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高手李鸿章:力挽狂澜-癫狂的前奏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改变历史的人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林则徐踏上流放之途。因为第一次鸦片战争失利,他被朝廷贬斥去新疆治理河工。行至镇江,林则徐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魏源,字墨生,湖南邵阳人氏,幼有神童之称,破史读经,满腹经纶。他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却久有报国之志,遂于鸦片战争之中投笔从戎,到定海前线参谋战事,并亲自提审过俘获的夷人洋兵。但奈不得夷人的洋枪洋炮犀利,战事急转直下,英人的兵舰直打到天津的大沽口,朝廷惧而求和,魏源愤而辞归。

    林则徐与魏源,都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批中国人,两人于镇江一家简陋的客栈之中,彻夜长谈。交谈的话题,当然是围绕着国家命运与充满了悲观的未来。林则徐告诉魏源,中国之所以在战事中失利,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人不了解西夷洋情。洋人之所以如此蛮横,拒不臣服于我天朝,拒绝向中国皇帝磕头进贡,那是因为他们有着可怕的坚船利炮。除非我们也能够拥有着比他们更厉害的坚船利炮,否则是无法击败他们的。

    欲想制夷,必须要师夷长技!

    必须要承认,我们不如洋人,我们需要学习洋人的长处。

    洋人的长处,就是坚船利炮。可是洋人为什么会制造出这么可怕的利器?为什么我们如此伟大的天朝,却除了把男人割掉卵袋,把女人打入冷宫,什么象样的玩艺儿也没制造出来呢?

    自从林则徐到达广州禁烟以来,就一直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茫然无绪,林则徐所能做的,就是招集智士之辈,广泛搜集西夷资料,无论是风土人情,地理天文,人文景观,习俗成规,都在林则徐的关注范围之内。只有搜集到足够的资料,把夷人琢磨透了,才能够找到制伏夷人的法子。

    这些辛辛苦苦汇集起来的资料,林则徐命名为《四洲志》。

    可惜的是,资料的汇集与整理尚未完成,战争就已经爆发了。林则徐被流放新疆的途中,手中就抱着这厚厚的资料,他一直想找个可靠的人,把这项工作继续下去。

    现在,林则徐把他的《四洲志》,递到了魏源的手上:墨生,你是举世罕逢的大才子,最有做学问的耐性。如今我充军伊犁,一去生死不知。这本书就只能交由你了。你记住,这是关系到我们天朝子民是否还有资格存活于世的大事,你把洋人全都研究明白了,写出一本好书来,让我们中国人都来读。读懂了,制造出比洋人更厉害的船炮,就能够打败洋人,避免亡国灭种的命运。

    魏源慢慢的跪在林公面前,双手接过来林公递过来的书。他的心脏在怦怦狂跳,耳膜中一片轰鸣。他知道,林公是把拯救中华民族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如此重任,让他心生颤栗。

    两人镇江相别,林公在差役的押送下,踏上漫长的流放之路。而魏源,却回到了他的书斋,以林公的《四洲志》为蓝本,开始进一步的广泛的搜集资料,终于编写成《海国图志》50卷本。此后魏源继续补充资料,至咸丰二年(1852年),此书已经厚达100卷本。

    在此书的开头,魏源开章明义的点题:

    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这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之源来。

    毫不夸张的说,魏源的《海国图志》一出,就彻底的改变了整个世界。正是这本书,把弹丸之地的日本送上了世界强国的高峰,至今日本人仍然享受着这本书所带来的福益。同样是这本书,把中国送入到了可怕的地狱之中,百余年犹未超生。

    什么?魏源的《海国图志》,把日本送上强国之颠,却把中国送入了地狱?有没有这么离谱夸张啊?

    这是活生生的历史,确切的说:日本人汲取了此书的精华,登上了世界强国的颠峰。而中国人却汲取了此书的糟粕,从此陷入了民族性群体癫狂之中。

    (2)改变历史的书

    却说魏源自打在林公处受命,精研西人,以夷制夷而后,就潜心研究写作,三年而后,首次推出了他的50卷本《海国图志》。自费印刷出版而后,读者们闻讯赶来,打开书一看,顿时火冒三丈:这是什么垃圾狗屁书,通篇没有美女也没有美食,不是舌尖上的中国也不是乳头上中国,这种烂书怎么会有人看?作者快去死吧!哗啦啦,全都把书丢掉了。

    被林公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海国图志》,印刷不过千册,销售惨淡,书商赔塌了天。

    中国人,在数千年之久的权力愚弄之下,陷入到了原始思维之中,大脑基本上钝化,只有美女美食,能够让国人眼睛一亮,除此别无感觉。

    魏源感觉很失败,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本书,竟然没人愿意看呢?是不是我的写法有问题?那我再回家继续增补修改,一定要让大家喜欢看才行。如果大家都不看这本书,又如何了解夷情?如何师夷长技?如何以夷制夷?我又如何向林公交待?

    到了咸丰元年(1851年),正是这一年,癫狂患者洪秀全起事于广西金田之时,有一只中国的商船,正在徐徐驶入日本长崎港口。日本海关官员在对这艘船例行检查时,从船上翻出三部魏源的《海国图志》来。当时海关官员打开这本书,漫不经心的一看,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这是什么书?这是什么书?怎么书中字字句句,说的似乎全都是日本人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日本人最关心的是什么问题?这一年是1851年,是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将军的四艘黑船,撞开日本国门的第八年。虽然尊王攘夷运动在日本如火如荼,方兴未艾,但每个日本人都在苦苦的思索:尊王攘夷这事,到底对头不对头?尤其是后面这个攘夷,到底该是怎么个攘法?明摆着,夷人的火轮船炮火犀利,远非是几个燃烧瓶能够解决问题的。可如果说攘夷不对,那日本人应该怎么办?

    日本人思考的这些问题,明明白白的写在《海国图志》这本书上。

    在这本书里,魏源汇集了大量的资料,苦心研究之后得出结论:未来的战争态势,已经从陆路转入海路。对付越洋而来的夷人,战于海口不如战于江口,战于江口不如战于河口。这是世界上首次有人明确提出海权的观念,可怜魏源将他和林则徐的毕生思考奉献给中国,却是明珠投暗,无人识得。

    而日本人却一眼看出了这本书的价值,顿时喜出望外,当即蛮不讲理的将书抢走,上岸就送入印刷车间排版翻印。

    仅在1851年,这本书就翻印了15版,此后直到民国时代,这本书已经翻印了上千次,价格翻了三十多个眼头,却仍然是供不应求。日本人举凡识字者,莫是以读此书为荣。

    日本著名的维新思想家佐久间象山,读了《海国图志》中以夷制夷的主张,不由得拍案感慨,曰:呜呼,我和魏源,真可谓海外同志矣!

    日本人,于此书中获得了海权的观念。这本书让他们意识到,夷人的到来,并非是坏事。相反,他们也可以借助夷人的洋火轮,将日本人的边防线迅速向远推进,直推到琉球、台湾、中国大陆及至西太平洋。

    脱亚去欧,问鼎世界。《海国图志》的智慧与思想,赋予了日本人蓬勃的野心,注定了此后的历史。

    《海国图志》风摩日本,墙外开花,已经改变了世界的大思想家魏源,却仍是懵懂不知。他仍然在自己的书中寻找毛病:怎么回事呢,嗯?怎么回事呢这是,我费这么大心血写的书,怎么中国人都不爱看呢?

    一定是我写得不够好!魏源想:那我再加把劲,好好的续写这本书,一定要让我的书,找到一个象样的读者!

    于是魏源继续点灯熬油,续编《海国图志》,到了咸丰二年(1852年),他的《海国图志》已经扩充到了100卷。

    再拿去刊印发行,仍然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此时魏源已经心智耗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诺大的中国,我的《海国图志》就找不到一个读者吗?

    事实上,这时候读者已经出现了,只是因为《海国图志》销量太惨,魏源并不对卖出去的几本,抱有丝毫的期望。

    但是他的书,的确在悄然的改变着中国。尤其是,当这本书落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手中的时候。

    这个人的名字叫崔暕。

    崔暕未必是《海国图志》的唯一读者,但是《海国图志》确实是经由他的努力,引爆了中国历史上罕有的群体性癫狂。

    (3)思想的嬗变

    崔暕,湖南人氏,士林名家。历史上关于他的资料,少之又少,但从零星的记载上来看,其人有可能入过曾国藩的幕府。因为他是湘军中人,又是文士,曾国藩向来是以士林统兵,但湘军名册上没见过崔暕的名字。而曾国藩的幕府又没有一个完整而系统的花名册,所以我们虽然在幕府名单上找不到崔暕,但仍然难以排除他入过曾国藩幕府的可能性。

    曾国藩与崔暕,都是湖南人氏,曾国藩建湘军,崔暕入湘军,所以两人不可能没有碰过面。只不过,曾国藩分明是对崔暕其人的能力缺乏认同,证据就是,崔暕在离开湘军之后,加入了左宗棠的幕府。

    左宗棠和曾国藩,虽然俱属中兴之杰,但两人彼此之间关系不睦。确信这种关系不和睦,开始时只是个策略,汉臣互斗,目的是让朝廷放心,放手让他们做出自己的事业来。但两人斗来斗去,难免斗出真火,最后终于弄得水火不容。

    崔暕离开湘军,却投奔曾国藩的死对头左宗棠,这明摆着是向曾国藩叫板,显然他没有在曾国藩处受到赏识。

    但是跳槽到了左宗棠处后,左宗棠也不欣赏崔暕。

    证据就是,崔暕又跳槽去了四川巡抚骆秉章处,如果左宗棠赏识他,他没理由再一次的跳槽。

    就这样不停的跳槽,还没等崔暕的人生跳出个名堂来,那不成气候的洪秀全,已经被湘军彻底剿灭。这就意味着各方势力已经形成结板,对于崔暕这些职场失意者而言,机会越来越渺茫,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复再有机会。

