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清欢-一脚天堂,一脚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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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和地狱也许是对等的,有人推着你往上,也有人拼尽全力拉着你向下。

    01

    有些东西,总在一不留神的时候消失不见,比如时间。当春阳融化第一抹雪的时候,温书她们也迎来了新学期。

    距离毕业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一切都迫在眉睫。

    开学第一天,学生们肃穆地端坐着,听着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训诫,平日里稍显冗长的说教式演讲,大家头一次觉得是可以耐心听下去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班主任总结陈词:“好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说,加油!”

    班主任已经离开了,接下来的时间自主学习。大家开始窸窸窣窣地做自己的事,而温书却心里发沉,刚刚班主任说,徐夏夏暂时请假,归期未定。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寒假的时候,温书一开始还和徐夏夏有联系,也没注意哪一天联系就忽然断了,连她发的“新年快乐”的消息也没回,那时候她就担心徐夏夏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果然,开学第一天,她就缺席了。

    温书盯着徐夏夏的空座发呆,时间久了,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她微微转身过去,是左让。左让冲她抿唇一笑,算是打招呼。

    不知怎的,温书觉得,他这一笑,有些勉强。

    温书掉转身体,不期然看到背对自己趴着的喻千林,他从一来到教室就没搭理她,径直坐好,兀自趴着。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这次喻千林好像格外生气啊。

    徐夏夏平时在学校人缘不错,认识她的人挺多,连续一周没来上学,关于她的传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有的人说她家破产了,有的人说她父母出车祸了,有的人说她病了……

    无论旁人怎么猜测,主人公自始至终都没现身。

    这天温书从班主任那里问了徐夏夏的地址,打算去找徐夏夏。离开教室前,她特意停了一秒,看了看喻千林的座位,空无一人,心里顿觉空落落的。

    没了叽叽喳喳的徐夏夏和左让,没有动不动傲娇耍脾气的喻千林,温书的生活又和以前一样成了一潭死水。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三月初的天气还是很冷,温书快步走在路上。尽管她已经用围巾将自己裹紧,但手脚还是冻得快失了知觉,幸亏从地址上看,再拐个弯就到了。

    她停下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不料步子还没迈开,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急急忙忙地和温书道歉,还想往前面走就被温书拉住:“夏夏?”

    被人追得满街跑的徐夏夏不想自己不小心撞的人就是温书,她拉着温书就要跑,可还是迟了。短短一瞬,她俩被几个面色不善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放她走!”徐夏夏吓得发抖,却还记得不能牵累温书。这帮人上次把她家砸了个稀烂,丝毫不顾及屋子里的人,妈妈也是这样被误伤的。这地方人烟稀少,她害怕温书也因此受伤。

    “放她走?行啊,告诉我徐志刚藏在哪,就放你们走!”打头的人懒洋洋地说着,伸出手就要去摸徐夏夏的脸,小姑娘的脸看起来比豆腐还嫩,摸上去肯定很柔软。

    “放开你的脏手!”温书眉目一拧,用了十足的力气把那人的手打掉。她练了一段时间武,手劲不小,那人的手顿时就红了一片。

    徐夏夏死死地拽着温书的衣服,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糨糊。

    “臭丫头!”那人不想在小姑娘手上吃了亏,恼羞成怒,双手一扬,突然被一声怒喝制止。

    “住手!”

    喻千林放学后并没有回家,而是被班主任临时叫走,他急急忙忙应付完班主任,就发现温书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他疾奔出了学校,老远看着温书急匆匆地拐了个弯,走的还不是平时回家的路,他连忙追上去。不承想刚一站定,就看到有人朝温书动手。

    他直接从暗处冲出来,喝止了那人的动作。

    那人手顿在半空中,不爽地回头。看到喻千林,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道:“哪里来的臭小子,多管闲事!”

    喻千林看也不看他,确认温书二人没事之后,冷哼一声:“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小姑娘算什么?有什么冲我来。”说话间,他走到了温书身边,偷偷说,“你和徐夏夏趁机离开。”

    温书不赞同地看他:“你疯了吗?”

    “放心,我不会有事。”

    “臭小子,不知好歹……都给我上!”

    这群人做惯了以多欺少的事情,眼见喻千林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便一哄而上,迅速和喻千林动起手来。

    喻千林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挡住那些人的攻势,但身上还是挨了不少拳头。温书知道这不是她逞强的时候,她趁着众人不注意拉着徐夏夏就跑。

    才跑了没多远,温书就觉得徐夏夏被人从身后拉住了。她以为是那群人追了过来,回身正准备动手,却发现身后的人是左让。

    “你们跑什么?”左让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

    温书快速和左让解释几句,把徐夏夏交给左让:“你带着夏夏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帮喻千林!”说完,又转身回“战场”!

    徐夏夏就要去追温书,被左让拦住:“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先躲起来!”

    “可是我不能拖累小书她们!”徐夏夏使劲想要挣脱,却被左让死死拦住。

    “你放手!”

    “你听话!”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俩人双双愣住。左让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劝说徐夏夏:“我先带你离开,然后报警回去救他们,好吗?”

    徐夏夏有些愣愣地点头,忍不住打量突然有些陌生的左让。左让感受到她探究的眼神,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快走吧!”

