然这其中还有前提:第一,要在杨琳同意的前提下,人家不愿意你不能硬来;第二,要带着杨琳走一段距离,至少两公里;第三,不但要杨琳心甘情愿坐在后座上,还要杨琳搂着自己的腰。这一条比较难,这是王旭提出的,他是想将和喻言打赌的过程无限延长,希望能有回旋余地,意思是杨琳偶然坐在你车上不能算赢。

    这样看来王旭对和喻言打赌是没有信心的,对于第三条喻言也没有提出异议,其实喻言心里也没有底。如此这般,谁赢了,杨琳就是谁的,失败者从此对杨琳不敢再有幻想。

    为了让同学们都知道两人的打赌,在一次篮球赛后,喻言和王旭共同宣布了打赌的内容,这样做也是共识,那就是排除其他同学再加入竞争。

    同学们听说喻言和王旭为杨琳之争打赌,大家都很激动,吆喝着看好戏。

    五

    那天放学回家,杨琳和班上的文艺委员胡月令、课代表赵萍,还有刘莉莉等女生骑车走在前,喻言和王旭跟在后。喻言身后有阎亮、张建勇等班上的男生,大家都注视着喻言和王旭,雄赳赳、气昂昂的,希望能发生点什么。杨琳骑的是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那车被打扮得很漂亮,在轮毂上套上了彩色的绒圈,在后灯上扎着红绸子,车杠也裹上了彩色的塑料膜。当时,太阳正要落山,杨琳穿着红裙子,花枝招展的像一道霞光。

    喻言和王旭跟在杨琳身后,不由都用力蹬了几下,想追上去,近了,又不敢超上前,只敢跟在她们身后不紧不慢的。同学们很有激情地在身后喊:“加油、加油。”

    喻言记得杨琳和胡月令都回头看了大家一眼,还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

    喻言和王旭当时都很胆怯,不敢上前。后来两人找到了不敢上前的原因,那就是自行车太旧。当时,喻言骑的是加重永久,王旭骑的是轻便飞鸽,在杨琳花枝招展的凤凰面前相形见绌。当年骑自行车有点像现在开车,你开一辆又脏又旧的夏利,怎么好意思超人家的崭新宝马。在喻言眼里杨琳的凤凰就好比现在招摇的宝马。

    那天过后,喻言和王旭都开始收拾自己的自行车,喻言用了一个星期天,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当喻言和王旭再次骑着自行车相遇时,两人都对自己的车比较满意。王旭的轻便飞鸽显得轻灵,王旭找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喻言的永久显得稳重,载人还是加重车,轻便的载人不稳。让杨琳坐自己的车,首先是安全第一。从自行车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王旭一直比较注重形式,喻言却更关心内容。

    事情的结局是在一天中午。那天,当大家放学准备回家吃饭时,杨琳的自行车胎被扎了。喻言和王旭的自行车当时就停在杨琳的车旁,一左一右的一看就不安好心。当杨琳“哎呀”一声说我的车胎扎了,喻言和王旭都相视而笑,对杨琳自行车的状态很满意。喻言站在杨琳旁边没动,王旭却急不可耐地上去了。王旭说:“自行车胎扎了没什么,我帮你送到修理铺去。”王旭不由分说就去推杨琳的自行车。

    杨琳有些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推过去就行。”

    喻言说:“杨琳你怕什么,王旭要帮你补就让他帮呗,人家要学雷锋,你要给人家机会呀!”王旭见喻言帮他说话,笑了,望望喻言,目光里有感激也有疑惑。杨琳不好说什么了,望着王旭推着自行车走了。

    喻言见王旭走远了,对杨琳说:“走吧,我带你回家。”杨琳有些犹豫。喻言说:“修理铺要补的自行车很多,你要等补好车再回家,那午饭就赶不上了,下午说不定还要迟到。我带你回家,饭后再带你回学校。”喻言见杨琳还在犹豫,又说:“一顿饭的工夫你的自行车肯定补好了,不耽误下午放学回家。”杨琳望望站在不远处的胡月令,胡月令点了点头。杨琳笑了,说:“好吧!”

    就这样,杨琳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了喻言的自行车。当时同学们都远远地瞄着喻言和杨琳,当杨琳跳上喻言的自行车时,喻言有意把自行车把抖了几下,车身一晃,杨琳连忙搂住了喻言的腰。同学见状都在那里鼓掌欢呼。

    当时,杨琳问:“大家为什么这样激动?”喻言回答:“同学们都希望我带你回家呀。”杨琳说:“不明白,你带我回家他们激动啥?”

    这时,喻言看到王旭推着杨琳的自行车站在那里发愣,喻言向王旭挥了挥手,喊:“我们先走了!”

    喻言能想象出王旭当时的懊恼。同学们望着王旭只有无奈地摇头。喻言用自行车带着杨琳回家的那一幕,让同学们津津乐道。

    王旭输了,可他不服,认为喻言胜之不武。在午饭后,王旭找到了喻言。当时还有不少班上的同学。王旭说:“我们一起去杨琳家,让杨琳选择,杨琳坐谁的车去上学,谁才算赢。”喻言同意了,要王旭输得心服口服才行,否则后患无穷。

    当大家来到杨琳家门口时,胡月令也到了。杨琳望望王旭,说:“谢谢你了,车补好了?”王旭回答:“补好了,还停在你原来的地方。”喻言说:“走吧,上学去。”杨琳答应着向喻言走来,这时同学们都紧张地望着王旭。王旭说:“杨琳我带你去学校。”杨琳望望喻言又望望王旭,说:“让你帮助补车就够麻烦了,哪能又让你带我去学校呀!”王旭说:“我帮你把车补了,你都不坐我的车?”

    王旭这样说话显然比较幼稚,这不合乎逻辑。杨琳说:“你帮补车,我就更不能坐你的车了,哪能麻烦你一个人呀!”杨琳这样说才合乎逻辑。喻言附和道:“就是,不能光麻烦一个人。”杨琳说:“王旭你那车没法带人的,后座太软,还是喻言的车坐着稳当。”杨琳说着向喻言走去,杨琳见喻言站在那里不动就说:“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喻言望望王旭有些同情他,说:“要不你坐王旭的车吧?”杨琳望望喻言,有些恶狠狠地回答:“难道我搭错车了?你要不想带我就说一声,大不了我走路上学。”杨琳的这话同学们都听见了,也就是说杨琳宁肯走路也不会去坐王旭的车。

    喻言带着杨琳向学校奔去,身后是班上的同学。这次喻言骑得很稳,一点都没有晃车把,杨琳却主动搂住了喻言的腰。这轻轻的一搂让喻言心花怒放,同时也宣布了喻言和王旭打赌的结果。

    喻言和王旭的打赌以喻言的全胜而告结束,后来,喻言还把这一切写成日记,说自己帮助班上的女同学,充当语文作业交了上去。老师在课堂上念了这篇日记,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不明白为什么,就找到王旭调查,王旭在老师那里说喻言的日记都是假的,但是哪里假他却说不出来,算是有苦难言吧。

    王旭不但不为喻言证明,反而说喻言的日记是假的,这有点不够哥们儿。不过,王旭这样做毕竟事出有因,喻言也没有和王旭计较,给王旭起了个外号,叫王九日,也就算了。毕竟喻言是胜利者,胜利者往往比较大度。

    后来,喻言非常得意地告诉王旭,杨琳的自行车其实是喻言扎的。没想到王旭笑笑说,怪不得扎了两个眼儿呢,我当时就扎了一下呀。王旭这样说,喻言不由愣了,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真是棋逢对手呀。

    六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杨琳是属于喻言的,这成了全班同学的共识。当然,这是班上男生单方面的共识,喻言和杨琳捅开那层窗户纸是在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喻言正在上自习,在灯火辉煌的教室里看着书,突然一个纸条投向了喻言,喻言抬头一看是杨琳。杨琳在纸条上说:“花坛边见。”

    喻言心中是胆怯的,其实是想拒绝,却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勇气。喻言走出教室,见杨琳站在花坛边亭亭玉立。喻言有些担心地四处张望。杨琳见喻言走到面前气咻咻地质问:“你和王旭打赌是怎么回事?”喻言哑口无言。杨琳见喻言胆怯的样子,笑了,又说:“既然敢打赌就要负责,愿赌服输也要愿赌服赢。”

    杨琳的愿赌服赢非常咄咄逼人,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喻言和王旭打赌的。

    喻言把心一横说:“打赢又怎么了,你看着办!”

    杨琳的回答让人啼笑皆非,杨琳说:“去给我买冰棍。”

    喻言说:“买就买。”

    于是,喻言和杨琳去买冰棍。喻言当时身上只有两毛钱,喻言花了五分钱给杨琳买了一根冰棍,喻言把冰棍递给杨琳说:“这算是赔你的。”杨琳说:“把我当赌注,一根冰棍就打发了?”喻言说:“我没钱。”杨琳说:“我有钱。”杨琳说着塞给喻言五毛钱,说:“你要天天给我买冰棍。”杨琳高兴地咬了一口冰棍,然后递到喻言嘴边。喻言犹豫了一下,也咬了一口。

    杨琳问:“甜吗?”

    喻言回答:“甜。”

    杨琳问:“什么甜?”

