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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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道①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②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③。火于秦,黄老于汉④,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⑤,今之为民者六⑥;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⑦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⑧;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⑨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之举夷狄之法⑩,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11}焉而天神假{12},庙{13}焉而人鬼飨{14}。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15},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16},火其书,庐其居{17},明先王之道以道之{18},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

    ①原道:探求道的本质。②煦煦(xǔ许):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下文中的“孑孑(jié洁)”同。③没:通“殁”。死的意思。④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这里是指在汉初奉行老子清静无为之术。⑤为民者四:指的是士、农、工、商。⑥为民者六:指的是在士农工商之外再加上僧侣和道士。⑦资:依靠。焉:代词,指做生意。⑧湮(yān烟)郁:郁闷。⑨传(zhuàn撰):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⑩戎:指古代西部少数民族。夷:我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11}郊:郊祀,祭天。{12}假:通“格”,降临。{13}庙:祭祖。{14}飨:同“享”,享受。{15}荀与扬:此处指的荀子与扬雄。荀子是战国末年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扬雄是西汉末年文学家和思想家。{16}人其人:就是让僧侣、道士还俗为民。{17}庐其居:将道观和寺庙改成普通民居。{18}道:通“导”,引导、教导的意思。

    《原道》是韩愈著名系列论文“五原”(《原性》《原道》《原毁》《原人》《原鬼》)的首篇,成文约在韩愈38岁之前,是他为了维护孔孟儒道,力辟道佛二教的经典之作。原道的意思是探讨“道”的确切含义。“道”本来是许多学派共同使用的范畴,本义是人走的道路,引申为规律、原理、准则、宇宙的本原等意思。春秋时子产讲“天道远、人道迩”,天道指天体运行规律,人道指做人的最高准则。

    在唐代,正值佛、道两教盛行,唐皇君主带头佞佛。韩愈在本文中提出了自己对“道”的理解,着重阐明“道统”学说。他认为,道的本质是儒家的“仁义道德”,只有弘扬儒家仁义道德之说,才能维持社会安定,加强君主集权。虽然这种唯心主义思想观和专制主义现在看来并不可取,但在当时却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虽是一篇明道传教之文,但是读来气势磅礴,张弛有度,毫无枯燥乏味之感。文章一开头就用儒家的“仁义道德”立言,开宗明义,而后围绕这个中心,层层展开。论说环环相扣,从秦朝到隋朝,从兴盛到衰亡,进行反复的说理论证,形成了一个严密的逻辑整体。韩愈认为,佛教和道教破坏了封建社会的伦常道德,而中国封建社会的纲常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根基,破坏了它就是破坏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有重新恢复儒学才能拯救社会。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的情感色彩与个性意识很强烈,每句话中均包含有多层含义。比如“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可分两层。第一层是标举夷夏之辨。依《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区别夷夏的根本标准是文化,而不是种族。依《论语》,夷狄有君无礼,不如中国有礼无君。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在于中国文化,而不在于君主。依《诗经》,戎狄乱华,必须予以抵抗、制裁。夷夏之辨的意义是:文化高于种族,文化高于君权,制裁以夷乱华。第二层是揭露君主佞佛。在君主专制时代,举异质文化凌驾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此谁能为之?谁实为之?若非君主,谁能有此力量?这是揭露当时的君主佞佛,反中国传统文化。此段文字的微言大义是:君主举异质文化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应当被当做夷狄,被制裁。读之回味不尽,不仅充实而有光辉而已。

    韩愈这篇论说的意义,不仅在于把儒学连接到一个整体的系统之中,还在理论上全面否定佛老学说,目的是为了维护社会政治、国家的巩固统一。他给具有神秘意味的“道”赋予现实意义,对重塑儒学经典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可以说,韩愈把抽象的“道”从天上拉回人间,与社会现实结合在一起,把修身养性变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从社会政治方面表明“道”的功用。宋代著名文学家苏轼曾对韩愈一生的功绩作过极为精辟的归纳: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韩愈虽然倡导古文,反对骈文,但这篇文章中却大量运用对偶句和排比句,以造成气贯长虹之势,如:“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字里行间,洋溢一股浩然正气,铿锵有力,不容丝毫质疑。从开篇到说理结论,可谓是笔未到而气已吞,言未尽而意已达,充分说明了儒学对于维护社会安定的作用,而认为佛家、道家的主张或恐导致社会倒退。全篇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一气呵成。

    此外,本文语言多有创新。韩愈不仅注意从古人语言里推陈出新,还注意从口语俗话中提炼新词,既善于化古为今,又善于化俗为雅,甚至一些刺激性很强或生涩拗口的词汇也被他拈来融入文中并产生了强烈的效果。

    后人评论

    钱基博《韩愈志》:“韩愈《原道》,理瘠而文则豪。王阳明言:‘《原道》一篇,中间以数个古字今字,一正一反,错综震荡,翻出许多议论波澜。其议论笔力,足以陵厉千古。’其实只从《孟子》之排调,而运《论语》之偶句,奥舒宏深,气之鼓荡。而刘海峰谓:‘老苏称:韩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传,鱼鼋蛟龙,万怪惶惑。惟此文足以当之。’其实转换无迹,只是以提折作推勘,看似横转突接,其实文从字顺。亦正无他谬巧,只是文入妙来无过熟,自然意到笔随,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①,其待人也轻以约②。重以周,故不怠③;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④,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⑤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己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⑥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⑦,其待己也廉⑧。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⑨,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⑩,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11}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12},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13}欤!

    【注】

    ①重:严格。周:周密、全面。②轻:宽容。约:简少。上面这二句出自《论语·卫灵公》一文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③不怠:指不懈怠地进行道德修养。④彼:指的是舜,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君王。⑤多才与艺人:多才多艺的人。⑥艺人:能干的人。⑦详:全面,周详。⑧廉:少,这里指的是不严格。⑨不以众人待其身:不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意为对自己的要求太低。⑩修:求上进,提高道德品质。{11}与:党羽,同伙。{12}将有作于上者:居于上层而要有所作为的人,指的是执政的大臣们。{13}几可理:也许可以得到治理。几:差不多。理:即“治”,治理。唐代为了避高宗讳,“治”改为“理”。

    《原毁》是韩愈的“五原”之一。“毁”就是诽谤、诋毁,“原”就是推究、探求,“原毁”就是探求诽谤滋生的根源。安史之乱后,唐朝执政者及世族大地主结党营私,而由于上层统治者于人求全责备,于己则务求宽容,导致下层地主阶层很难登上政治舞台,即使得官,也“动而得谤”,屡遭排挤。面对这样的现实,为了探求产生毁谤的根源,韩愈写下此文,希望引起上层统治者的重视,采取措施纠正这股歪风邪气,抑制诽谤的滋生。

    韩愈的议论文一般都具有结构严谨、说理透辟、逻辑严密的特点,《原毁》也不例外。文章的宗旨在于探索毁谤之根源,从古今君子之对比入手,先古后今,由正到反,最后揭示弊端产生的根源,框架紧密,环环相扣,足见文章结构布局之良苦匠心。

    文章开篇便指出,古之君子“责己”“待人”的正确态度。第一段,写古之君子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又可以分为三层。先总论责己、待人的原则及其效应。责己“重以周”,所以自己不懒惰松懈;待人“轻以约”,所以别人乐于做好事。文章从于己于人都有好处这一结果,肯定了古之君子立身处世的可贵精神。在提出论点后,用例证的方法分别加以阐明。第二层,写古之君子以圣人舜、周公为榜样,在比较中揣摩人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去其不如舜、周公的地方,保持和发扬接近圣人的优点。概括他们“责”“求”“去”“就”等行为,小结这一层大意,以感叹句“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收束,把严于责己的问题讲得相当深透。第三层,谈宽以待人。“取其一,不责其二”,从横的方面论述对别人的宽厚;“即其新,不究其旧”,从纵的方面说明古之君子“待人轻以约”;“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写古之君子只怕人家得不到为善益处的焦虑心情。

    第二段紧承上文,剖析“今之君子”表现。谈“古之君子”的态度是“责己”“待人”,而谈“今之君子”却用“责人”“待己”。一字之差,点明了两者不同的态度。对人的缺点,一个是“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一个是“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对人的优点,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由此得出结论:今之君子责人详、待己廉的实质是“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这一结句,简洁有力,跌宕有致,开合自如,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接着,作者在第三段以“虽然”急转,引出“怠”与“忌”是毁谤之源。韩愈认为:士大夫之间毁谤之风的盛行是道德败坏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怠”和“忌”,即怠于自我修养且又妒忌别人;不怠不忌,毁谤便无从产生。“怠者不能修”,所以待己廉;“忌者畏人修”,因而责人详。这些为下文“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结论作了铺垫。文中既有理论概括,又有实证论述,水到渠成地得出了上述根本结论。段末三句,既交代了此文的写作目的,呼吁当权者纠正这股毁谤歪风,又语重心长地寄托了作者对国事的期望。