    02

    温书重新回去,就见到喻千林后方正好有一个人要攻击他。情急之下,温书用手臂挡住这一下攻击。手臂粗的铁棍敲在了温书的小臂上,她只觉得整个手臂都痛得失去了知觉,平日里一直挺着的背脊也垮了下来,眼泪因为生理反应一下子聚集在了眼眶里。

    喻千林听到温书的痛呼,立刻回身,只见温书捂着手臂,整个人似乎随时会倒在地上。他上前半搂过温书,撑着她的身体。

    温书半靠在喻千林怀里,忍着疼痛冷冷地看着混混们说:“我刚刚已经报警了,想等警察来,你们就尽管继续。”

    混混头头闻言往地上唾了一口,道:“真晦气!我们走!”他们本就是为了逮徐夏夏,要是因为和眼前这俩少年缠斗而被警察抓走,可就得不偿失了。一干小弟跟着他极其不甘心地撤离。喻千林看着年纪小,身手却是不错,他们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见他们走远,喻千林立刻抓着温书问她伤了哪里。

    此刻温书手臂上那一阵刺骨的疼痛已经过去,只留下了隐隐的钝痛和一道骇人的青紫。

    “我没事了,回家吧。”温书拉下刚刚喻千林为了检查她的伤卷上去的袖子。

    喻千林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和她一起往回走。

    温书本想提醒他武馆不是这个方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气氛有些沉默,想到今天喻千林帮了自己,温书还是决定缓解一下这沉默的气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倒是把喻千林难住了,他总不能说他虽然之前还生着气,但一直都偷偷跟着她吧。他胡乱找了借口:“是左让,他想找徐夏夏,我就陪着他来找了。”

    温书回:“难怪我刚刚也看到了他。”

    喻千林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竟然真的得到了验证:“对啊,你也知道这两个人平时就喜欢互掐,徐夏夏不来上学,左让肯定也是担心的。”这倒不是假话,左让这段时间虽然还是经常没个正形,但总是会盯着徐夏夏的座位发呆,做事也经常走神。

    温书“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喻千林不免有些失落。又走出了几十米远,他突然听到旁边的人说:“喻千林,我向你道歉,上次搬家的事是我不对,我话说重了。你气了这么久,也该消了。”

    “谁……谁生气了?”喻千林不肯承认。

    温书莞尔一笑,打趣道:“是,没谁生气,都是我胡思乱想编造出来的。”

    “你别……”

    “联系一下左让他们吧。”温书岔开话题。

    喻千林撇撇嘴,掏出了手机。

    不管过程怎么样,俩人总算是和好了。喻千林看着温书的侧脸,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和左让徐夏夏会合之后,几人找了一个奶茶店坐下。徐夏夏看到温书和喻千林都受了伤,满心满眼都是歉意。

    “是我的错,害你们受伤了。”

    温书手上没那么痛了,喻千林非要去药店买药来给她用,让徐夏夏和左让都看到了她那个吓人的痕迹。她安抚徐夏夏:“没事的,我还好。”

    “不是的,小书,如果今天不是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徐夏夏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心思变得有些重,说着眼眶又开始泛红,话语间还染上了哭腔。

    也不知怎么的,左让看着不复往日活泼的徐夏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点了一杯热奶茶,犹豫了一会递给了徐夏夏,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你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徐夏夏沉默了片刻,终于告诉了朋友们最近发生的事情。

    原来,她爸爸的公司不仅大量亏空,还借了高利贷,公司破产后,她爸就逃得无影无踪,留下母女俩面对这些债主。除夕那天,刚刚那群人找上了门,大惊之下她只能跟着妈妈躲起来。

    她说着,身子又后怕似的颤抖。

    左让的眸色跟着黯了黯,他安慰道:“没事了,我……我们都会保护你。”

    温书也出声:“看这情形,你家应该是不能住了吧?那你现在住哪里?”

    左让立刻支起耳朵听,这也是他关心的问题。

    “我舅舅家,舅舅还算有点权势,所以他们只敢来学校。”

    “这样,以后我们下课都送你回去。”温书提议。

    “不用麻烦了!”徐夏夏赶紧拒绝。

    “麻烦什么,我送你就是!”左让率先表态。

    喻千林直接拍板:“成!以后她就交给你了。”喻千林默默在心里想,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偷偷放学送温书回家了。

    “谢谢。”徐夏夏冲左让道谢。

    左让的脸一点点地红了,不过大家注意力都在徐夏夏身上,谁也没有发现。

    商量过后,几个少年人各自肩负着自己的使命,踏着清朗的月色回家。

    03

    徐夏夏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她也回到学校正常上学,虽然免不了还有人指指点点,但她都笑嘻嘻地回敬别人。久而久之,也没人拿她玩笑了。

    她努力装得和以前一样,但其实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会突然在人声喧嚷的教室里看着窗外发呆,和左让斗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整个人变得安静了不少。

    左让送了徐夏夏几回之后,她舅舅也大概得知了外甥女之前被人围攻的事情,安排了一辆专车专门接送她。据说,他还帮徐夏夏她爸偿还了一部分债务。

    周末,卢思宁炖了补汤,本来准备自己去武馆送给喻千林,温书听了,默默提了补汤,说了句“妈,我去送吧”就出了门。连温书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听见喻千林的名字就主动揽下了这种她以前一定会嫌麻烦的事。

    温书下了车还没走到武馆门口,老远就听见爷孙俩在吵架,紧接着喻千林就从武馆里冲了出来,怒火冲天的样子。

    喻千林看到温书愣了愣,脸上凝固的表情有些好笑。他懊恼地看了温书一眼,一言不发地在武馆旁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

    温书眼珠一转,跟着他一起坐了下来。她再次打破了自己对别人的事不闻不问的原则,主动开口:“你怎么了?”

    喻千林抱着小腿,下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表情,把自己和爷爷因为志愿学校吵架的事情说了出来。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和师傅吵架?”

    周五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再三叮咛,让他们一定利用周末的时间和家人把志愿学校商量好,周一再统一交给她,她也好给每一个学生做出指导。

    温书早就有了自己打算,卢思宁也不反对,没想到喻千林和喻爷爷会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想想喻千林刚刚的样子,活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对啊。”喻千林低着头,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我知道爷爷也是担心我,但我从小到大唯一想做的就是当警察!”

    温书想到自己,暗自叹气,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当警察?”