    喻言回答:“冰棍甜呀。”

    杨琳说:“傻样,只有冰棍甜吗?”喻言回答不上来,也许喻言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傻。

    两人并排走着,一根冰棍还没有到教室门口就吃完了。杨琳说:“真甜,我的心都被融化了。”杨琳的这句话显得很抒情,内涵丰富,可喻言却无法对答。杨琳又说:“明天晚自习老地方见。”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上晚自习,两人又在教室门前的花坛边见,然后一起去买冰棍。教室门前的花坛成了他们见面的老地方。杨琳选在那地方和喻言约会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好像巴不得让同学们看到似的。喻言却有些做贼心虚。

    喻言和杨琳之间就这些内容,一点也不浪漫,可是,杨琳是喻言的“马子”,全班同学都知道,甚至有些同学在喻言面前还称她为嫂子,这种称呼让喻言心惊胆战。时间长了,喻言觉得和杨琳的交往枯燥无味,爱情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喻言甚至不愿意见杨琳,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也只是敷衍一下她。这样,杨琳就不干了,后来,杨琳居然给王旭写了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是:“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YL,一九八二年五月六日。”

    这张纸条导致喻言和杨琳彻底分手,喻言和王旭也差点绝交。

    三十年过去了,喻言早已释然,甚至把杨琳都忘了,没想到师弟旧事重提。

    喻言提醒师弟不要抱什么希望,杨琳年龄和你差不多大,四十多了。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不可能还是那样年轻漂亮,你想象着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少女约会,这是自欺欺人,也许她的女儿已经是少女了。你想见的只是你心中的少女,现实中的她只不过是个半老徐娘。

    师弟神秘地告诉喻言,他已经了解过杨琳的情况了,杨琳现在也是单身状态,离婚了。你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女人往往是风韵犹存,成熟而又充满魅力,比较自信,离婚也不愁再嫁,一般的女人谁敢在这个年龄段离婚。

    再说,我王旭要完成的是一次情感回归,年龄不是问题,外表也不重要。

    喻言对师弟的说法比较怀疑,师弟是一个注重外表的人,说穿了就是一个好色的家伙,当然,这无可厚非。关键是师弟认为外表和年龄都不是问题,那他为什么又有风韵犹存的想象,这完全自相矛盾。

    这时,王旭突然凑近喻言,说了一句让喻言哭笑不得的话。王旭说:“这回你可不能再和我争杨琳了!”

    师弟说这话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这让喻言很意外。怪不得师弟这次来找喻言如此隆重,带着一瓶“拉菲”,这种红酒价格不菲,据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当事人送他的,他帮人家打赢了官司,挽回了上千万的损失,人家不但痛快地支付了律师代理费,还额外送他两瓶拉菲酬谢。拉菲是真的,酒杯要自带,关键是那张纸条……

    师弟还记得和喻言少年时的一次打赌,那时候喻言把初恋当成赌注,押上的是青春和纯情。现在看来那真是奢侈的赌注,纯洁的爱情在喻言的豪赌中被蒸发,最后灰飞烟灭。要是放到现在,喻言是不会和师弟争什么杨琳的,因为喻言喜欢的压根儿就不是杨琳。那时候喻言不懂得什么叫爱情,打赌完全是为了虚荣心。

    三十年了,师弟还念念不忘杨琳,可谓刻骨铭心。师弟是个有情人,也是有心人。

    看来,师弟让喻言看一张旧纸条绝不仅仅是回忆,师弟要在同学会和杨琳见面,重续前缘。他希望喻言不要再继续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杨琳之争,这才是深夜造访的目的。

    现在,各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热心的同学发起同学聚会。先是大学同学,后来是中学同学,最后是小学同学……提议者开始也就有几个人,渐渐响应者越来越多,大家通过QQ一哄而起,见见,见见,回母校见见。聚会的理由很简单:十年没见了,二十年没见了,三十年没见了……

    师弟是同学会的组织者之一,并且还是一个赞助者,钱对师弟不是问题。师弟现在的状态有理由也有时间去搞同学会。喻言就不同了,喻言参加同学会能去见谁?搞同学会不就是想见一下“她”嘛!

    同学们都是唱着那首流行歌去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你是谁?这个“你”当然是有所指的,这个“你”只有特定的一个,是过去的初恋或者是情窦初开时对“你”的一个闪念。过去的“你”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你过得好吗?如果“你”真是初恋的情人,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老情人了。所以,同学聚会最想见的不是老同学而是老情人。你见老情人,没有老情人的同学怎么办?那就看你见老情人,看你一见之下的反应,看你百感交集,看你感叹嗟呼。于是,大家都不亦乐乎。在近百个同学中曾经有过初恋的当然不止一对,看不完的。

    还有暗恋的呢,暗恋的如今再见,借着酒劲也敢吐露真情了。

    只是,只是一切都晚了,一个是他人之妻,为人母;一个是他人之夫,为人父。只有几十年前的情意还在,还留在心中。当两个人见到的一瞬间,真是恍如隔世。同学聚会见老情人其实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呀。那就不要结果,在聚会中弥补曾经的一些遗憾,让故事继续发展,让故事永久流传。

    当然,除了这些,那就是有同学混得不错,教书的成了大教授,从政的成了大干部,经商的成了大款,从艺的成了大腕儿……这些成功人士也愿意搞同学会,好显摆。一般的同学也愿意让老同学显摆,他们显摆够了希望拉兄弟一把,大家共同进步呀!

    同学之间的名堂可多了。经商的和当官的同学勾兑,可以搞项目;公务员和教授同学联系,可以读博士;教授和媒体同学联络,可以提高知名度;违法乱纪的和公检法的同学勾结,希望法外开恩。

    这样看来,同学聚会对师弟来说的确很重要,也许师弟会碰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同学,这能让师弟在事业上做一个转型,师弟对律师行业已经绝望了。

    最重要的是,师弟通过一张旧纸条可以进行一次情感回归,这对师弟无疑是一次吸氧,一个喘息,这能让师弟缓解内心的压力。说不定师弟见了杨琳,两个人真能走到一起也未可知。

    喻言告诉师弟让他放心,我不但不会和他争杨琳,甚至连这次同学会都可以不参加,因为没有我喻言要见的人。师弟听喻言这样说,急了,说:“那怎么能行,你必须参加。”

    这就是师弟,他不但让喻言承诺不和他争杨琳,而且还要喻言做他的见证人,让喻言看到他的最后胜利。师弟不但绑架了喻言的思路让喻言伴随他回忆,还要绑架喻言的肉体,让喻言承认他的最后胜利。在师弟看来,没有喻言这位看客,他的情感回归之路就没意思了。师弟以一张纸条为开头,用了三十年为自己的人生写就了一本书,而这本书的最后精彩必须有人能读懂,喻言就是那个读者。

    喻言决定参加这次同学会,如果能帮师弟从人生困境中解脱出来,是值得的。喻言告诉师弟,他不但不会争杨琳,还会助师弟成功。喻言说:“同学会你不是安排了三天的活动嘛,三天你肯定马到成功。”

    师弟非常激动,说这才是三十多年的哥们儿。师弟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他很陶醉地说:“当我把这张三十年前的纸条亮出来,会产生什么效果?”

    喻言附和道:“那肯定在同学会上轰动,让杨琳感动得热泪盈眶。”师弟听喻言这样说,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七

    同学会那天很热闹,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大家的高兴劲儿是可想而知的。在签到处,有同学题写告示,贴在那里,总结了参加同学会的“准则”,内容如下:

    以亲自到场为荣,以借故不来为耻。

    以被女生抱为荣,以被男生咬为耻。

    以上蹿下跳为荣,以蒙头大睡为耻。

    以延续旧情为荣,以蒙混过关为耻。

    以自投罗网为荣,以守株待兔为耻。

    以悄悄约会为荣,以唱歌跳舞为耻。

    以主动坦白为荣,以屈打成招为耻。

    以情场失意为荣,以赌场得意为耻。

    可是,同学会杨琳居然没来,这让师弟很绝望。作为一个观众喻言已经准备好了,男主角就要粉墨登场,而女主角却不见了踪影。全班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到了,唯独班长没来,这让人不能接受,大家都很失望。

    师弟望着喻言,嘴里不停地念叨:“没来,没来……”

    喻言说:“别急,没来,打电话让她来呀!”

    喻言和师弟找到赵萍问杨琳怎么回事,师弟说:“杨琳一直都说要来的,怎么最后不来了?”赵萍神秘地望望喻言说:“你给她打电话呀,你要打电话,她说不定就来了。”

    喻言隐隐约约感到了问题,喻言是来帮师弟情感回归的,喻言是一个看客,喻言可不想成为人家旧梦重圆的对象。喻言说:“杨琳爱来不来,我才不给她打电话呢!”赵萍说:“那就看你了,你不给她打电话,她可能就不来了。”这时,师弟碰了喻言一下,喻言望着师弟那期待的目光,只有让赵萍给杨琳拨电话。赵萍接通了杨琳的电话,把手机递给喻言。喻言拿着手机听到杨琳急切地问:“赵萍,怎么样,他来了吗?”

    喻言问:“谁来没有?该来的都来了,就差你。”

    杨琳在电话中突然沉默了。

    喻言说:“杨琳你怎么还不动身,快来。有人等着你呢!”