    郁闷之际,崔暕开始读书。

    他读的书很杂,有明人费隐通于1636年编篡的《原道辟邪说》、徐昌治于1639年编篡的《圣朝辟邪集》,钟始声于1643年编纂的《辟邪集》。这些书,都是明朝时代的知识分子,对于越洋而来的传教士们的离奇记载。

    除了明朝的古书,列在崔暕书单上的,还有魏源先生的《海国图志》。

    读这些书,表明了崔暕正在思考,他也和林公林则徐,以及魏源先生一样,意识到有必要对西夷进行研究,以期寻求以夷制夷之策。也就是说,悒郁不得志的崔暕,正要从一名职场失意者,转型为一个思想家。

    崔暕开始了思考,他捧起《海国图志》,翻开一页仔细阅读,看到魏源先生关于海口江口河口的三口之论,顿时皱起了眉头,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魏源魏老头,你好歹写本书,就不能多了解一下读者的心理需求吗?写一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咦,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项目,《海国图志》上还真有!崔暕看到的,是《海国图志》第27卷第31页,有这么一段:

    《天主教考》:中国之天主教,则方其入教也,有吞受药丸领银三次之事……其同教有男女共宿一堂之事,其病终有本师来取目睛之事。

    看到这里,崔暕的眼睛倏然瞪大:果然如此,果不其然!难怪洋人如此凶暴,原来他们是有妖术的。你看人家魏源先生在《海国图志》里已经写了,这还能假的了吗?

    崔暕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同样是在《海国图志》第27卷第31页上(咸丰二年古微堂刊本)上,魏源先生进一步的分析了洋人的妖法及邪术。书中说,入教之人,都会被洋人骗吞丸药,丸如小酥饼,人吞服之后,丸药化形为女形数寸,眉目如生的天主圣母,手抱人心,使教徒终身信向不改教。

    那么这个丸药,又是如何炼制的呢?

    魏源先生的《海国图志》中说:市中国铅百斤,可煎纹银八两(研究者怀疑,这个八两实际上是八斤之误,否则这丸药炼制的也太艰难了。而且后面的剩余量是九十二斤,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一百减九十二,应该等于八),其余九十二斤,仍可卖为原价,惟是银必以华人眼睛点之,乃可用。

    从林则徐的《四国志》脱胎,终于形成的划世纪思想绝响《海国图志》,竟然有这样的记载。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无论是林则徐还是魏源,他们都是第一批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此前他们没有参照,没有人引导,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搜集翻译有关西夷的资料,又因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完全没有研判能力。道听途说,牵强附会,在所难免。崔暕所看到的这两段,实际上是有关西夷炼金术与中国本土妖异传说的结合体,这属于西洋文化与中土文化的首次融合,先融合的是荒唐无稽的糟粕与奇谈。

    也就是说,《海国图志》这部书,有伟大精深的海权论思想,也有荒诞离奇的神异传说。日本人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到了这本书的精深思想。而崔暕的眼神却有不大好,他在书中发现的,只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但请不要以为崔暕先生是缺乏思考,人云亦云的无知之人。要知道,谣言止于智者,看到了《海国图志》中的这些记载,崔暕先生首先想到的是查证这些记录的真实性。

    去哪儿查证呢?去教堂里调研一番?

    不不不!去教堂查证,那是西夷人才会干出来的缺德事,中国人不这么搞。

    不实地勘查,还怎么个查证法?

    去古书中查证!

    所谓古书,就是明朝时代人所写的书。要知道,早在大明年间,就有耶酥会教士利玛窦来华,在中国传教。所以当时围绕着对于利玛窦及其洋教,有着许多本专业性质的研究资料。

    先看明人徐昌治编辑的《圣朝破邪集》。书中说:凡国内之死者,皆埋巴礼院内,候五十年取其骨化火,加以妖术,制为油水……有入其院者,将油抹其额,人遂痴然顺之。

    《圣朝破邪集》中又说:(教士)延无智女流,夜入腥红帐中,阖户而点以圣油,授以圣水,及手按五处之秘媟状,(行)曷以加诸(的)男女之乱,从夷者之妻女悉令群居……彼夷残忍,数掠十岁以下小儿,烹食之。

    到了这步,《海国图志》中有关西夷的记载,就算是有了依据,但资料还不够充分,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在探寻荒谬的道路上,崔暕孜孜不卷,上天入地,辛苦搜集,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在道光年间的广西巡抚梁章炬所撰的《浪迹丛谈》中,寻找到了更充足的证据。

    《浪迹丛谈》一书,引用了雍正年间湖北黄冈吴德芝先生,对于天主教进行了调研之后所完成的论文,文章称:加入天主教的女人,有病裸体受治,教中人临死者被刳去眼睛,作炼银之药。教方能制成肌肤、骸骨、齿舌、阴窍无一不具、可供人拥以交接的裸妇人等。

    为了查证这些事,崔暕先后搜集了201种资料。做了如许之多的研究,崔暕已经成为了当时无可替代的顶尖专业人士,他有责任也有必要,把他的研究成果以论文的形式,贡献给广大人民群众。

    他在开篇写道:耶酥教之邪,稍有人心者,必谓断不可从。

    怎么个邪法呢?

    崔暕继续写道:

    神父在童时受教,割去肾子,曰弥塞。从其教者与神父鸡奸不已,曰慧益……(每七日一礼拜事毕)互奸以尽欢,曰大公,又曰仁会。凡嫁娶,新妇至必先与牧师宿,曰圣揄罗福。且父可娶媳,子可娶母,亦可娶已女为妇,兄弟叔侄可互娶其妇,同胞姊妹亦可娶为妇。

    除了诸多骇人听闻的陈述,崔暕所撰写的书中,还有更多详细的事件资料:

    近日海口有天主教堂、福音会堂、广音会堂。各夷人常以扇向人一搧,无(论)老幼男女,即与随行。闻夷人掠去,割取目珠、肾子、子宫等物,用镪水锻炼颜色,影照洋画。被搧之人,间或被人追转,而舌根已烂,数日亦死。又有药物迷人,使下部作痒,欲求鸡奸者(采自刘某家信)。

    好了,从林则徐的《四洲志》开始,初始只是一些原始资料,魏源先生取精而不能去粗,终成《海国图志》,糟粕与精华杂陈,思想与谣言共存。日本人从这本书中汲取了精华,而崔暕却将书中的糟粕精心的挑选出来,加上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以及201本书中的无稽之言汇集,终于编纂而成一本书:

    《辟邪纪实》。

    作者署名:天下第一伤心人。

    此书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重大,从早期的教案到后期的义和团,基本上都是以此书为蓝本。也就是说,这本书里编造了什么荒诞不经的事儿,这些事就真的会在中国发生,至少是中国人认为这些事真的发生了。毫不夸张的说,这本书实际上是一本魔书,一代圣贤曾国藩的名节,就是毁在这本书的魔力之下,而绝世谋略高手李鸿章,终其一生,都是在此书的阴影笼罩之下,艰难前行。

    话说自号天下第一伤心人的崔暕,自打推出他的力作《辟邪纪实》以来,就立即收到了石破天惊的奇效。与前者魏源先生的默默无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南方各省,纷纷闹教,教堂门外出现了反教传单,直指传教士迷奸妇女,井水投毒,拐卖儿童,刨挖坟茔等无尽的坏事。这其中英国伦敦会华中区主持人杨格非,首当其冲,被指为多起恐怖事件的策划者。

    大鼻子杨格非极是困惑,心说我没招谁也没惹谁呀,就是每天虔诚的祈祷,怎么老有人在我背后丢石头呢?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杨格非就去调查,很快就查到了已经轰动了的名著《辟邪纪实》上来。这本书名字可是叫纪实啊,写的应该都是实事。杨格非把书拿过来,打开一瞧,两只黄眼珠顿时瞪得,大到了不能再大。

    书中有一段,正是有关杨格非本人的“纪实”记载:

    夷匪杨格匪(就是杨格非,写成杨格匪以示羞辱)之门生左宗德,至江南买难民女子十数人,置一大房,每夜三更时,左偕二人然(燃)灯中立诵咒。群女子环立。俄顷,左等口中有青烟出,灯光忽大,群女子衣服皆自褪,左等一一立与轮奸,复以口呵女子阴,遂携手环绕数匝,皆卧。

    当时杨格非就急了,这这这这不是瞎掰吗?哪有这种事?你说这些中国人,教堂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为什么非要蹲在门外瞎编呢?还编得这么离谱邪乎?

    但你杨格非说瞎掰,是不管用的,人家书名上写得明明白白:《辟邪纪实》,这就证明了这是纪实作品,这种体裁的作品,表明了比之于杨格非本人的自辨更可信,所以人民群众信之不疑。

    无法为自己辨白,杨格非急气之下,找到官府投诉。官府中人却是知道这本纪实是最典型不过的瞎掰,但这个作者天下第一伤心人又是哪个呢?

    查!

    这一查可不得了,查到了湘军水师大帅彭玉麟的身上。

    (4)魔书与大帅

    明明是职场不得志的崔暕写的怪书,官府怎么会查到水师大帅彭玉麟的身上呢?