    喻千林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因为我想找到我父母。”

    “什么?”温书大惊。

    “我两岁的时候被拐卖了,是爷爷从人贩子手中把我救下来的。当初我还太小,不记得家在哪,也不记得父母的名字,警察也找不到我父母,我差点被送去孤儿院,还好爷爷收养了我。”

    喻千林说得轻巧,温书却不曾想到,天性自在的喻千林,也会有不为人知的疼痛秘密。

    她心里默默地说道:“喻千林……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这是你让我明白的道理。”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爷爷就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所以我想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并且很幸福!”

    温书侧头看着这样的喻千林,忽然觉得,少年的千般模样,都只是为了掩盖他心里早就泛滥的伤。不过她天性不善言辞,似乎除了当一个听众,什么都做不了。

    喻千林抬头看着天空,忍住鼻酸,暗骂自己矫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隐匿已久的事情对人说出来,竟有一种异样的轻松。

    这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温书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没有人会知道,原来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他,内里其实也有一处伤心的角落。

    会和温书说这些,大概是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同类气息,看似不同实则本质上相似的成长轨迹,让他觉得她不会是一个会取笑自己的人,也让他相信她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温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喻千林,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慰他,可她好像连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头一次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嘴笨!

    喻千林见她一脸纠结的样子就笑了,他说:“放心!我是谁?喻千林!总有一天我会说服爷爷的!”说着他又拍拍她的头。

    浅尝辄止的触摸,却像羽毛轻抚在温书的心上,让她心中的繁杂情绪瞬间消散。

    她有点蒙:这是什么情况?好像她被反安慰了?

    人在困顿的岁月里,如果遇到与自己有相似际遇的人,总能轻易产生共鸣。她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喻千林当时的心情。就像她,比成长更早学会的事情,是忍耐。

    余光瞄到那罐几乎被遗忘的汤,她拿起端到喻千林面前,问道:“饿了吗?”

    “不饿!”喻千林哑然,这人都不会安慰自己几句?亏得他这么照顾她!

    “真不饿?”温书拧开盖子,顿时香飘四溢,喻千林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两声。

    温书作势要喝,被喻千林双手横空夺走:“这是阿姨给我的!”

    “你不是不饿吗?”

    “谁说的?你吗?”喻千林选择性失忆。补汤炖了很久,是带着温馨的浓香美味。喻千林被汤勾得忘掉了那些不愉快,他喝了一口,想了想,放下汤,说:“你等会。”

    “干吗?”

    “等着就是!”

    说完起身就走,不一会就见他拿着两副一次性碗筷回来。

    “你在哪儿弄的?”

    “就跟那边的商贩买的呗!”

    温书想象着喻千林厚着脸皮买碗的场景,老板估计一脸郁色。她“扑哧”笑出了声,又赶忙掩下,她看着狼吞虎咽的喻千林,心里忽地一暖。

    此时此刻,大概所有的珍奇美味都抵不上这一碗温热的汤,所有的温柔片段,都抵不上有你有我,还有这舞在耳侧的软风和悬在云上的暖阳。

    04

    周一的时候,温书几个凑在一起吃午饭。吃到一半,徐夏夏突然开口:“你们都想考什么学校啊?我想考A大外语系欸!”

    “C大物理系。”左让边嚼排骨边说。

    “公安大学。”喻千林紧随其后,只剩下温书。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尤其是喻千林,眼里的期待不加掩饰,她心一慌,随口问:“师傅答应你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别扯开话题!温书快说!”左让比喻千林贼,一眼就看出温书有难言之隐。

    “对对对,快说!”徐夏夏也跟着凑热闹。

    “传媒大学。”和公安大学同城。

    喻千林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原本他还有点紧张,担心温书想去的大学离公安大学很远,这下好了!

    不同于喻千林的开心,左让总觉得温书在敷衍他们,或者说是敷衍喻千林,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便和温书的对上,温书立马移开视线,心虚地低下头扒饭。

    其实她想去的并不是传媒大学,而是南方的一所美院。那里是她从小就想去的地方,虽然那也是温延的母校。

    温延还没落魄之前,很喜欢给温书讲母校的一草一木,眼神里总有深深的眷恋。虽然她恨温延,但是这些东西也实实在在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那天拿到志愿表,她第一反应就是美院,后来她又在网上查了些资料,觉得那里非常适合自己。她光是看着网上学院的图片就喜欢得不得了,当即下定决心要考上。她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却耻于说出选择的原因。

    今天喻千林突然问起,温书撞进他满怀期待的眼里,想也不想地就撒了个谎。

    确定了志愿,大家都开始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喻千林也开启了不同以往的苦读模式。

    左让常笑他,凭他的成绩,躺着都能考上自己所报志愿的大学,不用太努力。

    他神秘一笑,又继续埋头做习题。

    偶尔有一次,温书看到他把公安大学的校门照片拿出来细看摩挲,爱不释手,眼里的光遮都遮不住。

    不再去思考自己的谎言,温书也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

    她也想像他一样,考上自己想去的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

    或许每个人一生中第一个最紧张重要的时刻是高考,那第二个大概就是高考成绩公布的时候。

    六月二十四日。

    温书凌晨五点就醒了,之后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干脆换了衣服出去跑步。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温延和卢思宁端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她。

    温书立马就气炸了,她把门敞开,手指着门外:“走,这里不欢迎你!”