    杨琳反问道:“谁等着?喻言,是你吗?”

    喻言说:“反正有人等着你。”

    杨琳说:“是你吗?”

    喻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杨琳还是那样咄咄逼人。

    杨琳说:“要是你等我,我马上就去。”

    喻言真想把电话挂了,可是,见师弟眼巴巴地望着喻言的样子,喻言只有捏着鼻子说:“是,是我等你,还有王旭!”

    杨琳说:“王旭不重要,喻言我只问你。”

    喻言说:“快来吧,同学们都等着你,也包括我!”

    杨琳在电话中笑了,说:“那我去。”

    喻言挂掉电话,师弟急切地问:“她来吗?”

    喻言说:“来!”

    师弟突然举起一个拳头,喊了一声:“耶!”

    喻言觉得杨琳有些奇怪,三十年前给王旭写了一张那样的纸条,让师弟念念不忘,现在又说王旭不重要,女人真让人捉摸不透。

    杨琳一直没到,大家只有等着,中午吃饭时,菜都上了王旭硬是不让开席,说:“再等等,再等等,班长杨琳还没到。”

    王旭是同学会的召集人,也是赞助者之一,他不让开席,大家也就不好意思正式吃。虽然阎亮和张建勇等男生已经跃跃欲试地要划拳了,可在正式开席前,还是不好意思放开,最多搛几粒花生米塞牙缝。

    杨琳来了,开着一辆红色现代小跑车,车倒没多高级,却显得很时髦。杨琳下车,款款而至,让同学们眼前一亮。应该承认杨琳非常会保养,也会打扮,这点比其他女同学强多了。放眼望去,过去的女生全变成老大妈了,杨琳却还是那样年轻,显得成熟又有魅力,真是风韵犹存。喻言碰碰王旭,轻声说:“看来你艳福不浅,杨琳还具有可看性,去迎迎人家。”

    王旭满面红光地起身去迎接杨琳。王旭有些夸张地冲到杨琳面前问:“还能认出我吗?”

    杨琳望望王旭,笑了,说:“这不是王九日嘛。”

    杨琳叫出了王旭的外号,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时,赵萍和几个女生都上去了,大家牵着杨琳的手,大呼小叫的。刘莉莉夸张地围绕杨琳转,喊道:“你是杨琳吗?不会是杨琳女儿吧!”杨琳笑着说:“我没有孩子。”刘莉莉说:“我女儿都上大学了,你咋不要呀?”杨琳说:“想要,还没有找到孩子他爹。”几个女生听杨琳这样说都笑了,齐声说:“同学会上我们帮你找,据说有不少王老五呢,不一定是钻石级的,但至少有黄金级的。”

    杨琳在几个女生的簇拥下,一边走一边和同学们打招呼。王旭说:“我们欢迎班长杨琳出席同学会。”于是,大家都拍巴掌,阎亮还打出了响亮的口哨。杨琳很高兴,红光满面地成了同学们的中心。看来,杨琳姗姗来迟,要的就是这效果。三十年了杨琳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争强好胜,爱出风头。赵萍拉着杨琳来到喻言和王旭的这张桌子,王旭早就给杨琳留好了空位,把杨琳安排在自己身边。

    杨琳坐下后,王旭就站了起来。王旭说:“我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劳动委员就是要劳动,要不怕累,所以我提议把同学们召集在一起,搞了这个同学聚会。搞同学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回味过去,展望未来,弥补遗憾,该出手时就出手,要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有情的定情,有爱的做爱……这次聚会大家要劳动起来,劳动产生激情,劳动产生人类,再不抓紧时间可就没有机会了!”

    王旭这样说,大家一下就乐了。王旭毕竟是律师,口才练出来了,一席话把气氛调动得很热烈。王旭说:“废话少说,咱开席,有请我们的美女班长劳动两句,大家欢迎。”

    杨琳站起来端起了酒杯,说:“为了三十年的思念,干杯!”

    大家嗷嗷叫着起身,端起了酒杯。杨琳这样说很对,中学毕业三十年没有见了,大家自然还会有思有念。

    同学会的宴会从中午一直进行到晚上。由于是包场,天黑后服务员把桌子向四周一撤,上了茶点,酒宴变成了茶话会。这都是王旭的安排,王旭曾经对喻言说,同学会三天时间,你可以趁着酒兴尽情疯闹,让你来不及考虑后果就失足了,反正楼上宾馆的房间已经开好,一人一间。喻言笑王旭这是想搞集体淫乱。王旭说够呛,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谁是落花?那当然是女生了,都四十多了还不是落花。喻言说你看问题还是很清醒的,怎么临到自己就不行了,难道杨琳不是落花?王旭说杨琳不一样。喻言窃笑,杨琳难道就不会老?师弟这是把杨琳雪藏在心中了,杨琳成了永远不老的妖精。

    不过,喻言见到杨琳时,还真吃了一惊,要不是和杨琳是同学,走在大街上你确实看不出她的年龄,大家都是一个年龄段,为什么女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在茶话会上女生们谈论的话题都集中在如何保卫家庭、打败小三上了,这是女生变成大妈后的主要话题。

    赵萍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更可悲的是小三还要来盗墓。”

    赵萍这样说让大家笑了又笑。没想到像赵萍这样老实的女生也会冒出这种话。当男生都表扬赵萍时,赵萍说:“这可不是喻言的创作,这是网络流行语。”

    刘莉莉见赵萍受到了男生的表扬,就讲了一个小朋友的故事,说:“幼儿园在六一表演节目,父母都来观看,进场的时候小朋友列队欢迎家长,并喊口号。幼儿园有三个班:小一班,小二班,小三班。小一班就喊:小一小一,勇夺第一;小二班喊:小二小二,独一无二;小三班喊:小三小三,爸爸喜欢……”

    刘莉莉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刘莉莉的故事一出大家就笑喷了。阎亮喷了张建勇一身,两个人在那里掰扯了很久。

    张建勇说:“小三并没有这么可怕,有时候小三会给你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女生们听张建勇这样说都不吭声了,等张建勇下文。张建勇说:“我有个邻居做生意挣了钱,就有了一个小三。这位老兄经常到深圳进货,就把小三养在深圳了。他当年花了五十多万在深圳买了一套房给小三住,每月还给小三五千元的包养费。去年跟小三分手,他以三百五十万的价格把房子卖了,不但包养费全都回来了,还大赚了一笔。老婆得知后,臭骂他一顿,说怎么只养一个呢,要是多养几个,咱家就发财了……”

    女生听了张建勇的这个故事都笑着骂,说这个世道真变了,养小三居然还赚钱,问张建勇养了几个。张建勇说:“别说养小三了,我连老大都没有了。”张建勇说自己都离婚好久了。张建勇还说:“离婚和前妻争孩子又搞了一年多,最终以本人的胜利而宣告结束!”阎亮问张建勇怎么胜利的?要不是老婆霸着儿子不放,我也早就离婚了。看来,阎亮也有离婚的打算。

    张建勇说:“老婆一提到孩子就理直气壮,说孩子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当然归她。我说,笑话!从提款机里取的钱能归提款机吗?还不是谁插入归谁。”

    “哈哈——”男生们快乐地大笑起来。阎亮拍打着张建勇,说张建勇太有才了。女生们也笑了,但可以看出女生都不服气。刘莉莉尖叫着骂张建勇是流氓。

    张建勇也是个律师,他能把孩子抢到手,肯定不是靠胡搅蛮缠。不过,张建勇后来的一席话差点让女生和男生打起来。

    张建勇说:“婚姻是人类最腐朽的法律制度!”

    张建勇的论点喻言在律师王旭那儿也听说过。他这样说男生们都频频点头,还附和着是的、是的,就是的。女生们却不干了,说张建勇说混账话,没有这法律制度,女人就更没有地位了,难道还让男人三妻四妾的?张建勇说他绝不赞成古代的一夫多妻制,他根本上就不赞成婚姻,谁愿意和谁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不想在一起了就分开,干吗非要用法律手段将这种男女关系固定下来。男生们都哈哈大笑,认为这样好,既可以占便宜,还不用负责。

    这样,男生和女生就吵了起来,有点分庭抗礼的意思了。这很不好,两性对抗是人类的灾难。人类的对抗虽然不断发生,那都是国家对国家,种族对种族,宗教信仰对宗教信仰,但不能搞两性对抗,搞两性对抗人类会灭绝。

    八

    喻言向王旭使眼色,示意王旭说说那纸条,改变一下谈话内容,可王旭苦着脸摇头,不太敢。喻言望望杨琳,杨琳和赵萍一群女生在一起,还在回味刚才刘莉莉的少年儿童故事。

    喻言就站起来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一匹马跟一头驴恋爱了,马说,我爱你!驴回答,我也爱你!马说,我想亲你一下下!驴说,不行,俺娘说了,驴唇不对马嘴!”