    这里边有个美丽的误会……不,这里实际上有两个不美丽的误会……不对,这里实际上有三个极操蛋的误会。话说湘军水师大帅彭玉麟,原本是风雅的读书士子,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养女,名叫梅姑,比彭玉麟大一岁,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但是两人最终鸡飞蛋打,未能配成双,彭玉麟伤情之下,自号天下第一伤心人,与那崔暕重名了,结果江湖传言,《辟邪纪实》乃彭玉麟手书。

    崔暕和彭玉麟起了相同的号,《辟邪纪实》被附会成是彭玉麟所著,这是第一个误会。

    第二个误会,是彭玉麟与梅姑两情相眷,却终是劳燕分飞,引发了人民群众的无限同情。

    第三个误会,是人民群众传言,彭玉麟之所以与梅姑天各一方,是因为他要北上勤王,一去久而不返,梅姑思念过度,于忧怨中投水自尽,伤情而去。待彭玉麟归来,嚎淘大哭,恨不能追随梅姑而去。

    但实际上,人民群众的美好想象,跟现实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就是:彭玉麟的确与梅姑久生情愫,一个非卿不嫁,另一个非卿也……未必不娶。这起爱情的悲剧,是彭玉麟加入湘军,屡立战功之后,就急忙忙替自己娶了个美女,而后母亲带着梅姑找来,彭玉麟看看屋子里的爱妻,再看看因为思念而憔悴的梅姑,两个都割舍不下,都想要。这时候彭母当机立断,立即打发儿子出门去给自己买甜点,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弄来顶轿子,把可怜的梅姑推进去抬走,等彭玉麟买了甜点回来,发现梅姑已是人妇了。彭玉麟悔恨交加,捶胸顿足,遂自号天下第一伤心人,结果引来了官府的重重疑虑。

    等到发现水师大帅彭玉麟,与这本《辟邪纪实》没有半点关系,官府放下心来,立即传令将这本怪书搜缴并集中销毁。这本书实在是太可怕了,写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其书所到之处,必然引发规模性的群体事件,小焉者打伤一两个传教士,大焉者烧了教堂,多有教民死难。一定要把这本书彻底销毁,以免贻祸世间。

    于是大量的《辟邪纪实》及同等类型的怪书,统统被官方收交焚毁,南部中国,终于恢复了平静。

    然而挂一漏万,这本书在收缴的过程中,至少漏失了一本,这一本落在了另一名大帅的手中。

    陈大帅。

    陈大帅,真名叫陈国瑞。他本是良家子弟,父亲宽厚,母亲慈爱,正自幸福的生活在美好的家境之中,奈何洪杨崛起东南,打到了陈国瑞的家乡,将陈国瑞一家分隔开来,对他们讲道理。

    叛军对年幼陈国瑞所讲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他父亲不再是他父亲,而是他的兄长,他母亲也不再是母亲,而是他的姐妹。而陈国瑞生活在这世界上的全部意义,就是手持钢刀,替洪秀全去杀人放火,抢来更多的姐妹送给洪秀全幸御。杀尽清妖,为天王而死,就是他陈国瑞最引发自豪的事情。

    可怜幼年陈国瑞没有辨识能力,听了叛军的忽悠,就真的信了,手持钢刀上了战场,组成童子军,向着湘军冲杀了过来。由于他作战勇猛,杀人不眨眼,临敌前又喜穿一身红衫,人送绰号红孩儿。但红孩儿再凶,终究是个孩子,结果落入到湘军将领黄开榜之手,黄开榜看这孩子眉目如画,却被洪秀全忽悠得可怜,就收了他为义子。

    从此陈国瑞就跳槽到了官兵这边的阵营,再后来,他又被老僧王僧格林沁收为养子。此后京山剿捻,朝廷不停的责骂僧王,僧王悲愤于心,就向捻子发起自杀式冲锋,陈国瑞苦劝未果,最终是背负着僧王的尸体而归。

    僧王之死,朝廷震怒,山东一带的官员统统降职,以示对营救僧王不利的惩戒。只有陈国瑞悍不畏死,单身潜入捻子大营,背负僧王尸体而返,所以没受到任何处分。而他也从此以僧王义子之名,扬名京师。

    陈国瑞这个人,生得美貌如女子,但性烈如火,好勇斗狠。僧王死后,曾国藩和李鸿章相继北上剿捻,统带的有淮军大将刘铭传为主力。刘铭传的部众,都是在上海由英国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手中火器先进而犀利,是李鸿章引以为豪的最大资本。而陈国瑞见刘铭传部下的装备如此先进,登时见猎心喜,不由分说,立即率了五百强悍死士,径闯入刘铭传大营,来抢武器装备。

    陈国瑞这么个搞法,也是他的个人习惯。因为他生得貌美,任谁见他都心生欢喜,而且他作战又勇猛,骄横跋扈已成痼疾。甭管哪家营里的东西,只要让他看中了,说打就打,说抢就抢,别人如果和他论理,只有吃不完的亏,却讨不回丝毫公道。

    陈国瑞欺负人欺负习惯了,岂知那刘铭传原非等闲之辈,他本是淮上第一条好汉,勇悍之力,远在陈国瑞之上,根本不把陈国瑞放在眼里。此时见陈国瑞率五百人突入,刘铭传想也不想,立即下令部众将其团团围住,火枪齐发,当场将陈国瑞的五百人全部打死,只留下陈国瑞一个人。

    陈国瑞真的吓傻了,他怎么会想到,不过是抢你几条枪而已,居然真的会开枪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五百人众,这胆子大到了怕人的程度。

    吓坏了的陈国瑞爬到屋顶上,瑟瑟颤抖,刘铭传梯而下之,把他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每天只给半碗粥,吃不饱也饿不死你。然后刘铭传立即写信告诉李鸿章这事。李鸿章说好,打得好,打死他个王八蛋……立即给朝廷写奏章,指责陈国瑞大搞摩擦,制造冲突,要求严惩。

    等到陈国瑞被放出来,哭着对刘铭传说:这五百人,是我多年来四处征募的死士,于今尽数死于你的手上,失去这些人,我丧失了战场上称雄的所有资本。然后陈国瑞也托人给朝廷上书申冤,要求严惩刘铭传。

    朝廷说:打得好,都打死了才省心呢……不是,大敌当前,当一致对外才是,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朝廷乐得坐山观虎斗,谁也不追究。

    而陈国瑞尽失五百死士,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已经丧失了战场上称雄的资本。没办法称雄了,那干点什么呢?

    那就转入文化界吧,先去找本书来读。

    陈国瑞找来的,恰恰是崔暕的《辟邪纪实》。陈国瑞要找这本书来看,也是有其心理需求的。这心理需求就是,他好端端的良家子,却落得个烽火战场上的游魂孤鬼,终日在弹雨枪口之下残生。他想不明白啊,是谁,让他的人生落得如此悲惨的地步?他想找到答案,所以就捧起了这本书。

    书本打开,就见陈国瑞两眼倏然瞪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看到了《辟邪纪实》下卷的第10页,有这么一段:

    红巾军洪秀全党,与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自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取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这段记载,一下子就唤醒了陈国瑞的记忆。

    陈国瑞为可做证,这记载是千真万确的。幼年时他被叛军编入了童子军,在战场上看到过无数次这种情形,实际上那是成年叛军轮暴女子的场景。陈国瑞虽然看不懂,但争相采战,割掉女子的子宫这类事,他可是亲眼目睹。从这本书中,他才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由此可见,这本书是地地道道的纪实作品,一点也不假。

    陈国瑞也终于明白了,难怪他的人生如此悲摧,最可恨的是西洋夷匪,他们勾结洪秀全,残害了他的幼年和童年!

    悲愤之下,陈国瑞就想找人说说这事。可找谁说呢?

    有了,我干脆直接去北京城,一边告他刘铭传欺负我,捎带着旅游观光。于是陈国瑞将这本《辟邪纪实》用黄绸布小心的包好,放进一只箱子里,箱子里是更多的金银珠宝,命人挑了,取路北京城而去。

    大帅入京,直隶震恐。谁也没有想到,就因为陈国瑞带了这本《辟邪纪实》入京,引发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天津教案。

    (5)鬼物出没天津城

    同治九年(1870年)五月,天津城中,忽然间传言纷纷,人心惊恐。

    传说有迷拐小孩的妖人,在暗夜中出没,只要用手向小孩子的脑壳上拍一下,小孩子就会陷入迷妄之中,看到三面皆暗,只有前方一道光线,顺着光线走,就被妖人领入到僻静之地,然后剜去小孩子的眼睛、心肝、肾子,卖给洋人做药引。

    又有传说,有人在教堂里搜出恶物甚多,人眼珠、心肝、阳物等类,有足足十几皮缸。此外,洋人还偷偷在教堂中剥人皮,刳孕胎以为魔魅,伤心惨目,行路者咸悲愤。

    流言所至,风声鹤唳,天津城人人自危,素有混星子之称的流氓地痞更是满街乱窜,江湖组合水火会星夜传檄,召各路武林高手入津主持公道。四方游侠,携刀带棍,风雨兼程向着天津匆匆行进,把恐慌的气氛推到了顶点。突然之间一声巨大的骚乱,霎时间整个天津城都陷入了激愤之中,逮到了妖人!逮住了拐卖孩子的妖人!

    这千真万确是个妖人,证据有两个:一是此人是个信天主的教民,二是他身边带着孩子。如此充足的证据,此非妖人而何?