    温延拘谨地站起来,神色里带着讨好的意思:“小书!”他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身最整洁的衣裳,怀着一分侥幸。

    那天被温书教导主任认出后,他慌不择路地跑回家。枯坐了一宿,温书的冷眼,温书的哭喊,温书的失望,像是电影片段在眼前连番播放。他翻出所剩无几的画册和奖杯,又看了看落满灰尘的画室,渐渐泣不成声。

    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几天前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病情再度恶化,随时都有可能昏迷甚至去世时,便下定决心要取得母女俩的原谅。

    于是,他在对温书如此重要的一天出现,即使心知温书也许会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他还是来了。

    因为,这是关乎温书一辈子的事情。

    温延久违的温柔而平静的呼唤,让温书呼吸一滞,缓过神来,她仍旧冷冷地说:“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小书,”卢思宁眼看着气氛又开始僵持,连忙打圆场,“你爸是特意来看你的。”说着,她使劲给温延使眼色,“我先去给你们做早饭。”。

    其实温延并不是第一次来,只是之前都挑在温书不在的时候。

    卢思宁一开始也是和温书一样,反应激烈,害怕他再次扰乱她们的生活。

    温延隐去他病重的事实,再三保证自己想要改过自新,想要弥补,还苦苦哀求她,希望能好好修复家庭关系。

    卢思宁最终还是心软了,她对自己爱过的男人仍旧狠不下心,只是告诫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虽然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她既担心温书不会就这样接受原谅温延,也担心温延会故态复萌,让温书再次受到伤害,只好小心翼翼地从中周旋。

    温延会意:“小书,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画具。”他把自己很早之前就挑好的画具递给温书,温书冷冷看了一眼,那是她和温延最喜欢的牌子。

    “你是想用这些来抵消这些年你对我们母女的折磨?”

    “不是,不是的!”温延想为自己解释,却又无从辩解,这些年,他确实错得太离谱。

    “那就请你离开我们的生活!”温书冷漠道,她怎么能容忍自己轻易原谅他!

    温书淡漠的语气让温延眼眶一红,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女儿究竟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是他是真心悔过,也不想轻易放弃。他从口袋里拿出温书以前的奖状,说:“小书,你看!这是你小时候第一次获金奖的奖状,我前几天找到了,你看,你看……”

    男人此刻像一个孩童,献宝似的把陈年旧物拿出来,只为求得一分原谅。温书的心被这一幕炙得生疼,她曾经有多期盼这个场景,现在就有多难过。

    “小书,我是真心想弥补你们母女,想要和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你能原谅我吗?”温延声音哽咽,这已经是他得到救赎的最后机会。

    温书抬手打掉温延手中的奖状,冷冷地说:“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也不会原谅你!”

    “小书……”

    “走!”温书把手往门口一指,不再看温延。

    温延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卢思宁在温书看不到的地方冲自己摇头,便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转身离开。一脚就要跨出门口的时候,又不死心地再次回头,见温书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便擦了擦眼角,拖着步子离开。

    温延离开后,温书才想起今天最重要的事,她揣着一颗不甚平静的心查了分数,562分,不高也不低,但是上那间美院绰绰有余。

    她想着温延最近奇怪的改变和自己故意忽略的卢思宁担忧的眼神,忽然变得茫然。

    十五岁之前她还是抱着温延会改变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放弃了温延会回头的想法,只当没有这个父亲。

    可是她无法否认的是,温延跟她道歉,哽咽着乞求她的原谅的时候,她的心还是隐隐作痛。

    毕竟那是她小时候最尊敬和崇拜的父亲,而她也只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用冷漠和故作成熟把自己伪装起来的小女孩罢了。

    05

    七月到八月之间,录取情况陆陆续续都公布出来,温书与喻千林等人约在一起聚餐。

    左让和徐夏夏都纷纷拿到了通知书,喻千林特别嘚瑟地拿着公安大学的通知书在三人面前显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温书好奇他是怎么让师傅答应的。

    喻千林骄傲地笑笑:“当然是凭借我的聪明才智!”

    温书见不得他尾巴快翘上天的模样,故意埋汰他:“所以,你就考了个全省第一来气师傅?”

    “意外意外……”喻千林嘴上说着,可“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没人知道,喻千林跟爷爷打了个赌,拿到省状元才能自己决定填志愿的事。

    喻千林凭着意气一口答应,但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那段时间,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熬到凌晨是常有的事。

    好不容易等到成绩出来了,爷爷竟然一反常态违背当初的约定,仍旧不肯答应。成绩出来那天,喻千林在爷爷门前挺直了背脊跪了一夜,又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保证书,保证不会让自己受伤,保证以后不会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才算有了转机。

    填完志愿当天,爷爷就把他叫去练功房,闷不吭声地把他狠揍了一顿,最后爷孙俩坐在武馆门口,呷着爷爷最爱的酒,聊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爷爷才真的说出了真心话:“千林啊,其实我拦着你做警察,只因为我担心你。我知道你一直想找你的父母,但是如果你十年二十年还是找不到你父母的踪迹,到时候你心里是不是能接受?再者,警察是个拥有大爱的职业,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应该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我不希望你以后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喻千林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爷爷,您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好了,臭小子成年了,让我来试试你的酒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尝过我的酒!”

    “嘿嘿!”

    爷孙俩畅然碰杯,一切都随着那辛辣烧喉的酒,滚入肺腑,最终消匿无踪。

    “大林子,你差不多可以了啊!”左让的话打断了喻千林的思绪,看着喻千林得意的表情,左让恨不得把巴掌糊他一脸。

    “我警告你!以后再也不许这么叫我,要叫也得叫喻警官!”喻千林一边威胁着左让,一边畅想着未来自己穿警服的样子,一定特别帅气!

    “是!喻警官!”左让从善如流,还歪歪斜斜地敬了个军礼。

    喻千林心满意足地笑了。

    “哎……真羡慕你们这些学校离家近的!”徐夏夏考上理想的大学原本是高兴的,可一想到自己要远离家人和朋友们,她就郁闷了。几个人的学校中,她的离家最远。

    “嘿嘿,谁叫你报那么远的学校!”喻千林深觉在这件事上自己特别有发言权,他看向温书,“像我和温书,同城!你们羡慕不来的。是吧,温书?”

    喻千林眼睛闪闪亮亮地盯着自己,温书目光一闪,故作轻松道:“嗯,是。”

    “哟!有情况!”左让视线在俩人之间逡巡,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喻千林被看得脸一热,结结巴巴地说:“能有什么情况!”

