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蝙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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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说过了,文贤是个细心体贴的人。

    六年工作下来,助学贷款早已还清,家里的债务也偿还了一大半。

    不过阿弟退伍后又考上研究所,还得再念两年书。

    ‘可不可以……’我看着文贤,吞吞吐吐,‘再等我两年?’

    ‘什么?’他睁大眼睛,叫了一声,‘再等两年?’

    ‘很抱歉。’我低下头,轻声说:‘阿弟刚考上研究所……’

    ‘我是开玩笑的。’他笑了起来,‘阿嬷说像妳这样的好女孩,等了八辈子都未必等得到。现在我只需等八年,很划算。’

    ‘谢谢。’我很感动,‘我真的很抱歉。’

    ‘傻瓜。’文贤笑了笑,搂了搂我的肩膀。

    阿弟研究所毕业后到新竹上班,一个月后他从新竹跑来台北找我。

    ‘阿姐。’阿弟很兴奋地摊开一本银行存折,‘妳看。’

    我凑近看了看,有一笔几万块的薪资入帐。

    ‘我已经开始赚钱了喔。’阿弟的语气依旧兴奋。

    ‘很好。’我说,‘不过工作要好好做,要脚踏实地,要努力……’

    ‘阿姐,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工作。’阿弟打断我,‘我只是想说,

    妳可以跟文贤哥结婚了。’

    ‘这个嘛……’

    ‘阿姐。’阿弟说,‘我很抱歉拖累了妳,让妳迟迟不能结婚。现在我已经开始赚钱了,请妳快点结婚吧。’

    ‘我不结婚不是因为你。’我说,‘我是因为想当老处女才不结婚。’

    ‘阿姐30岁了,确实算是老女孩。’阿弟说,‘但妳还是处女吗?’

    ‘阿弟!’我脸颊发烫,叫了一声。

    阿弟哈哈大笑,没想到阿弟26岁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阿姐。’阿弟停止笑声,拉着我的手,‘这些年来辛苦妳了。’

    ‘唉呀,说这些干嘛。’

    ‘阿姐。我念大学和研究所时的所有花费,都是用妳辛苦赚来的钱。

    我真的很感谢妳。我……’阿弟的眼眶红了,‘阿姐,多谢妳。’

    ‘我们是姐弟,不要说客气话。’

    ‘阿姐。’阿弟揉了揉眼角,‘阿姐……’

    阿弟虽然长大了,但他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阿爸刚过世那几个月。

    那时阿弟常在半夜哭着醒来,跑到我床边把我摇醒。

    ‘阿姐。’阿弟边哭边揉眼睛,‘阿爸去哪里了?’

    我只能强忍悲痛,挤出笑容,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安抚他。

    然后抱着他入睡。

    阿爸,那个常在半夜哭醒的小孩终于长大了。

    阿爸,阿弟开始工作赚钱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弟念研究所那两年,我几乎已帮阿母还清所有债务。

    或许真的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了。

    阿弟回新竹后隔天,文贤约我吃饭,我想顺便问问文贤的想法。

    ‘可不可以再等一年?’文贤说。

    ‘嗯?’我微微一愣,‘为什么?’

    ‘妳阿弟才刚开始工作,我们再等一年,等他稳定了再结婚。’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阿弟工作满一年后,有天夜里文贤来找我。

    ‘静慧。’他一开口便说,‘请妳嫁给我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依妳。’

    ‘请你答应我,你一定……’我哽咽了,‘你一定要活得很久很久。’

    ‘我答应妳。’他用力点头,‘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认识文贤九年后,在我31岁那年秋天,我和他终于结婚。

    今年我34岁,年初我的孩子--小杰诞生,现在已经七个多月大,而我和文贤也刚好结婚满三年。

    阿爸,阿母总说我眼睛像你,而文贤说小杰的眼睛像我。

    那么小杰的眼睛应该很像你吧。

    阿爸,你一定很想看看小杰。对不对?

    阿爸,你一定也想看看文贤。对不对?