    愤怒的民众将妖人扭送官府,天津县令刘杰不敢怠慢,急忙升堂审案。这一审,险此没把个刘杰气死,被民众扭送官府的妖人,名叫沈希宝,他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出门,不慎被到处寻找妖人的人民群众发现。群众认准了他是教民,身边又带着孩子,定然是诱拐孩子的妖人,不由分说打了个半死,给送到官府来了。

    一场虚惊过后,天津城群体捕捉妖人的活动,却是愈演愈烈。不多时果然又捉住一个叫武兰珍的女人贩子,在群众的暴力殴击之下,武兰珍为了保命,不得不顺着大家的要求,编造说是教堂里的王三,拿迷药给她,让她去诱拐孩子。而后县令刘杰押着武兰珍去教堂对质,可是武兰珍所说的教堂里边的物件路径,与教堂丝毫也不搭界,让她指认拿迷药给她的王三,她也说不出来。

    事件进一步恶化,群众开始围攻教堂,抛砖掷瓦,追打教民。法国领事丰大业一时想不开,竟然找来官府要求保护。他真不该来,因为三口通商大臣祟厚,对法国人印象极坏,却非常热爱俄国。就在这起事件的九年而后,厚道的祟厚瞒着朝廷,偷偷的切割了不少于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给俄国,还替俄国人做主,要求朝廷赔俄国佬500万卢布。祟厚这么个搞法,差点没把个朝廷活活吓死,当时就把祟厚直接逮起来,塞进了天牢去了。

    祟厚偷割国土给俄国佬,是九年以后的事儿。目前他正在天津处理妖人拐卖之案。在他给朝廷的奏章中,法国领事丰大业的举止乖张,行为怪异,带有着鲜明的精神癫狂者的特色:

    ……适丰大业来署,当即接见,看其神气凶悍,腰间带有洋枪二杆,后跟一外国人,手执利刃,飞奔而来。未及进室,一见即口出不逊,告以有话细谈,该领事置若罔闻,随取洋枪当面施放,幸未打中……讵意该领事路遇天津县刘杰,自该堂弹压而回,该领事又向其放枪未中,误将刘杰之家人打伤。众百姓瞥见,忿怒已极,遂将丰大业群殴毙命。传锣聚焦各处民人,将该教堂焚毁……

    目前有关天津教案的资料,全都是引用祟厚这个怪异的记载,而且没有人对此有所质疑——不能乱质疑,一质疑你的屁股就坐错了地方,有可能坐到帝国主义的战车上去,那麻烦可大了。

    祟厚在他的奏章上还承认,当时的天津城,已经被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水火会所控制……街市聚集水火会已有数千人,劝令不可出去,恐有不虞。

    此外,祟厚报告称,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水火会,在殴毙了法国领事丰大业之后,大闹天津城,冲入教堂活活打死十名修女,神甫七名死无全尸。另有三名霉摧的俄国佬也因为形貌古怪,死于骚乱之中。此外还有两名比利时人,一名英国人及一名意大利人,也被水火会活活打死,教堂被焚六座,中国籍教民被杀者三四十名。

    这是一起空前严重的外交事件,法国人当然不肯罢休,俄国人、比利时人、英国及意大利人,也要求朝廷给个说法。所以祟厚急忙展开调研,撰写了这么一个调查报告,递交朝廷。在祟厚的笔下,把个被打死的丰大业描述得神经兮兮,要知道当时水火会包围教堂,官府正在紧急弹压,丰大业最合理的举止,应该是寻求与中国官方的合作,可祟厚却说他官衙里四处开枪,摆明了是找死。

    祟厚的报告虽然诡异,但丰大业已经死了,而且天津城中,能够找到的外国人,都已经被水火会打死了,腿快的已经逃之夭夭,或是躲藏起来,所以这个报告结果再离谱,人们也只能听着,即使质疑也找不出实证来。

    祟厚在奏报中要求,派曾国藩来处理这件事。一来曾国藩已经处理过许多类似的教案了,二来曾国藩在洋人心目中有影响,可以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

    朝廷传旨,命直隶总督曾国藩立即启程,前往天津会同祟厚办理此案。曾国藩启行之后,未至天津,一路上但见络绎不绝的群众拦轿,喊冤之声惊天动地,口口声声请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则个。曾夫子停轿,问尔等有何奇冤,众人上前,绘形绘色向曾夫子讲述教堂迷奸妇女,剜人眼睛,割子宫阳物等恐怖罪行。曾夫子再问:你们可曾亲眼看到?于是告状的百姓们霎时间就全都消失了。

    消失这可不行啊,你们打死了这么多人,单只是修女就活活打死十个,问你拿出实证你就躲了,没实证你凭什么杀人?

    曾夫子入得天津城,再行细审,这一审可了不得,难怪祟厚在奏折中,把事情全都推到了死者丰大业身上。原来,这个祟厚才是事情的肇始者。

    洋人挖眼取心之说,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入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祟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罎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其实眼珠若至盈罎,则堂内必有千百无目之人,毁堂之时,何无一人见在?即云残害,其尸首又将何归?此可决知其妄者。

    曾国藩的这个奏折,名字叫《覆陈津事各情折》,上奏的时间是同治九年九月初五。

    由于祟厚本是肇事人,却和曾国藩同堂审案,所以曾夫子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奏折之中,该说的也全都说了。

    追究天津教案,详细经过是这个样子的:陈大帅陈国瑞,挑着几坛子金银珠宝入京,大力宣讲《辟邪纪实》中的故事,这些故事流传到天津,丝毫也没有走样,引发了天津民众的心理惊恐。这节骨眼上祟厚又推波助澜,他专诚派人进京报告,说是在教堂里搜出了几坛子剜出来的人眼珠,此事回馈到了陈国瑞处,再转回来,就变成了陈国瑞挑着几坛子从教堂里搜出来的人眼珠进京。这样虽然天津人没有在教堂里发现人眼珠,但仍然坚信此事为真。若无此事,人家陈大帅挑入京城的那几坛子人眼珠,又是哪儿来的?

    既然你教堂里已经搜出来几坛子人眼珠,难道大家不该打死这些修女神甫吗?打死你都是轻的!

    这就是天津教案的全部事情经过。

    (6)朝廷如何坑害曾夫子

    弄清楚事情究竟之后,曾夫子叹息不止。

    我们来看看天津教案事发的整个流程:

    第一个阶段:是林公林则徐虎门销烟,为了解夷情,以夷制夷,遂招集专业人士,编纂《四洲志》一书。这个阶段,可以称之为启蒙阶段。

    第二个阶段:鸦片战争失败,林公贬窜伊犁,于是在镇江将《四洲志》交给魏源,嘱其专心研究,以强天朝。这个阶段,可以称之为传薪阶段。

    第三个阶段:魏源撰《海国图志》,国人淡漠,却引发了日本人强烈的海权意识,并意图将其边防线扩张到中国版图中来。这个阶段,堪称理性阶段,虽然中国人没什么理性,但人家日本人有,魏源有心栽花,无心插柳,实属悲哀之事。

    第四个阶段,职场失意者崔暕阅读《海国图志》,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另行编纂《辟邪纪实》,这个阶段可以称为思想嬗变阶段,但实际上却是正本清源,虽然这个本有点邪门,这个源有点离谱,但中国人不爱听什么海权之类的,最爱听的就是群居迷奸割子宫这类污秽兼色情的奇谈,不仅爱听这个,而且还信这个,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第五个阶段,《四洲志》久已被人遗忘,《海国图志》石沉海底,无人问津,唯有《辟邪纪实》爆火走俏,纵然是官府一再查禁,却又一次次的死灰复燃。这个阶段又叫自我催眠阶段,或称自我肯定阶段。概因人的思维有一个筛选机制,只选择那些符合自己观念的信息来接受,不符合自己观念的就排除。林则徐的《四洲志》被排除了,魏源的《海国图志》也被排除了,人民群众能够接受的,只有《辟邪纪实》这种奇谈妄言,并沉浸于这一类信息中不能自拨。

    第六个阶段,称行动阶段。人的行动,受其观念所主导,有什么样子的观念,就有什么样的行动。中国人的脑子有一个固定的操作系统,在这个操作系统上,无法运行林则徐的《四洲志》,也无法运行魏源的《海国图志》,只能运行崔暕的《辟邪纪实》。所以国人必然是被《辟邪纪实》中的信息所操纵,去砸教堂杀修女。天津教案,只是诸多教案中的一件,并非是最严重的。

    单只是同治七年这一年里,就先后爆发了四川的酉阳教案、秀山教案、台湾的凤山教案、江苏的扬州教案、湖北的天门教案、贵州的遵义教案、安徽之安庆教案、江西之南昌教案等。其中最严重的,是四川的酉阳教案,教士李国安及教民三十九人被杀,事后教众纠众报复,杀死对方百余人。

    单论死的人数,天津教案是排不上号的。但天津近在畿辅,且有外交官与众多洋人被杀,轰动一时。再加上曾国藩、李鸿章师徒二人双双介入的因由,在中国历史上极是拉风。其它教案,缺少了名人效应,也就无声无息了。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事情仍然只是个持续阶段,还没有真正的大爆发。还要再等三十年,于1900年时,义和团重新发现《辟邪纪实》,最终引发八国联军入京的超大规模群体性癫狂。李鸿章活该倒霉,枉他足智多谋,翻云覆雨,却终其一生,都是踏在这桩群体性癫狂的节奏上行走,可知他是何等的艰难。

    然而李鸿章再难,也比不过老师曾国藩之悲惨。

    话说曾夫子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拿起笔来写结案报告,可这个报告如何一个写法,却是让夫子煞费脑筋。

    从崔暕的《辟邪纪实》写起如何?扯!有点扯!从魏源的《海国图志》写起如何?更扯!那就从林公林则徐的《四洲志》写起如何?太扯了,扯得太远了!朝廷要看的是你对天津教案的分析结果,你扯到林公林则徐那里,这岂是正常人的脑子能够消受的?会把人看得神经错乱的。