    “佛曰,不可说,哈哈哈。”左让又看了看俩人,决定暂时不戳破喻千林的心思。

    “左让你废话那么多!”徐夏夏嫌弃一声,举起眼前的饮料,豪气地说,“来!祝我们活着走出考场!笑着奔向理想的大学!”

    “干杯!”

    几个人“砰砰”碰瓶,声音清脆响亮,奏响青春的乐章。

    聚会完,温书回到家,从抽屉里把自己录取通知书拿出来,轻轻摸索着上面的字样。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所美院,那天她整整一夜没睡,一直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一直到第二天也没得出个结论。

    去学校填志愿那天,看到大家都兴高采烈地选择了自己心仪的学校,她忽地就明朗了,或许一开始她确实是因为温延才注意到那所美院,可越了解她就越喜欢它。

    她也深入了解过,这所美院师资力量很雄厚,资源丰富。近些年来在国内外的各种赛事中也有一大批学生获得荣誉,崭露头角,是她理想的进修学府。

    更重要的是,这所美院因为是民办性质,所以每学期有一部分优秀学生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学金。因此,综合来看,选择它才是最佳结果。

    温书很多次想过要坦白,但每一次看到喻千林期待的模样,她就不忍心破坏这份美好。

    她甚至自私地想,喻千林这么单纯,到时候发现了这件事,生气了,她哄哄就好了。

    06

    喻千林知道温书骗了自己,已经是大学开学一个月后的事了。

    因为公安大学是军事化管理,他军训了整整一个月,军训期间,手机也被没收,直到这周末才被允许出去放放风。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暗自笑了笑,再苦再累,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他的选择。

    他想到温书,又兀自笑了笑。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特意买了零食到了传媒大学的门口才拿着同样重获新生的手机拨通温书的电话。

    温书正在和同学写生,一看到是喻千林的电话,她就心里发沉,好一会才接起:“喂!”

    “温书!”喻千林听起来很高兴,“猜猜我在哪?”

    “哪儿?”温书有些紧张。

    “嘿嘿,我在你学校门口!快出来接驾!”

    温书手一抖,一团浓重的水彩就扎眼地落在画布上:“我不在学校。”她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发现的罪恶感。

    “没事!我来找你,你在哪儿?也好让我欣赏一下未来大画家画画的风采啊!”喻千林不甚在意地说着,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了,温书心一横,眼一闭,快速说:“喻千林,我骗了你,我考的不是传媒大学,我人在H市美院,我老师叫我了,我先去忙了,有机会再聊!”说完她便喘着粗气挂断电话。

    喻千林被温书一连串的行为弄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咬牙切齿地再次拨通温书的电话,谁知这边温书竟然把手机静了音。

    喻千林怒火冲天,恨不得立刻跑到H市找温书问个清楚,问她为什么要骗他。

    他给温书发信息:“你等着我来收拾你!”手机键盘几乎都被他戳穿。

    他想到开学的时候,自己送温书进了传媒大学的校门,温书还笑着对他说:“你先去学校报名吧,我东西少,能照顾好自己的。”

    现在想来,这都是温书骗他的借口了,大概等他前脚出了传媒大学的门,温书后脚就去了H市,如果自己不主动打电话找她,她大概都不会承认她骗了他。

    可是喻千林想不明白,为什么温书要骗他呢?恨恨地看了几眼通信录里温书的名字,他揣着满腔怒火,回了学校。

    室友看他兴冲冲地出去,气哄哄地回来,也有些不敢惹他。喻千林训练时的狠劲可是有目共睹的,没人活腻了去惹他。

    一连几天,温书都没有回喻千林的信息,装作人间蒸发。

    而喻千林每天除了训练上课就是盯着手机看,他室友每天都在祈求惹了他的小祖宗赶紧出现,免得他一直在寝室下冰碴儿。

    天气虽热,他们也耐不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零下温度的环境里啊!

    温书不是不想联系喻千林,而是不敢,她本就理亏,还瞒了他那么久!

    最近她也是为了这件事,愁得不行,连她本在贴吧连载的条漫也不想更新。

    上大学没多久,她就在网上买了数位板,借了室友的电脑开始画漫画。虽然评论者无几,但她毫不在意,就当自娱自乐了。

    不想她断更几天,那为数不多的读者还是嗷嗷抗议。

    “楼主快更新!”

    “求失踪的楼主快回来!”

    温书无奈,只好回:“楼主惹人生气了,正在想办法!”

    “是男朋友吗?”读者八卦。

    “不是!”温书脸红。

    “楼主你用画去道歉吧!记得把画更新在这里就可以了。”还配了个一脸不怀好意的小人的表情。

    温书福至心灵,竟然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完美,回了句“谢谢”就关了贴吧开始画草稿。

    一天后,喻千林收到了温书画的画,是一个Q版小人儿,头是一本小书的模样,还画着可怜兮兮的表情,两条腿跪在地上,说着“我错了!”的话。

    喻千林顿时就笑了,心也跟着软成了一块海棉。

    喻千林就是这样,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对面装可爱的那个人还是一贯冷漠又气人的温书。

    喻千林回:“你以为这样就能原谅你?”

    温书又回了个小人,不过文字换了:“那怎么办?”

    喻千林:“你下次到我这来玩,我再考虑原不原谅你。”

    温书失笑,改用文字:“好。”

    又聊了会,喻千林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不料室友一脸八卦地看着自己:“和谁聊天呢?”

    “朋友!”喻千林莫名心虚,声音都大了不少。

    “女……朋友?”

    “滚!”喻千林咂摸着“女朋友”几个字,只觉得燥热难忍,他拿好衣服,冲进浴室,“我去冲凉!”