    ‘阿爸,前面有棵秃树,过了秃树要左转。阿爸,我们左转了,进入一间三层楼的殿宇,你要跟好。阿爸,这里有楼梯,要爬上楼梯到 二楼。阿爸,我们在爬楼梯了,你要跟好。阿爸,已经到二楼了,接下来要左转,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左转了,前面是一条走廊,走廊上有尊地藏菩萨。阿爸,走到这个走廊尽头时要右转。阿爸,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阿爸,我们到了。阿爸,我们到了。’

    法师引领我们在西如寺内行走,沿路上我仍然不断叫阿爸跟好。

    终于到了安置骨灰的灵骨塔,我们才停下脚步。

    当法师伸手要接下我怀中的骨灰坛时,我突然很不舍。

    ‘阿爸。’我低头叫了一声,眼泪同时滑落。

    阿爸的骨灰坛端正摆放好后,我们三人双手合十拜了拜。

    我想再跟阿爸说些话,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滑落。

    ‘静慧。’阿母低声叫我,‘我们走吧。’

    ‘嗯。’我点点头,擦了擦眼角。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地藏菩萨的佛像前。

    ‘跟地藏菩萨上炷香吧。’阿母说,‘求菩萨保佑妳阿爸。’

    我们三人各点了炷香,跪在菩萨面前。我在心里默念:

    ‘信女张静慧,参拜地藏菩萨。信女的阿爸叫张仁祥,民国40年四月初八酉时生。现在阿爸的骨灰安置在这,求菩萨度化,使阿爸免受轮回之苦,往生西方极乐。感恩菩萨。感恩。’

    我和阿弟同时站起身,但阿母仍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我等了一会,直到阿母的眼角开始有泪光,神情也开始激动。

    ‘阿母。’我低声说,‘菩萨一定会保佑阿爸。’

    我和阿弟一左一右扶阿母起身,然后下了楼梯,离开这座殿宇。

    来西如寺的一个多小时车程里,我几乎回顾了我的一生。

    人们总说人生无常,我现在才有深刻体会。

    ‘静慧。’阿母说,‘我想交代妳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我死了,妳把我烧一烧,骨灰也放在西如寺。’

    ‘阿母。’我皱了皱眉,‘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人生是很难讲的,妳阿爸还不是说走就走。’阿母叹口气。

    ‘阿母……’

    ‘人一定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阿母说,‘总之妳一定要记好。

    知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都讲起阿爸生前的种种。

    我们三人印象最深的部分都不太一样,不过这样反而更好,可以拼凑出更完整的阿爸。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蝙蝠的传说,便问:‘阿母,妳听过这种传说吗?’

    ‘我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阿母说。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阿母点点头。

    ‘那么阿爸过世后,有蝙蝠飞进家里吗?’我问。

    ‘有呀。难道妳忘了吗?’阿母似乎很疑惑,‘那时妳看到蝙蝠后,哭了好久,怎么安慰都没用,妳只是一直哭。’

    ‘呀?’我大吃一惊,‘我看到蝙蝠应该是阿爸生前的事吧。’

    ‘不。’阿母摇摇头,‘那是妳阿爸过世后的事。’

    ‘可是……’我因惊讶以致结巴,‘我记得是……’

    ‘妳记错了。’阿母很笃定,‘那只蝙蝠是在妳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飞进家里。我不会记错,因为我也看到那只蝙蝠。’

    原来我看到蝙蝠不是阿爸生前的事,而是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

    那么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那只蝙蝠,是阿爸的化身?

    难道阿爸也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

    ‘妳阿爸刚过世时,我觉得我可能会撑不下去。’阿母说,‘我甚至想过干脆我也去死,但我始终放不下妳们姐弟。一个礼拜后,蝙蝠飞进家里,我问蝙蝠我该怎么办?它告诉我它很抱歉,请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把孩子养大。’

    ‘蝙蝠告诉妳?’我很惊讶,‘可是……’

    ‘傻孩子。’阿母笑了笑,‘那只蝙蝠就是妳阿爸呀。’

    阿母似乎想起了20年前那只蝙蝠,脸上的神色很安详。

    ‘阿母。’我问,‘妳相信那个传说?’

    ‘不管是不是传说,如果没有那只蝙蝠,我就没有勇气和力量活下去,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妳们养大成人。’

    阿母跟文贤和阿嬷一样,打从心底相信蝙蝠的传说。

    我突然对蝙蝠的传说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阿爸过世后,阿母心里觉得阿爸会很担心她,也会担心我和阿弟。

    于是阿母很想让阿爸知道,她一定会坚强,一定会把我们姐弟带大。

    阿母相信蝙蝠是阿爸的化身,所以才对蝙蝠倾诉,想让阿爸放心。

    其实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是阿母自己所产生。

    ‘静慧。’阿母又说,‘妳知道妳看到那只蝙蝠时说了什么吗?’