    《原毁》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即对比手法的运用。有“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有同一个人“责己”和“待人”不同态度的比较,还有“应者”与“不应者”的比较。从待人、对己两个方面,通过古、今“君子”的对比,指出他们的不同表现和态度,进而得出“怠”与“忌”乃是毁谤根源的结论。最后,再以“某良士”“某非良士”的一反一正的“试语”相对比,甚至把对比和一定的形象性描写结合起来,揭露的作用更鲜明尖锐。两个“责于己曰”“早夜以思”等排比手法的运用,使文章往复回环,迂曲生姿,大大增强了造势效果。

    全文既有理论概括,又有例证说明;既有正面开导,也有反面对比。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刻画当时的不良士风,可谓笔锋犀利,入木三分。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比,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

    杂说一①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②,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③,神变化,水下土④,汨⑤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⑥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⑦不可欤!异哉⑧!其所凭依,乃⑨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

    ①杂说:论说文的一种。这是韩愈写的四篇托物寓意的短杂文的第一篇,题目为编者加。②茫洋:辽阔无边。穷:极,尽。此处是周游的意思。乎:同“于”,在。玄间:玄,深青色,这里指的是太空。③感(hàn汉):通“撼”,摇动,震动。震电:雷电。《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神:作动词用,使神奇。④水:作动词用,用水浸润。下土:地。《诗经·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⑤汨:水四处涌出的样子。⑥神:作动词用。这里是显示的意思。⑦信:实在,真的。⑧哉:用在句末,表示感叹语气。⑨乃:竟然,居然。

    《韩昌黎集》中收有四篇杂说,乃是一组杂感式的小品文,本文是第一篇。四篇作品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据推测为公元795年左右,因为此时作者正处于想要在仕途求发展而不得的时期。此文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以龙和云的关系来说明圣君与贤臣之间的关系,即圣君是要依靠贤臣建功立业,贤臣又要仰仗圣君的识拔才能荷重行远,如此才能相得益彰。

    首段讲云和龙的辩证关系。云由龙出,没有龙便没有云。云本来是不及龙那样有神通的,但是,龙借助云才得以显示出它的种种神通。这说明云也是有某种神通的,要不然它怎么能辅助龙显示出那么多的神通呢?

    接着说云和龙的神通的来源,说明云依凭着龙,龙也离不开云,龙失去它所依凭的云,也就不可能有神通了。最后,又作一转折,说明龙所凭借的东西(云),乃来自它自己的所为。这一转折寓意深远,进一步说明了龙和云之间的互相依赖,并说明其中的根源是万物互相依凭。

    本文全篇极短,仅仅114个字,却有无穷的寓意,似是包罗了人间的万象。行文更是波澜起伏,富于变化,可谓是一句一转,一转一天地。开篇说“云固弗灵于龙也”,而后转承为“云亦灵怪矣哉”。从龙说到云,又从云转回龙,曲曲折折,变变奇奇。虽然说起承转合,说法多变,但是主旨仍旧不离云之“灵怪”可为龙之所“凭依”上,用字简洁而含义深长。

    本文正是因为使用了托物言志的手法,才深刻表达了作者的寓意——君臣遇合,才能有所作为。君臣之间必须相互依赖,贤臣不可没有圣君,圣君也须依靠贤臣。韩愈此文写得很含蓄委婉,虽然真正目在于提醒君主重用贤臣,但一直到结束,其真正用意在文中始终没有明确点出。

    巧妙运用比兴手法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所谓比兴,“比”就是借写他物他事来表达情致,“兴”就是表达委婉含蓄而又令人回味无穷。本文通篇只就龙与云的关系着笔,从一个“灵”字着眼,并无一句点明本旨,可处处扣题。含蓄而又生动形象的写法,使行文委婉曲折,起伏跌宕,读来意味深远。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写得委婉曲折,作六节转换,一句一转,一转一意,若无而又有,若绝而又生。变变奇奇,可谓笔端有神也!”

    杂说四(马说)

    世有伯乐①,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②之手,骈死③于槽枥④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⑤。食⑥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⑦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⑧,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

    ①伯乐:春秋时秦人,姓孙名阳,字伯乐。以善于相马著称,孙阳曾过虞坂,见一骐骥伏在盐车下,对着他长鸣,孙阳于是下车而泣。此后,伯乐成了善于识拔人才者的代名词。②奴隶人:仆人,奴仆,此处指马夫。③骈死:并列而死,言死者甚多。④糟枥:盛马饲料的器具叫槽,马厩叫枥,槽枥为并列复词,即指马厩。⑤一食:数量词,犹言一顿。食通“饲”,饲养。⑥食(sì肆):用作动词,即饲,喂养。下同。⑦策:马鞭,这里作鞭策、驱赶之意。⑧尽其材:充分显现其才能。

    这篇杂文是韩愈诸多散文中非常著名的一篇。作者借有关伯乐和千里马的传说,将愚妄浅薄的统治者比做“食马者”,将人才比做“千里马”,以此比喻奇才异能之士的沉沦不得志。不但抨击了封建制度下统治者对人才的盲目和忽视,也藉此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悲愤心情。时至今日,本文可以说是雅俗共赏、妇孺皆知了。究其根本原因,也不过是两条:一是文字表达上的通达精练,因而易于理解,便于流传;再是思想内容上的深刻,语势凌厉、一针见血,所以历来都会引起大批自强不息者的强烈共鸣,并被掌权者援引。

    此文创作的具体年代不详,各家均未注明。但从作者一生的经历看,应该和《杂说一》一样,都作于韩愈求仕而不得的时期——即应试求官的阶段。这个时期韩愈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三次上书,都被冷冰冰的命运挡了回来。

    第一段,从千里马对伯乐的依赖关系出发,说明千里马才能的被埋没是不可避免的。文章一开篇就奇峰突起,用“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点出论证的前提。这句话还包含着一个反题,即“无伯乐,则无千里马”,实际上指明了千里马对伯乐的依赖关系。接着,作者提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一论断,突出了这“常有”和“不常有”之间的尖锐矛盾,说明千里马的被埋没简直具有必然性。然后趁势而下,说到千里马的命运上来,用“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描绘了千里马被埋没的具体情形,引人深思。

    第二段紧接第一段,解释千里马被埋没的原因。千里马被埋没,在一般人看来,大概要归咎于它的才美“不外见”。千里马虽然“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量大大超过常马,但人们“不知其能千里而食”,只是按照常马的食量来喂养它,说明喂马者的无知。接着,用一组排比句揭示这“才美不外见”,正是“食不饱,力不足”所造成的恶果。最后一句反诘句“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对“食马者”的无知发出了强烈的谴责。

    第三段总结全文。先刻画“食马者”的形象,“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而后描绘这种人“不知马”的表现,“执策而临之”;再写他们洋洋自得、以“知马者”自居的神情,“之”指代千里马,他们在千里马跟前竟然宣称“天下无马”。两相对照,生动地揭露了这种人的愚蠢、荒唐,对“食马者”的无知妄说进行了辛辣的嘲讽。

    全文托物言志,条理清晰,全文不过150余字,却结构严谨,论证严密,语言简朴洗练。细细数来,文中竟然连用11个“不”字,带给我们许多启示,值得我们去品味一番。

    首先,这是一篇一气呵成的托物言志文章,全文气势充沛,纵横开合,奇偶交错,巧比善喻,字里行间洋溢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浩然正气。韩愈所倡导的“气盛言宜”的创作理论也在本篇中得到了痛快淋漓的体现。

    其次,文中以马喻人,然而由于引得得体,用得贴切,便使读者从中觉不出一点离皮离骨的地方,反倒有一种人马合一、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是使那些深有感触的读者们不由联想到自己“只辱于奴隶人之手”时的种种不幸,产生出与作者之间在心灵上的迅速沟通。而顺势读将下去,更觉心舒气顺,一泻千里,累日积愤为之一吐,阵阵快感油然而生,陡起凌空飞跃、万里急驰之心。作者在全文中无一句讲到人才,但是我们掩卷思定又感到作者无不在讲人才,这一艺术效果正是作者高度的艺术技巧所致。

    此外,本文另外一个显著特点是寓深刻思想于具体形象之中。例如,用“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来描绘千里马的终身遭遇,用“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来揭示它的才能被埋没的原因,都能激发人们的不平感,也表达了当时千万个有才之士的悲愤。又如,用“策之不以其道……‘天下无马’”来刻画食马者的浅薄愚妄,更具有辛辣的嘲讽作用。一篇小品能够取得如此强烈的阅读感受,若非胸中广有丘壑的大手笔是无法达到的。

    后人评论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二引清代鸿儒张裕钊之语:“卓识伟论,上下千古,其文势甚雄阔,而以盘劲之致行之,弥绝声光郁然。”

    师说

    古之学者①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②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③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⑤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⑥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⑦,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⑧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⑨,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⑩之。

    【注】

    ①学者:此处指求学的人。②传道:传授理论。即韩愈所说的儒家之道。授业:教授学业。③庸知:哪里用得着知道。庸:岂,哪里。④圣益圣:前一个“圣”,指古代圣贤之人,名词。后一个“圣”指明白、贤惠,动词。⑤句读:即“句逗”,也就是断句。古书没有标点,因此老师教授的时候,先要教授断句,以判断句意,停顿处称“逗”。⑥郯(tán)子:春秋时郯国的君主,传说孔子当时曾经向他请教过关于官位的事情。⑦三人行:出自《论语·述而》:“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⑧术业:技术专业。⑨不拘于时:不被世俗规定所拘束。⑩贻:赠送。