    曾夫子只能就事论事,把天津民众群体骚乱的深层次心理契因,分析透彻到位,这就算完成任务了。

    夫子的这个奏折,名字叫做《查明津案大概情形折》,写于同治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此奏折超长、超长、超级长。按理来说我们不该引用如此之长的奏折,一来会害得读者没了胃口,二来有拼凑字数之嫌疑。但没胃口有嫌疑也没得法子,这个奏折,我们必须要引用。

    因为夫子一生的名节,就是毁在这个奏折上。

    不引用这个超长奏折,你就无法认知中国的国民性,与官场上秘而不宣的诸多诡异规则。

    《查明津案大概情形折》

    (同治九年六月二十三日)

    奏为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国藩于六月初九日,静海途次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六月初八日奉上谕:曾国藩奏起程赴津筹办情形一折。据称教堂牵涉迷拐之案,讯供稍有端倪,尚未能确指证据等语。此案启衅之由,因迷拐幼孩而起,总以有无确据为最要关键,必须切实根究,则曲直既明,方可再筹办法。至洋人伤毙多人,情节较重,若不将倡首滋事之犯惩办,此事亦势难了结。着曾国藩、祟厚悉心会商,体察事机,妥筹办理,以期早日完案,免滋后患。曾国藩拟将误毙俄国人命及误毁英美两国讲堂先行设法议结,不与法国牵混,所见甚是,着即会祟厚妥为商办,以免轇轕。将此由五百里各密谕知之,钦此。

    臣等伏查此案起衅之由,因奸民迷拐人口,牵涉教堂,并有挖眼剖心作为药材等语,遂至积疑生愤,激成大变,必须确查虚实,乃能分别是非曲直,昭示公道。臣国藩抵津后,逐细研讯教民迷拐人口一节,王三虽供经供认授药与武兰珍,然尚时供时翻,又其籍在天津,与武兰珍原供在宁津者不符,亦无教堂主使之确据。至仁慈堂查出男女一百五十余名口,逐一讯供,均称习教已久,其家送至堂中豢养,并无被拐情节,至挖眼剖心则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国藩初入津郡,百姓拦舆递禀数百余人,亲加推问挖眼剖心有何实据,无一能指实者,询之天津城内外,亦无一遗失幼孩之家控告有案者。惟此等谣传,不特天津有之,即昔年之湖南、江西,近年之扬州、天门及本省之大名、广平,皆有檄文揭贴,或称教堂拐骗人口,或称教堂挖眼剖心,或称教堂诱污妇女。厥后各处案虽议结,总未将檄文揭贴之虚实剖辨明白。此次详查挖眼剖心一条竟无确据,外间纷纷言有眼盈坛亦无其事。盖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以理决之,必无是事。

    天主教本系劝人为善,圣祖仁皇帝时久经允行,徜戕害民生若是之惨,岂能容于康熙之世?即仁慈教堂之设,其初意亦与育婴堂养济院略同,专以收恤穷民为生,每年所费银两甚巨。彼以仁慈为名,而反受残酷之谤,宜洋人之忿忿不平也。

    这就是曾国藩的奏折。或者说,这就是大家看到的曾国藩奏折全部。

    大家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呢?是从朝廷公布的邸报上看来的。原来,朝廷接到曾夫子的奏折,大喜,立即将夫子的奏折,给登报公开了。

    夫子一生,磊落光明,公正无欺,事有不可背人做,话无不可对人言,不怕你朝廷将奏折登报。更何况,朝廷将夫子奏折登报的目的和意图,或许是希望借助夫子的影响力,把天津教案的是是非非说清楚,以息民乱。

    话说当时国人,对天津教案都极为关注,所有人都心神不安,害怕被洋人剜眼挖心,看到夫子的调查报告,急忙拿过来看。看了一遍,没看太懂,看了第二遍,没看太明白,再看第三遍,然后所有人慢慢的抬起头来,满脸的困惑痛苦,与茫然索思而不可解。又过去好长时间,就听一声响亮清脆的京口骂娘声:曾国藩我操你二大爷!所有的人们,齐齐的怒骂起来。

    你看这曾夫子的调查报告,写的是什么玩意?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岂有此理,我天朝还是上国呢,不是照样把男人割去卵袋,把女人囚入深宫?再看夫子的论据,那更是叫人上火,居然以康熙年间允许天主教为理由,做为教堂清白的证据,还说什么:彼以仁慈为名,而反受残酷之谤,宜洋人之忿忿不平也。你说洋人仁慈,难道我天朝上国残暴不成?你说洋人忿忿不平,难道我天朝被挖去眼珠、剖出心脏的小民,就活该洋人虐杀?

    这个调查有问题!一无凭,二无据,完全是睁两眼珠子乱讲,硬说洋人清白无辜。

    想不到啊,想不到,让小民百姓寄予了无限期望的曾夫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明摆着,这个曾国藩,是被洋人收买了,当汉奸了!

    北京城中,湘江士子率先发难,发一声喊,冲入了湖南会馆,把曾夫子亲笔题写的牌匾,当场砸得稀烂。

    不怪大家生气,你看看曾夫子这个奏折,这说的是人话吗?

    群情汹汹,物议纷纷。宜闻者各怀义愤,大肆诋呵,与曾国藩相熟的朋友们,于极度震骇之中,坐下来开始给曾国藩写信,苦劝曾国藩及早回头,不要再在卖国贼的道路上执迷不悟了。

    而曾国藩看了邸报,也是目瞪口呆,他万难置信,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点没错,千真万确,上面每一句每一字,都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朝廷真的没冤枉他。他老人家慢慢的坐下来,脱口骂了一句:操你娘朝廷,你咋个这么缺德啊?你既然要把我的奏折公开,那就全部公开吗,怎么只公开开头的一小部分,断章取义,误导读者,朝廷你这不是坑爹吗!

    什么?这只是奏折的部分内容?快来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至津民之所以积疑生愤者,则亦有故。盖见外国之堂终年扃闭,过于秘密,莫能窥测底里。教堂、仁慈堂皆有地窖,系从他处募工修造者。臣等亲履被烧堂赴,细加查勘,其为地窖不过隔去潮湿度置煤炭,非有他用。而津民未尽目睹,但闻地窖深邃,各幼孩幽闭其中,又不经本地匠人之手,其致疑一也。

    中国人民有至仁慈堂治病者,往往被留不令复出,即如前任江西进贤县知县魏席珍之女贺魏氏,带女人入堂治病,久而不还。其父至堂婉劝回家,坚不肯归,因谓有药迷丧本心,其致疑二也。

    仁慈堂收留无依子女,虽乞丐、穷民及疾病将死者亦皆收入。彼教又有施洗之说。施洗者其人已死,而教主以水沃其额而封其目,谓可升天堂也。百姓见其收及将死之人,闻其亲洗新尸之眼,已堪诧异。又由他处车船致送来津者动辄数十百人,皆但见其入而不见其出,不明何故,其致疑三也。

    堂中院落较多,或念经,或读书,或佣工,或医药,分类而处,有子在前院而母在后院,母在仁慈堂而子在河楼教堂,往往经年不一相见,其致疑四也。

    加以本年四五月间,有拐匪用药迷人之事,适于是时堂中死人过多,其掩埋又多以夜,或有两尸三尸共一棺者。五月初六日河东丛冢有为狗所发者一棺二尸。天津镇中营游击左宝贵等曾经目睹死人皆由内先腐,此独由外先腐,胸腹皆烂,肠肚外露。由是浮言大起,其致疑五也。

    平日熟闻各处檄文揭贴之言,信为确据,而又积此五疑于中,各怀恚恨。迨至拐匪牵涉教堂,丛冢洞见胸腹,而众怒已不可遏。迨至府县赴堂相讯王三,丰领事对官放枪,而众怒万不可遏。是以万口哗躁,同时并举,猝成巨变。其浮嚣固属可恶,而其积疑则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今既查明根原,惟有仰恳皇上明降谕旨,通饬各省,俾知从前檄文揭贴所称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并请将津人致疑之由宣示一二。天津风气刚劲,人多好义,其仅止随声附和者不失为义愤所激,自当一切置之不问。其行凶首要各犯及乘机抢夺之徒,自当捕拿严惩以儆将来。在中国戕官毙命尚当按名拟抵,况伤害外国多命几开边衅,刁风尤不可长。惟当时非有倡首之人预为纠集,正凶本无主名,津郡人心至今未靖,向来有曰混星子者结党成群,好乱乐祸,必须佐以兵力,乃足以资弹压。顷将保定铭军三千人调扎静海,此军系记名臬司丁寿昌统带。该员现署天津道缺。一俟民气稍定,即以缉凶事件委之该署道督同府县办理,当可胜任。至武兰珍犯供已牵涉教堂,经臣祟厚饬令地方官赴堂查验,实为解惑众疑起见。近日江南亦有教堂迷拐之谣,亦即如此办理。其后丰大业等之死,教堂公馆之焚,变起仓猝,非复人力所能禁止。惟地方酿成如此巨案,究系官府不能化导于平时,不能预防于先事。现已将道、府、县三员均行撤任,听候查办,由臣国藩拣员署理。

    同日别处片具奏,其杀毙人口现经确查姓名实数,惟仁慈堂尚有女尸五具,未经寻获,其余均妥为棺殓,交英国领事官李蔚海收存。俄国三人,已由该国领事官孔气验明掩埋。谨开列清单,恭呈御览。法国公使罗淑亚业经到津议及赔修教堂事宜,臣等拟即派员经理。余俟议有端绪,续行陈奏。其误毙俄国之人命、误毁英美两国之讲堂,亦俟议结另行具奏。所有查明大概情形,谨具折先行会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原来是这样!