    ‘我有说了什么吗?’我很纳闷。

    ‘妳一面大哭,一面叫着阿爸。’阿母说。

    ‘我完全没印象。’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那时妳还小,所以不记得。’阿母说,‘妳阿爸过世之后,妳从不哭出声音,我想依妳的个性,应该是只会偷偷掉眼泪。可是看到蝙蝠后,妳竟然大声哭了起来。我那时心想,妳也许知道那是阿爸回来看妳,所以才会大哭。’

    过去20年来,我一直以为阿爸过世后我从不哭出声音,原来我早已因为那只蝙蝠而痛哭失声。

    ‘静慧。’阿母说,‘妳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妳,所以妳不必因为在阿爸往生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而觉得终身遗憾。知道吗?’

    ‘阿母……’

    这20年来的遗憾和悔恨,早已成为深深插进我心头的利刃。

    没想到阿爸曾经回来过,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

    我突然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傻孩子。’阿母轻拍我的背安抚。

    我终于明白了。

    无法见亡者最后一面,生者一定会终身遗憾和悔恨;而且生者会认为亡者也一样遗憾和悔恨。

    当蝙蝠飞进家里,生者和亡者见了面,就不会再有遗憾和悔恨了。

    文贤说的没错,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和吃鱼时不翻鱼的忌讳一样,其实也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这20年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如今终于释怀。

    我们回到家时,大约快是晚饭时分。

    我和阿母赶紧到厨房忙碌,简单弄了几道菜。

    阿弟和文贤在客厅聊天,小杰在摇篮里睡觉。

    吃完晚饭后,阿母说要带阿弟出门去买点家乡的特产送给他女朋友。

    ‘唉唷,不用啦。’阿弟说,‘干嘛那么客气。’

    ‘不然你带她回家来玩。’阿母说。

    ‘好。’阿弟马上起身,‘阿母,我们出门去买吧。’

    ‘嗯?’阿母微感惊讶。

    ‘我见识过以前姐夫第一次来我们家时的阵仗。’阿弟笑了笑,‘我可不想带她回家,把她吓死。’

    阿母笑骂了一声,随即跟阿弟出门。

    我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跟文贤一起坐在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阿爸的遗照,那是阿爸过世前几年拍的。

    拍照时阿爸的年纪应该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将来我会老,但不管我变得多老,阿爸永远像照片中那样年轻。

    我凝视着阿爸的照片,突然亚克力护贝上反射了一个移动中的影像。

    我抬头四处看了看,竟然看见一只蝙蝠!

    蝙蝠在空中快速盘旋绕圈,但经过阿爸遗照时却放慢速度。

    也许是因为脑海中还残留着刚刚凝视阿爸时的影像,也许是因为蝙蝠刚好经过阿爸,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渐渐模煳……

    我仿佛看到了阿爸,不是平面的阿爸,而是立体的阿爸。

    ‘妳阿爸来看妳了。’文贤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如果妳会害怕,那……那我只好赶走它了。’

    ‘你疯了吗?’我虽然笑了笑,眼泪却窜出眼角奔流至唇边,

    ‘那是你岳父耶。’

    ‘阿爸。这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他叫文贤,我和他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我牵着文贤的手,‘我们在三年前结婚,文贤一直对我很好,我过得非常幸福,请你放心。’

    我抬起头对着蝙蝠说话。

    不,那不是长相恶心的蝙蝠,那是我阿爸。

    那是喜欢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的阿爸,那是我20年没见的阿爸。

    ‘阿爸。这是你的外孙。’我让怀中的小杰坐直,并把他的脸转正,‘他叫小杰,现在七个多月大,眼睛很像你。’

    ‘阿爸。阿母很好,阿弟也很好,请你不要担心。阿爸,我们已经求地藏菩萨度化你,你要在西如寺好好听经、好好修行哦,不要再有 牵挂。阿爸,阿爸,阿爸……’

    蝙蝠俯冲而下,逆时针绕过我和文贤的面前,再拉起身往上飞。

    在空中盘旋两圈后,又俯冲而下,顺时针绕过文贤和我。

    然后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

    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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