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
第一篇
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是男子汉的最最高级的厮杀和搏斗。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不是什么,而只是为了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都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密家的悲哀也在于此。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无疑是最多的,换句话说,能够把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该死的密码了,它把人类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难怪有人说:破译事业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
一九五六年夏天,当N大学数学系高材生陈华南从一位跛足上尉(似乎左脚板底扎进了玻璃碴子,走路一跳一跳的)手中接过那本由“七〇一”给他签发的入伍通知书时,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页除了有个红戳戳外没什么特别的纸(既不特别硬,也不特别大),已将他一生与神秘又残酷的密码事业连接在了一起。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一个隐秘山谷里的“七〇一”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陈华南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他的职业是破译密码,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七〇一”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你必须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陈华南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格林童话》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外,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然而,中国有句老话可以回击这些人的成见: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当然,最有力的回击无疑是一年后陈华南破译紫密的壮举。
紫密是当时“七〇一”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几年来,“七〇一”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视它为眼中钉而苦苦敲打着,奋斗着。但现在看,他们也许具有天才的才能,却没有天才的运气,因为拔掉这枚恶钉的荣幸,最后钻进了陈华南这个被人忽视的年轻人怀里。
陈华南的运气确实是不可想象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说他是在睡梦中破掉密码的,有人说他是在读闲书中识破天机的,总之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破译了紫密。这简直令人惊叹地妒忌又兴奋!不用说,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开始大把大把收获了,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僻,孤僻地生活,孤僻地工作;还是手不释卷,寡言寡语,冷冷静静——凡此种种,他全都不变样地保留了下来。但人们的认识却已变地为天,人们相信,这就是他的神秘,他的魅力,他的运气。在“七〇一”,没有一个人或一条狗(因为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也引狗注目)不认识他,也尊敬他。大家知道,天上的星星会坠落,而他这颗星星却永远不会,因为他获得的荣誉是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人们眼见他步步高升:中尉、上尉、少校、中校……他总是一贯地宁静地接受着一切,既不因此狂妄,也不因此谦卑,一切感觉就如水消失在水中。人们的感觉也是如此,羡慕而不妒忌,感叹而不丧气。因为人们已自觉地将他独立出来,承认他是特殊的,不可攀比的。十年后(一九六六年),当他以别人一半甚至更少的时间轻巧地坐上破译处长的位置时,人们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因而一点儿也没有夸张的感觉。人们甚至还满有把握地认为,总有一天,“七〇一”会成为陈华南的天下,局长的头衔正在他以后一个必然中的偶然时间里等待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也许,人们的想法或愿望是容易变成事实的,因为在“七〇一”,在这个特别的神秘的机构里,所有领导几乎不容置疑地都将由那些业务尖子担任,何况陈华南礁石一般沉默而冷峻的性格,似乎也非常适合做一个秘密组织的头脑。然而,一九六九年年底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一件至今也许仍有不少人记得的事情,叙述这件事的前后经过,便有了这故事——
一
事情的起头是“黑密研究会”。
黑密,顾名思义,是紫密的姊妹密码,但比紫密更为先进、高级,正如黑色要比紫色更为沉重、深刻。三年前——陈华南永远记得这个恐怖的日子,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黑密的足迹第一次鬼祟地闪现在紫密领域里。就像鸟儿从一丝风中悟到大雪即将封山一样,陈华南从黑密吐露的第一道蛛丝中,就预感到自己攻克的山头有被覆没的危险。
以后的事实果然如此,黑密的足迹不断在紫密的山头上蔓延,扩张,就如黑暗的光芒不断涌入未落的日光里,直至日光彻底没落。从此,对“七〇一”来说,十年前那种黑暗岁月又重现了,人们把企求光明的愿望不由分说地寄托在陈华南这颗昔日的明星上。三年来,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索求着光明,而光明却总是躲在黑暗中,远在山岭的另一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七〇一”和总部联合召开了“黑密研究会”:一个默默无闻而隆重的会议。
会议在总部召开。
像众多总部一样,“七〇一”的总部在这个国家的首都,从A市出发,走铁路需要三天两夜。因为携带密件,陈华南原本可以坐软卧,只是他搭乘的那趟火车的软卧铺位在起点就被一拨警界官员包揽一空。这种事情极少见,陈华南碰上了,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有一位随行者,是个满脸严肃的人,高个,黑脸,三角眼,下巴上留着寸长的胡子,胡子倔强地倒立着,猪鬃一般,坚硬的感觉使人想到钢丝。钢丝这么密集地插在一起,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所以,说此人脸上布满杀气,这话一点儿不过的。事实上,在“七〇一”,这个严肃的人从来都是作为一种力量而存在,并且为人们谈论的(和陈华南作为一种智慧的存在并谈论不一样)。他还有个别人没有的荣幸,就是“七〇一”几位首长外出总喜欢带着他,正因为这样,“七〇一”人都喊他“瓦西里”(瓦西里是列宁的警卫),时间长了,反倒弄不清他的真姓实名了。在人们印象中,瓦西里仿佛总是穿着时髦的大风衣,两只手斜插风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威风凛凛,天然有一种保镖的派头。“七〇一”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对他怀有羡慕和崇敬之情,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他,谈论他神气十足的派头,谈论他可能有的某种英勇业绩。甚至两只风衣口袋,也被他们谈论得神神秘秘,说他右边口袋里藏的是一把德国造的B7小手枪,随时都可能拔出来,拔出来打什么中什么,百发百中;而左边口袋里则揣着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将军)亲笔签发的特别证件,拿出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拦。
有人说,他左手腋下还有一把手枪。但是说真的,没有谁见过。没见过也不能肯定没有,因为谁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没有,年轻人依然不会服输,也许还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那只是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才带的。
当然,这很可能。对于一个保镖式的人物来说,身上多一种利器,就像陈华南身上多一册书,简直没什么可说的,太平常了。
尽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随行,但陈华南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应该有的胆大和安全,火车刚刚启动,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感到被人家窥视的慌张、别扭,好像众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没穿衣服(所以别人要看他),浑身都有种暴露的难堪,紧张,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安静。其实,有这种不祥之感正是因于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别——
【陈华南笔记本】
天才陈华南知道,瓦西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他出动的;他更知道,作为“七〇一”破译处的头号人物,他外出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不是他自己吓自己,对方JOG电台几乎每天都在对他闪烁其辞地广播,跟钓鱼似的,诱饵一天比一天大。他破译了紫密,尽管是悄悄的,事后又一再保密,可人家还是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有头有脑,连他父辈情况都摸得清清爽爽的。破译紫密使陈华南身价不光在自家地盘上暴涨,而且在人家那边涨得更凶。陈华南清楚记得,他现在的身价已是一个飞行员的十倍:一百万哪!这个数字把他举上了天,同时离地狱也只剩一步之遥了。在陈华南看来,自己既然这么值钱,想伤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让他防不胜防。
这当然是他的不聪明。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谁都知道,陈华南性格中有钻牛角尖的劲头,他那些深奥的学问,天才的运气,也许正是依靠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牛角尖的精神获得的,现在这种精神又让他获得了深奥的敌意。这就是天才陈华南,尽管读了许多书,学问广博精深,但在生活面前依然是无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谨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这些年来,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外出,表面上看似工作缠身,走不脱,可实际上还有一个深藏的理由就是:他怕出门。是的,他怕,就像有些人怕关在家里、怕孤独一样,他怕出门,怕见生人。荣誉和职业已使他变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他自己又把这种感觉无限地扩大、细致,那就更没法了。
就这样,职业和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过度谨慎心理一直将他羁留在山沟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逝,他却如同一只困兽,负于一隅,以一个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势,一种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着,满足于以空洞的想象占有这个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他要去总部开会,这是他第一次外出,他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和往常一样,瓦西里今天还是穿一件风衣,一件米黄色的挺括的风衣,很派头,把领子竖起来,又显得有些神秘。他的左手今天已不能惯常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因为要提一只皮箱。皮箱不大,褐色,牛皮,硬壳,是那种常见的旅行保险箱,里面也许可装几本大型杂志。但现在装的是黑密资料,和一枚随时可引爆的燃烧弹。他的右手,陈华南注意到,几乎时刻都揣在风衣口袋里,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过,陈华南明白,手疾是没有的,手枪倒有一把。他已不经意瞥见过那把手枪,加上那些曾经耳闻过的说法,陈华南有点儿厌恶地想,他把手枪时刻握在手里是出于习惯和需要。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敌意和恐怖,因为他想起这样一句话:
身上的枪,如同口袋里的钱,随时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现在自己身边就有这样一把枪,也许有两把,他就觉得可怕。他想,一旦这把枪被使用,那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也许会将麻烦消灭掉,就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但也许不会,正如水有时也不能灭火一样。这样的话……他没有接着想下去,而耳边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声枪响。
事实上陈华南很明白,只要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寡不敌众的危情,瓦西里在引爆燃烧弹的同时,将毫不犹豫地朝他举枪射击。
“杀人灭口!”
陈华南这样默念一句,刚刚消逝的枪声又像风一样在他耳际一划而过。
就这样,这种失败的感觉,这种灾祸临头和害怕意外的压抑,几乎贯穿了陈华南整个旅途,他坚强地忍受着,抗拒着,仿佛感到路程是那么远,火车又是走得那么慢。直到终于安全抵达总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变得轻松和温暖起来。这时,他才勇敢地想,以后(最现实的是归途)无论如何用不着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会出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出,因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带有密件。”
他这样喃喃自语,算是对自己一路慌张的嘲笑和批评。
二
会议是次日上午召开的。
会议开得颇为隆重,总部正副四个部长都出现在开幕式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主持了会议。据介绍,这位老者是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又不乏有人说他是×××的第一任秘书。对此陈华南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反复说的一句话:
破译黑密,我们只有半年时间。
在开幕式上,陈华南未置一词,似乎也不需要他置词。到了下午,在专家会议上,陈华南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后悔在这个会上公布。之后,他用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指示。总的说,陈华南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是陈华南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也许,从根本上说,陈华南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陈华南笔记本】
作为一个孤独的疲倦的人,而且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陈华南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有一段时间,他曾经鼓励自己天天晚上做梦,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曾尝到过做梦的甜头(不是有人说他是在梦中破译紫密的吗);另一方面,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这个思想闪现的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绝境中拾到了条生路。于是有阵子,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梦,做梦成了他一时间内的主要任务。这种刻意的夸张和扭曲,结果使他现在变得只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梦便纷至沓来,驱之不散。这些梦纷乱不堪,毫无思想,唯一的结果是骚扰了他正常的睡眠。为了保证睡眠,他又不得不反过来消灭这些每天纠缠他的梦,于是他养成了睡前看小说和散步的习惯。这两个东西,前者可以松懈他白天过度紧张的脑筋,后者使之疲劳,加起来对他睡眠倒真有些促进作用,用陈华南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说和散步是保证他睡好觉的两粒“安眠药”。
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几乎把现实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梦中经历了,于是他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梦中的。就如陆地上有的东西海里都有,而海里有的东西陆地上不一定都有一样,陈华南梦中有的在现实中并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现实中有的东西梦中一定是有的,比如“无稽之谈”这个成语,在天才陈华南心里,就有“现实”和“梦中”之分。不用说,梦中的“这个”要比现实中的“那个”更加荒唐,更加谵妄——
现在,陈华南觉得,指望那些人发表有关黑密的金玉良言就是“梦中的无稽之谈”,是荒唐中的荒唐。所以,他再三这样告诫自己说:
“别去指望他们,别……他们不可能给你指点迷津,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反复这样说,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
不过,陈华南此行也并非毫无收获。收获起码有四:
一、通过此会,陈华南看到总部首长很关心黑密破译现状及今后的命运。这对陈华南既是压力,也是鼓励,他感到内心被推了把似的有点儿来劲。
二、从会议上同仁们对他又是语言又是肉体的讨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亲亲热热,对你点头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种种,均属肉体讨好),陈华南发现,自己在秘密的破译界原来是颇有点名望的。这一点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终归有点儿高兴。
三、在会余的一次交杯中,总部首长几乎即兴答应给陈华南调拨一台四十万次的计算机。这等于给他配了一个好帮手:几乎是国际一流的好帮手!