    《师说》一文乃是针砭时弊、有感而发的论说文。“说”,是古代一种文体,可以发表议论,也可以记事,都是为了表明作者的见解,说明寄寓的道理。“师说”,就是谈谈从师求学的道理。文章阐述了从师学习的必要性和原则,批判了当时社会上“耻学于师”的陋习,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斗争精神,也表现出作者不顾世俗独抒己见的精神。

    本文创作于唐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任四门博士时。针对当时社会上弥漫着一种士大夫之族“耻学于师”的错误观念,加之两汉以来儒家经师严守师法、故步自封的不良风气,韩愈写了此文来说明为人之师的重要作用、从师学习的必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同时,本文更是韩愈对那些诽谤者的一个公开答复和严正的驳斥。文末以孔子言行作证,申明求师重道是自古已然的做法,时人实不应背弃古道。他义正严词地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老师,不应因地位贵贱或年龄差别,就不肯虚心学习。

    开篇第一句“古之学者必有师”,冠以“古之”二字,既说明古人重视师道,又针对现实,借古非今。同时也暗示,本段的主要内容是从师的重要性和择师的标准。“必有”二字,语气极为肯定。然后,作者指出师的职能作用是“传道授业解惑”,从正面申述中心论点。接着紧扣“解惑”二字,从不从师的危害说明从师的重要,从反面申述中心论点。最后紧扣“传道”二字,阐明道之有无是择师的唯一标准,一反时俗,将贵贱长少排出标准之外,为下文针砭时弊张本。

    接着,第二段开始批判不重师道的错误态度和耻于从师的不良风气。作者采用对比的方法分层论述。第一层,把“古之圣人”从师而问和“今之众人”耻学于师相对比,指出是否尊师重道,是圣愚分野的关键所在;第二层,以为子择师而自己不从师作对比,指出“小学而大遗”的谬误;第三层,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之族作对比,批判当时社会上轻视师道的风气。

    倒数第二段以孔子为例,指出古代圣人重视师道的事迹,进一步阐明从师的必要性和以能者为师的道理。为了证明“圣人无常师”的道理,特别举孔子为例加以论述,因为孔子在人们心目中是至圣先师,举孔子为例就有代表性,能加强说服力。

    文末,赞扬李蟠“不拘于时”“能行古道”,说明写作本文的缘由。“不拘于时”的“时”指“耻学于师”“惑而不从师”的社会风气。“古道”指“从师而问”,以“闻道”在先者为师的良好学风。

    《师说》构思精巧,语言雄放疏荡。文中有许多千古流传的从师从教名句,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等等,至今仍有十分积极的教育意义。

    实际上,还可以把《师说》看做韩愈提倡“古文”的一个庄严宣言。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写文章不重视思想内容,讲求对偶声韵和词句华丽,尽管也产生了一些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却导致了文学创作中浮靡之风的泛滥。这种风气,直到中唐仍流行不衰。在唐代,韩愈不是第一个提倡“古文”的人,却是一个集大成者。他无论在文学理论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有力地促成了“古文运动”的兴起、发展,主张“文以载道”,并身体力行,培养了大批有志于古文创作的年轻人。

    后人评论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

    子产不毁乡校颂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①。以礼相国②,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③,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④。下塞上聋,邦其⑤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⑥。及其已衰,谤者使监⑦。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⑧。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⑨,施及无垠。於虖⑩!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注】

    ①伊:句首助词,无实义。侨:子产的名字叫做公孙侨。②以礼相国:用礼法治理国家。相,治理。③维善维否(pǐ):是善是恶。④弭:堵塞,制止。⑤其:将要。⑥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古代的一种礼制。《诗经》里讲周文王的祖先公刘,举行养老典礼,尊崇年高德馨的老人,并请他们提出一些建议,作为施政的参考。{7}谤者使监:派人去监视议论国政的人。{8}式:法式,榜样。{9}旁:通“溥”,普遍。{10}於虖:同“呜呼”。

    《子产不毁乡校》是《左传》中的著名篇章。子产是春秋郑国著名的政治家。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当时执政的是子产,他以礼法纲纪治国,进行了一些大胆改革。这就招致一些人的不满、批评,甚至攻击。有人建议毁废人们聚集论事的乡校,子产坚决反对。本文创作时间说法不一致,一说为唐德宗贞元末年,一说为宪宗元和末年。颂是古代一种称颂功德的文体,文章主题明确,是为了歌颂子产的明智举措。

    子产不毁乡校和周厉王监谤的故事,人们都不陌生。但韩愈却在他的《子产不毁乡校颂》中把二者联系起来,加以对照。这就使人感到很有新意,而且能够从中得到深刻的历史教训。经过这样的对比,韩愈在文中说:“成败之迹,昭然可观。”他通过两个历史故事中采用两种方法带来两种结果,说明管理国家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当然,韩愈只是从巩固封建制度的立场出发的,但从认识论角度看,却有普遍的意义。

    除了赞美子产之外,韩愈在这篇文章中思古喻今,顿生感慨:“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同时也讽刺了当时执政者的独断专行。韩愈认为,天下之所以得不到正确的治理,就在于没有称职的良臣。其实,在古代的封建社会,像子产这样的良臣,是很难被重用的,纵使一时能执掌权柄,实施改革,也免不了要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一旦失势或死亡,其改革的善政便又复归失败,即所谓政以人举,也必以人亡。韩愈一生仕途不顺利,多半因为君王昏聩,不听谏言。因此,他对子产特别怀念。

    最后,韩愈为子产的教化只限于一个郑国而大发感慨。“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此外,本文作为评论文可谓是短小精悍。全文仅用了169个字,但对郑子产不毁乡校一事作了准确精当的评价,多一字则费,少一字则失。其语言之高度凝练,令人叹为观止。

    后人评论

    余继登《典故纪闻》:“治国之道,必先通言路。言犹水也,欲其长流,水塞则众流障遏,言塞则上下壅蔽。”真可谓“言路者,国家之命脉也”。

    张中丞传后叙

    元和①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②阅家中旧书,得李翰③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④,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⑤立传,又不载雷万春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⑦,位本在巡上。授之柄⑧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⑨耳。两家子弟⑩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11}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12},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13}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14}。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15}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16}。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17}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18}!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19}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20}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21}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22}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23},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24}在围中{25}。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6},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27},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28},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29},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30}、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注】

    ①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②张籍(约767—约830):字文昌,是韩愈的学生,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唐代著名诗人。③李翰:字子羽,赵州赞皇(今河北省元氏县)人,官至翰林学士。④自名:自许。⑤许远(709—757):字令威,杭州盐官(今浙江省海宁县)人。安史之乱时,他任睢阳太守,后与张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掳往洛阳,至偃师被害。⑥雷万春:与南霁云同为张巡手下的勇将。⑦开门纳巡: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正月,叛军安庆绪部将尹子奇带兵13万围睢阳,许远向张巡告急,张巡率军从宁陵入睢阳城。⑧柄:权柄。⑨死先后异:死去的时间先后不同。⑩两家子弟:指张去疾、许岘。{11}辞服:请降,投降。{12}“食其”句:尹子奇围睢阳时,城中粮尽,军民以雀鼠为食,最后只得以妇女与老弱男子充饥。当时,张巡曾杀爱妾、许远曾杀奴仆以充军粮。{13}蚍蜉(pífú皮伏):黑色大蚁。蚁子:幼蚁。{14}“而贼”句:安史之乱时,长安、洛阳陷落,玄宗逃往西蜀,唐室岌岌可危。{15}外无待:睢阳被围后,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等皆拥兵观望,不来相救。{16}说者句:张巡和许远分兵守城,张守东北,许守西南。城破时叛军先从西南处攻入,故有此说。{17}羸(léi雷):瘦弱。{18}“二公”二句:谓二公功绩前人已有精当的评价。{19}沮(jǔ举)遏:阻止,制止。{20}擅:专有。{21}屡道:多次往来。{22}双庙:张巡、许远死后,后人在睢阳立庙祭祀,称为双庙。{23}南八:南霁云,其在家中排行老八。安史之乱后,被张巡所收留。{24}常:通“尝”,曾经。{25}围中:围城之中。{26}和州乌江县: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27}临涣:故城在今安徽省宿县西南。{28}帙(zhì至):书套,也指书本。{29}仅:几乎。{30}亳(bó薄):亳州,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

    《张中丞传后叙》是一篇评论,记述唐代官吏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英勇抗击安史之乱军的佳作,也可以说是为英雄人物谱写了一曲慷慨悲壮的颂歌。

    唐朝发生安史之乱后,张巡(709—757)在雍丘一带起兵抗击,后与许远同守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以微薄之力支撑到了最后,城破被俘后,与部将36人同时不屈而义。乱平以后,朝廷小人竭力散布张许降贼有罪的流言,为割据势力张目。而李翰曾经亲自见到张巡守城的事迹,韩愈感愤于此,就写《张巡传》为其澄清事实。