    大家听了喻言的这个段子先是笑,然后听出弦外之音了。赵萍就说:“你说大家聊的都是驴唇不对马嘴,那你来点新鲜的。”

    喻言望望王旭说:“我有一个重要故事今天要解密。”

    “是爱情故事吗?”有人问,“不会是老公和小三的爱情故事吧。”

    这时,阎亮突然插话说:“你们妇女都怕小三,其实男人没有你们说得那样精力旺盛。现代的男人,特别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属于: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坐下打瞌睡,躺下睡不着;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过去硬着等,现在等着硬。”

    阎亮这一说,女生们放肆地笑了,这让女生很开心,让男生很没有面子。阎亮这不是在灭自己威风嘛。而且,阎亮的顺口溜已经有了黄段子的意思,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整个茶话会就会变成黄段子会,看来要转移话题不是那么容易的。

    喻言说:“咱们搞同学会就是让同学们回忆过去,诉说衷肠的,还真是‘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现在有一件旧事必须重提,有一位男生雪藏了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纸条,是当年一位女生写给他的,这张纸条已经保存三十年了……”

    大家听喻言这样说立刻就安静了。喻言说:“这是一张真正的80后纸条,它穿越时空来到现在。纸条老了,已发黄,可当年的美丽女生现在依然美丽,男生更是标准的帅哥。他们今天就坐在大家中间,同学们想不想知道是谁?”

    “想——”

    大家高亢有力地喊。

    喻言说:“关键是这位美女和帅哥目前都是单身,也许这纸条能让他们再续前缘。”

    大家急切地四处张望,想知道是谁。既然是美女,大家不由都向杨琳张望。杨琳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们都看我干吗,好像是我写的纸条似的。杨琳的嘴很硬,还是那种处事不乱的样子,就好像纸条真和她没有关系。喻言看着师弟,示意他站起来亮出纸条,师弟却求救地看着喻言,不敢起身。没有想到王旭面对杨琳还是如此腼腆。

    喻言走到王旭面前向他伸出了手,王旭把日记本递给了喻言。同学们都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日记本,目光中都是期待。喻言举着日记本,说:“这个日记本大家都认识吧?”

    “认识!这是我们当年的作文本。”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喻言笑着打开日记本,然后拿出了那张发黄的纸条。喻言说:“这张纸条王旭保存了三十年,可见对他有多么重要。同学们想知道内容吗?”

    “想——”

    大家回答着,都哈哈笑了,说:“老师你快念吧。”看来,同学们都进入到了小学生状态。

    于是,喻言向杨琳望望,拿着纸条念:“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YL,一九八二年五月六日。”

    在念纸条时喻言尽量放慢了语速,声调缓慢而又沉郁,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可是,当喻言念完纸条后,大家却没有什么反应。喻言又念了一遍,大家反应还是不热烈。

    张建勇说:“我还以为是多么肉麻的纸条呢。就这?”

    阎亮说:“要死要活的,听着都累!”

    喻言说这是一张很严肃的纸条,以死明志,这是人类“表达爱情”最有力的方式。喻言望望女生那边,杨琳和大家正交头接耳;喻言又看看男生,每一个人都暧昧地笑,都摸不透,显得很江湖。

    阎亮叫唤道:“好了,好了,你就告诉大家谁给王九日写的纸条吧。”喻言说:“写纸条的女生叫YL,就在我们身边。”阎亮问:“YL是谁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喻言望着杨琳,杨琳却无动于衷,其他女生也都东张西望的,没有人承认写了这张纸条。难道杨琳真的完全忘记了?喻言说:“YL是汉语拼音的声母,两个字。”

    阎亮张口就喊:“YL那不就是杨琳吗?”大家都去看杨琳。

    张建勇起哄:“杨琳,站起来给大家说说,你怎么能给王九日写这样的纸条!”张建勇说:“还以死明志。你可是我心中的女神,应该是男生给你写纸条,而不是你给男生写纸条:当年,我就给你写过纸条,不过没敢递给你。”大家听张建勇这样说,都笑。

    杨琳突然站起来说:“这纸条不是我写的,我可没有写过这样的纸条。”杨琳说着起身出去了,显得很生气的样子。阎亮喊,“怎么走了,这事不说清楚怎么能走?”杨琳说:“去方便一下不行呀?管得宽。”大家轰一下都笑了,反而让阎亮不好意思了。

    刘莉莉说:“王旭你现在弄出了这样一张纸条,是不是假的?你要是想追杨琳,大家都可以帮你,不一定伪造一张这样的纸条煽情。”

    阎亮突然举起了手,阎亮说:“纸条是我写的。”大家都吃惊地望着阎亮。阎亮说:“YL正是我名字的声母呀!”阎亮这样说,大家一琢磨也对,阎亮名字的声母确实是YL。阎亮说:“王九日对不起了,当年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让你思念了三十年。”

    大家轰的一声又笑了。

    对于王旭来说,本来这是件很严肃的事,经阎亮这样插科打诨,就有些荒唐了。张建勇说:“阎亮难道你是同性恋?”阎亮怕张建勇说自己是同性恋,连忙摆手说:“我是和王九日开玩笑,我只喜欢女人。”

    王旭的脸色很难看,有些急了,说:“阎亮你别恶心我,这不可能是你写的,你能写出这么娟秀的字体吗?”阎亮见王旭当真了,连忙说:“我不娟秀,我不娟秀。纸条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开个玩笑。”

    大家见阎亮的尴尬状都笑了。

    王旭说:“这纸条是当年杨琳亲手交给我的。”

    王旭这样说,大家都不语了。有人小声议论,这就是杨琳的不对了,写了一张纸条让人家思念了三十年,自己到头来却不承认。张建勇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杨琳叫来,当面对质。声母是YL的女生只有杨琳。”赵萍说:“换了我也不承认,写纸条的时候是少女,现在是少妇,过去写的纸条让现在承担责任,这谁也做不到。”

    阎亮在男生这边悄声说:“还少妇呢,都老大妈了,真不知羞。”男生们听了都嘻嘻笑。喻言见赵萍正向男生这儿张望,就说:“此言差矣,杨琳不是少妇,她是单身。”赵萍说:“单身怎么了,单身心中就不能有人了,杨琳心中有个人也藏三十年了。”

    赵萍这样说,同学们嗷嗷尖叫起来,大家一下就来兴趣了,原来这是一个三角关系。大凡男女一旦有了三角关系,那就热闹了。

    同学们在热烈地议论,王旭却在那里独自喝酒,喻言本来想拦着王旭,可又一想,这时候师弟也许需要酒壮英雄胆,借着酒兴王师弟兴许还有机会。

    这时,王旭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扔,很响亮。师弟说:“算了,她不承认算了。”

    刘莉莉说:“也许真不是杨琳写的呢?在中学时帮同学递纸条是常有的事。”刘莉莉这样说,大家都觉得有理,连王旭也愣了。王旭说:“既然这样,管她是谁呢?无论她是谁,我今生都会把她当成我的初恋,我的真爱。”王旭独自举起了酒瓶高声说:“纸条是谁写的不重要了,关键是哥把它保存到了现在,而且还要保存下去。”王旭对着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说:“哥保存的不是纸条,是思念。”

    王旭这话充满了英雄气概还包含着英雄气短,他有些醉了。大家见王旭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杨琳边走边说:“王旭你应该保存这张纸条,一直到老,一直到死。”大家望着杨琳回到位子上,觉得杨琳说话有点狠了。张建勇说:“人家已经保存了三十年,可以了,你不能让人家死不瞑目呀。”

    杨琳说:“他就应该死不瞑目。”杨琳说:“我本来不想在这儿旧事重提,没想到王旭同学是一个有情人,把一张纸条保存到现在,我就不得不把事情说清楚了。大家还记得胡月令吗?纸条是她写的。”

    “啊,胡月令……”

    九

    胡月令坐在喻言的前排靠窗的位置,喜欢穿着灰色淡然的旧布裙子,显得低调平和。如果只看长相,杨琳和胡月令不分上下,杨琳显得张扬,胡月令却尽显文雅。应该说胡月令更有韵味,只是,对于青春期的中学生来说,大家要的不是含蓄,要的是靓丽和激情。

    有段时间胡月令显得忧郁,不开心,下课时也不愿意出教室。胡月令坐在那里静静的,面向窗外,好像在看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她用右手托着脸颊,让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一直垂在桌面上,把长发当成了阻止教室内喧哗和吵闹的屏障。胡月令静静地睁大眼睛,睫毛一眨一眨,耳垂下的绒毛细腻而又柔软,这让喻言心动。

    胡月令嘴里哼着一首忧伤的歌,那是一首老歌,应该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胡月令轻轻地唱着,一遍又一遍的: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一朵雪莲,

    风暴不会永远不住,

    啊!

    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乌云笼罩着冰山,

    风暴横扫戈壁滩,

    欢乐被压在冰山下,

    啊!

    我的眼泪呀能冲平了萨里尔高原。

    眼泪会使玉石更白,

    痛苦使人意志更坚,

    友谊能解除你的痛苦,

    啊!

    我的歌声啊能洗去你的心中愁烦。

    你的友情像白云一样深远,

    你的关怀像透明的冰山,

    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

    啊!