四、临走前,陈华南在“昨日书屋”买到了两本他梦寐以求的好书,其中之一《天书》(又译《神写下的文字》),系著名密码学专家亚山之作。
什么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就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陈华南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车上没有警界或其他什么部门的庞大团体,所以瓦西里很容易就弄到了两张软卧铺位。当陈华南步入上好的软卧车厢时,他的心情出现了六天来没有的好。
他确实是十分愉快地离开首都的,愉快还有个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飘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为欢送这个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洒愈烈,很快铺满一地,在黑暗中隐隐生辉。陈华南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车启动,雪落无声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宁静而美妙的遐想。
归途的开始无可挑剔的令人满意,鼓舞着陈华南有信心作一次轻松的旅行——
和来时不一样。
三
和来时不一样,归途的时间是两天三夜(不是三天两夜)。现在,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已经过去,第二个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陈华南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都在看他新买的书。很明显,这次旅途陈华南已从上次胆小怕事的不祥感觉中走出来,能够睡好觉和看书就是这种证明。大家知道,归途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买到了软卧铺位,有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独立的、与外界隔绝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间。陈华南置身其中,心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和欢喜——
【陈华南笔记本】
没有人能否认,一个胆小的人,一个多疑的人,独立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最重要的事情。在“七〇一”,陈华南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省略了一切世俗的往来,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离,独立于人群。他没有朋友,也没有谁把他当做朋友,人们尊敬他,仰慕他,但并不亲热他。他孤零零地生活,人们说他是原封不动的,不近人情的,孤独的,沉闷的。但孤独和沉闷并不使他烦恼,因为要忍受别人五花八门的习惯将使他更加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破译处长的头衔是他不喜欢的,丈夫的头衔也没让他喜欢。
说起当丈夫这件事,陈华南总觉得这是命运在捉弄他。为什么这么说?“七〇一”人太知道了,以前,那么多人想嫁给他,分享他耀眼的荣光,但也许是不想吧,也许是犹豫不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概都拒之门外。直到四年前,他不知怎么一来,突然没有一点声响地跟手下一个姓翟的保密员结了婚。那时他已经三十二岁。当然这不是个问题,三十二岁是大龄了一点,但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有什么问题呢?没问题。问题是他们婚后不久,黑密就贼头贼脑地出现了。现在看来,当时陈华南要不结婚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永远不会结婚了,因为黑密将成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栅栏。这场婚姻就像在你关窗之前突然扑进来只鸟似的恰到好处,又有点儿玄妙。
但是说真的,陈华南这个丈夫当得极不像话,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不说,就是回家了,也难得跟妻子说一句话,饭烧好了就吃,吃了就钻到自己屋里忙乎,忙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忙乎,妻子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连碰他下目光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其他什么了。
在单位里,作为一个行政领导,他也极不称职:他每天只有在晚上结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个小时才出现在处长办公室里,其余时间全都钻在破译室内,并且还要把电话机插头拔掉。就这样,陈华南总算躲掉了作为处长和丈夫的种种烦恼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惯常的生活方式:一个人独处,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扰,不要任何人帮助。现在,他躺在几乎是舒适的软卧铺位上,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即总算弄到了一个不坏的藏身之处——
确实,瓦西里很容易弄来的两张铺位真是十分理想,他们的旅伴是一位过去的教授和他九岁的小孙女。教授也许有六十岁,曾经在G大学当过副校长,因为眼疾于不久前离职。他身上有点儿权威的味道,喜欢喝酒,抽飞马牌香烟;一路上,烟酒使他消磨了时间。教授的小孙女是个长大立志要当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复地唱着歌,把车厢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两人:一老一少,使陈华南原本随时都可能悬吊起来的心像是吃了镇静剂似的变踏实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单纯得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敌意的想象的小小空间里,陈华南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胆小,他把时间都用来做当前最现实又最有意义的两件事,就是睡觉和看书。睡眠使旅途漫长的黑夜压缩为一次做梦的时间,看书又把白天的无聊打发了。有时候,他躺在黑暗里,睡不着又看不成书,他就把时间消耗在胡思乱想中。就这样,睡觉,看书,胡思乱想,他消磨着归途,一个小时又一小时,逐渐又逐渐地接近了他当前最迫切的愿望:结束旅行,回“七〇一”。
现在,第二个白天即将过去,火车正轻快地行驶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田野的远处,一轮傍晚的太阳已经开始泛红,散发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丽,很慈祥。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温暖,宁静,好像是梦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调的风景画。
吃晚饭时,教授和瓦西里攀谈起来,陈华南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突然听到教授用羡慕的口气这样说道:
“啊,火车已经驶入G省,明天一早你们就到家了。”
这话陈华南听着觉得挺亲切,于是愉快地插了一句嘴:“你们什么时候到?”
教授怪怪地看了陈华南一眼(像才认识似的)说:“明日下午三点钟。”
这也是火车的终点时间。陈华南幽默地说道:“你们是这趟火车最忠实的旅客,始终跟它在一起。”
教授哈哈大笑:“那你就是逃兵了。”
看得出,教授为车厢里突然多出来一位对话者感到高兴。但似乎只是白高兴一场,因为陈华南干笑两下后,便不再睬理他,又捧起亚山的《天书》细细研读。此书他在路上已粗粗浏览一遍,有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天才,乃人间之灵,少而精,精而贵,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娇嫩如芽,一碰则折,一折则毁——
【陈华南笔记本】
天才易折,这对天才陈华南来说不是个陌生而深僻得不能切入的话题,他知道,天才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风碰。从某种意义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或者说,他们的深度正是由于牺牲了广度而获得的。所以,大凡天才圣人,他们总是一方面出奇的英敏,才智过人,另一方面却出奇的愚笨,顽冥不化,不及常人。比如亚山博士——陈华南马上想到了他,因为他是陈华南的英雄,是陈华南几十年来都在崇拜、接近的偶像。在密码界,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亚山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他就像一个神,世上的密码没有一本会使他不安。他是一个深悉密码秘密的神!然而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十十足足的笨蛋,是一个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笨蛋。他出门就像只宠物似的,总是有人牵引着,否则就可能“一去不返”。据说,他母亲(亚山终生未婚)为了不让儿子丢失,一辈子操度的事业,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带他出门,引他回家。
不用说,对母亲来说,这无疑是个糟糕的孩子。
然而,在半个世纪前,在德国,在法西斯阵营里,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糟糕的孩子”,曾一度作为魔鬼的象征而为希特勒恐怖、咒骂。他出生在一个名叫“TARS”的岛上(岛上盛藏金子),欧洲是他的大陆。如果说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祖国的话,那么德国就是他的祖国,希特勒是他当时祖国的统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然应该为德国、为希特勒服务。可他没有,或者说没有始终服务(曾经服务过),因为他不是哪个国家的敌人,也不是哪个人的敌人,而仅仅是密码的敌人。他可以在一个时间里成为某个国家某个人的敌人,而到了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成为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人的敌人,这一切都取决于谁——哪个国家、哪儿的人制造并使用了世上最高级的密码,拥有最高级密码的“那个人”就是他敌人!当希特勒的桌面上出现由“老鹰”密码加密的文书后,亚山便走出了德军阵营,成了盟军朋友。反戈的原因不是信仰,也不是金钱,而是因为“老鹰”密码使当时所有破译家都感到绝望。
有一种说法,说“老鹰”密码是一个爱尔兰天才数学家在柏林的一座犹太人教堂里,在神的佑助下研制成功的,其保险系数高达三十年,足足比当时其他高级密码高出十倍!这就是说,三十年内人类将无法破译该密码:破译不了是正常的,而破译出来则是不正常的!
这也是世上所有破译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即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将永远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换句话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不正常”,好像海里的一粒沙子要跟陆地上的一粒沙子碰撞一样,碰撞的可能性只有亿万分之一,碰撞不了是正常的。而他们正是在追求、寻找这个亿万分之一,这个天大的不正常。造密者或者密码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某些不可避免的“闪失”(犹如人们偶然中本能的一道喷嚏),这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开始。问题是将自己的希望维系于别人的“闪失”之上,我们感到,这既是荒唐的,又是悲哀的。荒唐和悲哀叠加构成了破译家的命运,很多人——都是人类的精英,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他们悲惨的一生。
然而,也许是天才,也许是好运气,亚山博士仅用七个月时间就敲开了“老鹰”密码。这在破译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荒唐程度类似于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点往下掉的同时,一个雨点却在往上飞——
每每想起这些,陈华南总觉得有种盲目的疚愧感,一种不真实之感。他经常对着亚山的照片或著作这样自言自语:
人们都有自己的英雄,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智慧和力量都来自你的指示和鼓舞;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亮离不开你光辉的照耀。
他这样自贬,并不是对自己不满,而是出于对亚山博士过度的崇敬。事实上,除了亚山,陈华南心中从来只有他自己,他不相信“七〇一”没有他陈华南还会有第二个人能破译黑密。而他不信任同僚,或者说只信任自己的理由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就是:他们对亚山博士缺乏一种虔诚而圣洁的感情,一种崇拜的感激之情;他们看不到这位巨人身上的光华,而他看到了。欣赏一种极致的美往往是要勇气和才能的,没有这种勇气和才能,这种极致的美往往会令人感到恐怖。
所以,陈华南相信,天才只有在天才眼里才能显出珍贵,天才在一个庸人或者常人眼里则很可能是一个怪物,一个笨蛋。因为他们走出人群太遥远,遥遥领先,庸人们举目遥望也看不见,于是以为他们是掉在了队伍后面。这就是一个庸人惯常的思维,只要你沉默着,他们便以为你不行了,吓倒了:沉默是由于害怕,而不是出于轻蔑。
现在,陈华南想,自己和同僚之区别也许就在此:他能欣赏亚山博士(所以崇敬),能在他光亮的照耀下发光,一照就亮,像块玻璃;而他们不能,他们就像块石头,光芒无法穿透他们。
接着他又想,把天才和常人比作玻璃和石头无疑是准确的,天才确实具有玻璃的某些特征:透明、娇气、碰不得,一碰就碎,不像石头;石头即使碰破也不会像玻璃那么粉碎,也许会碰掉一只角或一个面,却仍然是块石头,仍然可以做石头使用。但玻璃就没这么妥协,玻璃的本性不但脆弱,而且暴烈,破起来总是粉碎性的,一碎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变成垃圾。天才就是这样,只要你折断他伸出的一头,好比折断了杠杆,光剩下一个支点能有什么用?就像亚山博士,他又想到这位英雄,想到,如果世上没有密码,这位英雄又有什么用?
窗外,夜晚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
四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
事情太真实往往会变得不真实而使人难以相信,就像人们通常不相信在广西的某些山区你可以拿一根缝衣针换到一头牛甚至一把纯银的腰刀一样。没有人能否认,十一年前陈华南在一个门捷耶夫的梦中(门捷耶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获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个出奇的故事,但却并不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半夜里,陈华南被火车进站时的噪音弄醒。出于一种习惯,他醒来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险箱:箱子被一把链条锁锁在茶几腿上。
“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懵里懵懂地听到月台上零散的脚步声和车站广播声。广播告诉他:火车已经到达D市。
这就是说下一站就到A市了。
“还有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就回家了……”
陈华南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不一会,火车出站时的噪音再次将他弄醒,而接下来火车愈来愈紧的“哐当”声,犹如一种递进的令人亢奋的音乐,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睡意,终于使他彻底醒来,而且很久都睡不着。月光从车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他床铺上,阴影儿颠簸着,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这时候,他总觉得眼前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巡视着,思忖着,终于发现是挂在板壁挂钩上的那只皮夹(一只讲义夹式的黑皮夹)不在了。他立马坐起身,先在床铺上找了找:没有。然后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头下:还是没有!