    07

    温书的条漫在网上恢复更新,知道内情的读者纷纷留言,让她更新道歉事件后续,温书只笑着回了两个字——秘密。

    看着条漫上和喻千林神貌相似的小人,轻轻笑了。

    过了不久,喻爷爷六十大寿,几个小的趁机约好要“讨伐”温书,便想方设法地回来给老人家贺寿。温书想着确实要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交代,便请了两天假,连着周末一起,赶回来给喻爷爷祝寿。

    当晚,四人像几个月前一样齐齐碰杯,畅谈新鲜的大学生活。

    “小书,你这就不仗义了,当初居然骗我们!”徐夏夏挽着温书的手臂,头靠在她肩上,不满地抱怨。

    “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你们道歉。”温书感受着身边人一如往日的亲昵,真诚地说道。

    “我看啊!你最对不起的人是大林子!”左让挑挑眉看向喻千林,说得意味深长。

    左让这么一说,喻千林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耳尖悄悄红了,他搪塞道:“瞎说什么呢!”“是不是瞎说,你心里清楚,嘿嘿!”

    “我看你就是瞎说……小书……陪我去厕所。”徐夏夏脸蛋红扑扑的。

    方才点饮料的时候,左让忽然提议可以喝点酒,于是就点了些度数极低的果酒,不想徐夏夏酒量很不好,这就醉了。

    “好。”温书起身小心扶着脚下发虚的徐夏夏,离开。

    徐夏夏一走开,左让就凑到喻千林耳边悄悄问他:“你什么时候表白?”

    刚喝下一口酒的喻千林一愣,被呛得直咳嗽。

    左让没好气地说:“你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跟我表白!”

    “还不都是你害的!”喻千林扯了几张纸擦嘴,然后把纸团成团狠狠往左让身上砸。

    左让笑得欢快:“怎么,恼羞成怒了?哈哈哈,大林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你闭嘴!”

    “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温书搀着徐夏夏回来,老远就看到闹着的俩人。

    “说……”喻千林一个眼刀过去,左让感受到凉意,决定还是保命要紧,连忙改口,“说他训练时候好玩的事。”

    “快说!我要听!嗝……”徐夏夏迷迷瞪瞪的,吵着要听。

    “啧啧,你就是个臭酒鬼!”左让离徐夏夏近,显得极其嫌弃。

    “你才臭,我香。”徐夏夏不服。

    ……

    俩人在一边闹着,喻千林却盯着温书发呆。

    从温书出现开始,他就止不住地悄悄看她,离她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女孩身上散发的淡淡酒香,这香像主人,在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就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他心里,经久不散。

    分别的那段时间就像是催化剂,把喻千林心底那些存留已久的情愫聚拢起来,逐渐发酵成一种明朗的情感,让他更早地看明白自己的内心。

    时隔多日,再次看到温书,他只觉得心满足得发胀。

    “怎么了?”温书问。

    喻千林赧然回神:“没什么,过会儿我送你回去。”

    “好。”温书应了声,灯光明明不甚明亮,却衬得眼前男孩的轮廓在她心里分外明晰。

    温书问:“训练辛苦吗?”

    喻千林不甚在意地答:“还行。”

    温书轻轻一笑,又惹得喻千林出了神。

    他想,他一定是病了!

    温书看着喻千林呆呆的模样,又是一笑。短短几个月,喻千林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额前软趴趴的刘海也被剪掉,成了标准的军人头,整个人褪去了青涩,显得稳重了不少。

    像喻千林,又不像喻千林。

    看得温书心里发颤。

    几人散了之后,喻千林送温书回去,俩人随口聊着,喻千林突然就停住犹豫了一会才对温书说:“把你地址给我,以后我这边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你寄一点。”他知道,美术生的日常费用比普通学生要高不少,他有些担心卢思宁负担不起。

    温书莞尔:“不用,我都挺好的。我猜你平时训练应该也挺辛苦的,就多犒劳犒劳自己。”

    “要你给你就给,那么多废话!”

    温书噎了一下,“那行,作为交换,你得把价目发给我,到时候我记个总帐给你。”

    喻千林一听,就火了:“不过就是小玩意,也不会值几个钱。”

    温书坚持:“那不一样,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坚持。”温书知道,喻千林这是担心她钱不够花。即使心里因着这个想法突然就长出了几根锋利的刺,但她不愿戳穿他的好意。

    承受得太多,她害怕以后还不起,也害怕她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对等。

    “行行行,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

    喻千林眼见着温书态度变了,他只好妥协,要到地址才是正经。温书也没再多说,低头把地址发到他手机上。

    喻千林把信息保存好,便不做停留,把人送回了家。

    08

    返校前一天,卢思宁在家弄了一大桌子菜,温书不解:“妈,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卢思宁温和笑笑:“没有的事,我们家还会有什么亲戚。”

    温书想想也是,当初因为温延,那些亲戚对她们母女避之不及,温书性子硬,便不准卢思宁再去白白遭冷眼,久而久之早就和那些亲戚断了往来。

    她撇撇嘴,拿起筷子就要吃,却被卢思宁制止了,她疑惑地看向母亲。

    “再等等,你爸会来。”

    温书听了,登时就冷了脸。

    卢思宁赶忙安抚:“小书,你别生气,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你爸来过好几次,每次来都是关心你在学校的情况,也给了我一些生活上的照应。我看你爸是诚心悔过的,这阵子他也尝试着在重新画画。他知道你回来了,特别高兴,一大早就联系我,说要给你去买小时候最爱的糖画,出门前还一再嘱咐我不要说呢。”卢思宁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丝期待。这让温书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嘴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难受得紧。

    卢思宁见温书不再反对,悬着的那颗心悄悄落下,安心地陪女儿坐下,等温延回来。

    可等了老半天,温延还不见踪影,打电话也没人接。

    卢思宁的担忧都挂在脸上,温书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想着明天自己就要回学校了,还是让她开心一点吧。

    “我去找找他。”温书开口,她还是没办法叫出口“爸爸”这两个字。

    “嗯。”卢思宁听到温书的话,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去把桌上的饭菜再热热。

    温书穿行在小巷里,想起小时候温延喜欢带着她在大街小巷四处转悠,在教她画画前先让她学会观察人和物。那时候父女俩经常蹲在路口看着人来人往,一人手上拿着一幅糖画,温书脸上总是喜滋滋的,偶尔有相识的人路过,总会打趣父女俩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爱好动作都是一致的。

    想着想着,温书就到了糖画摊,温延正站在摊前。

    她走上前去,温延没发现他,倒是糖画老板把温书当成客人,招呼了一下,温延回头,这才看见温书。

    “小书,你怎么来了?”