    公布曾国藩的奏折,还是朝廷应曾国藩自己的要求。曾国藩要求的是,公布他奏折中对天津教案事件的原因分析,让民众明白是怎么回事,避免此类的事件再次发生。朝廷从谏如流,把曾国藩对事件的心理分析彻底雪藏,单单只公布了一个最容易误导大众的开头结论部分。由于只有结论,没有分析过程,更没有提供相应的证据,让公众惊愕之下,怒不可竭,齐声大骂曾国藩是卖国贼。

    曾夫子就是这样吃朝廷摆布了一道,真是让他老人家憋气又窝火。

    然则,朝廷为何要如此摆布曾夫子呢?

    (7)从大帅到重臣

    相隔了一个半世纪,我们再来看曾夫子的这篇奏折,不由得惊叹于夫子的智慧卓识。他的奏折,宛如一部极富思想价值的学术报告,把当时天津民变的经过进行了详细的心理分析,最有意义的就是奏折中的五种引发疑心的情形:教堂秘密、内有地窖,引发闲人无限猜测之一、基督教义对国人的强大吸引力,导致无知者的惊恐疑惑之二、教堂扶死救伤,神圣仪式引发冷漠国人的不解之三、教堂采用现代管理,与中土的农耕生活造成隔膜之四、教堂收殓骸骨,与朝廷坐视饥民沦为饿殍却无动于衷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之五。凡此五疑,恰恰是新文明对落后的皇家暴力政权的替代,无论是其思想价值,还是现实意义,都对中华文明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正因为如此,所以曾夫子请求朝廷将他的五疑公开,让中国人睁开眼睛,向现代文明挺进,不要再泥陷于野蛮肮脏的权力时代。

    但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坚决不肯公开曾夫子的分析过程与相关证据,反而故意只公布夫子的调查结论。失去分析与证据,夫子的结论就变成了无地放矢,变成了凭空臆断,毫无根据毫无理由的将西方文明凌驾于中土旧文明之上,这理所当然的引发了公众的愤怒与不满。

    朝廷这么做,还真有自己的道理。徜公布曾夫子的五疑之论,让广大人民群众知道教堂扶死救伤,仁慈厚德,而朝廷却干着割除男人卵袋,将女人掳入宫中为奴的野蛮勾当,这么一比较,让朝廷还怎么再混下去?

    更何况,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就需要闭塞民众的耳目,让民众仇恨先进的西洋文明,而朝廷就在这种愚昧与仇恨之中,坐享太平,岂不美哉?

    恰恰是朝廷的闭塞民智,推波助澜,终于引爆了三十年后的全国性的群体癫狂,大清帝国正是丧送在愚昧无知的暴民之手。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又所谓水能栽舟,亦可覆舟。落后的暴力政权维系在民众的无知之上,也毁灭于民众的无知之上。朝廷求暴得暴,并无所怨,单只是五千年的中华民族陪同大清帝国做了殉葬,实乃让人嘘唏之悲。

    此外,朝廷只公布结论,不公布分析过程与相关证据,坑害曾夫子,还造成了一个朝廷求之不得的好结果。这个结果就是让民众的仇恨之火,由洋人霎时间转向了曾夫子,在毁掉了曾夫子通过平灭叛军而形成的巨大影响力的同时,还将民众对洋人的仇恨转移,避免了洋人发火,炮舰相向,这应该是朝廷最引以自豪的一次危机公关。

    话说曾夫子被朝廷暗算,急气之下,旧疾复发,眩晕呕吐,卧床不起。朝廷趁机一脚踢开曾夫子,将夫子回调为两江总督,另设李鸿章为直隶总督,替曾夫子解决天津教案的后续事宜,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脱胞换位,把屁股挪到了湖广总督的位子上。

    这时候的李鸿章,他已经成功的由大帅转型为国家重臣,成为与他老师曾国藩平起平坐的帝国肱股。早在李鸿章平灭捻军之后,同治七年(1868年)被授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又由兼署理两江总督改由湖广总督,这一年他才四十六岁。而六年前的他,却只一个落拓潦倒,满腹牢骚,忧悒于心不得志的中年失败男。而且他还奉旨入京,受到了慈禧和同治的亲切接见,皇太后及皇帝对他宠爱有加,赐他予紫禁城内骑马如仪。当他骑在马上,于人们羡慕的眼光之中,回望13年前他在北京街头闲逛的书摊,心潮必然是起伏不已。

    短短六年,由一名中年失意男转型为帝国第一号名臣,得益于李鸿章那比老师曾国藩更善于机变的脑子。

    事实上,正当曾夫子为处理天津教案,而被坏心眼的朝廷坑害,一世名节俱毁的时候,李鸿章已经快刀斩乱麻,连续处理了两起教案。而且在处理的过程中波澜不兴,简捷明快,朝廷满意,百姓认可,洋人也无话说。能够三梭刮刀切豆腐,还切得面面俱光,这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李鸿章又是如何摆平的各方矛盾的呢?

    李鸿章处理的第一起教案,史称南京堂址案。时间是在李鸿章刚刚平灭了捻军之后,南京城中,洋人闹了起来,最气人的是许多洋人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去北京城上访。专制国最恨最恨的就是上访了,有人上访,就表明不和谐,对于上访的中国人,直接截访,打半死送精神病院关押起来,官员们对自己干出来的脏事,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就和谐了。可是洋人你不能截访,不能打他个半死,更不能把洋人送精神病院关起来,洋人不关你就已经给你面子了。

    所以,郁闷的朝廷就传旨,命当时官拜江苏巡抚兼署理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去南京解决这个问题。

    先来看看李鸿章当时的职务:他仍然是江苏巡抚,又兼署理两江总督,江苏的日常工作由他负责,两江的大事小情也是他说了算。可是他既不在江苏,也不在两江,而是在山东河北战场上剿杀捻军。军务政务民务洋务,他一个人可同时做许多完全没有交集的工作,而且还干得明明白白,这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对此,李鸿章曾说:这世上的事儿,再也没有比做官更容易的了。

    为什么李鸿章做官容易?

    这是因为做官并不需要做具体的事情,而是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摆平方方面面的矛盾。也就是在诸多彼此矛盾的诉求之中,寻求一个美妙的平衡点,能够让各方都接受。这种事情,对于洞察人性人心的李鸿章而言,那简直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他认为做官比较容易,而真正做事就比较难。

    李鸿章成功摆平南京堂址案,正是他这方面过人才干的流露。

    话说李鸿章到了南京,仔细一看这个案子,顿时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难怪这个案子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却原来是一起历史遗案,其源由大概要上溯到康熙老爷爷时代的旧事。

    可能就是康熙时代,甚至有可能更早,南京城有天主教堂一座。后来朝廷禁止洋教,就宣布教堂归为朝廷所有,当时的洋人火轮船还没有打过来,只有几个传教士,手持十字架不停的央求上帝,但没有效果。现在洋人的势力大举入侵,传教士们顿时凶了起来,强烈要求当地官员归还教堂。

    当地官员哪有胆子惹洋人?可是老教堂已经为民居所占据,官员又不敢强拆,如果敢把民居强拆了给洋人,南京城铁定暴乱,只怕地方官全家老小,都得被暴民活活打死。所以地方官想出来个折衰方案,老教堂这事就算了,另找块地给洋人,如何?

    对此建议,洋人断然拒绝。

    洋人称:他们只要属于自己的合法权益,不属于自己的,决不伸手。实际上真正的理由,有可能是老教堂地处民居中心,把教堂要回来宜于传教。如果听了地方官的话,把新教堂建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那是洋人绝对不肯接受的。

    洋人大队的上访人马入京,在总理衙门前吵闹不休。朝廷又气又怕,传旨给李鸿章:毋任地方官借词迁延,致该国有所借口,日事哓哓。要求李鸿章一切听洋人之要求,迅速了结此案,免得洋人动了真火,拿出洋枪洋炮来对朝廷乱打。

    对于总理衙门的要求,李鸿章断然拒绝。

    (8)拖延就是高效率

    朝廷惧怕洋人,迁怒南京地方官,并要求李鸿章立即向洋人屈膝投降,委曲求全。这个工作精神可不符合李鸿章的胃口,他上疏说:

    即明知辨争无益,而入手之初,彼气过盛,而欲太奢,几莫测其所底止。况舆情不顺,公论沸然,趋亦未可以勉强,则不能不辨争,不能不缓宕,以折其气而逆制其无厌之心。

    在这里,李鸿章谆谆教导上级领导,说:洋人是占了理的,所以吵得极凶,而且越吵越凶,越吵越觉得自己委屈,越是觉得自己委屈,提出来的补偿要求就越高。现在你已经无法预测洋人的补偿底线了,你要满足他们,那就得让步。

    但如果你满足了洋人,士大夫和老百姓铁定不依。所以呢,最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拖延二字,你拖,你拖拖拖,拖到洋人两眼乌黑,拖到老百姓的关注点早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这时候洋人被拖得半死不活,对于解决方案的期望值越降越低,你就可以顺利结案了。

    朝廷见奏,大喜。立即瞪大眼珠子,仔细的看李鸿章如何一个拖法。

    李鸿章的拖延,计有三个子程序精巧构成。第一个子程序叫摆架子,他到了南京城,遇事就严肃认真的处理,夜走百家,日看百户,访贫问苦,深入群众,却坚决不理会这起案子,就假装没这回事儿的样子。传教士们等得急了,就怒气冲冲的来找李鸿章,可是李鸿章说:抱歉,本大人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外客,把洋人置之门外。

    洋人起初被拒门外,更是怒不可竭,于门外大吵大闹。吵闹了多日,洋人累得半死,锐气受挫,终于知道李鸿章是不吃他这一套的,只好强忍着气,改由好言好语,央求李鸿章出面主持公道。李鸿章再拖了几日,看看差不多了,这才将工作转入第二个子程序:先发制人。