    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这是一首男女二重唱插曲,可是胡月令却只唱女声的。在一般情况下胡月令只哼着,只有旋律没有词。那旋律通过胡月令的鼻腔发出,在你的耳畔回旋,能真切地打动你的心,你能感觉到胡月令的绝对忧伤。有时候胡月令会一遍又一遍地哼唱最后一句:“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胡月令怎么会希望风暴将她带到地角天边。

    胡月令在班上一直都显得低调,她不事张扬,更不会和同学发生冲突。在喻言看来她长得比杨琳好看,只是她不打扮也不活跃,只是静静的,默默的。胡月令是杨琳的朋友,在和杨琳的交往中,她总是让着杨琳,这样就显得杨琳更张扬了。

    喻言和杨琳好后,他一直对杨琳的张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生怕她跋扈得伤害到胡月令。

    喻言开始关注着胡月令,下课后喻言也不出教室,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其实是在听胡月令唱那支忧伤的歌。喻言甚至在心里随着胡月令的旋律唱:“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脸?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这样,喻言觉得自己和胡月令正在用歌对话,胡月令的歌声打动了喻言,让喻言感动。喻言很希望了解胡月令,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有一段时间喻言对她的同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喻言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同情她,她有什么伤心事值得同情。

    就这样胡月令在下课后对着窗外唱歌,喻言就成了她唯一的听众。喻言认为他和胡月令达成了默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可是,胡月令那如泣如诉的歌声总是有人打扰,这个人就是杨琳。杨琳会关切地来到胡月令的座位上,拉她出去。有时候胡月令会和杨琳走,有时候不和杨琳走。胡月令不出去,杨琳也不离开,她会和胡月令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悄悄话,很热烈的样子,这种状态一直到上课。

    只有喻言知道,杨琳在下课时来找胡月令是因为自己,喻言时常会发现杨琳和胡月令聊着天,心不在焉地把余光投向自己。这样看来,杨琳其实并不想和胡月令聊天,她是来监视喻言的,她见喻言和胡月令下课都不出教室,便起了疑心。

    喻言有了这种判断,对杨琳就有了一种怨气。喻言觉得杨琳太有心计,简直就是虚伪。喻言和杨琳好了一段时间后,觉得索然无味,有意无意地躲着杨琳,发现杨琳在监视自己时就更是有意不理杨琳了,见面后也是恶语相向的。杨琳哭着和喻言吵,说喻言变心了,又看上了胡月令。喻言说杨琳在胡搅蛮缠。

    杨琳说:“你下课也不出教室是在和胡月令说悄悄话,同学们都是这样说的,这让我很没有面子。”

    喻言说:“绝对没有,是同学们瞎说。”杨琳说:“胡月令有什么好,她的爸妈就要离婚了。”杨琳的话让喻言大吃一惊,这的确是天大的事情,怪不得胡月令不开心呢!杨琳又说:“你知道胡月令的爸妈为什么要离婚吗?那是因为胡月令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胡月令爸爸因为这件事已经被停职审查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活作风问题指的就是婚外情,也就是说胡月令爸爸有了小三。这不像现在婚外情成了时髦,成了男人显示自己地位的资本。胡月令的爸爸当年有了婚外情,这对胡月令来说是天大的事,其打击力度是致命的,这在那个时代是绝对的丑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学生的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件事一旦被同学知道了,你在班上就永远抬不起头来。爸爸的丑闻就成了你的丑闻,如果你和同学发生了冲突,对方首先会拿你爸爸的生活作风问题说事。

    比方:对方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你爸爸是个流氓,你爸爸是流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候如果你是男生,你只能和对方拼命;如果是女生那只有和自己拼命了——恨不能把自己撞死。父亲的丑闻成了同学之间相互攻击最有力的武器,它直指内心,让你蒙羞,让你无颜见人。

    当杨琳告诉喻言胡月令的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时,喻言一下就火了。喻言说:“你胡说,你胡说什么……”其实,喻言并不是不相信胡月令的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喻言是觉得杨琳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也包括自己。杨琳不懂喻言的心,为了说明胡月令父亲确实有生活作风问题,杨琳还说:“这是真的,胡月令家长和我家长是一个单位,还住在隔壁,我曾经听到胡月令的爸妈吵架。”喻言急了对杨琳说:“你闭嘴,还说,你滚,我再也不理你了!”

    当杨琳哭着跑开时,喻言一步也没有追,喻言决定和杨琳分手。

    不久,关于胡月令的谣言不胫而走,说胡月令的父母已经离婚,胡月令的爸爸受到了处分。组织上给胡月令爸爸的处分现在看来也很奇怪,给胡月令爸爸戴了顶坏分子帽子。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这是“文革”时期的“黑五类”。一九八二年“拨乱反正”已经全面展开,右派帽子已经在一九七八年全部摘掉了,胡月令的爸爸却在一九八二年戴了顶坏分子帽子。胡月令的爸爸不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可以平反,生活作风问题却永远不能平反。胡月令爸爸在那时戴上坏分子帽子,这使胡月令成了“末代黑五类”子女。

    喻言知道胡月令那段时间压力很大,关于胡月令爸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胡月令下课就更不愿意出教室了,她一个人望着窗外唱自己那首忧伤的歌,唱着唱着有时候还会流泪。

    十

    下课的时候,男生往往会聚集在教室后窗下的荫凉处活动,那地方相对僻静,女生不去,老师回办公室也不路过那里。这样,有些偷着吸烟的同学就在那里点着了火,一根烟在几个同学手中传递,在喷云吐雾中扮酷。那窗有一人多高,坐在教室的窗边可以看到远方的树木和花坛,却看不到窗下的人。

    男生们在窗外活动,胡月令在窗内唱歌,相互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胡月令在教室内的歌声,很多男生都能听到。只是,对于大多数男生来说,他们还不知愁滋味,他们听到的只是一首歌,从歌声中却听不到真正的忧伤。每天下课之时,男生们都能听到胡月令唱同一首歌,时间久了,男生张建勇就给胡月令起了一个外号,叫古兰丹姆,这是《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女一号。关键是古兰丹姆有两个,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假古兰丹姆是一个女特务。张建勇给胡月令起外号叫古兰丹姆,就让人联想到了女特务。

    有一次,张建勇和几个男生见胡月令来了,就在那喊:“古兰丹姆,古兰丹姆。”胡月令不理会,低着头进了教室。

    张建勇就问:“古兰丹姆真的假的?”

    几个男生就同声回答:“假的、假的……”然后哄然大笑。

    胡月令当然明白男生喊的是谁,也知道假古兰丹姆是什么意思。胡月令独自趴在桌子上哭了,她哭得很伤心,身体一耸一耸的。杨琳过来劝胡月令,胡月令的哭声小了身体却抽搐得更厉害。喻言站起来狠狠地瞪了张建勇一眼,张建勇有些尴尬,不闹了。

    喻言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喻言有心帮胡月令,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帮。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旭冲上去就给了张建勇一拳,接着双方就打了起来。喻言上去把王旭拉开,王旭还气咻咻地指着张建勇骂:“你他妈的,欺负女同学算什么本事?”

    张建勇说:“我怎么欺负女同学了,我叫古兰丹姆惹谁了?”

    王旭说:“你还狡辩。”

    张建勇说:“开个玩笑也不行呀。”

    王旭说:“有这样开玩笑的吗?”

    张建勇喊:“她又不是你马子,关你什么事。”

    王旭急了又要冲上去。这时,喻言也从座位上出来了,喻言也过去推了张建勇一把,说,“你再胡喊,我对你也不客气了。”张建勇见喻言和王旭都要揍他,这才闭嘴。

    喻言把杨琳叫出来,问是不是她把胡月令爸爸的事传出去的?

    杨琳说:“我又不是长舌妇,干吗要说胡月令坏话。除了向你说过,我谁也没说,班上和胡月令爸妈一个单位的同学多了,很多同学都知道。”杨琳这样说喻言就说不出什么了。杨琳说:“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不要往我头上泼脏水。”杨琳的态度很生硬,很蛮横,完全是被惯坏了。可是,喻言却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从杨琳的态度上看,她也反对在班上传胡月令爸爸的事。

    喻言说:“胡月令是你的朋友,你在这个时候应该多安慰她。”

    杨琳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喻言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临走还撂下一句话,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有什么了不起的。

    喻言和杨琳的关系跌进了低谷。

    不久,王旭就收到了杨琳给他的那张纸条,纸条的内容是:“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署名为YL,时间是一九八二年五月六日。

    这样一张纸条的分量,在那个年龄段对于王旭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少女们总是把死亡挂在嘴边,死亡离自己仿佛很近,其实很远很远……当然,王旭的恐慌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以死亡的名义所宣示的内涵,以及死亡这个字眼儿所散发出来的暧昧关系。王旭收到纸条后怦然心动,幸福得晕头转向。自从王旭和喻言打赌失败之后,他一直都在郁闷着。杨琳的纸条算是让王旭扬眉吐气了,他对着天空独自呐喊,吐出了聚集已久的郁闷。可是,王旭不久就陷入到了矛盾之中,因为杨琳已经有主了,是哥们儿的女朋友。王旭见了喻言开始不自然,当喻言和王旭说话时,他还会现出极度的恐慌,好像干了什么对不起喻言的事。

    虽然王旭一直喜欢杨琳,但如果和杨琳好上了,这事一旦被同学知道,不仅和喻言要翻脸,而且在同学们面前也不好交代,岂不成了一个背信弃义之人?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王旭决定把事情告诉喻言。王旭把喻言叫到学校操场上,把纸条给喻言看了。

    王旭说:“这是杨琳给我的,你看看。”