    此文创作于唐元和二年(807),继李翰撰《张巡传》(今佚)之后,全文感情激荡,褒贬分明,议论叙事互为表里,不分宾主,其“截然五段,不用钩连,而神气流注,章法浑成”。文中关于南霁云拒食断指、抽矢射塔,张巡诵读《汉书》、起旋众泣等细节描写细腻生动,传神写意,形象栩栩如生,光采照人。

    本文是议论性较强的记叙文,全文议论和叙事并重,是韩愈对“叙”这种文体的一个创造。全文的最大特色是议论与叙事并重。前半部分侧重议论,驳斥了污蔑许远的错误论调,并补叙和赞扬了张巡、许远“守城、捍卫天下”的事迹;后半部分侧重叙事,着重记叙了南霁云去乞师于贺兰进明的英勇事迹,然后补叙张巡、许远的轶事。前后两部分虽各有侧重,但又有内在的联系,前者议论是后者补叙的“纲”,后者是前者的事实佐证,两部分相辅相成,紧扣赞美英雄、斥责小人的主题。

    本文多用事实作论据。如:驳斥传言许远畏死降贼的错误论调时,用了许远让位受权,并在外援不至、人相食且尽的情况下,仍坚持死守的事实;驳斥责备张巡、许远死守的错误议论时,联系当时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外援不至”,张巡、许远死守睢阳以捍卫天下的功绩,论证守城是正确的。由于都用事实作论证,所以对谬论的批判显得义正辞严,具有不容辩驳的力量。

    “驳斥城之陷,自远所分始”的谬论,运用了类比法。作者用了两个比喻,即“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以此论证睢阳城的陷落事在必然。将许远所守的城池先被攻陷,说成是许远叛变投降,这不过是儿童之见,是完全站不住脚的。通过驳斥诬蔑许远的错误论调以及补充记叙南霁云的事迹,张巡、许远的其他轶事,赞美他们在安史之乱中抗击叛军的英雄事迹,斥责安史叛军以及那些贪生怕死的将领和诬蔑英雄的小人。

    后人评论

    黄震在《黄氏日抄》卷上十九中说:“阅‘李翰所为《张巡传》’而作也。补记载之遗落,暴赤子之英烈。千载之下,癝癝生气。”

    祭田横①墓文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②,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③,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④,孰为使余欷歔⑤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⑥,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⑦?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⑧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⑨。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注】

    ①田横:战国时齐王之后,曾自立为齐王。齐国被秦消灭以后,田氏家族坚持反秦。秦朝末年,田氏起兵恢复齐国。秦亡后,群雄逐鹿,刘邦派韩信攻破齐国,田横自立为齐王,率部下五百余人退守海岛。刘邦称帝建立汉朝后,遣使招降,田横带随从二人往洛阳。未至二十里,羞为汉臣,田横自杀。岛上五百部属闻田横死亦全部自杀。史称“田横五百士”。②东京:唐代以洛阳为东都。③义高能得士:重义气就能够得到贤士的拥戴和帮助。④稀:作“希”,崇尚。⑤欷歔:悲伤,叹息。⑥扰扰:烦扰,多而乱。⑦剑铓(máng芒):剑锋,剑刃。⑧阙里:孔子故居和讲学授徒之处,孔子生于鲁国曲阜阙里,此处用以指代孔门。⑨遑遑:奔走不停息的样子。

    这是一篇抚今追昔的文章。唐德宗贞元八年(792),韩愈28岁,进士及第,但从此直至贞元十一年(795)这四年间,仕途多舛。他在长安三试博学宏辞科,皆不中选;三上宰相书以谋官职,均未被理睬,毫无结果。于是他带着满怀的失意不遇之情,怅然离开了长安,到河南孟县去扫祖墓。当他路过田横墓时,田横这位死于千年之前的古人,其“义高能得士”的遗风,正好与他失意不遇的情怀,相互映射感发。于是他借祭田横而发泄自己的一腔愤慨,写下了这篇十分具有特色的祭奠文。

    作者并没有沿着借古慨今这一思路一直写下去,而是掉转笔锋,波澜突起,使文章不显得平直、呆板。可以说,文章虽然以怀古为主调,但却重在伤今。借对田横能得士来讽刺当权者的无能,从而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这篇祭文不过150个字,如此短章,却议论纵横,回环往复,辞简情深,全从空际翻腾,写出无限悲慨,唯恐余而不尽。所谓荡气回肠,正是韩愈早期文章的一大特色。

    后人评论

    马其昶评赞曰:“词意皆腾空际,似为横发,又似不为横发,此等文不徒以雕琢造语为工也。”

    清代金圣叹曰:“以沉郁之气,发悲凉之音。逐二句抗声吟之,真有天崩海立之势。”

    清代林云铭说:“以千百年前丧败武夫之荒冢,何关于人?乃殷殷陈辞荐酒,岂不扯淡。盖是时退之试宏辞科不售,三上宰相书不报,既归河阳,又如东都,一副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眼泪无处挥洒耳,玩‘今世之所稀’句自见。中段以为横能得士,而士不能免横于死,归之天命。见得有横之高义,便足照耀千古,即千古而下皆乐为之效命,不得较论成败之迹也。寓意最深。”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①,季父②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③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④,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⑤,及长,不省所怙⑥,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⑦,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⑧,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⑨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⑩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11}。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2}。明年,丞相薨{13},吾去汴州,汝不果{14}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15},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16}汝遽{17}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18}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19}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20}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21}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22},而不克蒙{23}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24}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25}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26},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27},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28}不凭其棺,窆{29}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3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31}!

    【注】

    ①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指拟稿时间。②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③衔哀:心中含着悲哀。④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时羞:应时的佳肴。羞,同“馐”。⑤孤:幼年丧父。⑥怙(hù户):依靠。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⑦三兄:长兄韩会,次兄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⑧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⑨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⑩省(xǐng醒):多指对长辈的探望,此引申为凭吊。{11}从嫂丧来葬:护送嫂子的灵柩来安葬。{12}孥(nú奴):妻子和儿女的统称。{13}薨(hōng烘):周代诸侯之死或唐代三品以上大官死。{14}不果:没能够。{15}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16}孰谓:谁料到。{17}遽(jù具):骤然,突然。{18}斗斛(hú胡):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19}万乘(射ng剩):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20}辍(chuò龊):停止。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21}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22}纯明:纯正贤明。{23}蒙:承受。{24}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25}比(bì避):近来。{26}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古时父母死后子女要服满三年孝。{27}先人之兆:祖先的墓地,指的是河阳韩氏祖坟。{28}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29}窆(biǎn匾):把棺材埋入墓穴中。{30}何尤:怨恨谁?{31}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不但是韩愈祭文中的千古佳作,更是我国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这篇文章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

    韩愈有兄三人,长韩会,仲韩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韩介的次子,出嗣韩会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两岁丧父,亦由长兄韩会与嫂抚养成长。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因年龄相差无几,虽为叔侄,实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亲密。当他得知侄儿突然去世后悲痛至极,就写下了这篇感情真挚的文章。这篇祭文追叙他与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凄楚动人,于萦回中见深挚,于呜咽处见沉痛,语语从肺腑中流出。

    祭文全文共分五段,第一、二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凄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强调两人骨肉亲情关系。从情同手足,写到“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再到今日十二朗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孤苦伶仃。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十二郎之死的突然。十二郎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并且患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却最终“遽死”。这对于毫无精神准备的韩愈是沉重的打击,因而产生追悔莫及和巨大的悲痛之情。三是表达作者自身的宦海沉浮之苦和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坠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觉生命飘忽,备增哀痛。

    总之,文章贵在感情质朴,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从幼年相依说起,成长后几度离合,不能相顾,以至于未老先衰,生离死别。表达了自己的悲恸之情,以及对身后事物的安排等,透露出作者深切的骨肉情深和对官场沉浮的感慨。自汉魏以来,祭文多仿《诗经》雅颂四言韵语,或用骈体。韩愈此文破骈为散,不拘常格,别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气势飞动,另具风采,诚为祭文中情文并茂的名篇,被后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泪。”

    送穷①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②,主人使奴星③结柳作车④,缚草为船,载糗舆⑤,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⑥,去故就新,驾尘风⑦,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⑧,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歘嚘嘤⑨,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⑩,包羞诡随{11},志不在他。子迁南荒{12},热烁湿蒸{13},我非其乡,百鬼欺凌。太学四年,朝齑暮盐{14},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15}臭香,糗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16}?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17},转喉触讳{18},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19},恶圆喜方{20},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21},摘抉杳微{22},高挹群言{23},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24},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25},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26},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27},抵掌顿脚{28},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29}。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30},乃与天通。携持琬琰{31},易一羊皮,饫于肥甘{32},慕彼糠麋{33}。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注】