当他叫醒瓦里西后来又吵醒教授时,教授告诉他们说,一个小时前他曾上过一次厕所(请记住是一小时前),在车厢的连接处看到一位“穿军便装的小伙子”,靠着门框在抽烟,后来他从厕所里出来时,刚好看见小伙子离去的背影,“手上拎着一只你说的那种皮夹”。
“当时我没想太多,以为皮夹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站在那里抽烟,手上有没有东西我没在意,再说我以为他一直站着没动呢,只是抽完了烟才走,现在……唉,当时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教授的解释富有同情心。
陈华南知道,皮夹十有八九是这个穿军便装的小伙子偷走了,他站在那里,其实是站在那里狩猎,教授出来方便,恰好给他提供了线索,好像在雪地里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迹,沿着这路足迹深入,尽头必是虎穴。可以想象,教授在卫生间的短暂时间,便是小伙子的作案时间。
“这叫见缝插针。”
陈华南这样默念一句,露出一丝苦笑——
【陈华南笔记本】
其实,破译密码说到底就是一个“见缝插针”的活儿。大家知道,密码好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天衣无缝,于是你看不见真切。但是,一本密码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个人张口说话,难免漏嘴失言。正如闪电将天空撕开口子一样,这便是一线希望,削尖脑袋从裂开的缝隙中钻进去,通过各种秘密的迷宫一般的甬道,有时候可以步入天堂。这些年来,陈华南以巨大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天空”裂开缝隙,已经等待了上千个延长了的白天和夜晚,却是蛛迹未获。
这不是正常的,究其缘故,陈华南想到了两点:
一、紫密的被破译逼使他们咬紧牙关,每张一次口都慎而又慎,深思熟虑,滴水不漏,使你无懈可击;
二、有破绽却未被我方发现,滴水在我们的指缝间流走了。
从某种意义说,对方越是谨慎,破绽越少,就越容易为我方忽视。反之同样,即我们一有忽视,对方的破绽就显得越发少。双方就这样犹如一个榫头的凹凸面,互相呼应,互相咬紧,紧到极致,衔接面消失了,于是便出现蛛迹不显的完美。这种完美陌生而可怕,陈华南日夜面对,常常感到发冷和害怕。没有人知道,但陈华南妻子知道,丈夫的梦呓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于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宁静,已遭到绝望的威胁和厌烦的侵袭——
现在,小偷的守望,皮夹的失窃,使陈华南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绝望,他有点儿自嘲地想:我想从人家(黑密制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点东西是那么困难,可人家窃去我东西却是那么容易,仅仅是半支烟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脸上再次挂起一丝苦笑。
说真的,这时候,陈华南还没有意识到丢失皮夹是什么可怕的事。他初步回忆,知道皮夹里有往返车票、住宿票和价值两百多元的钱粮票以及证件什么的。亚山的《天书》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进去的。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东西和床下保险箱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甚至感到了一丝类似“大难不死”的快意。
无疑,要是偷走的是保险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现在看来,可怕是没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十分钟后,车厢内复又平静下来。陈华南在接受了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话后,一度动乱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当他重新浸入黑暗时,这安静仿佛被夜色淹没,又如被车轮的“哐当”声碰坏一样,使他又陷入了对失物的惋惜和追忆之中。
惋惜是心情,追忆是动脑,是用力。皮夹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陈华南思索着。
一只想象的皮夹,就需要借想象力去拉开拉链。开始,他思绪受惋惜之情侵扰,思索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拉开皮夹拉链,眼前只有一片长方形的炫目的黑色。这是皮夹外壳,不是内里。渐渐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随之趋紧,丝丝力量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拢、聚拢。最后,拉链一如雪崩似的弹开了,这时一片梦幻般的蓝色在陈华南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晃见的是一只正在杀人之手,陈华南陡然惊吓地坐起身,大声叫道:
“瓦西里,不好了!”
“什么事?”瓦西里倏地跳下床来。黑暗中,他看到陈华南正在索索发抖。
“笔记本!笔记本!……”陈华南失声叫道。
原来皮夹里还放着他的工作笔记本!
【陈华南笔记本】
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陈华南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又仿佛来自灵魂深处。这些声音等不来,盼不及,却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时候出现在梦中,梦中的梦中,有时候又从某本闲书的字里行间冲杀出来,诡谲无常,神秘莫测。这些声音是天地发出的,是灵魂的射精,好像光芒一样,闪烁而来又闪烁而去,需要他随时记下来。为此,陈华南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不论走到哪里,笔记本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从着他。
这是一本六十四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扉页印有绝密字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异想。通常,陈华南总是把笔记本放在军衣左手边的下面口袋里,这次出来,隐蔽起见他没穿军装,便装的口袋又太小,笔记本便被转移到皮夹里。这皮夹小巧、轻便,拎手是一道宽松紧带,箍在腕上,皮夹便成了一只从衣服上延伸出来的口袋。笔记本置于其中,陈华南既没有感到使用的拗手,也没感到丢失的不安,感觉就像仍在衣袋里。
几天来,他曾两次使用过笔记本。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当时他刚从会议上下来,因为有人在会上发表了“无知而粗暴的言论”,他又气又恼,回到房间便躺在床上,“微睁的眼正好对着窗户。”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着天空和傍晚(傍晚的天空)。由于视角不正,那天空是倾斜的,有时候(他眨眼时)又是旋转的。后来,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窗户,天空,城市,夕阳,一切都悄然退去,继之而显的是流动的空气(他真的看见了无形的空气和空气流动的姿态,它们像火焰一样流动,而且似乎马上会溢出天外),和夕阳燃烧天空的声音。这些东西如同黑暗一般,一点点扩张、深远,豁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熟悉的电流接通,通体发亮,浑身轻飘,感觉是他躯体也化作了一股气,像火焰一样流动起来,蒸蒸而升,直冲天外。与此同时,一线遥远的声音,翩翩如蝶一般飘来……这就是陈华南命运中的“天外之音”,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事后陈华南想,这是愤怒燃烧了他,是愤怒给了他灵感。还有一次是在昨夜的凌晨时分,他在火车的摇晃中幸福地梦见了亚山博士,并跟他作了长时间的“深刻的交谈”。醒来,他在黑暗中记录了与亚山交谈的内容。
现在我们可以说,在破译密码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陈华南没有大声呼号,也没有使劲祈求,而是始终拄着两根拐杖,那就是:勤劳与孤独。孤独使他变得深邃而坚硬,勤劳又使他有可能获得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秘的东西,但陈华南的运气又是最现实不过的,它们都深藏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
然而,现在笔记本不翼而飞了!
案发后,瓦西里仿佛被火点燃,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首先找到列车乘警长,要求全体乘警各就各位,严禁有人跳车;然后又通过列车无线电,将案情向“七〇一”作了如实报告(由A市火车站中转)。“七〇一”又将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又上报,一级又一级,最后报到三军最高首长那里。最高首长当即作出指示:
笔记本系军事绝密资料,所有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尽快找到笔记本!
确实,笔记本怎么能丢失?
笔记本是陈华南的珍贵思想,又是“七〇一”的核心机密,丢得起吗?
丢不起!
非找到不可!!
现在,火车已加速行驶,它要尽快到达下一站。下一站大家知道是A市,这就是说,陈华南是在家门口闯祸的,事情的发生好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偏偏是到现在,到了家门口,事情才发生,而且竟然发生在黑皮夹上(不是保险箱)。而且,从现在情况看,案犯不可能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很可能只是个可恶的小偷。这一切都有种梦的感觉,陈华南感到虚弱迷乱,一种可怜的空虚的迷宫那样的命运纠缠着他,折磨着他,火车愈往前驶,这种感觉愈烈,仿佛火车正在驶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狱。
火车一抵A市便被封锁起来。而前一站D市早在一个小时前,全城便被秘密管制。常识告诉大家:小偷极可能一作案就下车,那就是D市。
没有人不知道,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侦破这样的案子是困难的,要说清楚其中之细微也是困难的。可以提供一组数据,也许能够从中看出整个侦破过程的一点眉目。
据当时“特别事故专案组”记载,直接和间接介入破案的部门有:
一、“七〇一”(首当其冲);
二、A市警察部门;
三、A市军队方面;
四、A市铁路局;
五、A市某部一连队;
六、D市警察部门;
七、D市军队方面;
八、D市铁路局;
九、D市环卫局;
十、D市城管局;
十一、D市城建局;
十二、D市交通局;
十三、D市日报社;
十四、D市邮政局;
十五、D市某部一个团队;
还有无数的小单位、小部门。
被检查之处有:
一、A市火车站;
二、D市火车站;
三、A市至D市二百二十公里铁道线;
四、D市七十二家旅馆招待所;
五、D市六百三十七只垃圾桶;
六、D市五十六个公共厕所;
七、D市四十三公里污水道;
八、D市九座废品收购站;
九、D市无数民宅。
直接投入破案人员:三千七百多人(包括陈华南、瓦西里)。
直接被查询人员有:二千一百四十一位乘客,四十三名列车工作人员,D市六百多名着军便装的小伙子。
火车因此延误时间:五个半小时。
D市秘密管制时间:四百八十四小时,即十天零四小时。
人们说,这是G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几万人为之惊动,几个城市为之颤抖,其规模和深度实为前所未有!
五
话说回来当然是陈华南的需要,这个故事是他的故事,还没完,似乎才开始。
当陈华南走下火车,出现在A市月台上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一行向他逼来的人,为首的是“七〇一”头号人物:一个有一张放大的马脸的恐怖的局长大人,起码陈华南现在看是如此。他走到陈华南面前,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陈华南的尊敬,阴冷的目光咄咄逼人。陈华南害怕地避开了这目光,却避不开这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注意到,陈华南眼睛倏地亮闪了一下,旋即熄灭,就像烧掉的钨丝。同时,整个人硬成一块,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户方框的时候,陈华南苏醒过来,目光触到了妻子朦胧的面容。有那么一会儿,他幸福地忘记了一切,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妻子被他梦中的呼号惊醒,正不安地望着他(他妻子也许经常这样守望着梦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间和房间里的药气,使陈华南很快知晓自己是在哪里,休克的记忆立马鲜活起来。于是,他又听到局长威严的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为什么?!”
“为什么……”
【陈华南笔记本】
仔细阅读了本文的人都会知道,陈华南对这次外出并不缺乏敌意,和因敌意而来的警惕。所以,如果说事情的发生是由于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轻心或者玩忽职守的结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把笔记本放入保险箱中,又似乎可以说陈华南是不谨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现在,陈华南正在为此深深悔恨,他想起,在他们出来时,瓦西里曾再三叮嘱他,应将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放入保险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包括总部首长在会议中送给他的那本格言诗集(首长自己创作的),完全是一本书店里的书,毫无秘密可言。但陈华南想到扉页有他们首长的签名,惟恐因此泄露出他身份的一丝蛛迹,特意将它归入密件,置于保险箱内。就这样,他几乎把什么都放进去了,却独独将笔记本遗落在外。现在想来,当初他怎么就将它遗落掉的,这简直是一个古老的谜。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因为要经常用而特意留下它,不是的。他不会这样冒险,他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这样冒险。他留下它是完全没理由的,即使现在,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也难以想象。奇怪的是,事发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本笔记本的存在(事发后也没有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别在妇女袖口上的针,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经意被它刺痛时,平时似乎总是想不到它。
但笔记本对陈华南来说,绝不是一枚妇女袖口上的针,因为不值钱可以无须记住它,他本意无疑是想记住它,而且非常想,要记在心上的心上。因为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灵魂的容器”。这样一件他最珍重的东西,他的宝贝,他怎么就将它忽视了呢?
这确是个巨大的坚硬的谜。
陈华南现在极力想走入迷宫,找到谜底。开始,他为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所晕眩,但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黑暗又成了发现光亮的依靠。就这样,他接近了一个宝贵的思想,他想: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珍视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里的心里,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见了……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笔记本早已不是一件什么孤立存在的、具体的物体,就像我的眼镜……这些东西,由于我太需要(简直离不开!),早已嵌镶在我生命里,成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感觉不到它们,就像人们通常感觉不到自己有心脏和血液一样……人只有在生病时才会感觉自己有个身体,眼镜只有不戴时才会想起它,笔记本只有丢掉——
想到笔记本已经丢掉,陈华南触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冲出了病房,火急火燎的样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一个比他高大、年轻的女人,也许从未见过丈夫的这种样子,吃惊了,但没惊呆,跟着就往外追。
由于陈华南视力没有适应楼道里的黑暗,也许是跑得太匆忙,下楼时,他跌倒在楼梯上,眼镜摔掉了,虽然没摔破,但浪费的时间使妻子追上了他。妻子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从“七〇一”赶来,只知道丈夫突然病发需要她护理。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却被粗暴地拒绝了。
到楼下,陈华南惊喜地发现他的吉普车正停在院子里,他过去一看,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呢。车子是送他妻子来的,现在陈华南似乎正用得上。上车前,他跟妻子撒了一个真诚的谎,说他把皮夹丢在了车站,“去去就回。”
然而他没去车站,而是直接去了D市。
陈华南知道,小偷现在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仍在列车上,另一个已在D市下车。如果在车上,那他是跑不了的,因为列车已被封锁。所以,陈华南急着要去D市,因为A市不需要他,而D市——D市也许需要全城人!