    喻言拿着纸条愣了半天,杨琳居然给王旭写了这样一张纸条!王旭把纸条给喻言看简直就是当面羞辱喻言,这让喻言颜面尽失。喻言望望王旭,目光阴鸷,表情难看,就差暴跳如雷和王旭翻脸了。就在这时王旭说:“虽然我喜欢杨琳,但是杨琳是你的,我不会和你争,既然打赌输了,我就不会出尔反尔,愿赌服输。”王旭还说:“我们是最好的哥们儿,‘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王旭的这番话让喻言心里好受些。王旭把杨琳当成了朋友之妻,这在今天看来十分可笑,所谓的朋友之妻杨琳和喻言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喻言虽然对杨琳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杨琳的这张纸条还是让喻言妒火中烧,当时,喻言没和王旭翻脸,是因为王旭完全按照喻言的意思处理了纸条。喻言对王旭说:“杨琳这样的女生简直就是卡布兰的中国版。”卡布兰是谁?相信看过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都知道,那个暗杀列宁的女特务就叫卡布兰。她漂亮、妖娆、狠毒、无情,却让人欲罢不能,简直是坏女人的化身。喻言叫杨琳为卡布兰,并且在同学中间公开,这成了杨琳的外号,不久,同学们就都喊杨琳为卡布兰了。

    喻言给杨琳起这么一个外号,这意味着喻言和杨琳恩断义绝,彻底分手。喻言告诉王旭,杨琳这样的女生绝对不能要,她水性杨花,在和我好的时候给你写纸条,如果她和你好了,说不定又给其他男生写纸条,她就是一个大众情人。

    王旭说:“这是你的家事,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旭把喻言和杨琳之间的事称为家事,这也是十分荒唐的。可见,当时的恋爱虽然没有实质内容,却在同学们的心中影响深远,煞有介事。喻言当时处理自己的家事可谓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当王旭问喻言怎么办时,喻言连想都没有多想,就对王旭说:“对付卡布兰这样的女人绝不能心慈手软,把纸条交给老师。”

    喻言想,这在当时是最严厉的处理。

    王旭望望喻言虽有不甘,但喻言既然是处理家事,他也不好说什么了。王旭后来把纸条夹在日记本里交给了老师,并且还写了一篇日记。那篇日记是对纸条的注释和说明,应该说是王旭写的一篇比较好的作文。王旭在日记里写了收到纸条的心理状态,先是惊慌失措,后是夜不能寐,有担忧,有害怕,有犹豫,还有痛苦……这当然都是王旭真实的内心状态。最后,王旭在日记中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王旭写道:“为了不影响学习,经过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战胜了自我,决定把纸条交给老师,希望老师找这位叫YL的女生谈谈,在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不要想死觅活的,把心事用在学习上,努力复习,争取考上大学……”

    王旭当然没敢说明把纸条交给老师的真正原因,那内幕只有喻言和王旭知道。现在看来,王旭写收到纸条的内心活动是真实的状态,那日记的结尾却是在装孙子。

    纸条配上日记交给老师所产生的效果是绝无仅有的。老师在作文讲评时念了王旭的日记,并且将纸条也公布于众了。在老师念纸条时,喻言观察着杨琳的反应,她虽然和喻言不是同桌却在同一排,喻言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她当时的表情。在作文课上,很多女生都羞涩地趴在桌子上,低下了头,而杨琳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做认真听讲状。当然,老师没有点杨琳的名,可是老师念出了写纸条的人是YL,并且指出YL是汉语拼音的声母。

    老师说:“是哪位女生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我希望她好自为之,一个女孩子要自重、自爱、自强……”老师说这话的分量够重了,连男生听了都无地自容,更别说正处在青春期的羞涩少女了。

    当时,即便是个小学生也能根据YL这两个声母,拼出杨琳的名字,可杨琳却装成没事人一样。杨琳在课堂上的表情把喻言激怒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厚脸皮的女生!为了打击杨琳,喻言撺掇班上的几个男生,让他们在杨琳的面前起哄。这其中有阎亮,有张建勇等。

    阎亮:“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

    张建勇:“才不会为你哭泣呢,去死,去死……”

    阎亮和张建勇都学着女生的声音,假着嗓子怪声怪气地一问一答。这惹得其他同学哄堂大笑,然后大家又学阎亮和张建勇的声音一问一答,于是,整个教室处处是男生学女生的问答声。

    同学甲:“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哭泣吗?”

    同学乙:“我才不会为你哭泣呢,去死,去死……”

    男生装怪,女生受惊。女生就像小鸟一样四处躲避。

    十一

    在那段时间,杨琳和胡月令形影不离,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连下课上厕所也在一起。杨琳紧紧拉着胡月令的手,就好像是为自己壮胆。当男生见到杨琳阴阳怪气地进行鸟儿问答时,杨琳居然不闻不问,平静如初,连走在她身边的胡月令都为之脸红了,而杨琳却没有任何羞愧的表现。

    杨琳如此淡定,这让喻言气愤,喻言决定拿起笔来。口诛不行,那就笔伐。喻言也写了一篇日记,还给日记进行了命名,叫《从女生YL的纸条说起》。在这篇作文中,喻言分析了纸条的内涵。指出:“纸条的内容十分煽情,以死明志,以死相逼,死不瞑目,死去活来……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都是人们‘表达爱情’最有力的方式。我去死,你哭泣。我和你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确定了一种伦理关系。‘死去’和‘哭泣’都是人类最极致最让人动容的状态,在死去和哭泣的这个因果关系中,我和你永远不分开,成为一种永恒……”

    后来,喻言又把“表达爱情”改为“求偶”,喻言觉得杨琳不配“爱情”这个词。

    在日记中,喻言还对YL这两个普通的字母进行了猜想。喻言写道,我个人认为,Y代表姓氏,姓氏不好猜,因为同姓者太多,非同姓者以Y声母发音的更多,比方:杨、姚、严、阎、余、俞、岳,等等,声母L代表的是名,这就好办了,在我们班没几个女生的名字是L打头发音的。我认为那L应该是“琳”的声母,喻言班的女生叫“琳”的那就更少了。为什么这个叫“某琳”的不直接署名呢?因为用字母代替是一块遮羞布,当被拒绝时可以不认账,可以耍赖,这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又想求偶,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就像隐藏在林中的鸟叫,“处处闻啼鸟,花落知多少?”

    当时,喻言生搬硬套地引用这句诗,觉得十分得意。其实,喻言在作文中相当于把杨琳的名字点出来了。喻言叫杨琳为“某琳”,觉得更具有讽刺的效果。这篇日记写完后,喻言认为很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心理状态,自认为这篇作文会被老师讲评。喻言暗暗希望老师能把这篇作文在班上讲评,这样就达到了打击杨琳的目的。喻言急切等待着作文讲评课,喻言要看看杨琳怎么面对全班同学。

    作文讲评课在喻言的盼望中终于来了,可是老师却没有来。更重要的是杨琳也没有来,连从来不旷课的胡月令也没有到。那天,同学们焦急地等待着老师来上课,特别是喻言,简直就急不可耐。一节课快过去了,同学们都觉得事情不对,好像出什么事了,气氛慢慢异样起来。有同学让语文课代表赵萍去老师办公室看看,去看看。

    赵萍回来说:“老师没有在办公室,我见到了校长。”赵萍说见到了校长,让同学们大吃一惊。大家认为赵萍同学简直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让你找语文老师,你找校长干什么?赵萍说:“所有老师都在校长办公室开会,校长说让大家在教室等着,在老师没到教室之前,谁也不准离开教室。”

    喻言问赵萍:“难道下课了也不能离开教室?”

    赵萍回答:“校长的脸色很难看,没敢问。”

    同学们一下就乱了,大家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围在门口向教室外张望,但是谁也不敢离开教室。

    出什么事了?教室里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气氛。阎亮同学甚至说世界大战开始了,这太好了,我就不用复习高考了,我要参军,去打仗。阎亮的话引得大家一片嘘声。

    语文老师在第二节快下课时来了,让人意外的是杨琳和老师一起走进了教室。杨琳一进教室就哭了,这让大家面面相觑。喻言当时认为是自己的作文起了作用,也许语文老师把喻言的作文交给了校长,校长很生气,事情很严重。校长把杨琳的纸条当成早恋的典型例子,召集老师开会,研究怎么处分杨琳。这时,喻言心里反而不是滋味了,喻言可不想杨琳为此受处分。

    喻言心想:“杨琳呀杨琳,如果你早表示一点羞愧,我喻言就不会写作文批判你了。”

    老师走向讲台,怀里抱着作文本。老师让赵萍把作文本发下来了,说今天就不进行讲评了,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

    老师这样说,同学们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老师说:“我们班的胡月令同学割腕自杀了。”

    “啊……”

    这个消息对同学们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胡月令,胡月令……

    她为什么要割腕自杀?难道胡月令不怕疼吗?胡月令敢割腕?连男生都不敢。她对自己也忒狠了。

    教室内一下就乱了,这期间伴随着杨琳细细的哭声。老师后来讲了一些关于胡月令自杀的原因,主要是家庭问题。胡月令的爸爸犯错误,胡月令的爸妈离婚,胡月令蒙羞,无颜见人,她想不开了,最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关于胡月令自杀的原因同学们都深信不疑,因为胡月令家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老师后来讲了什么喻言没听进去,喻言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胡月令你为什么?为什么?喻言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冲出眼眶。喻言知道自己必须忍住,喻言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像杨琳那样放开哭,喻言怕男生笑自己。可是,喻言觉得心中的疼痛具体而又实在,妈的,痛死了。