    “妈妈让我来找你。”温书说着,又指指手机,“打你手机没接。”

    温延连忙拿起手机一看,上面赫然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他立马歉意地说:“我没听到。再等一下,马上就好。”

    温书便立在旁边不再说话,她的注意力被糖画吸引。

    “小书你看,这就是胸中有画,下笔有神……”随着温延的解说,温书看得入了神,这种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让人怀念。

    突然,“砰”的一声,重物落地,温书讶异回头,却只看到躺在地上,四目紧闭的温延!

    “爸!”温书心底一慌。

    温延很快被送到医院,温书坐在手术室外,满脑子都是刚刚发生的事。

    甫一看到温延昏倒在地,温书就慌了神,她咬破嘴唇强制自己冷静,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一颗心已然被抛向了空中,仍由暴风雨侵蚀。

    她颤抖着声音拼命喊温延,可温延半点回应也没给她,半点,也没有。

    死一般安静。

    “小书,小书!”卢思宁急切地跑过来,“你爸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温书扶住泫然欲泣的母亲,安抚道:“我也不清楚,正在手术。”其实医生都告诉她了,温延是肝癌晚期,必须立即手术,而手术费高昂,是她们根本承受不起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卢思宁说着说着就哭了,她对温延终究是爱大过恨。她原本相信,他们一家人能够相扶相持过好接下来的日子,永永远远。

    “小书,你知道吗?你爸爸最近又开始画我了,就像以前一样。他还说,他渐渐找回了当年的感觉,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是现在……呜呜呜……”从天堂掉进地狱,让她怎么承受!

    这种感觉就像上天向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她正准备当真时,一切却成了泡影。

    她还记得温延再一次拿起画笔时,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即使他多年未动笔早已没有当年的风华,可她的心仍旧被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感填满。

    她甚至开始憧憬,等温书毕业了,他们夫妻俩可以再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过一过自己的人生。那时候幸福与满足是触手可及的。可现在,却被绝望取而代之。

    “妈,你冷静点!”这样的卢思宁让温书害怕,她就像是被抽去灵魂一般,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

    “小书,你爸爸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卢思宁抓住温书的手,指甲直直扎进了温书的肉里,可她丝毫不觉,只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妈,我们先等等好不好?”温书染着哭腔恳求卢思宁,终于让她安静下来。温书扶卢思宁坐下,看着手术室,心像被千万把刀狠狠地扎着,疼得不能自已。

    温书母女从天黑等到天亮,温延终于出了手术室,直接送进加护病房。

    医生告诉她们,手术还算成功,但是温延如果持续高烧,就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们好好照顾。

    卢思宁几乎是立时软了腿,她在病房外看着躺在床上的温延,眼泪奔涌而出。

    “妈……”温书强忍着泪,搂住卢思宁。

    “小书,怎么办……怎么办……”

    卢思宁一夜苍老,她喃喃自语,双目无神。

    温书看着她,她很想也有个人可以依靠,可她什么都没有,只能独自承受,哪怕坚持不住了,也要撑到最后一口气。

    此刻,她的心已然从空中落下,又被抛到滚烫的油锅里煎炸,似乎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

    09

    喻千林赶到医院的时候,温书刚好把卢思宁哄睡。她精疲力竭地滑落到地上,这才敢把积压的眼泪全部释放出来。

    她讽刺地想,还有力气哭,那就还有力气走下去。

    喻千林停在走廊另一头,心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疼,他一点点走近,生怕惊扰她。这样的温书,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默,都要悲伤。

    “温书。”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书连忙擦干净泪,站起来:“你怎么来了?”语调如常,仿佛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喻千林的错觉。

    “你还好吗?”喻千林问,强忍着不把人搂进怀里。

    心,好像更疼了。

    “我很好!如果是同情,我不需要,请你回去!”温书不想让喻千林看到她这副落魄模样。至少,她还想保有最后的自尊。她知道,她只要开口,喻千林一定会帮自己想办法,可是她宁愿去想别的办法,也不想接受他金钱方面的援助。

    喻千林或许是好心,可她不敢也不愿再接受这样的好心。

    生活,终究还是残忍的,她必须要自己面对。她懂喻千林的骄傲,她清楚地知道该怎样逼走他。

    喻千林见温书轻易给自己下定义,急忙否认:“我想帮你!”

    “怎么帮?”温书冷冷看他,“你是能帮我把我爸治好,还是能帮我去拿师傅的钱来救济我一家?”

    “不是……”

    “你别天真了!”温书骤然打断他,努力让自己强撑出的表情不产生一丝裂缝,“喻千林,我们是不一样的!我这种人,只配生活在尘埃里!”

    “那又怎样!”一再被温书拒绝,喻千林也怒了,“你自怨自艾就有用?就能让一切好起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我告诉你!”喻千林一步步逼近温书,认真地说道,“就凭我喜欢你!”

    即使现在时机不对,喻千林也莫名笃定,如果他现在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

    而这几个字就像重锤,一个个地砸在温书心上,短暂悸动过后,她越发绝望,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被人喜欢。

    温书闭了闭眼,说:“喻千林,我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喻千林怎么可能相信:“你在撒谎!”