    ①送穷:旧时习俗,在正月晦日送穷,此风俗在唐时仍然盛行。②正月乙丑晦:正月最后一天。晦,月末一日。③奴星:名字叫星的奴仆。④结柳作车:用柳枝制作车子。⑤载糗舆(zhāng张):用车装载干粮。糗,干粮。,米粮。⑥携朋挈俦:携带朋友伙伴。挈,带领。俦,伙伴。⑦驾尘(kuò扩)风:指牛车奔驰扬起尘土,风吹船帆而急驶。,张大。⑧底滞之尤:滞留不去的过失。⑨砉歘(huāchuā)嚘嘤(yōuyīng忧婴):砉歘,细碎声。嚘嘤,细小声。⑩我叱我呵:谓由我来呵斥统管。{11}包羞诡随:忍受羞辱而曲从人意。{12}子迁南荒:指贞元十九年(803)冬作者贬为阳山令。{13}热烁湿蒸:被酷热所伤,被湿气熏蒸。{14}朝齑(jī机)暮盐:早晚只有咸菜和盐下饭。齑,细切的咸菜。{15}鼻齅(xìu秀)臭吞:指鬼们接受祭享时仅闻食物的气味。齅,以鼻闻味。{16}可数已不(fǒu否):可以数一数吗。已,同“以”。不,同“否”。{17}捩(lìe列)手覆羹:扭手打翻了羹汤。捩,扭转。{18}转喉触讳:开口说话就犯忌讳。{19}矫矫亢亢:形容刚强正直。{20}恶圆喜方:讨厌圆滑喜爱方正。{21}傲数与名:轻视一般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数,术数,技艺。名,名相,概念。{22}摘抉杳微:揭示发掘幽深的道理。{23}高挹群言:居高临下酌取百家之言。挹,舀,酌取。{24}磨肌戛(jiá夹)骨:磨去肌内,刮出骨头,形容袒露真诚。{25}人莫能间:没有人能加以离间。{26}蝇营狗苟: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如狗一样苟且偷生。{27}跳踉(liáng梁)偃仆:跳踉,蹦跳。偃仆,仆倒。{28}抵掌顿脚:击掌跺脚,形容五鬼张狂谐笑之态。{29}小黠(xiá霞)大痴:有小聪明而实际上非常愚蠢。{30}惟乖于时:虽违背时俗。惟,通“虽”。{31}琬琰(yǎn眼):美玉。{32}饫(yù玉)于肥甘:饱餐了美好的食物。{33}慕彼糠麋:羡慕得到那糠粥。

    正月初六“送穷”,是我国古代民间一种很有特色的岁时风俗。《送穷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春,时韩愈45岁,任河南令。韩愈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终于官运亨通。35岁那年,韩愈被擢为四门博士,翌年又拜监察御史。虽然不久被贬阳山令,但元和三年(808)被召还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后升河南令。然而,《送穷文》却把作者一肚皮的牢骚发泄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篇寓庄于谐的妙文,作者韩愈认为被五个穷鬼缠身,这五个穷鬼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个穷鬼跟着他,使他一生困顿。因此主人翁决心要把五个穷鬼送走,不料穷鬼的回答却诙谐有趣,他告诉主人翁,这五个穷鬼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虽然让他不合于世,但却能帮助他获得百世千秋的英名。

    第一段以郑重庄严的态度煞有介事地写“送穷”仪式,他让仆人用柳枝作车,缚草为船,并准备了充足的干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向穷鬼作揖相送。还选择良辰吉日,希望穷鬼吃饱喝足,“携朋挈俦,去故就新”,像风飞电驰那样赶快离去,好让自己一身轻松。“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从内容上看,表现出作者急于送走穷鬼过上轻松自由生活的愿望,而从结构上看又引出穷鬼们的一番争议,是非常巧妙的过渡。

    第二段写穷鬼十分惊耸,并说出了一段出乎意料的驳难。实际上作者是借穷鬼之口诉说自己四十年来的坎坷经历。“子在孩提,吾不子愚”,指作者3岁丧父,就养于兄嫂,10岁时随兄迁居南方,而12岁时兄殁南方,因此随寡嫂艰辛度日,穷鬼就在这时紧紧与作者相附。后来“子学子耕,求官与名”,穷鬼更是“惟于是从,不变于初”,终于入朝做了监察御史,仅三个月就因为为民请命而遭非罪之罪,贬为阳山县令,在那“热烁湿蒸”的瘴疠之乡,穷鬼们也一样遭受了“百鬼欺凌”的境遇。在种种的坎坷之中,作者对穷鬼们大声呵斥,而穷鬼竟然包羞忍耻,“志不在他”。

    第三段写作者对穷鬼的责难。先以“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的谜语幽默而醒目地说穷鬼的朋友有“五”个。第一个穷鬼叫“智穷”,他让作者刚强正直讨厌圆滑而偏爱方正,将奸诈欺骗视为可耻,不忍心伤害别人。这在常人看来本是美德的品质,却让作者陷入“智穷”的绝境。第二个穷鬼叫“学穷”,他让作者轻视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而致力于发掘高深幽眇的道理,酌取百家之言,要把握文章神妙的关键。第三个是“文穷”,让作者拥有多方面的专长,为文奇奇怪怪,与众不同,却不堪世用,只能在此处自我消遣。第四个是“命穷”,让作者“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这简直是“命与仇谋”啊!最后是“交穷”,即使作者真诚待人,可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陷入“私不见信于友”的尴尬境地。

    这五鬼竟然能“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这是多么沉痛的概括!同时也展现了作者光明正大的胸怀,高远幽洁的旨趣,忠诚坚贞的操守,勇于创新的精神,无愧于天地的形象。

    第四段着重于犀利的责骂,穷鬼们反而更加振振有词,足见韩愈的文章在变化中不断掀起高潮的艺术手腕。

    韩愈写“送穷”,实则是“留穷”。韩愈以诙诡之笔抒发了抑郁不得志的愤慨,留下了这篇千古奇幻之文。在颠倒中展开文思,形成奇趣,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表现自己内心的纯洁高尚和庄严端正,因而幽默诙谐中见出作者的自尊与自负,而自尊与自负的背后又是惨痛的血泪,这是作者对命运的一腔悲愤淋漓的控诉。

    而在语言表达方面,韩愈采取四言韵语为主的形式,全文152句,其中四言句126句,占绝对优势,但韩愈又灵活地组织进散句,恰当地使用了对偶与排比,使文气流畅自然又富于波澜。可以说,正是这自嘲的笔调,戏剧性的对白,诙谐的风格,奠定了《送穷文》的文学成就并使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人评论

    林云铭:“总因仕路淹蹇,抒出一肚皮孤愤耳”,“末段纯是自解,占却许多地步。觉得世界中利禄贵显,一文不值。茫茫大地,只有五个穷鬼,是毕生知己,无限得力。能使古往今来不得志之士,一齐破涕为笑,岂不快绝”。

    祭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①韩愈使军事衙推②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③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④山泽,罔绳⑤擉⑥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⑦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⑧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⑨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⑩,扬州{11}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12}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13}雄。刺史虽驽{14}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15},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16}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17}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18},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注】

    ①潮州:州名,治所在海阳(今广东潮安县)。②军事衙推:州刺史的属官。③恶溪:在潮安境内,又名鳄溪、意溪,韩江经此,合流而南。④列:同“烈”,列位。⑤罔绳:以绳结网捕。罔,同“网”。⑥擉(chù处):刺。⑦涵淹:隐蔽生存。⑧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⑨六合:上下东西南北,指天下或者国家。⑩揜(yǎn掩):同“掩”。{11}扬州:传说大禹治水以后,把天下划为九州,扬州即其一。{12}睅(hàn汗)然:瞪起眼睛,很凶狠的样子。{13}长(zhǎng掌):用作动词。{14}弩(nú奴):劣马。{15}伈(xǐn心)伈:恐惧的样子。睍(xiàn现)睍:眯起眼睛看,喻胆怯。{16}鹏:传说中的巨鸟,由鲲变化而成,也能在水中生活。{17}冥顽:愚昧无知。{18}从事:周旋。

    《祭鳄鱼文》是韩愈在潮州时,听说境内的恶溪中有鳄鱼为害,把附近百姓的牲口都吃光了,于是写下此文劝戒鳄鱼搬迁,体现了韩愈为民除害的思想。

    在这背后,还有一个故事。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迎佛骨,触怒了唐宪宗,几乎被杀,幸亏裴度救援才被贬为潮州刺史。因此,此文不仅仅是对鳄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寄托着作者的政治抱负,其中蕴含着他忧国忧民的关切,以及对邪恶势力的憎恨。传说此文成后不久,恶溪之水果真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之患。这一传说固然不可信,但这篇文章仍不失为佳作,文章虽然短小,却义正词严,跌宕有力。

    一般祭文的内容都是哀悼或祷祝,此文却实为檄文,如兴问罪之师,这也是韩愈为文的大胆之处。正如曾国藩所评:“文气似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但彼以雄深胜,此以矫健胜。”值得注意的是,韩愈向鳄鱼宣战也追求一个过程,这就是一劝二逼三杀,刚柔相济。