两个小时后,小车驶入D市警备区大院。在这里,陈华南打听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特别事故专案组。
专案组副组长便是“七〇一”的警务处长,陈华南赶到那里后,处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说A市封锁列车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小偷。
这就是说小偷已在D市下车!
于是,各个方向的破案人员,源源不断地涌入D市。当天下午,瓦西里也来到D市,他来D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长之令,把陈华南带回医院去治病。但局长可能料到他的这道命令会遭到陈华南拒绝,所以下达命令的同时,又给命令补充了一条“注解”:如果他执意不肯,你瓦西里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
结果,瓦西里执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注解”。
没有人想得到,瓦西里这次小小的妥协可给“七〇一”闯下大祸了。
六
在后来的几天里,陈华南白天像游魂一样,飘荡于D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个个黑夜,漫长得使人发疯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事物的想念之中。由于过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极度失望,黑夜于是成了他受刑的时光。每天晚上,他为自己可怜的命运所纠缠,所折磨,失眠的难以忍受的清醒压迫着他,炙烤着他。他挖空心思回顾着当前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企图审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过错。但现实的一切似乎都错了,又似乎都没错,一切如梦,一切似幻。在这种无休无止的迷惘中,悲愤的热泪灼伤了他双眼;在这种深刻的折磨中,陈华南就像一朵凋谢的花,花瓣以一种递进的速率不时剥落,又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哀叫声一声比一声软弱又显得孤苦。
现在到了事发后的第六天晚上。这个珍贵而伤感的夜晚是从一场倾盆大雨开始的,雨水将陈华南、瓦西里两人淋得精湿,以至陈华南咳嗽不止,因此他们要比往常回来得早些。两人躺在床上,疲劳并没使他们不能忍受,因为要忍受窗外无穷的雨声已是够困难的了。
滔滔不尽的雨水使陈华南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陈华南笔记本】
在陈华南的观念里,他认为小偷极可能取钱弃物,将他的宝贝笔记本弃之如废纸。这个观点不乏有其准确性,所以陈华南提出的起初就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为此D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睐。陈华南当然是其中一员,而且还是一名十足的主将,干得最卖力又一丝不苟的,常常别人搜寻过一遍后,他还不放心,还要亲自捣鼓一遍。
但是现在窗外雨水不绝,这使他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笔记本,那其中的种种珍贵思想,也将被这无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团墨迹。再说,雨水汇聚成流,就可能冲走笔记本,使它变得更加飘忽难觅。所以,这场雨将陈华南淋得很痛苦,很绝望,它一方面像是一场普通的雨,毫无恶意,和小偷的行为并不连贯,另一方面又和它遥相呼应,默默勾结,是一种恶意的继续、发展,使灾难变得更加结实坚硬。
这场雨将陈华南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淋湿了!
从这场雨中,陈华南再次看见了(更加清晰又强烈地)灾难在他身上的降临过程: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操纵着,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而且是那么阴差阳错。
从这场雨中,陈华南也看到了十一年前的某种相似的神秘:十一年前,他在一个门捷耶夫的梦中闯入紫密天堂,从而使他在一夜间变得辉煌灿烂。他曾经想,这种神奇,这种天意,他再也不会拥有了,因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现在他觉得,这种神奇,这种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现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与黑暗,又如彩虹与乌云,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环绕着这个东西在行走,既然面临了正面,就必然面临其反面。
那么这东西是什么呢——
陈华南想,这东西大概就是神,因为只有神才有这种复杂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恶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也只有神,才有这种力量,使你永远围绕着她转,并且向你显示一切:欢乐,苦难,光明,黑暗,希望,辉煌,毁灭……
神的概念的提出,使陈华南对一切都感到很透彻,他想:既是如此,既然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劳。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愿改变她的法律;神是决计要向每个人昭示她一切的;神通过紫密和黑密向我显示了一切。
从这个思想里,陈华南获得了些许坦然和平静,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好像雨下不下已与他无关,雨声也不再令他无法忍受。当他躺上床时,这雨声甚至令他感到亲切,因为它是那么纯净,那么温和,那么有节有奏,陈华南听着听着就被它吸住并融化了。这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样跟他说:
“你不要迷信什么神,神的法律并不公正!”
这句话反复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大得如雷贯耳,陈华南醒来还听到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仍然回响在耳际:
“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声音为什么要跟他说“神的法律不公正”,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里?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知是由于头痛,还是由于怀疑或是害怕,起初他思路总是理不出头绪,各种念头游浮于一起,群龙无首,吵吵闹闹,脑袋里像煮着锅开水,扑扑直滚,揭开一看,却是没有一点质的东西,思考成了个形式的过场。后来,一下子,滚的感觉消失了(好像往锅里下了食物),随之脑海里依次滚翻出列车、小偷、皮夹、雨水等一系列画面,使陈华南再次看见了自己当前的灾难。但此时的他尚不明了这意味着什么(食物还没有煮熟无法吃),后来这些东西也你挤我攘起来(水又渐渐发热),并慢慢地沸腾了。但不是当初那种空荡荡的沸腾,而是一种远航水手望见大陆之初的沸腾(好像食物散发出隐隐香气),加足马力向着目标靠近、靠近,终于陈华南又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这样对他说:
“就让这些意外的灾难把你打倒,难道你觉得公正吗?”
“不——!”陈华南霍地起身,破门冲出屋子,冲入了倾盆大雨中,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声疾呼起来:
“天哪,你对我不公正!我要让黑密把我打败!只有让黑密把我打败才是不公正的!天哪,这不公正!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的不公正!天哪,我不是邪恶的人,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非难!只有邪恶的神才会让我遭受如此非难!邪恶的神,你不能这样!邪恶的神,我要跟你拼了——!”
一阵咆哮之后,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样燃烧着他,使他浑身的血哗哗流动起来,血液的流动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动的。这个思想一闪现,他就觉得整个躯体也随之流动起来,和天和地丝丝相连,滴滴相融,如气如雾,如梦如幻。就这样,他又一次听到了缥缈的天外之音,这声音仿佛是苦难的笔记本发出的,它在污浊的黑水中颠沛流离,时隐时现,所以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陈华南,你听着……雨水是流动的,它让大地也流动起来……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既然什么事情都发生了,为什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
这是陈华南最后一个奇思异想。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恶毒的夜晚。
窗外,雨声不屈不挠,无穷无尽。
七
故事的最后一节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面,又有令人悲伤的一面。令人鼓舞的是笔记本终于找到了,令人悲伤的是陈华南突然失踪了。这一切,正如陈华南说的:神给我们欢乐,也给我们苦难,神在向我们显示一切。
陈华南是在那个漫长的雨夜中走出失踪的第一步的。谁也不知道陈华南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在雨中,还是雨后?但是,谁都知道,陈华南就是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好像一只鸟永远飞出了巢穴,又如一颗陨落的星永远脱离了轨道。
陈华南失踪,使案子变得更加复杂黑暗,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有人指出,陈华南失踪会不会是笔记本事件的一个继续,是一个行动的两个步骤。这样的话,小偷的身份就变得更为神秘、敌意。不过,更多的人相信,陈华南失踪是由于绝望,是由于不可忍受的恐怖和痛苦。大家知道,陈华南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出这么大事,他想不开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以后的事情证实了这种说法。一天下午,有人在D市向东十几公里的河边(附近有家炼油厂)拣回一只军用皮鞋。瓦西里一眼认出这是陈华南的皮鞋,因为皮鞋张着一张大大的嘴,那是陈华南疲惫的脚在奔波中踢打出来的。
这时候,瓦西里已经愈来愈相信,他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种鸡飞蛋打的现实,他以忧郁的理智预感到:笔记本也许会找不到,但他们有可能找到一具陈华南的尸体,尸体也许会从污浊的河水中漂浮出来。
要真是这样,瓦西里想,真不如当初把他带回去,事情在陈华南头上总是只有见坏的邪门——“操你狗日的!”
他把手上的皮鞋狠狠远掷,仿佛是要将一种倒霉蛋的岁月狠狠远掷。
这是案发后第九天的事情,笔记本依然杳无音信,不禁使人失去信心,绝望的阴影开始盘踞在众人心头,并且正在不断深扎。因此,总部同意将侦破工作扩大乃至有所公开:以前一直是秘密的。
第二天,《D市日报》以醒目的版面,充满欺骗和激励性的文字发表了《致小偷的一封信》,并作广播。信中谎称失主为一名科研工作者,笔记本事关国家重大利益,云云。
应该说,这是万不得已采取的一个冒险行动,因为小偷有可能因此而珍藏或销毁笔记本,从而使侦破工作陷入绝境。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天晚上十点零三分,专案组留给小偷的那门绿色电话如警报般鸣叫起来,三只手同时扑进去,瓦西里手捷先抓到了话筒:
“喂,这里是五二六,有话请讲。”
“……”
“喂,喂,你是哪里,有话请讲。”
“嘟,嘟,嘟……”电话挂了。
瓦西里沮丧地放回话筒,感觉是跟一个影子碰了一下。
一分钟后,电话又响。瓦西里又抓起话筒,刚喂一声,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一个急匆匆又发抖的声音:
“笔、笔记本、在邮筒里……”
“在哪只邮筒,喂,是哪里的邮筒?”
“嘟,嘟……”电话又挂了。
这个贼,这个可恨又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贼,因为可以想象的慌张,来不及说清哪只邮筒就见鬼似的扔了电话。然而,这已够了,非常够。D市也许有几十只邮筒,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运气总是接连着来的,瓦西里在他打开的第一只邮筒里,就一下子发现:
在深夜的星光下,笔记本发着蓝幽幽的光,深沉的寂静有点怕人。然而那寂静几乎又是完美的,令人鼓舞的,仿佛是一片缩小了的凝固的海洋,又像是一块珍贵的蓝宝石!
笔记本基本完好,只是末尾有两页白纸被撕,因此总部一位领导在电话上幽默地说“那也许是小偷用去擦他肮脏的屁股了”。后来,总部的另一位首长接着此话又开心地说“如果找得到这家伙,你们就送他些草纸吧,你们‘七〇一’不是有的是纸嘛”。
不过没有人去找这贼。因为他不是卖国贼。因为,陈华南还没有找到。
第二天,《D市日报》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上面这样写道:陈华
南,男,三十六岁,小个头,白皮肤,戴褐色近视镜,说普通话,可能赤脚。云云。
第一天,没有回音;
第二天,还是没有回音;
第三天,《G省日报》也刊登了寻陈华南启事,当天依然没有见到回音。
也许,在瓦西里看来,没有回音是正常的,因为要一具尸体发出回音是困难的。他已经深刻预感到,他要把陈华南活着带回“七〇一”(这是他任务)已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可是第二天中午,专案组通知他,Y县城有人刚刚给他们打来电话,说他们那边有个“像陈华南的人”,请他赶紧去看看。
“像陈华南的人”,瓦西里马上想到自己的预感已被证实,因为只有一具尸体才会发出这种回音。还没有上路,以冷漠著称的瓦西里就洒下了一大把热泪。
Y县城在D市以南一百公里处,陈华南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找笔记本,真让人感到神秘和奇怪。一路上,瓦西里以一个梦中人的眼睛审视着已经流逝的种种灾难和即将面临的痛苦,心里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怅惘和悲恸。
到Y县城,瓦西里还没有去找那个给他们打电话的人,便对Y县造纸厂门口废纸堆里的一个人发生了兴趣。要说这个人,确实非常的引人注目,他一看就是个不正常的人,满身污泥,光着双脚(已冻得乌青),两只血糊糊的手,像爪子一样,在不停地翻动着纸堆,把一本本破书、烂本子如数家珍地找出来,一一地仔细察看,目光迷离,口中念念有词,落难又虔诚的样子,一如惨遭浩劫的方丈,正在庙宇的废墟上,悲壮地查找他的经典祷文。
这是个冬天的有阳光的下午,明亮的阳光正正地打在这个可怜的人的身上——打在他血乎乎的手上——打在他跪倒的膝盖上——打在他佝偻的腰肚里——打在他变形的脸上——鼻子上——鼻头上——脸颊上——眼镜上……就这样,瓦西里的目光从那双爪子一样哆嗦的手上一点点延伸,双脚一步步向那人迈近,终于认出这人就是陈华南。
这人就是陈华南啊!