    这道子程序是这个样子的,南京教址案的相关洋人见到李鸿章,还没等开口说话,李鸿章已经火冒三丈,跳到他们面前大吼大叫起来,并愤怒的把许多状纸掷到洋人的脸上。

    原来,李鸿章虽然拒见教案的相关洋人,却派人秘密搜集这些人的不法证据,搜集到了足够的资料,李鸿章这才发难,撇开教务不谈,现在只说这些事,让洋人顿时目瞪口呆。

    洋人气焰受挫,顿时一厥不振,这时候李鸿章就得了理,反过来找洋人闹个不停。而此时,他的工作就进入了第三道子程序:压价。

    所谓压价,就是让那些被李鸿章骂得没脾气的洋人们,自己开出补偿方案。因为你不摸洋人的底,万一你傻兮兮开价高了,岂不是要让洋人乐掉大牙?现在由你洋人来开价,我自不紧不慢的给你往下压,无论是气势上还是效果上,都打得洋人抬不起头来。

    这么三道子程序运行下来,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任你洋人再能折腾,两年的官司,也搞得你筋疲力尽,心力交猝。这时候洋人考虑的已经不再是打赢官司,而是快点结案,自己也好过点人样的日子,经年累月的陷入到漫长的诉讼周期,洋人伤不起啊。

    最终的处理结果,就是以地方官老早的建议,另找个僻静地方补偿给洋人,让他们自己建教堂去。

    开始时洋人坚决不接受这个方案,甚至连朝廷都觉得这个建议太欺负洋人。可让李鸿章施出拖延之必杀绝技,洋人立即没咒念了。

    南京堂址案,是诸多教案中最不起眼的。之所以不起眼,是因为负责处理的李鸿章办法太过于精妙。如果晚清所有的教案,都照李鸿章这么个处理法,或许中国历史上,压根就不会有教案这个专业的名词。

    但是,李鸿章之所以能够成功运用这个战术,搞得洋人气息奄奄,没半点脾气。那是因为李鸿章在自我人格上,是与洋人平等的。而后他又在官威上,强压洋人一头,这样他在洋人面前,就没有丝毫恐惧心理,反而是洋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而清帝国大多数官员,都是缺乏独立人格的人,你连人格都没有,又如何与洋人拒理力争?

    所以,李鸿章的法子简单浅显,但别人却硬是学不会。

    别人都学不会,那就只能由李鸿章出演个人智力秀了。于是朝廷兴奋的传旨,命李鸿章立即赶往四川,处理吴棠贪贿案。对了,你到了四川,捎带脚把最轰动的酉阳教案也给结了吧,目前这起教案已经演变成了宗教战争,天主教徒们组成军队,正和非天主教教徒们撕杀成一团,朝廷都快为这事愁死了。

    四川并不在李鸿章的政务管辖范围之内,而朝廷却派了李鸿章去处理当地的案子。这表明,李鸿章已经成为了管官员的官员,管领导的领导,朝廷对他个人的工作能力,表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9)如何处理敏感案子

    四川爆出吴棠贪贿案,而吴棠又是四川总督,按理来说,朝廷应该组成一个专案组,去四川对吴棠进行调查。朝廷官员无计其数,都疯了一样争抢外派的差使,但是由于此案极度特殊,极其敏感,所有的官员全都就地卧倒,躲藏了起来,根本没人敢接此案。

    所以这个烫手山芋,才会落到李鸿章之手。

    然则,这个吴棠贪贿案,又有何敏感特殊之处呢?

    案子特殊,是因为涉案的当事人身份特殊。吴棠虽然只是个四川总督,而且他个人的能力,与他的职位还有一定的落差,但是此人有背景。正是这个原因,让京官们退让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吴棠此人,究竟有何背景呢?

    这个事……说起这事来,最郁闷的,当属吴棠本人。如果请他站出来说句话,他一定会流着泪水,呜咽着说:别人有的是背景,我吴棠有的只是背影。投胎绝对是门技术活,我吴棠吃亏就吃亏在,还没生下来就已经输在了投胎线上。

    吴棠,安徽盱眙人氏(现在这个地方归江苏了),他生在一个巨贫寒之家,爹没权,妈没钱,缸里没米,菜里没盐,实际上他家根本就吃不起菜。这样贫苦人家,与李鸿章这样的世家子弟,实在是没法比。而且,吴棠家里穷的连蜡烛都买不起,偏偏吴棠自幼却喜欢读书,白天时他要帮助父母操持家务,等到了晚上,想读书却又没有灯光,怎么办呢?

    吴棠想出来个办法,他在雪天的夜晚,就坐在雪地里,借助微弱的雪光看书。理论上来说,雪光的折射是弱于可见光的,吴棠即使是坐在雪地里,也不可能看清楚书上的字。但看不清楚也得看,不看怎么办?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他自己悲苦的命运,而且他也的确是靠了读书,让自己步出贫困的深渊。

    清帝国虽然很腐朽,但为了避免社会阶层结板硬化,还是给下层留了一条通道的。这条通道就是科举,无论你的出身多么微寒,只要你肯读书,总是有机会的。贫家子弟吴棠,正是通过他的苦读,终于步入官场,最早的时候是做淮安府桃园县令,此后被朝廷调来调去,到处做官。由于他没有背景,凡是让他去管理的地方,都是最棘手的地区,洪杨的叛军与捻子出没无常,反复绞杀。吴棠还得学习组织团练,保护乡梓,称得上屡立功勋了,所以晋升为四川总督。

    但这个四川,此前却是刘岳昭的地盘。这个刘岳昭,走的路线与吴棠恰好相反,他是从战场上浴血打拼出来的,是武将出身。由于此人战场上凶悍,从湖南打到四川,朝廷就让刘岳昭出任四川总督,此后刘岳昭调为云贵总督,四川这边的工作,就交给吴棠了。

    虽然刘岳昭已经去了云贵,但他仍然惦念着四川父老,视自己为四川的保护人。最主要的是,刘岳昭的军队,还需要四川父老出军费。看到吴棠来了,他就急忙盯紧点,心说这个姓吴的,你最好给老子放老实点,徜如果你敢贿赂公行,为害乡里,克扣老子的军费,那我可不允许。正想着,就听门外喊冤声不断,原来是四川老乡们找上门来了,告吴棠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单只是礼金就收了十几桶,全都搬运回老家去了。此时四川父老辗哭于路,唯求老领导刘岳昭替大家主持公道。

    刘岳昭闻听此言,怒不可竭,立即上奏弹劾吴棠。

    朝廷收到刘岳昭的弹劾,官员们全都躲起来,闷声不吭,因为他们惹不起吴棠。

    咦,这个吴棠,不过是个苦出身的穷二代,根本没任何背景,何以朝廷官员,都对他如此忌禅呢?

    这里有个秘密,是吴棠在做清河县令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死在外地,其子扶柩归乡,路过清河时,船停下来,让人去向吴棠报信。吴棠听了,立即派人拿了三百两银子,给朋友之子送去,以示哀悼。

    那送银子的人到了河边,就看到一条船,船上系着白绫,三个女孩跪在甲板上,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送银子的人登舟,报说自己是县令派来的,专诚送三百两银子来。三个女孩子听了,大放嚎淘,对县令的恩德感激不尽。

    来人办妥了事,回去向吴棠报告,吴棠仔细听了听,感觉不对头。嗯,死掉的朋友,家里只有儿子,哪又冒出来三个女儿呢?

    再派人一打听,原来是银子送错了。当时河里有两条船,都死了人。一条是吴棠朋友的船,另一条船上,是一个叫惠征的旗人,带着三个女儿入京准备选秀女,不想船到清河,惠征却突然暴死,让三个女孩子,陷入到了要钱无钱,寻亲无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局面中。吴棠派人给朋友的船上送银子,可是送银子的人,哪料到竟然有两条死人船?结果把银子送错人家了。

    送错就送错了吧。这时候吴棠做官日久,已经不是太缺银子了。横竖银子已经送错,你再要回来,未免有点难为情。何不干脆好事做到底?这样一想,吴棠将错就错,还亲自到惠征的船上,哀悼死者。

    此后这条船入京,惠征的两个女儿,中选秀女入宫。又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女儿竟然成为了咸丰皇帝的爱妃。又没过多久,咸丰皇帝死了,这个女孩子竟然掌握了帝国权力,她就是史上最富心智的权力女性:慈禧。

    慈禧得志,当然要回报恩人吴棠,正是因为这个背景,吴棠迅速的晋升为四川总督。

    可如今,云贵总督刘岳昭状告吴棠贪赃枉法,这案子谁敢接?你接到手,调查敢说吴棠真的是贪官,那岂不是获罪于慈禧,以后还怎么混?可你要说吴棠是个清官,那刘岳昭岂肯罢休?说不定扯皮到最后,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京官对此案,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只能由李鸿章来处理这个棘手的麻烦了。

    李鸿章却在心里暗笑,笑朝廷中的官员们心眼不够用。也不说想想,吴棠出身于苦寒之家,是典型的穷二代。这种人家的孩子,打一出生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若然是努力程度与人品上,有丝毫的暇疵,也不可能为自己争来机会。而吴棠能够读书为官,屡立功勋,这就表明他这个人,大节上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把握不住,早就被残酷的官场给淘汰了。

    到了四川,李鸿章放手一查,果然与他判断的一样,吴棠虽然不是清水一碗,但绝不象刘岳照所弹劾的那样污秽。所谓贪污了十几桶银子云云,不过是吴棠家里在四川买了十二只水桶,结果被附会成十二桶银子。而刘岳昭之所以怒告吴棠,真正的原因,是吴棠负责替刘岳昭筹措军饷,可是这银子要从老百姓手里想办法掏出来,而且掏出来之后,四处伸手的人又太多,吴棠就先把手里的银子,运送到云南巡抚岑毓英处。这让刘岳昭感觉好没面子,认为吴棠此举,是瞧不起自己,所以就闹了起来。