    文中作者首先细心给鳄鱼寻找一个安置地:潮洲之南的大海空间之大,足以容身;上有鲸鹏之大,下有虾蟹之细,物产丰饶,可以养生;路程之近,可以“朝发而夕至”。可谓谋划周细,体贴人微。刺史的条件宽厚,可三日走,亦可以五日走,确有他故亦可七日走,让之又让,仁至义尽。“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忍无可忍,不得不“逼”。不过,“逼”也有理有威,逐步递进。第一步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倘若鳄鱼“冥顽不灵”,那就必杀,“尽杀乃止”。在“尽杀乃止”之后,加上“其无悔”三字,意态横生。一方面保持了斩钉截铁、戛然而止的行文态势,另一方面又添加了亦刚亦柔、亦庄亦谐的韵味。使得文章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全篇只是不许鳄鱼杂处此土,处处提天子二字压服他,如问罪之师,正正堂堂之阵,能令反侧子心寒胆栗。”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①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②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③,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④之穷,盛位无赫赫⑤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⑥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⑦,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⑧。”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⑨仆赁⑩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11}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将仕郎:官职,唐代的文职散官。守:代理。国子:国子监,最高学府。四门:国子监内分国子、四门等学。博士:官名,管教学生。②垂休光:美名永驻。垂,流传。③殷:恳切,迫切。④戚戚:忧愁的样子。⑤赫赫:显耀盛大的样子。⑥干:拜谒,求取。⑦道方而事实:道德方正而做事讲求实际。道方:持道方正。⑧隗(wěi伟):郭隗,战国时人。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燕昭王求贤,郭隗说“请自隗始”,以鼓励贤者来归。⑨刍(chú除)米:粗米糙粮。刍,本指喂牲口用的草。⑩赁:租借,雇用。{11}龊(chuò辍)龊:拘谨的样子。

    《与于襄阳书》是作者的一封自荐信。唐德宗贞元十八(802)年,韩愈正在国字监任四门博士,地位不高,职务轻松,自感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因此向当时的工部尚书于襄阳写信自荐,希望他能够引荐自己施展才华。于襄阳就是于(dí迪),字允远,河南洛阳人,因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大都督,故称于襄阳。

    本文主要表述了作者怀才不遇的境况和迫切希望受到推荐奖掖的心情。文中首先肯定了于是“先达之士”,极力赞美对方的为人,拔高对方致力于为国家朝廷发掘人才的立场,虽然有“谄媚”之嫌,但是并不显得做作,非但没有降低自己的人格,反而将自己渴望被举荐的心情刻画得细致入微。着重阐述了先达与后进的辩证关系,道理说得很深透。没有前辈的培养,人才难以顺利成长;没有好的后进,先辈的事业就得不到继承和发扬。

    文末总结说,倘若“我”还是埋没无闻,那么就只能承认自己的命运困厄了。至此,作者的心情由开头的满怀期待一落千丈,前后落差巨大,凸显笔力雄起。同时还与前文的“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相互照应,使得文章有起有伏,结构严谨。

    本篇行文如走丸,变换曲折,转承自如。语辞不卑不亢,委婉动人。“相须”、“相遇”之说,更是至理名言。既表达了韩愈对可能未被推荐而感到的深深遗憾,又没有过多的抱怨之词,委婉而不卑微,期盼而不裸露。虽然最终于襄阳并没有帮助韩愈解决实际问题,但是这封求人引荐的书信却广为流传,成为自荐书的范本为人们所传诵。

    后人评论

    刘衍《中国古代散文史论稿》评述韩愈之文“叨叨絮语,曲折尽情”。

    进学解

    国子先生①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②。拔去凶邪,登崇畯良③。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④。爬⑤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⑥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⑦,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⑧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⑨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排异端⑩,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11};寻坠绪{12}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郁{13},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14},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15}。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16},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7}。三年博士,冗不见治{18}。命与仇谋,取败几时{19}。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20}齿豁{21},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22}。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23}。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24}为妍,卓荦{25}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26}。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27},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28}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29},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30},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31}也。

    【注】

    ①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他担任的是国子博士。②治具:治理的工具,此处指法令。③畯(jùn俊)良:优良的人才。畯,通“俊”。④名一艺者:精通一种经书的人。庸:任用。⑤爬:爬梳,整理。抉(jué决):选择。⑥有司:主管的部门及其官吏。⑦六艺之文: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⑧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纂:编集。⑨膏油:油脂,指灯烛。晷(guǐ轨):日影。恒:经常。兀(wù误)兀:辛勤劳苦的模样。⑩异端:不合儒家正统思想的学说、学派。{11}苴(jū居):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xià下):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12}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坠绪:指儒家已经断绝的传统。{13}郁:浓厚芬芳的气息。{14}姚、姒(sì四):相传虞舜姓姚,夏禹姓姒。{15}同工异曲:演奏出的曲子有所不同,但演奏者技艺相同。{16}跋前踬后:进退两难。跋(bá拔):踩。踬(zhì至):绊。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17}遂窜南夷:最终被贬到南夷。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803)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18}三年博士:韩愈在宪宗元和元年(806)六月至元和四年(809)任国子博士。冗(rǒng茸):闲散。见:通“现”。表现,显露。{19}几时:不时,常常。{20}头童:脑袋秃顶没有头发。童,指山上不长草。{21}齿豁:牙齿脱落,露出缺口。{22}杗(máng忙):屋梁。桷(jué觉):屋椽。欂栌(bólú博卢):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zhū朱)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门枢臼。闑(niè聂):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diàn店):门闩之类。楔(xiè屑):门两旁长木柱。{23}玉札丹砂:玉屑和朱砂。{24}纡(yū迂)馀:委婉从容的样子。{25}卓荦(luò落):突出,超群出众。{26}废死兰陵:荀子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山东枣庄)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27}优入圣域:即进入圣地领域绰绰有余。{28}繇:通“由”,从。{29}靡:浪费,消耗。廪(lǐn凛):粮仓。{30}踵(zhǒng肿):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31}豨(xī希)苓:又名猪苓,利尿药。

    进学,就是精进于学问的意思。文中韩愈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学生的形象是正直诚实、大胆无忌的,说老实话,讲真情况,表现出一个怀才不遇的学者志士压抑不平的愤慨,将矛头明确指向朝廷;先生的形象是言不由衷,强词夺理,自相矛盾,滑稽可笑,但并不令人痛恨,甚至叫人同情。文中通过学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学习、捍卫儒道以及从事文章写作的努力与成就,有力地衬托了遭遇的不平;字里行间却充满了郁勃的感情,反映了对社会的批评。同时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

    韩愈自以“才高”,但是却几次遭受贬谪。本文是韩愈被降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全文几乎都是“感激怨恨奇怪之辞”。但问答之间,平和应对,现身说法,诡谲讽谏,反面文章正面做,正正反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像做文字游戏,但却倾向鲜明,是非分明。

    文中生动表现出韩愈对前人文学艺术特点兼收并蓄的态度。本文提倡的“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语,凝聚着作者治学、修德的经验结晶。所谓“勤”即“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也就是说要口勤、手勤、脑勤。所谓“思”,他认为应该“抵排异端,攘反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从“浸沉郁”到“同工异曲”一段,更是有所借鉴于杨雄的《解嘲》《解难》等篇,辞采丰富,音节铿锵、对偶工切,允属赋体,然而气势奔放,语言流畅,摆脱了汉赋、骈文中常有的艰涩呆板,堆砌辞藻等缺点。铺陈排比,文章气势充沛而情趣盎然。

    文章中还列举了不同木材有不同的用途,良匠可以使之各尽其材。不同的药材能治不同的疾病,良医可以用其特性治病,可以使之药尽其用。接着文中又列举了古代圣贤虽各有所长,但均未能见用,说明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有特长,但材有高低,术有短长,只要有识才之人,就可以用其所长,发挥作用,否则未能见用,不是人才不好,而是不遇明世。这些精辟的见解,至今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进学解》以问答方式构文,应说是韩愈特创的散文赋,正如林纾所说:“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中为之发泄,为之不平,……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生非,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探观止矣。”本文可为杜牧的《阿房宫赋》、苏轼的《赤壁赋》的前驱。文中有许多创造性的语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已成至理名言;“刮垢磨光”“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含英咀华”“头童齿豁”等,至今仍是人们常用的成语。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高度评价韩愈的文章:“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彩,风采遂焕然于外。”

    与陈给事①书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②,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③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④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⑤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⑥,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⑦,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⑧,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⑨,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⑩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

    ①给事:给事中的简称。唐代为门下省的要职,掌驳正政令之违失。陈给事,即韩愈的旧友陈京。②辱一言之誉:曾得到你称赞我的话。辱,谦词,犹承蒙。③伺候于门墙者:供使唤,在身边照料的人,这里指的那些巴结依附权贵的人。门墙,家门或者家门口。④属:通“嘱”,注目,专注,表示关切。⑤如:往,去。⑥不敏:不敏捷,不明达。诛:责备。⑦疏:分条陈述、说明。⑧生纸:唐代人写字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两种,生纸是未加工精制的。⑨揩:涂抹,此处指修改。⑩略其礼:忽略礼节,寓意是请不要计较我在礼貌上有所不周的地方。