这是案发后第十六天的事,时间是一九七〇年元月十三日下午。
一九七〇年元月十四日下午的晚些时候,陈华南在瓦西里亦步亦趋的陪同下,带着肉体加心灵的创伤和永远的秘密,复又回到高墙深筑的“七〇一”机关大院,从而使这个故事可以结束。
第二篇
结束也是开始。
我要对这个故事作点故事外的补充说明和追踪报道,这就是第二篇。
和第一篇相比,我感觉,第二篇就像是长在第一篇身体上的两只手,一只手往故事的过去时间里摸去,另一只手往故事的未来时间里探来。两只手都很努力,伸展得很远,很开,而且也都很幸运,触摸到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些东西就像谜底一样遥远而令人兴奋。事实上,第一篇里包裹的所有神秘和秘密,甚至缺乏的精彩都将在第二篇中依次纷呈。
此外,与第一篇相比较,第二篇不论是内容或是叙述的语言、情绪,我都没有故意追求统一,甚至有意将“两部分”发生了倾斜和变化。我在本篇中的直接出现,就是这种变化的最直接的体现。我似乎在向传统和“正常”的小说挑战,但其实我只是在向陈华南和他的故事投降。奇怪的是,当我决定投降后,我内心突然觉得很轻松,很满足,感觉像是战胜了什么似的。
投降不等于放弃!当读完全文时,你们就会知道,这是黑密制造者给我的启示。嗯,扯远了,不过说真的,这第二篇总是这样,扯来扯去的,好像陈华南疯了,我也变疯了。
言归正传——
一
有人对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这是首先刺激我写作本篇的“第一记鞭子”。
我曾经想,作为一个故事,让人相信,信以为真,并不是根本的、不能抛弃的目的。但这个故事却有其特别要求,因为它确实是真实的,不容置疑的。为了保留故事本身原貌,我几乎冒着风险,譬如说有那么一两个情节,我完全可以凭想象而将它设置得更为精巧又合乎情理,而且还能取得叙述的方便。但是,一种保留它“原本”的强烈愿望使我没有这样做。所以说,如果故事存在着什么痼疾的话,病根不在我这个讲述者身上,而在人物或者生活本身的机制里。那不是不可能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和逻辑或者说经验格格不入的“痼疾”。这是没办法的。
我必须强调说:这个故事是历史的,不是想象的,我记录的是过去的回音,中间只是可以理解地(因而也是可以原谅)进行了一些文字的夸张和必要的虚构,比如人名地点,以及当时天空颜色之类的想象而已。一些具体时间可能会有差错。有些夸张也许有点失真;一些至今还要保密的东西当然进行了删减;有些心理刻画可能像画蛇添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陈华南是个沉溺于幻想中的人,一生都没什么动作,唯一一个动作:破译密码,又因为是秘密的,无法表现。就是这样。
另外,最后找到陈华南是在Y县的造纸厂还是印刷厂,这是没有一个准确说法的。而且,那天去带陈华南回来的也不是瓦西里,而是当时“七〇一”的局长本人,是他亲自去的。那几天里,瓦西里由于过分惊累,已经病倒,无法前往。而局长大人十年前就离开我们了,而且即使在生前,据说他对那天的事也从不提起,好像一提起就对不起陈华南似的。有人说,局长大人对陈华南的疯一直感到很内疚,就是在临死前,还在绝望地自责。我不知他该不该自责,只是觉得他的自责使我对陈华南的结局更充满了遗憾。
话说回来,那天随局长大人一同去Y县接陈华南的还有一人是局长的司机,据说他车开得很好,却只字不识,这是造成“印刷厂”和“造纸厂”模糊的根本原因。印刷厂和造纸厂在外观上确实有某些相似处,对一个不识字的人,加上又只是粗粗一见,把它们弄混是很正常的。我在跟这位司机交谈时,曾极力想让他明白,造纸厂和印刷厂是有些很明显的区别的,比如一般造纸厂都会有很高的烟囱什么的。就这样,他还是不能给我无疑的说法。他的言说总是有点模棱两可,含含糊糊。有时候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个有文化和没文化人的区别吧。一个没文化的人在判断事情的真假是非上往往要多些困难和障碍,再说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过度的烟酒使他的记忆能力退化得十分吓人。他甚至肯定地跟我说,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七年,不是一九六九年。这个错误使我对他提供的所有资料都失去了信心。所以,在故事的最后,我索性将错就错,让瓦西里取代了局长大人,到Y县去“走了一趟”。
这是需要说清楚的。
这也是故事最大的失实处。
对此,我偶尔地会感到遗憾。
二
有人对陈华南后来的生活和事情表示出极大的关注,这是鼓励我采写此篇的“第二鞭”。
这就意味着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了解到这个故事的。
我很乐意告诉你。
说真的,我能接触这个故事是由于父亲的一次灾难。一九九三年,我的七十五岁的父亲因为中风瘫痪住进了陆军一五五医院,后来又转至老兵疗养院。那也许是个死人的医院,病人在里面唯一的任务就是宁静地等待死亡。
冬天的时候,我去医院看望父亲,我发现父亲在经历一年多病痛后,对我变得非常慈祥,亲爱,同时也变得非常健谈。看得出,他也许是想通过不停的唠叨来表示他对我的热情和爱。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尽管他和我都知道,在我最需要他爱的时候,他也许是因为想不到有今天这样的困难,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没有很好地爱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今天要来补偿。没这么回事。不管怎样,我相信自己并不会对父亲的过去产生什么不对的想法或感情,影响我对他应该的爱和孝敬。我也许不会很好地原谅或爱我妻子甚至孩子,但对父亲我早做好原谅他一切并给他足够爱的心理准备。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本能,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努力。老实说,当初我极力反对他到这疗养院来,只是父亲强烈要求,拗不过他而已。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一定非要来这里,无非是担心我和妻子会在不尽的服侍中产生嫌恶,给他难堪什么的。当然,有这种可能,久病床前无孝子嘛。不过我想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看了他病痛,我们也许会变得更有同情心,更加孝顺。现在你看,让我心里多不踏实,多牵挂他。坦白说,为了让父亲在这里多得到一些照顾和优待,上次送他来时,我甚至欺骗了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女人的爱。我们现在还在不停地通信,每次给她写信,为了对她说几句动听话,我总是要把父亲病痛的样子想了又想,以此来激励我对她必须的爱。这一切父亲是不知道的,他似乎只是记住了自己过去的不好,忘记了我是他儿子,而且还是个很有良心、很会原谅父亲的儿子。看着父亲不尽地唠叨他过去的怎么怎么,我真是感到不好受。不过当他跟我讲起医院里的事情、病友们的种种离奇时,我倒很听得下去,尤其是说起陈华南的事情,简直让我着了迷。那时候,父亲已经很了解陈华南的事情,因为他们是病友,并且住隔壁,是邻居呢。
父亲告诉我,陈华南在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里的人无不认识他,了解他。每一个新来医院的人,首先可以收到一份特殊礼物,就是陈华南的故事,大家互相传播他的种种奇闻轶事,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地狱门口)蔚然成风。人们喜欢谈论他,是因为他特别,也是出于无聊。我不难发现,无聊使这些濒临死亡的人显得格外可笑,甚至可恶,他们总是用一种无所谓的轻佻的口吻谈论病友的种种悲痛或者可怜的经历,从不动情,甚至从中取乐,仿佛死亡的现实已使他们堕落,变得毫无良心,自私,麻木不仁,没有正义感,就像我们常说的“心死了”。
我在医院逗留了一周。我很快注意到,陈华南白天经常不在病房,早出晚归,似乎是个很忙碌的人。晚上,透过医院白色的宁静的墙壁,我时常听到他苍老的咳嗽声,感觉像是有什么在不断地捶打他。到了深夜,有时又会透过来一种类似铜唢呐发出的呜咽声,父亲说,那是他梦中的啼哭。
一天晚上,在医院的餐厅里,我和陈华南偶然碰到一起,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是件什么东西——一团衣服?有点儿可怜相,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是时光流逝的可厌的象征。我一边窥视着他,一边想起父亲说的,我想,这个人曾经是年轻的,年轻有为,是“七〇一”的功臣,对“七〇一”的事业做出过惊人的贡献。然而,现在他老了,而且还是个疯子,无情的岁月已经把他压缩、精简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瘦骨嶙峋),就如流水之于一记石头,又如人类的世代之于一句愈来愈精练的成语。在昏暗里,他看起来是那么苍老,苍老得触目惊心,散发出一个百岁老人死亡的气息。
起初,他低着头一直没发现我的窥视,后来他吃完饭,站起来正准备离去时,无意间和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这时,我发现他眼睛倏地一亮,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的,朝我一顿一顿地,像个机器人似的移过来,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好似一位乞求者走向他的施主。
到我跟前,他用一种金鱼的目光盯着我,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好像乞讨什么似的,颤抖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组音:
“笔记本,笔记本……”
我被这意外的举动吓得惊慌失措,幸亏父亲的轮椅像坦克一样及时杀过来,替我解了围。
“走,走开!”父亲像当初唬我一样地唬他,“快走开!你的笔记本在外面,在垃圾堆里。走,走,到外面去!”
他看看我父亲,又看看父亲手指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朝门口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事后,父亲告诉我,不管是谁,只要你去看他被他发现后,他都会主动向你迎上来,跟你打听他的笔记本。
“他还在找笔记本?”我问父亲。
父亲:“是啊,还在找。”
我说:“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可他是个疯子。”父亲说,“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嘛。”
那一天,我惊叹了!
我想,作为一个疯子,一个没有精神的人,他无疑已经丧失记忆能力。但奇怪的是,丢失笔记本的事,他似乎一直刻骨铭心地牢记着,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笔记本已经找到,不知道岁月在他身上无情流逝。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把骨头和这最后的记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他以固有的坚强的耐心,坚持着寻找笔记本这个动作,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
这就是陈华南的“后来”和现在的情况。
今后会怎样?会出现奇迹吗?
我忧郁地想,也许会的,也许。
三
我知道,如果你是个图玄骛虚的神秘主义者,一定希望甚至要求我“就此挂笔”。问题是还有不少人,大部分人,他们都是很实实在在的人,喜欢刨根问底,喜欢明明白白,他们对黑密后来的命运念念不忘,心有罅隙(不满足才生罅隙),这便成了我写本篇的“第三鞭”。
这样,去年夏天,我又专程到A市走访了“七〇一”。就像时间驳落了“七〇一”营区大门的红漆一样,时间也侵蚀了“七〇一”的威严和宁静,我曾经以为进入“七〇一”大门是一件烦琐又复杂的事。但当时,哨兵只看了看我证件,让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记,就放行了。这么简单,反倒使我觉得怪异,以为是哨兵玩忽职守。可一深入这院子,这种疑虑消失了,因为我看到大院里还有卖菜的小贩和闲散的民工,他们大大咧咧的样子如入无人之境,又好像是在乡村民间。
我不喜欢“七〇一”传说中的样子,却也不喜欢“七〇一”变成这个样子,这总使我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不过,后来我探听到,“七〇一”院中有院,我涉足的只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区,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休想进入。那边的哨兵常常像幽灵一样,会突然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且常常又像“雪人”一样冷酷。他们总是不准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了,你身体的体温会融化他们一样。
我在“七〇一”滞留了三天,可以想象,我见到了瓦西里,他真名叫赵棋荣。我也见到了陈华南不年轻的妻子和他们年轻的儿子,年轻的儿子给我的印象是继承了母亲高大的身材,而沉默寡言的冷冷的性情也许是父亲的造化。坦率地说,瓦西里也好,陈华南妻子和儿子也好,他们并没有帮我多少忙,他们和“七〇一”其他人一样,对“那件悲痛往事”不愿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好像悲痛使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记忆,他们不愿说,也无法说。用“无法说”的方式来达成“不愿说”的目的,也许是一种最有力也是最得体的方式了。
我是晚上去拜访陈华南妻子的,因为没谈什么,所以很早就回招待所了。回招待所没多久,我正在作笔记(记录对陈华南妻儿的见闻),一个陌生的军官突然闯进我房间,他自我介绍是“七〇一”保卫处林干事,随后对我进行了再三盘查。说老实话,他对我极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了我房间和行李什么的。我知道搜查的结果只会让他更加相信我说的(想颂扬他们的英雄陈华南),所以我并不在乎他的无理搜查。问题是这样他依然不相信我,怀疑我“居心叵测”。最后,他提出要带走我所有证件(共有四本,分别是记者证、工作证、身份证、作协会员证),和我当时正在记录的笔记本,说是要对我作进一步调查。我问他什么时候还我,他说那要看“调查的结果”。
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还是这位军官(林干事)找到我,但态度明显变好,一见面就对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了足够的歉意,然后客客气地把四本证件和笔记本一一归还给我。很显然,调查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局长想见我。
在他的保护下,我大摇大罢地走进了森严的“院中之院”。
通过三岗哨卡后,我来到一幢坚固得像座碉堡的小洋楼里,具体说是一楼的一间空荡荡的会客室里。稍候一会,我看见一位跛足的将军(少将),一跳一跳地走进门来(像左脚板扎进了玻璃碴子),一见我就爽朗地招呼我:
“啊,你好,记者同志,来,我们握个手。”
我赶紧上前与他握手,并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一边入坐,一边说道:“本来该我去见你,因为是我要求见你的,可是你看见了,我行动不方便,只好请你来了。”
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当初接陈华南入伍的那位上尉军官。”
他哈哈笑道:“难道我军还会有第二个跷脚佬嘛,告诉我,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的。”说着挥挥手上的一沓复印纸,我看那居然是我笔记本的复印件。
我正想说点什么,他打断我说:“请你不要见怪,我们这样做确实出于无奈,因为我们同时有五个人要对你笔记本里的文字负责,如果大家传着看,恐怕没有三五天是无法还你笔记本的。现在好了,我们五个人都看了,没什么问题,可以说没涉及到一点机密,所以笔记本还是你的,否则就是我的了。”他笑了笑,又说,“现在我疑问的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请问记者同志,能告诉我吗?”