    此外,吴棠在四川治理贪吏,损害了广大贪官的利益,贪官们怒不可竭,就四处造谣生事。刘岳昭就把这些谣言当真事,写成奏章向朝廷弹劾。

    在接案之前,先行要对人性及社会的基本规律,有所把握。这就是李鸿章比当时的朝官们更高明的地方。要知道,每个人都是依据自己的经验及观念,来对外部世界进行评判。如果你的观念更贴近于现实,那么你的评判精度就会高于别人。反之,你的判断与现实有一定的落差,那么做起事情来,难免束手缚脚,艰困不堪。

    单以吴棠这个案子来说,朝官们之所以都不敢接,那是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都认为吴棠此人,既然对慈禧太后有恩,天下人谁又敢惹他?所以这吴棠必然是放开手脚,狂捞狠贪,每个人都认准了他肯定是个贪官。你若接手此案,如果实说吴棠是贪官,慈禧肯定不会跟你有完。可如果你想替吴棠遮掩,只怕会有人趁机找你的麻烦,以清官的名义理直气壮搞死你。所以象这种案子,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而李鸿章的见识,比朝官们要高得多。他也认为吴棠既然待慈禧有恩,截长补短捞点钱,在所难免。但吴棠毕竟是苦出身,根正苗红,必须要在长期的艰苦磨砺中,才能走到四川总督这个位置,要达到彻底的腐化还需要时间,而且也未必非要彻底腐化不可。

    事实证明了李鸿章对人性规律的把握,这让他又赢了一盘。

    然后李鸿章将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四川酉阳教案。此时,这起教案,已经酿成了数百人死亡,形成了教民与士绅之间规模性的械斗。

    (10)酉阳教案第二季

    四川酉阳教案,细说起来应该称之为酉阳教案第二季,其内情扑逆迷离,足可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但即使是写成几本书,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事情的恩恩怨怨。简单来说就是:酉阳有个77岁的老绅士,叫张佩超,与教民张添兴有隙,在第一次酉阳教案中,法国天主教士玛弼乐被打死,77岁的张佩超老头在其中没有起到正确的作用,于是连同一个儿子并被羁押,为了脱身,张佩超认罚两万两银子。但脱身之后,张佩超只交出八千两,闹教风波已经过去了,余下来的一万两千两银子,张佩超也就没有再交。

    此后法国方面指控张佩超为打教的幕后策划人,这个指控倒也不是无中生有,偏乡僻壤,士绅阶层向来是民众的领袖,而掀起第二次打教事件,焚毁教堂,杀死教士李国安(他还有个名字叫李安国)及教民多人的,由何彩、杨桢庭及刘幅三人为主。此人三者,率领着闹教的暴民杀入教堂,大砍大杀。按说教众们是信基督的,应该讲究个你打我左脸,我再把右脸送给你。你砍我脑壳,我就把脖子伸过去。可是酉阳教众们偏不,当教众被闹教暴民团团围困的时候,他们派人出去买粮,闹教的暴民们不支持教众吃饭的动议,就赶来劫杀,教众组织武装对抗,单只是杀死的闹教暴民,就超过百人。

    总之是一场颇具规模的宗教战争,只是因为距离京城较远,规模虽然盛大,但影响却无关紧要。

    李鸿章接案之后,就摇摇摆摆,到了重庆坐堂审案。为什么他要选择在重庆呢?这是因为他不想被暴民的汪洋大海所围困,如果去了酉阳,被成千上万的暴民包围起来,这案子可就不好审了。选择在重庆,绝大多数暴民穷得叮当响,根本去不了,能来堂前讨说法的,只是士绅者流。

    果然,李鸿章刚刚坐下,早有张佩超的家人越众而出,哭倒在堂下,诉说教民纠众,杀入张佩超家,抢去银两万余并衣服若干,还强奸张家妇女多名,杀其雇工三人,并将张佩超的一个儿子扭押至重庆弄死。于今张佩超已经忧愤成疾,唯求大老爷明镜高悬,为小民申冤。

    李鸿章这边还没听完,法国公使罗淑亚斜刺里冲上来,指控张佩超是打教主凶,杀人放火的杨桢庭是其手下,而名列官府通缉单上的刘幅,却只不过是个顶罪的冤大头。

    李鸿章听了半晌,细细一理这个案子,咦,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领头打教的,一共三个人,何彩、杨桢庭及刘幅。何以法国公使只追究杨桢庭与刘幅二人,却不追究何彩呢?

    法国公使也不是不追究,而是杨桢庭及刘幅都是酉阳教案第一季的积极分子,而且教民们声称:围毁教堂的时候,77岁的老头张佩超,一身是胆雄纠纠,亲临现场指挥作战的,说什么忧愤成疾,都是骗人的。

    李鸿章一看就明白了,这个案子,牵涉面太广,死亡人数也太多。要想把每一个过程的是是非非,都疏理出来的话,根本是不可能的。最要命的,于今酉阳教众大战,你这边还没分析明白,他那边又杀起来了,此案已非普通的刑事案,而是对规模性群体事件的处理。

    处理规模性群体事件的法则是:是非只是手段,必须快速结案。

    怎么个是非只是手段呢?仍不过是先发制于人,找到对方的错处,然后用力敲打,强迫对方让步。

    于是李鸿章笑咪咪的问法国公使罗淑亚:老罗呀,你要求惩治杀人的暴徒,这个要求绝对是合理的,本官是完全支持的。不过呢,你们教众方面,也杀了不少的人啊,你看杀了一百多,是哪个这么凶啊?噢,你看这里有状纸,说是个华人教士覃辅臣……

    罗淑亚大叫起来:李鸿章,你要搞清楚,覃辅臣与暴徒发生冲突,那是自卫。是因为暴徒围困教堂,要将教众们活活饿死,教众们不得已派人去买粮食,覃辅臣是押运粮食的人。而暴徒劫杀粮车,覃辅臣与之搏斗,保护粮车,这和教徒们滋事杀人,是完全不同的。

    李鸿章:老罗,你又不在现场,说这么多干什么?快点把覃辅臣叫来,让本官问个清楚。

    罗淑亚失笑道:抱歉,覃辅臣奉了教皇之令,出洋议事去了,有可能是去了北美洲,也有可能是非洲,什么时候回来,那可是说不定的事儿。

    李鸿章:……覃辅臣不在中国?老罗你是明事晓理之人,应该清楚,覃辅臣不回来,这个案子就没法子结,你自己看着办吧。

    罗淑亚:怎么就没法结?是是非非,都摆在眼前,怎么就没法结案呢?

    李鸿章:老罗呀,是是非非,可不是咱们两个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除非你给本官把覃辅臣叫回来,否则这案子没法结。

    罗淑亚:李大人,请不要让我怀疑你的智慧,于今酉阳教案,对方是因为有张佩超幕后操纵,同时你们又究诘教会的覃辅臣。如今覃辅臣已经出洋了,如果张佩超也离开酉阳的话,那么酉阳也就风平浪静了,这岂不是你们政府最希望的效果吗?

    你想把张佩超驱逐出酉阳?李鸿章吓了一跳:这可不行,中国人讲究一个故土难离,何况张佩超已经77岁了,你想赶他走,人家铁定不依。

    罗淑亚还待要说:李鸿章,好了好了,老罗你别闹了,本官没心情陪你逗嘴。

    传令送客,李鸿章心里困惑莫名。看起来了这个法国公使罗淑亚,比他李鸿章更急于结案。这不对呀,不符合帝国主义的惯常风格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饶是李鸿章聪明过人,却因为没学过世界历史,浑不知道法国和德国两个内陆国,已经撕杀起来了。这就是历史最有名的普法战争。是役也,30万法国兵,在战场上被普鲁士重炮狂轰,生生轰死二十万,剩下来的十万,悉数押往战俘营吃牢饭。

    法国和德国,是两个内陆国,争竞的异常激烈,大清嘉庆九年(1804年),法国终身执政拿破仑称帝,从此东征西讨,打得欧洲无敌手。普鲁士更是拿破仑痛打的主要目标。从嘉庆年始,艰难困苦的熬过道光朝、咸丰朝,终于熬到了同治九年(1870),整整66年过去了,普鲁士终于熬出来个俾斯麦,彻底把法国打残,德皇驱车入巴黎,宣布道:德国人民站起来了,被你们法国佬压迫的历史,一去不复返啦……总之,当李鸿章处理诸起教案之时,正是法国人心惶惶,最是吃瘪的时候。

    如果李鸿章知道这些事,只需要指着法国公使罗淑亚的鼻头,破口大骂,罗淑亚是绝对不敢吭声的。弱国啊,刚刚吃了败仗,在任何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可是李鸿章不知道,这就错过了一次发火出气的好时机。后来李鸿章出洋,终于知道了,当时气得半死,专门去德国,把轰死20万法军的老炮都买了回来,每天多看两眼这杀人的凶兵,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虽然不知内情,但李鸿章看出罗淑亚比他还急于结案,反倒不急了。于是李鸿章返回湖北,继续和罗淑亚磨牙,磨过了大半个年头,到了同治九年正月,才和法国人达成协议,赔付法国佬三万两银子,再由官方出面,劝说张佩超搬离酉阳,都闹成这样子了,没必要再抬杠了,快点换个安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酉阳教案成功议结,李鸿章被朝廷视为比曾国藩更靠谱的人,所以让他来负责议结天津教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