    陈给事名京,字庆复,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由考功员外晋升为给事。给事是唐代中央机构门下省的重要官员,掌管着驳正政令的得失。《与陈给事书》是韩愈写给陈京的一封书信,仅为了联络二人感情,但写得委婉动情,不同凡响。书信中回顾过往交情,解释两人曾经冷淡的缘由,委婉表达了对陈的不满,同时希望得到陈京的谅解和体察,从而消除误会,重修旧好。

    韩文公早年与陈有旧,从文中韩文公与其的牵挂上看,他们过去的友情是不错的。可后来,韩文公被贬去广东阳山县当县令,而陈京却因精通礼仪,在一次朝廷仪式安排上的得体表现而得到了皇帝的欣赏,给事中虽不是宰辅级的大官,但绝对是皇帝日常视线所及的人了,可谓是宦海扬帆,春风得意。于是乎两人早年的深交,怎比得上后来的腾达与失落之变。这样,陈京有了自己新的交际圈子,而韩愈唯有到阳山令那么个偏僻的小天地,独自苦闷。

    韩愈此封书信的目的,无外乎是对仕途充满幻想,希望借助陈京的推荐,重返朝廷做官。读者无不感念韩愈心地纯厚,经“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后,韩文公又回到京师自己昔日的故旧面前,可这时的陈京却表现出相当的冷漠和寡言,这让极为在乎朋友感受的韩愈一时摸不着头脑,甚至一厢情愿地为陈京的冷漠开脱,以为他对自己的漠然完全是对自己不勤于登门的抱怨。

    信中韩愈处处自贬自低,可以说是诚惶诚恐。由此不难看出,在封建制度的约束下,一个身处下层的知识分子渴望在仕进路上得到有地位的朋友的提拔和赏识的那种艰难和心酸。就连韩愈这么一位放言无所忌的人,却也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委曲求全,“词漫而气亦屈”,字里行间饱含着个人的压抑和委屈之情。

    后人评论

    林云铭评:“以热泪对人冷面,自己扯淡之极,无可奈何,只好支离附会”,“人知赏其结构之工,而不知其握笔时泪落如雨耳”。

    应科目①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大江之②,曰有怪物③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④。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⑤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⑥而运转⑦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⑧,是以忘其疏愚⑨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

    ①科目:指科举考试中的各种门类。②(fén焚):水边。③怪物:此处指为蚊龙一类。④鳞:鱼类。介:甲壳类动物。⑤(bīn宾):小水獭。獭,水獭,哺乳动物,栖息于水边,善游泳。⑥哀其穷:可怜它没有出路。⑦运转:活动起来。⑧有类于是:与这个“怪物”的处境有点类似。⑨疏愚:疏远、愚昧。

    这是一篇韩愈求人帮助的文章,他给韦舍人写信希望对方能提携自己一把。韩愈要考博学宏辞科了,求到这位韦舍人,便写上这封信让他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在当时,读书人的自我意识非常强,他们即使求人的时候也有“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的气度,不随意贬低自己,求得别人的怜悯。

    从全篇来看,这封信更类似一个寓言,这或许是韩愈的一个创造。因为这是一封求人援手的信,求人之事,直道本意,丑不可耐,所以就借助寓言,用比喻的手法来表达,就婉转了许多。尽管如此,本文仍旧写得气宇轩昂,不可小觑。

    作为书信,此文很怪,全篇皆用比喻手法,反复说一个在风雨中可以上天下地、变化无穷的“怪物”,因为无水被搁置在江滨海边。但它不是凡品,不是鱼鳖虾蟹之类可比拟,这是一怪。然而,文章一转,言“其不及水”,不用高山远途的阻隔,只能在尺寸之间挪动,无大风大雨不能动,这是二怪。下面进一步申说穷涸不致于水的不幸,并就此一转请有力者出手,而且费不了他多么大的力气。行文至此,问题似乎解决了。至此,作者笔锋一转,这个“怪物”自负异才,不肯低眉俯首,甚至宁肯“烂死于沙泥”,也不肯丧失自尊、摇尾乞怜,这是三怪。既然如此之“怪”,有力者熟视无睹,任其自生自灭也就不奇怪了。寥寥几笔,把怪物的“怪”这一特征已经写得很充分了,把前人不肯相帮也写得情有可原。

    接下来是“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一句,一个“今”点明上面所述皆属怪物之过去,现在它又面临一个新的机遇了,意味着面前又出现了一位“有力者”了。此处既是一个转折的缘由,又暗含有对考官的奉承之意。

    虽然“怪物”鉴于过去的遭遇不敢乐观,但还是有希望的,因此作者以疑问句出之:“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一个长的疑问句把怪物内心的悲哀、疑惧、羞惭、企盼等复杂的情感表现了出来。然而,韩愈仍不敢过于确定,只好感慨同情帮助是命,漠视拒绝也是命,而且连写这一封信也是命,无可奈何谓之命,弱者永远是命运的承受者,只有强者才是造命者。

    全文从头到尾都是比喻,只在结尾表明“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我韩愈的遭遇就跟那个怪物一样,您能怎么样对待我呢?以非常含蓄的方式点明自己写信的本意。可谓是经过了四五个转折之后,方才婉转说出作此文的含义,文终于结穴于此。

    这篇文章不但写得精彩,还创造了许多成语,直至今日尚为人们所用。如本篇的“一举手、一投足”“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

    后人评论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卷六:“通篇亦无头,亦无尾,竟斗然写一怪物,一气直注而下,中间却有无数曲折。”

    后廿九日①复上宰相②书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③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④之为辅相⑤,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⑥,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⑦,九夷八蛮⑧之在荒服⑨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⑩皆已修理{11},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12}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13}鳞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14}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15}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16}。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17}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18}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注】

    ①后廿(niàn念)九日:指在第二次上宰相书(二月十六日)以后二十九天。②宰相:时任宰相者为赵憬、贾耽、卢迈。③前乡贡进士:唐代举子进士及第、经过吏部关试(获得春关牒的考试)、领到春关牒(证明进士及第的文书,也是冬集铨选的资格证书)者,称前乡贡进士或前进士。④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姬姓,名旦,亦称叔旦。⑤辅相:相当于后来的宰相,或谓宰相之称沿辅相而来。⑥哺:口中含嚼的食物。周公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⑦无虞:无复可预测之事。⑧九夷八蛮:泛指东方、南方少数民族政权。⑨荒服:九州以外之地称荒服。⑩具:器具,引申为达到某一目的或发挥某种作用的手段、途径。{11}修理:实行,举而行之。{12}沾被:浸润覆盖,引申为受益、沾光。{13}休征嘉瑞:吉祥美好的征兆。{14}时百执事:指周公执政时身边供其使令的人员。{15}阍(hūn昏)人:守门人。{16}质:同“贽”,执玉帛以见人谓之贽。{17}亟(qì气):屡次。{18}渎冒:冒犯。渎,轻慢。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三月。同年正月、二月,韩愈先后作《上宰相书》、《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上呈时相求仕,结果时相不予理睬,于是韩愈便写了这第三封《上宰相书》。第三次上书和前两次上书一样,都是杳无回音。三次上书宰相,都是为了求仕途,但是三次都未果,还使他得了个“躁进”的名声,这样的经历对韩愈的求仕之心打击极大,以至于对功名前途有一种失望感,而且放弃了年底到吏部正常铨选授官的机会。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虽为三上宰相书之一,但由于它写在二上宰相书未果之后,其写法和风格便与前二书大为不同。前两封书信因为初次自荐,所以尚显得冷静理性,带有投石问路性质,屡引经文并反复阐述经义说明“长育人材”、“教育英材”为宰相之责,而“我”学统正而文才优秀,正堪造就,宰相当举我用我,不应以我“自进”为非。或者是改为陈情以感之,即用一比喻极言自家穷饿之状,大声疾呼,望宰相发仁爱之心施以援手。总体来说文风纡曲道来,风格近于平和。

    但是本文是第三书,是韩愈在引经以告、陈情以感都未奏效的情况下再次上书,当然是怨愤多于希翼,故文中挟怒带愤直击之,对宰相责以大义,侃侃而言,无不气壮辞直,突出表现了作者刚直不屈的天性。

    当然,韩愈在书中“直击”宰相,并非使性乱道,而是高明地巧占地步,气盛法立。一是借周公来说理,二是说宰相事。文章开篇就摆出周公礼贤的事实,特以“周公”“辅相”“争于见贤”作关键词,一下子就树起了全文“立说”的顶梁柱。下面的议论即以此为基点展开。然后用周公在天下大治之时尚且礼贤下士为比照,来指责宰相在天下并未大治时对“所求进见之士”的默然不理,然后再用古今对比陈说自己何以“自进而不知愧”的原因。周公为儒家圣人、辅相典范,韩愈借他说宰相对“所求进见之士”不予“引而进之”为非,自然有力。

    在这个过程中,韩愈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为反复对说,自然引出对宰相在“求士”方面“不作为”的指责。对说的好处是将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况、行为摆在一起,构成鲜明对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由于“立说”高占地步,出言便理直气壮,许多想说但不便明说的话,就可以无所不言,文笔放得开,说得酣畅淋漓,以至不掩锋芒,几乎把一封求援信写成了一篇声讨书。两段文字皆用顿跌手法造成文势的开合,而造句方式大体相同,这与作者独特的修辞手法有关。