我简单地向他谈起我在老兵疗养院里的经历和耳闻目睹。
末了,他摇摇头这样说道:“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遗憾颇多啊。”
我急切问他:“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真都是真的,就是——”说到这里,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沉吟起来,“嗯,怎么说呢,我认为你对陈华南了解得太少了,嗯,太少了。”突然,他抬起头,显得很认真地对我说,“看了你的笔记本,虽然零零碎碎的,甚至多半只是道听途说,但却勾起了我对陈华南很多往事的回忆。”吸了口烟,看了看窗外,回头又对我说,“我是最了解陈华南的,起码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你想不想听听我说一些陈华南的事呢?”
我的天呐,哪有这么好的事,这简直是我求之不得!
随后他问我想听些什么。
我请他从认识陈华南之初开始说起。
他说那就得从他爷爷的身上开始说起——
【陈华南笔记本】
陈华南的世代都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他爷爷陈宗伯是清政府派去西洋求学的少数幸运者之一,回国后他拒绝在衙门里做官,和一位同学一起创办了“黎黎学堂”,这就是N大学数学系的前身。三十年代初,我外祖父在戏院里结识了陈华南爷爷,两人后来结成莫逆之交。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去外祖父家,碰到了陈华南爷爷。也许是这条废腿的原因,我自幼练就一手堪称绝妙的珠算术。那次见面,外祖父让我给陈华南爷爷炫耀一下我的手艺,结果这竟然成了我步入N大学数学殿堂的敲门砖。应该说,从此我和陈华南之间就埋下了有一天注定要认识的机关。
但这个机关没有很早打开,直到十五年后,我代表“七〇一”回到N大学收罗破译人才,我自然找到老校长,请他给我举荐合适人选,结果他给我举荐的就是陈华南。当我知道此人就是他孙子时,我几乎省略了所有考查手续,当即就给陈华南签发了入伍通知书。那一年,他刚好大学毕业。
虽然我无法跟老校长直言我要的人是去干什么的,但我要的人应该有什么特长,这一点我是说得清清楚楚的。这就是说,我得到的肯定是“七〇一”破译处最需要的人才,因为我相信老校长的眼力,更相信他的人格魅力。如果当时陈华南不是最好的,哪怕只是最好的之一,我相信他爷爷绝对不会推荐他的。事实也是如此。
说实话,我在破译界浸泡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像陈华南这样对密码有着超常敏觉的人。他和密码似乎有种灵性的联系,就像儿子跟母亲一样,很多东西是自然通的,血气相连的。这是他接近密码的一个了不起。他还有个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坚硬个性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两倍以上。审视他壮阔又静谧的心灵,你既会受到鼓舞,又会感到虚弱无力。
我记得很清楚,他到“七〇一”后不久,我去总部参加了三个月的业务活动,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看他,一进门就扑面看见屋子里挂满了各种图表,有的像函数表,爬满曲折不一的线条;有的像什么统计表,五颜六色的数字一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样蠢蠢而动,使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空中楼阁的奇妙感。
通过每张图表简洁的中文注解,我马上明白,这些图表其实是世界密码史的重写。然而,要没有这些注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码史是一套洋洋三百万字的巨书,他能够如此简洁地提拎出来,而且是采用这种特殊的数列方式,这首先震惊了我。好像一具人体,能够剔除肌皮以其骨架的形式传真已是一个天才的作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只掰了节手指骨。以一节手指骨就将一个人体活脱脱展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啊!
陈华南确实是个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他可以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把沉默当做饭一样吃;当他开口时,一句话很可能就把你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他做什么事似乎总是不见过程的,只见结果,而且结果总是正确的,惊人的。他有种抓住事物本质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总是很怪异,很特别,超出常人想象。把一部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间,这谁想得到?想不到的。
但我们可以想得到,这样他举手投足,睁眼闭眼,都是在一种和密码史发生通联的间隙间完成了,时间一长,你可想象,整部密码史就会如丝丝氧气一样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滚动于心灵间……
我刚才说到了一个震惊,那是我看到的,马上我又受到震惊,那是我听到的。我问他为何将精力抛掷于“史”中。因为在我看来,破译家不是史学家,破译家挨近历史是荒唐又危险的。
陈华南说:他相信世上密码与一具生命一样,是活着的,一代密码与另一代密码丝丝相联,同一时代的各各密码又幽幽呼应,我们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码,谜底很可能就在前人的某本密码中。
我反驳说:制造密码的准则是抛开历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说:这种统一摒弃历史的愿望便是联系。
他的一句话就把我整个心灵翻了个身!
接着他又说:密码的演变就像人类脸孔的演变,总的趋势是呈进化状的,不同的是,人脸的变化是贯穿于人脸的基础,变来变去,它总是一张人脸,或者说更像一张人脸,更具美感。密码的变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张人脸,明天就力求从人脸的形态中走出来,变成马脸,狗脸,或者其他的什么脸,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基形的变化。但是不管怎么变,五官一定是在越变越清晰、玲珑、发达、完美;这个进化的趋势不会变。力求变成“他脸”是一个必然,日趋“完美”又是一个必然,两个必然就如两条线,它们的交叉点就是新生一代密码的心脏。若能从密码史林中理出这两条线,对我们今天破译就能提供帮助。
他这样叙述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墙上的如蚁数群,指头有节有奏地停停跳跳,仿佛穿行于一群心脏间。
说真的,我对他说的“两条线”感到非常惊奇。我知道,从理论上说,这两条线是存在的,可实际上又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拉出这两条线,企图去拉动这两条线的人,最终必将被这两条线死死缠住、勒死……
是的,我会解释的。我问你,靠近一只火炉你会有什么感觉?对,你会觉得发热,烫,然后就不敢靠近,保持一定距离。靠近一个人也是这样,你会多多少少受其影响,多少的程度取决于那个人的魅力、能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混迹于密码界的人,无论是制密者还是破译者,都是人类之精英,魅力无穷,心灵深邃如黑洞。他们中任何一人对别人都有强大的影响力。当你步入密码的史林中,就如步入了处处设有陷阱的密林中,每迈入一步都可能使你跌入陷阱,不能自拔。所以,制密者或破译者一般是不敢挨近密码史的,因为那史林中的任何一颗心灵,任何一个思想,都会如磁石一般将你吸住、化掉。当你心灵已被史林中的某颗心灵吸住、同化,那么你在密码界便一文不值,因为密码的史林中不允许出现两颗相似的心灵,以免破一反三。相似的心灵,在密码界是一堆垃圾。密码就是这么无情,这么神秘。
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的震惊了,陈华南在求索那“两条线”,其实是犯了破译的一大禁忌。我不知道他这是由于无知,还是明知的偏行,从他给我的第一个震惊看,我更相信他是明知的偏行,是有意的冒犯。他能将一套密码史呈表状挂出来,这已隐隐暗示他决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的冒犯举动就很可能不是由于愚昧和鲁莽,而是出于勇气和实力。所以,听了他的“两条线”之论后,我没有应该地去驳斥他,而是默默地生出了几分敬佩,且隐隐嫉恨,因为他显然站到我前面去了。那时候他到破译处还没半年。
但同时我又替他担心,好像他大难临头似的。事实上谁都知道,现在你也该知道了,陈华南想拉出“两条线”,就意味着他要将盘踞于密码史中的每一颗心灵,即构成线的无数个点,都一一劈开,作细致入微的研究、触摸。而这些心灵,这些点,哪一颗都魔力无穷,都有可能变成一只力大无比的手,将他牢牢抓住,捏于掌心中,使他成为一堆垃圾。所以,多少年来,破译界在破译方式上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定规:抛开历史!尽管谁都知道,那里面(历史的里面)很可能潜伏着种种契机和暗示,能使你受到启悟。但进去出不来的恐惧,堵死了你进去的愿望,覆盖了那内里的一切。
完全可以这么说,众多史册密码史无疑是最沉默、最冷清之地,那里面无人问津,那里面无人敢问津!破译家的悲哀正是因此而生,他们失去了历史这面镜子,失去了从同仁成果中吸取养料的天律。他们的事业是那么艰难深奥,而他们的心灵又是那么孤独无伴,前辈之身躯难以成为他们高站的台阶,却常常变成一道紧闭的门,迫使他们绕道而行。在我看来,世上没有哪项事业需要像密码一样割裂历史,反叛历史:历史成了后来者的包袱和困难,这是多么无情。所以,葬送于密码界的天才往往是科学界最多的,葬送率之高令人扼腕悲号!