    最后老师告诫同学们,一定要热爱生命,不要轻生。只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什么艰难困苦都可以克服。老师这句话让喻言记忆深刻。

    老师最后带领大家去和胡月令告别,老师说:“去送送她吧,今后再也见不着了。”老师说这话眼圈有些红,这弄得好几个女生都哭了。

    同学们和老师都去了胡月令家,喻言和同学们看到胡月令平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色苍白而又安宁,就像睡去了一样。同学们围着棺材走了一圈,默默地望着胡月令,谁也没有出声也没有哭,好像生怕打扰了胡月令。胡月令在班上是一个很安静的女生,她从来不和同学大声说话,与世无争,心地善良,还很胆小,可她居然敢割腕自杀了。

    喻言和同学们望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胡月令,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割腕自杀联系在一起。

    当同学们送胡月令去墓园,看到装着胡月令的棺材被一锹一锹的土埋没时,才回过神来,先是女生们恸哭一片,然后是男生。喻言是男生中第一个哭的,接着是王旭、阎亮和张建勇等,只不过男生只默默地流泪,谁都忍着不大声哭出来。在去送胡月令前,老师教大家用白纸做了花,那花都拿在手中,在离开墓园时,大家都默默地将白花放在了胡月令的墓碑边,那墓碑是一块木板做的,上面刻着“女儿胡月令之墓”,落款是胡月令的爸爸妈妈。

    那是喻言和同学们第一次见到胡月令的爸爸,没想到胡月令爸爸那么帅气,个子很高大。在我们的想象中坏分子应该都很猥琐的。不过胡月令的爸爸头发却白了,这和他的年龄不相称,正应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句话。

    胡月令的死使班级的气氛一下就凝重起来,同学们仿佛一夜之间都长大了,都成熟起来。教室里再也听不到喧哗和吵闹,大家都静悄悄地看书复习,迎接高考。

    胡月令的位置一直空着,一直到喻言中学毕业。谁也不敢去占用她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她的位置。喻言面对那个空位置,总是幻想着胡月令的存在——胡月令在下课时独自趴在课桌上望着窗外,吟唱那首忧伤的歌。

    “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胡月令真的让风暴带走了,是让她内心的风暴带走的。胡月令随风而去,不知道去了何方?不知道是天涯还是海角……

    老师说只要考上大学,什么艰难困苦都能战胜。是的,喻言决心要考上大学,去帮助胡月令,让她从艰难困苦中解脱出来,这是喻言当时最真实的心理状态。

    十二

    后来,喻言和王旭考上同一所大学,中学时的那张纸条把喻言和王旭紧紧拴在了一起,那是喻言和王旭的秘密,他们成了真正的哥们儿,一直到现在。

    胡月令死后,喻言几乎把杨琳彻底忘记了。当喻言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王旭告诉喻言,杨琳考上了另外一所大学,离我们很远。在填志愿时,杨琳好像还打听过喻言所填的学校,当她听说喻言和王旭第一志愿都填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时,她毅然决然地填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杨琳在班上说:“什么是分道扬镳,这就是分道扬镳;什么叫南辕北辙,这就是南辕北辙;他在北方,我就去南方,越远越好。”

    这话让人听了心悸,杨琳恨死喻言了。

    后来,喻言才注意到自己的那篇作文有了老师的一段评语。

    老师的评语是:“对纸条的分析十分精彩,但对爱情的认识只是一知半解,而且还相当肤浅。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也许你将来才会明白……”

    “将来”是什么时候?喻言当时曾捧着作文本独自发问。

    三十年过去了,喻言明白了吗?没有。老师所说的“将来”到底是何时?这个“将来”怎么还没有来?在这三十年里,喻言有过恋爱,结婚又离婚,可是对于爱情,喻言其实还没搞明白。

    在同学会上,师弟王旭拿出了三十年前的纸条,也许他和喻言一样也没搞明白,也许他更想搞明白,这也许就是师弟王旭把一张纸条保存了三十年的原因吧!但是,王旭没想到杨琳不承认这张纸条是自己写的,说是胡月令写的。

    王旭大声质疑:“胡月令?这不可能呀!明明是YL吗,两个字,怎么成了胡月令呢?”

    杨琳说:“怎么就不可能呢,YL是汉语拼音的声母,是胡月令的昵称,就是月令。给一个男生写纸条用昵称是合情合理的。”

    杨琳后来的叙述让男生们暗暗心惊。胡月令爸爸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这在现在不是个事,在当年就不得了了,胡月令的爸爸成了坏分子。胡月令觉得非常羞耻,在班上抬不起头来,成为一个最自卑的女生。后来,父母离婚,胡月令就更没有安全感了,她开始有了轻生的念头。我当年是胡月令最好的朋友,有一段时间我和胡月令寸步不离。我不断劝她,一定要坚持,一切都会过去的。

    大家都知道,当年我和班上一个男生偷偷好上了。杨琳说着瞄了喻言一眼,这引得大家都向喻言张望。喻言装着没听到,做左右环顾状。这让喻言身边的张建勇窃笑,喻言脸上却有些发烧。

    杨琳深情地望着喻言,说,当年我和一位男生好上了,觉得很充实,很快乐。我就问胡月令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要是有就给他写纸条。我以为一个孤独的女生要是能和一个男生好上,她心中就有了依靠,也许初恋能让胡月令走出困境。胡月令偷偷告诉我,她喜欢王旭。

    杨琳说着望着王旭,大家也都看着王旭。王旭抱着酒瓶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在听,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有些犯傻。

    于是,我就鼓励胡月令给王旭写纸条,我愿意成为胡月令的信使。胡月令就写了那张纸条。那纸条胡月令给我看了,我开始不同意她那样写,要死要活的吓人。胡月令说,能为自己哭泣的男生,才能托付终身。还有那署名,我说你这署名王旭怎么知道是谁?胡月令说,王旭一看到就知道是我。我当时还和胡月令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已经给王旭写过纸条了?胡月令当时只是很神秘地笑了笑。

    没想到,我把纸条给了王旭后,王旭同学居然把纸条交给了老师。

    接下来大家都知道了,老师在作文课上把纸条当众宣读了,这让胡月令羞愧难当。下课后她直接上了教学楼的顶楼,好在我发现得早,在楼上把她按住了。我告诉她,王旭虽然把纸条交给了老师,可在作文中并没有点你的名,老师应该不知道YL是谁?同学们也不知道,纸条是我传递的,只要我不说,谁也不知道。这样,我才把胡月令劝住。

    杨琳突然望望男生们说,是你们男生害死了胡月令。老师在课堂上宣读胡月令的纸条后,你们男生见了胡月令就重复那纸条的内容,这让胡月令觉得自己已经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胡月令无地自容,再也撑不住了,羞愤中在家割腕自杀。

    这是当年胡月令自杀最直接的原因。可以这样说,胡月令是因为王旭的绝情自杀的,是在同学们的嘲笑中自杀的。

    杨琳的话掷地有声,让全体男生无语。

    喻言和王旭互相望望,更是无地自容。王旭解释说:“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胡月令写的纸条呀!”

    杨琳冷笑了一下,问:“那你以为是谁给你写的纸条?你以为是我写给你的纸条,是我写给你的纸条你就能把它交给老师吗?”杨琳见王旭不语,又来了一句:“我真庆幸没有给你写纸条。”

    王旭哑口无言,求救地望着喻言。喻言说:“让王旭把纸条交给老师是我的主意,我以为是杨琳写给王旭的纸条,我羡慕妒忌恨,所以让王旭把纸条交给了老师。”

    “这说明你当时很在乎我是吗?”杨琳当众问喻言。同学们都望着喻言,这让喻言不知如何回答。喻言说:“我是害死胡月令的罪魁祸首,是我把她逼死的行了吧!”

    喻言说着起身就走了。

    同学会不欢而散,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闷雷,突然在三十年后不经意地在大家的头上炸开,大家都被震蒙了。

    胡月令喜欢王旭,她给王旭写了一张纸条让杨琳传递,王旭却把纸条当成杨琳的,一直保存了三十年。女生写张纸条怎么把署名搞得这么复杂,这也太让人难以捉摸了,这就像天书,一切都是署名惹的祸。

    可是,完全是署名的原因吗?在青春期谁是谁的爱,谁是谁的恨,这个问题实在太让人困扰了。

    喻言以为纸条是杨琳写的,不但让王旭把纸条交给老师,还指使同学在班上不断重复纸条的内容羞辱杨琳,到头来打击的却是胡月令。要知道胡月令是喻言最不愿意打击的女生呀!