    “喻千林,你好好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真心喜欢我,还是出于怜悯?”

    “我自己的心,我分得清!”说着,喻千林又逼近了几步。

    喻千林咄咄逼人,温书退无可退,她像是自我催眠入了魔,用力推开喻千林:“那又如何?喻千林,你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有一个完整的家!你吃穿不愁,而我从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你习以为常的很多事情,于我来说都是奢望!”

    喻千林不防温书如此牙尖嘴利,被直戳痛点,他双拳紧握,忍下酸涩,决绝道:“好!如果这都是你想要的,我保证再也不会管你,再也不会!”

    温书看着喻千林的身影越走越远,泄了气一般蹲到地上,抱住自己,死死地咬住双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仿佛她只要一出声就会溃不成军。

    对不起,我不愿意拖累你。

    对不起,请原谅我可悲的自尊心。

    对不起,我也喜欢你。

    那天晚上,温书记下了自己夭折的少女心事,最后写下时间,2012年,11月23日。

    10

    喻千林拖着步子回到武馆时,喻爷爷问他温书怎么样,他看了爷爷一眼,冷冷回了句不知道,就回了房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喻千林背着包从房里出来,他对喻爷爷说:“爷爷,我回学校了。”

    他刚刚接到室友电话,让他赶紧买票回学校,迟到被抓可不是闹着玩的。原本他是想请假照看温书一家的,可谁知道温书这么没良心,既然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他还留下干吗?

    “好,你路上小心点!”

    “我知道了。”

    喻爷爷叹气:“我会多照看她们的。”

    “她们”是指谁,不言而喻,喻千林脚下一顿,几秒钟后,又抬步走远。

    温书向学校请了长假,每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温延,可数十天过去了,温延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卢思宁卖掉了以前的家,可还是不够温延的医药费,她一天天变得焦灼起来。

    卢思宁有时候会像个老太太一般坐在温延的床边,絮絮叨叨过往的事情,也会颤着声音说自己其实已经原谅他,可温延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就一直睡着。

    卢思宁眼睛都哭肿了,人也一天比一天虚弱。温书担心她,让她休息,却根本劝不动。她每天除了给温书做做饭,其余的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温延床边痴痴地看着。

    在温延昏迷二十天的时候,温书母女再一次在医生的叹息声中苦苦祈求,也再一次得到医生冰冷而否定的答案。

    第三十五天的时候,温延在母女俩都不在的时候,悄然去世,面色安详。医生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没有吃什么苦。

    卢思宁怎么能接受这个结果,她直接扑到主治医生身上,歇斯底里地捶打医生,一众护士赶紧把她拉开,却抵不过她浑身的蛮力。

    温书冷眼站在旁边,像一个看客。

    白布盖上温延的一刹那,卢思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可是她不能倒,她还要安排温延的后事。

    等卢思宁醒来之后,温书扶着她回家,她走在大街上,瑟瑟的秋风吹在她身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天已经这么凉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她那时答应了喻千林,心里会不会不那么痛?

    可惜没有如果。

    她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好像,已经痛到不会痛了。

    喻千林日常训练完,几乎累趴下,因为惦记着温书,训练时心神不定,挨了不少骂。他想了无数种解决的办法,但没有一个是真正适用的。

    他想在高中同学之间募捐,但他知道自己还没开始也许温书就会和他断绝一切往来。他去跟辅导员求情想提前拿到自己的奖学金,可学校以“还在走流程”为由,拒绝了他。

    他一想到温书一个人在医院孤军奋战,而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心就被利爪侵袭,痛得不能自已。

    他懊丧地拿起衣服,准备去洗澡,就接到自家爷爷的电话。

    “爷爷,有事吗?”他看了看时间,10点了爷爷还没睡?

    “千林啊,”喻爷爷欲言又止。喻千林却是一个激灵坐起来,“是不是温书出事了?”

    “温书没事,但是她爸爸去世了,你卢阿姨也病了。”

    “我知道了,爷爷,我马上去请假!”

    “好,你注意一点儿。”

    喻爷爷挂断电话,想着温书,心疼不已。他白天想去帮忙,被温书拒绝,她还请求他不要告诉喻千林。

    喻爷爷看着喻千林长大,从喻千林最近的行为中也看明白了喻千林的心。他了解自己的孙子,也偏心自己的孙子,最终还是打电话告诉了喻千林。

    喻千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那天他去请假,可辅导员死活不答应,说是纪律。他急得差点同辅导员闹起来,最终被斥责,他只能等到周五连夜赶回来。

    他一路上都在打温书的电话,可一直显示关机。他下了车就直接往温书家跑,结果门锁着,门前的光景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了。他又急急忙忙找到医院,可医院也说不知道。

    喻千林彻底慌了神,他又跑回武馆,心里默默祈愿温书一定要在。可答案最终是否定的。

    喻爷爷看着满脸凄惶的孙子,问他:“都找过了?”

    他颓然点头。

    接下来几天,喻千林不知疲倦地几乎把安城的各个角落翻了个遍,他甚至把电话打到温书学校,却被告知温书早已申请退学。最后他回到温书家门口,呆呆地坐着,像一根没有思想的木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东带着人来看房子,他才终于意识到,温书,不见了。

    他独自走在路上,路过某条椅子就能想起来,她曾经走累了喜欢在这里休息。路过云吞店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她最喜欢这里不加葱的云吞……

    每过一个地方喻千林都会多停留一会,贪婪地回忆着过往,回忆着那些琐碎而珍贵的时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温书的感情大约是爱了。那些喜欢一点点啃噬了他的心,只有装进温书才是完整的。只是年轻的他,还不懂这浓烈而炙热的情感,只能一次次地去掩饰。

    在原地又待了会,他抬步往武馆走,步子迈得异常坚定。天空,忽然下起细细密密的雪,他伸手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咬牙发誓,温书,别让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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