一般讲,破译的惯用方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方式,先是情报人员给你收集相应素材,然后你依据素材作种种猜想,那感觉就像用无数把钥匙去开启无数扇门,门和钥匙都是你自己设计和磨造的,其无数的限度既取决于素材的多少,又取决于你对密码的敏觉度。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原始很笨拙的方法,却也是最安全最保险又是最有效的,其成功率一直居于其他方法之上,所以才得以沿袭至今。
但陈华南已经从这方法中滑出去,他胆大包天地闯入禁区,将破译之手伸入史林,搭在前辈肩膀上,其结果我刚才说过是危险的,可怕的。当然,如果成功那绝对是了不起的,那样可以将搜索的范围极大缩小。比如说如果我们面前有一万条路,那他很可能只剩下一半乃至更少,少的程度取决于他成功的大小,取决于他对“两条线”把握的力度。
不过说实话,这种成功率极低,以至尝试者极少,成功者更是寥若晨星。在破译界,只有两种人敢冒如此大险:一种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种是疯子。疯子无所畏惧,因为他们不知什么叫可怕;天才也是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有一口上好的牙,和一颗尖硬的心,一切可怕都会被他们锋利的牙咬掉,或被他们尖硬的心弹开。
说真的,当时我不能肯定陈华南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但有一点我已肯定,就是:陈华南今后不论是辉煌或废弃,不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或悲剧,我都不会吃惊。所以,他后来一声不响地破译了紫密,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只是替他舒了口气,同时灵魂的双脚,乖乖地跪倒在了他脚下。
如果说破译紫密前陈华南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介于天才和疯子间摇摆不定,那么破译紫密后,这形象便变得清晰了,变得优美又可怕,就像一只沉思的老虎。说实在的,我欣赏他,崇敬他,但从来不敢挨近他。我怕被他烫伤了,吓着了。这感觉多像对一只老虎!他的灵魂就是只老虎。他撕啃疑难就像老虎撕啃肉骨那么执着又津津有味,他咬牙酝酿的狠狠一击,就像老虎静默中的一个猛扑。一只老虎呵,兽中之王呵,密码界的天王呵……
是的,陈华南在我心目中就像一只静默的老虎,优美而可怕。我们在一起共事十三年,就年龄言我是他兄长,就资格言我是破译处元老之一,当初他刚到处里时,是我一手带他熟悉情况的,所以我们的关系也可以说是师徒关系,可在精神上我却一直跪倒在他脚下。
我前面说过,密码界不允许出现两个相似的心灵,相似的心灵是一堆垃圾。因此,密码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定规,简直是铁律:一个人只能制造或破译一本密码!因为制造或破译了一本密码的人,他的心灵已被他自己的过去吸住,那么这心灵也等于被抛弃了。由此而言,陈华南其实就不应该再去承担破译黑密的任务,因为他的心灵已属于紫密,若要再破黑密,除非将他心灵粉碎了重新再铸。
但是,对陈华南这人,我们似乎已经不相信客观规律,而更相信他的天才了。换句话说,我们相信,“将心灵粉碎重新再铸”,这对陈华南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不相信自己,但无法不相信陈华南,他本身就是由我们众多平常的“不相信”组成的;我们不信的东西,到了他身上,往往都变成了现实,活生生的现实。就这样,破译黑密的重任最终还是压在了他肩上。
这意味陈华南要再闯禁区。
不同于第一次的是,这次他是被人抛入禁区的,不像第一次(他深入密码史林的禁区),是他自己主动闯进去的。所以,一个人不能太出众,太出众了不是你的荣誉会向你靠拢,不是你的灾难也会朝你扑来。
我一直没去探究陈华南接受黑密的心情,但他为此遭受的苦难和不公,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说破译紫密时,陈华南身无压力,轻装上阵,那么破译黑密时,这种感觉他已全然消失。他背上趴着千斤目光,目光压折了他的腰!那些年里,我眼看着陈华南乌黑的头发一点点变得灰白,身躯一点点缩小,好像这样更便于他挤入黑密的迷宫似的。可以想象,陈华南被黑密卷走的血水是双倍的,他既要撕啃黑密,又要咬碎自己心灵,艰难和痛苦就像魔鬼的两只手齐齐压在了他肩头。一个原本无资格破译黑密的人(破译紫密就使他成为了这样一个人),现在却背着黑密的全部压力,这就是陈华南的尴尬,他的悲哀,甚至也是“七〇一”的悲哀。
坦率地说,我从来不怀疑陈华南的天才和勤奋,但我怀疑他还会再度创造奇迹,打破破译界已有的“一个人只能破译一本密码”的铁律。要相信,一个天才也是人,也会糊涂,也会犯错误,而且天才一旦犯起错误来必然是巨大的,惊人的。事实上,现在密码界一致认为,黑密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高级密码,它在设置密锁的过程中犯下了天大的错误。正因为这个错误,后来我们有人很快就破译了黑密——你们听,黑密被破译了!那人从才情上说和陈华南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但他接手破译黑密任务后,就像陈华南当初破译紫密一样,仅用三个月,轻轻松松就把黑密破掉了。
当然,有人说他是靠陈华南留下的笔记本得到灵感的,但我们不禁要问,陈华南他为什么不能从自己的笔记本中获得灵感呢?正是从这里,我更加相信陈华南在破译黑密过程中必定是犯下天才的大错误了,这种错误一旦降临到头上,天才就会变成傻子。而这种错误的出现,说到底,就是“一个人只能破译一本密码”的铁律在起作用,是他破译紫密留下的后遗症在隐隐作怪——
说到这里,局长大人突然久久地沉默不语,给我感觉像是休克似的,等他再次开口跟我说话时,明显是在跟我话别了。在分手之际,我问他是谁破译了黑密,他告诉我是一个叫严实的人,并同意我可以去找他了解情况。
送我离开秘密院区的还是那位保卫军官,他主动告诉我,严实现在很可能不在“七〇一”,因为他赋闲后经常去女儿那里住。他女儿住在G省省城。
后来他带我去严实家看,果然是“人去楼空”。这样我又赶往G省省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严实女儿家,并在家里见到了严实老人。
四
和我想象的一样,严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已经七十多岁,快八十了,留着一头白晶晶的银发,拄着漆亮的肉色拐杖,看去显得极其慈祥而优雅。我造次拜访他时,他正自己一个人在下围棋。是的,是一个人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一种老骥伏枥的悲壮感和孤独感。他外孙女,一个十五岁的高中生,告诉我说,她爷爷退休后和围棋结下了难解之缘,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书中消磨时光,棋艺就这样高涨,现在她爷爷已经很难在周围寻找到对手,所以只好靠跟棋书对弈过过棋瘾。听到了没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是在跟名家下呢。
我们的谈话正是从满桌子的围棋引发的。老人自豪地告诉我,围棋是个好东西,可以赶走他孤独,颐养气神,延长寿命等等。说了一大堆下围棋的好处之后,老人作了一个总结,说爱下围棋其实是他的职业病。
“从事破译工作的人,命运中和棋类游戏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辈,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迷恋于棋术,就好比有些海盗、毒枭,晚年会亲近慈善事业一样。”老人这样解释道。
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种真实性,但是……
“为什么你要强调是那些平庸之辈?”我问老人。
老人稍作思考,这样说道:
“对于那些天才破译家来说,他们的热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职中得以发挥。换句话说,他们的才华经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职业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挥发中趋于宁静和深远,既无压抑之苦,也无枯干之虑。没有积压,自然不存在积压的宣泄,没有枯干就不会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们的晚年总是在总结和回忆中度过的,他们在聆听自己的回声。而像我这种平庸之辈——圈内人把我们这些人叫作‘半天才’,意思是你有天才的天分,却从未干出天才的事业,几十年都是在寻求和压抑中度过的,满腹才情从未真正放射过。这样的人到晚年是没什么回忆的,也没什么可总结的,那么他们晚年干什么呢?还是在忙忙碌碌寻求,无意识地寻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种类似垂死挣扎的努力。迷恋棋术其实这个意思,这是一。”
“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天才们长期用心尖深,思想的双足在一条窄道上深入极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于脑筋已朝一个方向凝成一线,拔不出来(他用了一个拔字,使我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给提拉了一下)。他们的脑力,他们的思想之剑,已经无法潇洒舞动,只能如针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疯子的病根吗?天才的失常与疯子同出一辙,都是由于过分迷醉某一事物所导致的。他们的晚年你想叫他们来下下棋?那是不可能的,下不了!”
略作停顿,老人接着说:“我一直认为,天才和疯子是一种高度的对立,天才和疯子就如你左右手,是我们人类这个躯体向外伸出的两头,只是走向不一而已。我还常常想,哪一天我们人类发展到一定高度,疯子说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样作为人杰为我们所用,为我们创造惊人事业。别的不说,就说密码吧,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能照着疯子的思路(就是无思路)设计一部密码,那么这密码无疑是无人可破的。其实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过来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疯子。天才和疯子在构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应,真是令人惊叹。所以,我从来不歧视疯子,因为我总觉得他们身上说不定蕴藏着宝贝,只是未被我们发现而已。他们等着我们,等着人类去开采呢。”
听老人说道,如同精神沐浴,我心灵不时有种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灵深处积满尘埃,他的一言一语化作滔滔激流冲刷着尘埃,使我心灵露出丝丝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听着,体味着,沉醉着,几乎失去思绪,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问:
“那么你又怎么能迷恋围棋呢?”
老人将身体往藤椅里一放,带点儿开心又自嘲的口吻说道:“我就是那些可怜的平庸之辈嘛。”
“不,”我反驳说,“你破译了黑密怎么能说是平庸之辈?”
老人目光倏地变得凝重,身体也跟着紧凑起来,椅子在吱吱作响,好像思考使他的体重增加了似的。静默片刻,老人举目望我,认真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破译黑密的?”
我虔诚地摇摇头。
“想知道吗?”没等我回答,老人又说,“是陈华南帮我破译了黑密……不,不,应该说,就是陈华南破译了黑密,我是空有其名啊。”
“陈华南……”我吃惊了,“他不是……出事了吗?”我没说疯。
“是的,他出事了,他疯了。”老人说,“可你想不到,我就是从他出的事中,从他的灾难中,看到黑密深藏的秘密的。”
“这怎么说?”我感到心灵要被劈开的紧张。
“嗯,说来话长啊!”
老人舒一口气,目光散开,沉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陈华南笔记本】
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了,也许是一九六九年,也许是一九七〇年,反正是冬天时节,陈华南出了事。这之前,陈华南是我们破译处处长,我是副处长。我们破译处是个大处,鼎盛时期有××号人,现在少了,少多了。当时还有一个副处长,姓王,现在还在“七〇一”,听说是当局长了。这也是个天才人物,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一点儿也没影响他跻身人类精英行列。陈华南就是他发现的,他们都是N大学数学系出来的,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据说还有点沾亲带故。我们破译处好在有他们俩,才能够取得这么辉煌的成果。我说辉煌那是一点不夸张的。当然,有些东西我不能跟你说,说了是犯法的。我们的工作是绝对保密的,功过都不能说,所以我说辉煌你可能无法理解,那可是真正辉煌啊。如果说陈华南不出那个事,我敢肯定,我们一定还会更辉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话说回来,陈华南出事后,组织上决定由我接任处长,同时我也担起了破译黑密的重任,那本笔记本,陈华南的那本笔记本,作为破译黑密的宝贵资料,自然也落到了我手里。这笔记本,你不知道,它就是陈华南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说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只脑袋,里面全是他关于黑密的种种深思熟虑,奇思异想。当我一字一句、一页一页地细阅笔记本时,我直觉得里面每一个字都是珍贵的,惊心动魄的;每一个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我。我没有发现的才能,却有欣赏的能力,笔记本告诉我,在破译黑密的狭道上,陈华南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剩下最后一步。这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即寻找密锁。
密锁的概念是这样的,比方说黑密是一幢需要烧毁的房子,要焚烧房子首先必须积累足够干燥的柴火,使它能够引燃。现在陈华南积累的干柴火已堆积如山,已将整幢房子彻头彻尾覆盖,只差最后点火。寻找密锁就是点火,就是引爆。
从笔记本上反映,这最后寻找密锁的一步,陈华南在一年前就开始在走了。这就是说,前面九十九步陈华南仅用两年时间就走完了,而最后一步却迟迟走不出。这是很奇怪的。从某种意义说,一个用两年时间可以走完九十九步的人,最后一步不管怎么难走也不需花一年时间,而且还走不出。这是一个怪异。
还有一个怪异,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为一本高级密码,当时启用三年我们却逮不到它一丝差错,就像一个正常人模仿一个疯人讲疯话,三年滴水不漏,不显真迹,这种现象在密码史上极为少见。对此陈华南很早就曾跟我探讨过,认为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质疑,甚至怀疑黑密就是过去某部密码的抄袭。因为只有经过使用过、也就是经过修改的密码,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则,除非造密者是个神,是个我们不能想象的大天才。
两个怪异就是两个问题,逼迫你去思索。从笔记本上看,陈华南的思索已相当广博尖深;笔记本使我再次触摸到陈华南的灵魂,那是一团美到极致因而也显得可怕的东西。在我获得笔记本之初,我曾想让自己站到陈华南肩膀上去,于是我一个劲地想沿着笔记本的思路走。但是走进去我发现,我无疑是走近了一颗强大的心灵,这心灵的丝丝呼吸对我都是一种震动和冲击。这心灵要吞没我呢。这心灵随时都可能吞没我!
可以这么说,笔记本就是陈华南,我愈是面临他(笔记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强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渺小:仿佛正在一点点缩小。在那些日子里,透过笔记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这个陈华南确实是个天才,他的许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钻得犀利、尖锐,气势逼人,杀气腾腾,暗示出他内心的阴森森的吃人的凶狠。我阅读着笔记本,仿佛在阅读着整个人类,创造和杀戮一并涌现,而且一切都有一种怪异的极致的美感,显示出人类的杰出智慧和情感。
笔记本为我模造了这样一个人:他像一个神,创造了一切,又像个魔鬼,毁灭了一切(包括我的心灵秩序)。在这个人面前,我感到热烈、崇敬、恐怖,是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拜倒。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站上陈华南的肩膀(我站不上去),只是幸福又虚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亲怀里,又像一个雨点终于跌落在地,钻入土里。
你想得到,这样下去,我顶多成为一个“走出九十九步的陈华南”,那最后一步将永远埋在黑暗里。时间也许可以让陈华南走出最后一步,而我却不能,因为我刚才说过,我只是趴在他身上的一个稚童,现在他倒下了,我自然也跟着倒下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陈华南留给我笔记本,其实是给我了一个悲哀,它让我站到胜利的前沿,胜利的光辉依稀可见,却永远无法触摸、抓到。这是多么可悲可怜,我对自己当时的处境充满恐慌和无奈。
然而,就在这时候,陈华南从医院回来了。
是的,他出院了,不是康复出院,而是……怎么说呢?反正治愈无望,待在医院也就没意思了,也就回来了。
说来也是天意,自陈华南出事后,我从未见过他。出事期间,我做切胃手术正在住医院,等我出院,陈华南已转来省城,也就是来这里接受治疗。我一出院就接手了黑密,根本没时间来这里看他。我在看他笔记本呢。所以说,陈华南疯后的样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来时才第一次目睹的。
这是天意!