    那位坐在喻言前排的女生;

    那位总是唱着忧伤之歌的女生;

    那位用长发把自己包裹起来希望抵御吵闹的女生;

    那位让喻言暗恋着的女生……

    就是这么一位女生却因为一个误解,早早地去了。

    胡月令死了,死得早了。

    十三

    回到房间,喻言还有些蒙。喻言参加同学会本来是帮师弟的,结果喻言心中最纯洁、最珍贵的暗恋对象,却在几十年前就心有所属,她的初恋给了师弟,一直到死。

    师弟保存着胡月令的纸条,却思念着杨琳;喻言赢得了杨琳却想着胡月令,这种错位真是让人抓狂,这是师弟的幻灭也是喻言的幻灭。

    喻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感叹着,扪心自问着世间情为何物?这时,门铃响了。在这无法入睡的夜晚,无论谁来找喻言,喻言都愿意和他彻夜长谈。喻言郁闷,喻言愧疚,喻言伤怀,喻言不甘。

    喻言起身打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杨琳。喻言有些发愣,这么晚了……

    喻言正考虑是不是让杨琳进门,杨琳不由分说从喻言身边挤了进来,杨琳有点破门而入的意思。

    杨琳坐在床边望望喻言说:“你一个电话把我叫来,一直不和我照面,你什么意思呀?”

    喻言说:“把你叫来,主要是为了师弟,人家把你的一张纸条保存了三十年,你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杨琳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给他交代,那纸条不是我写的。”

    “即便不是你写的,他把纸条当成你写的,人家是因为你才保存了那张纸条。他想你想了三十年,你总要给人家一个说法吧!”喻言觉得自己有些胡搅蛮缠,既崇高又无耻。

    杨琳说:“我给他补偿,谁给我补偿?”

    喻言笑笑:“你不需要补偿,你又没有把一张纸条保存三十年。”

    杨琳望望喻言,冷笑着说:“我比王旭更亏,我在中学时就号称是你的女朋友,你却连一张纸条都没给我写过。”

    喻言嗫嚅着,重复着说:“人家把纸条保存了这么久了,是吧,你总要向王旭表示一下吧。”

    杨琳冷笑着说:“表示一下,怎么表示?我嫁给王旭?”

    “这个……”喻言笑笑说,“这是你的事。”

    杨琳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杨琳说:“好呀,我认了,你先补偿我,然后我再去补偿王旭,到时候咱们都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欠什么都不要欠恋情。”

    杨琳说话很江湖,这让喻言不太喜欢,女人嘛,不要这样说话,应该温柔一些。

    杨琳突然温柔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很自卑,我在中学时从来就没有收到过纸条和情书。难道我不够漂亮?不是的,因为同学们都认为我是你喻言的。真是冤死了,我是你的吗?你给我写过情书吗?你给过我一个亲吻吗?什么都没有,那我凭什么就是你的了。本来我的青春会更精彩,可是都让你浪费了。你占有着我的名声,却把我扔到一边。今天我就是来让你补偿的,我要彻底的补偿……

    杨琳说着站起身来,向喻言逼近。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喻言嘘了口气,连忙去开门。师弟王旭站在门口。喻言像见到了救星连忙把王旭拉进了屋。喻言说:“你可来了,杨琳在我这儿。”

    王旭站住了:“她在这儿,那我打扰你们了。”

    喻言说:“哪里的话,怎么会打扰到我们。”喻言笑笑说:“我正劝她呢!你不是一直想着杨琳嘛,我给你们牵线搭桥。”

    王旭苦笑了一下,说:“算了吧,纸条又不是她写的。我来给你打个招呼,我明天就走了。”

    这时,杨琳来到门口,杨琳说:“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同学会的活动不搞了?”

    王旭说:“有你们在,同学会照样搞呀,反正一切都安排好了。”

    杨琳有些歉意地说:“我不该把这事揭穿,让你在全班同学面前下不了台……”王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呀,没有……”杨琳望望喻言又望望王旭说:“其实胡月令自杀老师也有责任。”

    “怎么讲?”喻言和王旭异口同声地问杨琳。

    杨琳说:“你们还记得老师曾经出的作文题吗?”杨琳望望王旭说:“就是《我的父亲》那篇作文。当时胡月令的父亲刚被戴了坏分子的帽子,老师让同学们写《我的父亲》,这对大家来说不是难事,可对胡月令来说就难了,她无法写《我的父亲》,她无法面对老师和同学直接谈自己的父亲。老师要求同学们写真实的父亲,胡月令就更没法写了。况且,老师还有作文讲评的习惯,还经常让同学们相互批改作文。”杨琳笑笑望望喻言,“当时,《我的父亲》那篇作文是我和喻言交换批改的吧,嘿嘿,喻言当时把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我就拿着喻言的作文本给胡月令看,让胡月令借鉴喻言的作文,狠狠地把父亲骂一顿。”

    王旭拍了一下头说:“我想起来了,我当时交换的对象是胡月令,我记得胡月令在作文中并没有骂自己的父亲,而是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写成了《祖国啊,我的父亲》,我当时给胡月令打了一百分,胡月令给我也打了一百分,还留言说真羡慕我有一个好父亲之类的。”

    “你给胡月令打了一百分,胡月令很感谢你,可是老师却把胡月令批评了一顿,说胡月令跑题了,限期让胡月令重写,胡月令却写不出来……”

    喻言:“看来,胡月令自杀不是一个原因,不但有同学们的压力,也有老师的压力。”

    王旭说:“我明天去看看月令。”王旭这样说,杨琳和喻言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王旭称呼胡月令为月令,让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

    喻言说:“我也去。”

    杨琳说:“那我也去。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王旭说:“我想一个人去,我想和她单独说说话。”

    王旭这样说,喻言和杨琳就不好再坚持了。

    十四

    第二天,王旭不见了。大家都问王旭呢,王旭呢?杨琳说王旭走了。大家就起哄,说王旭怎么能走呢,王旭是召集人呀!杨琳说王旭去看胡月令了。

    啊!同学们闷了半天,不吭声,后来张建勇说话了,说:“既然是同学会,胡月令也是同学,她也应该参加这个聚会。”

    赵萍不无悲切地说:“可惜她来不了。”

    张建勇说:“她来不了,我们去呀!”

    “就是,既然王旭都去了,我们也可以去。”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望着杨琳,说,“班长,你决定吧!”杨琳望望喻言,喻言向杨琳点了点头。杨琳说:“好吧,既然大家都想看看胡月令,我们今天就改变活动内容,去看看胡月令。”

    墓园内,王旭正在给胡月令烧纸,黑色的纸灰在微风中舒卷着,就像飞舞的黑色之花。在王旭的记忆中这座城市的墓园曾经是很空旷的,当年胡月令埋在一隅,显得孤独而又凄凉。三十年过去了,墓园已经爆满,在胡月令的一步之遥的四周有无数个用水泥修筑的大墓,一人多高的墓碑耸立在那里,都像英雄的纪念碑。相比来说,胡月令的坟头已经很小了,显得可怜而又寒酸,只剩下一个小土堆。可是,在那土堆上却开满野菊花,清淡明亮。一棵土生土长的梧桐树也很茂盛,为胡月令遮挡阳光,留下了一片绿荫。

    王旭坐在胡月令的墓碑旁,那只是一块刻着胡月令名字的木板。三十年的风吹日晒,木板已开始腐朽,胡月令的名字只是隐隐约约的。王旭一边给胡月令烧着纸钱,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话。王旭说,现在才来看你,真的是对不起。你那纸条我保存到现在,它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我心中的慰藉……我今后会经常来看你的,我还会为你修墓,再立新碑。我会把你那纸条刻在碑的背面,还有我给你的回信。你现在想知道我回信的内容吗……

    王旭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旧时的日记本。王旭打开了,在夹着那旧纸条的日记本里又多了一张新纸条。

    同学们来到墓园时,王旭正举着那新纸条在胡月令的坟茔前大声高诵,那是一首悲伤的诗歌。当大家走近王旭时,王旭泪水出来了,王旭把日记本打开了递给喻言。王旭说:“你看看,她早就在我的作文本上留下过YL的签名了。”

    喻言看那日记本,确实有胡月令给王旭的署名,那是在王旭的一篇作文之后,那篇作文叫《我的父亲》。胡月令在那篇作文中还给王旭改了错别字,并在作文后有一段评语,评语的最后一句是:“……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父亲。”署名为YL,时间为一九八二年的三月二日。也就是说,是在胡月令给王旭写纸条的两个月前。

    喻言将日记本递给杨琳。杨琳看看说:“怪不得胡月令说用YL的署名,王旭能看明白呢,原来是这样。”

    王旭说:“可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署名呀!”

    杨琳摇摇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大家彼此批改作业都是用字母署名的。这是我们那个时代中学生通用的标志。”杨琳望望喻言,问:“你当时注意到我在你作文本上的署名了吗?”

    喻言摇头:“不记得了,是怎么署名的,也用YL?”

    杨琳笑笑,说:“不,我当时给你的署名是MM。”

    喻言问:“为什么是MM?”

    杨琳有些羞涩地解释道:“就是妹妹的意思。”

    喻言拍着脑袋说:“你们女生也太那个了,这让男生怎么猜?”

    杨琳说:“你们男生那时实在太粗心了,只会学抽烟、喝酒、谈女生,做男子汉状,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懂得女生的细腻和多情。”

    王旭拿回日记本,将日记本和旧纸条一起点燃。最后,王旭将他给胡月令的回信也点燃了。

    王旭说我的回信迟了三十年,但愿她能收到。

    (本篇为长篇小说《桃夭》单独发表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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