我早想过了,我要早一个月看见他,很可能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为什么?有两点:一、陈华南住院期间,我一直在看他笔记本,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越发伟悍、强大;二、通过阅读笔记本和一段时间的思考,黑密的疑难已局限至相当尖细的一点。这是一种铺垫,是后来一切得以发生的基础。
那天下午,我听说陈华南要回来,就专门去看他,到他家才知道他人还没有回呢,于是我就在楼下的操场上等。没多久,我看见一辆吉普车滑入操场、停住。不一会儿,从前后车门里钻出来两个人,是我们处黄干事和陈华南妻子小翟。我迎上去,两人朝我潦草地点了个头,又重新钻进车门,开始扶助陈华南一寸一寸地移出来。他好像不肯出来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来,只能这么慢慢地、谨慎地挪出来。
不一会儿,陈华南终于下得车来,可我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人:他佝偻着腰,浑身都在筛抖,他的头脑僵硬得像是刚摆上去的,而且还没有摆正,始终微微歪仰着。他的两只眼睛吃惊地睁着,睁得圆圆的,却是不见丝毫光芒,一张嘴巴如裂口似的开着,无法闭拢,不时有口水滑落……
这就是陈华南吗?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捏碎了,神智也出现了混乱。就像笔记本上的陈华南使我虚弱害怕一样,这个陈华南同样使我感到虚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声,似乎这个陈华南同样要烫伤我似的。在小翟搀扶下,陈华南如一个恐怖念头一样消失在我目中,却无法消失在我心中。
回到办公室,我跌坐在沙发上,足足有一个小时大气不出,无知无觉,如具尸首。不用说,我受的刺激太大了,大的程度决不亚于笔记本给我的刺激。后来总算缓过神来,可眼前浮现的总是陈华南下车的一幕,它像一个罕见又恶毒的念头蛮横地梗在我心间,驱之不散,呼之不出,斥之不理。我就这样被陈华南疯后的形象包抄着,折磨着,愈是看着他,愈是觉得他是那么可怜,那么凄惨,那么丧魂落魄。我问自己,是谁将他毁成这个样子的?于是我想起了他的灾难,想到了制造这个灾难的罪魁祸首:小偷!
说真的,谁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位天才人物,一个如此强大又可怕的人(笔记本使我确信陈华南的强大和可怕),一个有着如此高度和深度的人,人类的精英,破译界的英雄,最后竟然被一个街头小偷无意间的轻轻一击,就击得粉碎。这使我感到神秘的荒唐,而且这种荒唐非常震惊我。
所有感觉一旦震惊人,就会引起你思索,这种思索有时是无意识的,所以很可能没有结果,即使有也不一定让你马上意识到。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突然地、毫无理由地感悟到某个思想,你为它莫名地出现感到惊怪,甚至怀疑是神给的,其实它是你早就拥有的,只是一直沉积于无意识的深处,现在仅仅是浮现而已,好像水底的鱼偶尔会突然探出水面一样。
再说当时我的思索完全是有意识的,小偷猥琐的形象和陈华南高大的形象——两者悬殊的差距,使我的思考似乎一下子拥有了某种定力。毫无疑问,当你将两个形象加以抽象化,进行精神或质量上的比照,那就是一种悬殊的优与劣、重与轻、强大与渺小的比照。我想,陈华南,一个没有被高级密码或者说高级密码制造者击倒的人,现在却被小偷无意间的轻轻一击击倒了;他在紫密和黑密面前可以长时间地忍受煎熬、焦渴,而在小偷制造的黑暗面前,却几天也忍受不了。他变得这么不堪一击是为什么,难道是小偷强大吗?
当然不。
是由于陈华南脆弱吗?
对!
因为小偷偷走了陈华南最神圣又隐秘的东西:笔记本!而这东西正是他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就像一个人的心脏,是碰不得的,只要一击中就会叫你死掉。
那么你知道,正常情况下,你总是会把自己最神圣、最珍视的东西,存藏于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譬如说陈华南的笔记本,它理应放在保险箱内,放在皮夹里是个错误,是一时的疏忽。但反过来想,如果你把小偷想象为一个真正的特务,他作案的目的就是要偷走笔记本,那么作为特务,他一定很难想象陈华南会把这么重要而需要保护的笔记本,疏忽大意地放在毫无保安措施的皮夹里,所以他行窃的对象肯定不会是皮夹,而是保险箱。这也就是说,如果小偷是个专门来行窃笔记本的特务,那么放在皮夹里的笔记本,反倒是躲过劫难了。
然后你再假设一下,如果陈华南这一举动(把笔记本放在皮夹里)不是无意的,是有意的,而他碰到的又确实是一个真正的特务,不是小偷,这样的话你想想,陈华南将笔记本放于皮夹“这个计谋”是多么高明,它分明使特务陷入了迷魂阵是不?
这使我马上想到黑密,我想,制造黑密的家伙会不会把那个宝贵的密锁、理应深藏又深藏的密锁,故意不放在安全的保险箱里,放在了皮夹里?而陈华南,一个苦苦求索密锁的人,则扮演了那个在保险箱里找笔记本的特务?这个思想一闪现,就让我激动得不行。
说真的,当时我的想法从道理上讲完全是荒唐的,但它的荒唐又恰恰和我前面提到的“两个怪异”咬紧了。两个怪异,前者似乎说明黑密极其深奥,以致陈华南都对付不了它;而后者又似乎说明它极为简单,以致启用三年都没显一丝差错:只有简单的东西才可能行使自如,求得完美!
当然,严格讲,简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假简单,即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罕见的大天才,他随便制造一套对他来说是很简单很容易的密码,而对我们来说已是极其深奥;另一种可能是真简单,即以机巧代替深奥,以过分的简单迷惑你,打比方说就是将密锁放在了皮夹里。
然后你可以想象,如果说这是一种假简单,那么黑密对我们来说就是不可破译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个千古不见的大天才。我后来想,陈华南当初一定是陷入了假简单的固执中。不过,他陷入假简单是正常的,几乎是必然的,一则……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比如你我是擂台双方,现在你把我打下擂台,然后我方又跳上一人和你对擂,这人从情感和感觉上都容易被你当作高手,起码要比我高是不?陈华南很可能就是这样,他是擂台的赢主,他打出了兴头,就心情而言,他早已作好与更高手再战的准备;
二则,从道理上讲,只有假简单才能将“两个怪异”统一起来,否则它们是矛盾的,对立的。在这里陈华南是犯了个天才的错误,因为在他看来,一本高级密码出现如此明显的矛盾是不可思议的,他破译过紫密,他深悉一本高级密码内部应有的缜密而丝丝相吻的结构。所以,面对“两个怪异”,他的理念不是习惯去拉开它们,而是极力想压拢它们。要压拢它们,假简单便是唯一的力量。
总之,天才陈华南在这里反倒受到了他天才的伤害,使他迷恋于假简单而不能自拔,这也恰恰说明他有向大天才挑战的勇气和实力。他的心灵渴望与大天才对阵、厮杀啊!
可是我跟陈华南不一样,对我来说假简单只能使我害怕、绝望。这样等于替我堵住了一条路;堵住一条路,另一条路也就容易伸到我脚下。所以,真简单——我是说,密锁可能在皮夹内的想法一闪现,我就感到绝处逢生的快乐,感到仿佛有只手将我拎到了一扇门前,这扇门似乎一脚即可踹开……
是啊是啊,我很激动,想起这些,我总是非常激动,那是我一辈子最伟大、最神奇的时刻,我的一生正因有了这时刻,才有了今天这坦然和宁静,甚至这长寿。风水来回转,那个时刻老天把世人的全部运气都集中给了我,我像是被缩小、被送回到了母亲子宫里一样迷糊又幸福。这是真正的幸福,一切都由别人主动给你,不要你索取,不要你回报,像棵树一样。
呵呵,那片刻的心情我从来就没有抓获过,所以回忆也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当时我没有立刻上机去求证我的设想,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怕我的设想被揭穿,另方面是由于我迷信深夜三点这个时辰。我听说人在深夜三点之后既有人的一面,又有鬼的一面,神气和灵气最充足,最适宜沉思和奇想。就这样,我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像只囚犯似的反复踱着步,一边倾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强烈冲动,一直熬到深夜三点,然后才扑到计算机上,开始求证我荒唐的奇想。
我不知道我具体演算了有多长时间,我只记得当我破掉黑密,疯狂地冲出山洞(那时候我们都在山洞里办公),跪在地上嚎啕着拜天拜地时,天还没亮透,还在黎明中。
哦,快吧,当然快,你不知道,黑密的密锁就在“皮夹”里!
啊,谁想得到,黑密根本就没有密锁,它的密锁是零,是零!是什么也没有!
啊,这就是说……啊,我真不知该怎样跟你解释清楚,我们还是打比方吧,比方说黑密是幢隐蔽在遥远、无垠天空中的房子,这房子有无数无数的门,所有的门都一模一样,都是锁着的。而真正能开启的只有一扇门,它混杂在无数的永远无法启开又跟它一模一样的假门中。现在你想进入这屋,首先当然是要在无垠的宇宙中找到这幢隐匿的房子,然后则要在无数又无数一模一样的门中,找到那扇唯一能启开的、真正的“门”。找到这扇门之后,你才可以去找那把能打开门锁的钥匙。当时陈华南正是这把开锁的钥匙没有找到,而其他一切早在一年前他就全解决掉了,房子找到了,真门也找到了,就没找到那把开门的钥匙。
那么所谓找钥匙,我刚才说过,其实就是拿一把把的钥匙去捅锁眼。这一把把钥匙,都是破译者依据自己的智慧和想象磨制出来的,这把不行,换一把;又不行,再换一把;还不行,再换一把。就这样,陈华南已经忙忙碌碌了一年,可想而知他已经换过多少把钥匙。
说到这里,你不难想象,一个成功的破译家不但需要天才的智能,也需要天才的运气。因为从理论上说,一个天才破译家,他心中的无数又无数把钥匙中,必有一把是可以启开锁的。问题是这把钥匙出现的时机,是一开始,还是中间,还是最后?这里面充满着巨大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危险得足以毁灭一切,也神奇得足以创造一切。
但对我来说,这种偶然性所包藏的危险和运气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心中没有钥匙,我无能磨制那些钥匙,也就没有那种“亿万中寻一”的痛苦和幸运。这时,假如这扇门确有一把锁锁着的,那我的结果你可以想象,那就是我将永远进不了这门。可现在荒唐的是,这扇门表面上看似锁着的,实际上却根本没锁,仅仅是虚掩在那里,你只要用力一推,它就被推开了。黑密的密锁就是这样荒唐得令人不敢正视,不敢相信,就是在一切都明明地摆在我眼前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在做梦中。
啊,魔鬼,这确实是魔鬼制造的密码!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野蛮的勇气和贼胆!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荒唐又恶毒的智慧!
魔鬼避开了天才的攻击,却遭到了我这个幸运儿的迎头痛击。
然而,天知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华南创造的,他用笔记本把我高举到遥远的天上,又通过灾难向我显示了黑密深藏的机密。也许,你会说这是无意的,然而世上哪一部密码不是在有意无意中被破译的?
哈哈,小伙子,你今天不就不经意地破掉了我的“密码”?不瞒你说,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密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独独跟你说出我的秘密,我不光彩的老底。告诉你吧,因为我现在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了,随便到哪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不再需要生活在虚荣中——
最后,老人告诉我:对方所以制造黑密这部没有密锁的密码,是因为他们从紫密被破译的悲惨中看到了自己的绝境,他们知道,一次交锋已使他们深悉陈华南的天才和神奇,若是一味追求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于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疯狂地使出了这生僻、怪诞的毒招。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陈华南还有更绝的一招,用老人的话说就是:陈华南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
现在,我回顾着这一切,回顾着陈华南的过去和当代,回顾着他的神秘和天才,心里感到无限的崇敬,无限的凄凉,无限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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