    第二段说宰相事实际上言周公事反复对照。在叙说过程中,作者极尽铺陈作论,多使用排比句和反诘句式。原本一个“岂尽”二字就带有慨叹意味,加上连用11个以“岂尽”构成的句子一路追问到底,故第二段文字文气勃郁,其势则如连珠炮发,显出作者的激愤心情。作者将其“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都说成是为“忧天下之心”所迫,立论自高。而所谓“有忧天下之心”,实承上言“周公之心”而来,说得在理,且语气平和,接得自然,无刻意标举之嫌,用语不可谓不妙。文势宕开,行文大开大合、大合中有小开合,直吐心中不平之气。

    此外,本文还特别注意两段之间的承接语句。比如第一、二段之间“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这句话说得简略,却用意微妙。它不但能在两段文字之间起转折、过渡作用,还隐含作者对时相为官之时与周公相近而急于求贤远不如周公的不满。还比如,句中“为辅相亦近耳”数字,余味曲包,简直无可取代。若将全句换为“今阁下如何”或“今阁下不然”,较韩愈用语之贴切、意味之深长,显然都大打折扣。后人评述说此书出语气盛言宜,正表现在这些地方。

    后人评论

    林希元《正续古文类抄·书类》:“以周公来立说,自是压倒人。后面明说当时不如周公,人亦不敢怪。意复婉转,令人都不觉。末虽有求乞之态,要其自处亦甚高。文字开合变化有法度,有气势,有光焰,熟读可发才思,可长文格。”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①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②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③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④,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⑤,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⑥,咎陶、禹⑦,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⑧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⑨以鸣。夏之时,五子⑩以其歌鸣。伊尹鸣殷{11},周公鸣周{12}。凡载于《诗》《书》六艺{13},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14},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5}。”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16}、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17}、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18},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19};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20}、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21}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22}。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23}也,有若不释然{24}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注】

    ①激:搏击,阻遏水势。后世也用以称石堰之类的挡水建筑物为激。②炙(zhì质):烤,用火指烧煮。③假:借助。④金、石、丝、竹、匏(páo袍)、土、革、木:我国古代用这八种质料制成的各类乐器的总称,也称“八音”。⑤推敚(duó夺):推移。敚,同“夺”。⑥唐、虞:尧帝国号为唐,舜帝国号为虞。⑦咎陶(gāoyáo高姚):也作咎繇、皋陶。传说为舜帝之臣,主管刑狱之事。⑧夔(kuí奎):人名,传说是舜时的乐官。⑨《韶》:乐曲名,舜时所作。⑩五子: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11}伊尹鸣殷:伊尹,名挚,他是殷汤的贤相,曾助汤伐桀灭夏,汤死后又辅佐其孙太甲。{12}周公鸣周:指周公作《大诰》《康浩》等文章。{13}六艺:汉以后对六种儒家经典的统称。{14}孔子:字仲尼,春秋时鲁国人,儒家学说的主要代表。{15}木铎:古代发布政策教令时,先摇木铎以引起人们注意。后遂以木铎比喻宣扬教化的人。{16}臧孙辰: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17}杨朱:字子居,战国时魏人。{18}节数(shuò硕):节奏短促。{19}弛以肆:弛,松弛,引申为颓废。肆,放荡。{20}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初唐著名诗人。浸淫:逐渐渗透。此处有接近意。{22}李翱:字习之,陇西成纪人,是韩愈的学生和侄女婿。张籍:字文昌,吴郡人。{23}役于江南:指赴溧阳就任县尉。唐代溧阳县属江南道。{24}若不释然:郁郁不乐,心中好像不开心。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中唐著名诗人。他壮年屡试不第,46岁才中进士,50岁时被授为溧阳县尉。他怀才不遇,心情抑郁。在他上任之际,韩愈写此文加以赞扬和宽慰,流露出对朝廷用人不当的感慨和不满,这一年是贞元十九年(803),韩愈时年35岁。

    文章运用比兴手法,从物不平则鸣,写到人不平则鸣。韩愈认为是人愈“不得其平”,则文学愈善。韩愈所说“不平”的含义,主要倾向于指不平遭遇,不幸的命运而引起内心的不平衡。这篇序文是专为一生困厄潦倒、怀才不遇的孟郊作的,文中以“善鸣”推许孟郊,其重视为穷愁哀怨者“鸣其不幸”的倾向不言自明。

    韩愈堪称语言大师,其文句式和文辞多变,可以说达到了极致。全篇句式灵活,变化无端,特别是历数各个朝代善鸣者时,句式极错综变化之能事,清人刘海峰评为“雄奇创辟,横绝古今”。历数各代善鸣者,句句不同。如“其善鸣者也”“假于《韶》以鸣”“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皆鸣之善者也”“孔子之徒鸣之”“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以屈原鸣”“以道鸣者也”“皆以其术鸣”“李斯鸣之”“其最善鸣者也”“鸣者不及于古”,共14句涉及善鸣者,出现13个不同句式。而“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和“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些句子又疏密相间,文气流畅,摇曳多姿。

    此文打破常规构思,用很大篇幅阐释“不平则鸣”的道理,仅有最后少量笔墨言及孟郊,其他内容都凭空结撰,乍看好像都在说题外话,其实不然,细品之,无一言不是为孟郊而设,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并不显得空疏游离,体现了布局谋篇上的独到造诣。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是从一鸣之中,发出许多议论。句法变换,凡二十九样,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更不能逐鳞逐爪观之。”

    送区册①序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②。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③,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④,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⑤。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⑥。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⑦舟而来。升自宾阶⑧,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⑨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⑩,坐石矶{11},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岁之初吉{12},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13}。

    【注】

    ①区册:韩愈的学生。当时韩愈被贬谪为阳山县令,区册不远千里前来从学,二人相处甚欢。②阳山:唐代时候属于连州,今天的广东省阳山县。③廉利侔(móu谋)剑戟:棱角锋利像是剑戟一样。廉,棱角。利,锐利。侔,相等。剑戟,古代兵器,剑两刃,戟三锋。④篁竹:竹丛。篁是竹的通称。⑤鸟言夷面:形容少数民族人们语言如同鸟语,难以听懂。⑥奉期约:遵守期限约定。⑦挐(ráo饶)舟:划船,撑船。⑧宾阶:西阶。古时接客之礼,宾从西阶上,主从东阶上。⑨跫(qióng穷):行人脚步声。⑩翳嘉林:翳,隐蔽;嘉林,美好的林木。{11}石矶:水中或水旁的岩石。{12}初吉:古代以农历每月初一至初五为处吉。{13}序以识别:作序以记离别之情。

    这篇赠序是贞元二十一年(805)春,韩愈谪居阳山时写给青年朋友区册的。当时韩愈心情极其郁闷,却有广东书生区册,从南海乘船慕名前来求学,对于困顿郁结的韩愈来说,何等难能可贵!在区册省亲离别时,韩愈写下了这篇序赠送给他,记述两人在阳山难忘的相处,情景交融,韵味无穷。

    按传统赠序的写法,开头都要说送行的话。而这篇序文却劈头而来“阳山,天下之穷处也”,先声夺人,技巧独到。然后紧紧围绕“穷”字,用从高处向下鸟瞰的俯视角度“扫描”阳山如何荒僻贫穷,接着只用了85个字,分别从山、水、县城简陋与政事荒疏、文化落后等几个方面,叙述了阳山荒僻贫穷的概貌。先讲山,“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次讲水,“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气势一泻而下,使人驰骋想象。仿佛看到了阳山峰险崖陡,虎豹出没;江流滩高峡险,船翻人亡的惨景;城郊荒凉寂寥,县衙破败简陋;人们相貌诡秘,文化落后。难怪林云铭评价说:“文中历历如绘,真写生妙手也!”

    随后,韩愈写与区册相处的欣喜之情。同是阳山,这时使人感到,作者笔下的阳山再不是险恶丛生,惊心动魄的了,而是树木葱翠,百鸟和鸣,江水清悠,两岸如画,令人感到亲切愉快和心旷神怡了。

    在前半篇中,韩愈到阳山之后的心情并未直接流露出来,但从篇首“天下”这夸大之辞中,从对阳山之“穷”的极力夸张渲染中,从段尾“待罪”这含有不满和讥讽意味的反语中,已使人深深感到韩愈贬到阳山后失意、落寞、孤寂的处境与心情,也更加衬托了区册来访对他的巨大安慰。

    后人评论

    曾国藩曰:“《送区弘南归》诗,傲兀跌宕,此文是一时作,故蹊径与句之廉悍,并与诗相类。”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①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②。”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③,进退④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⑤,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⑥,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⑦,秀外而惠中⑧,飘轻裾⑨,翳⑩长袖,粉白黛{11}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12},争妍而取怜{13}。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14}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15}不维,刀锯{16}不加,理{17}乱不知,黜陟不闻{18}。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19},足将进而趑趄{20},口将言而嗫嚅{21},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22}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23}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24}。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25}而深,廓其有容;缭{26}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27}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28}。”

    【注】

    ①藂(cóng从):通“丛”,指草木茂盛。②盘旋:同盘桓,留连、逗留。③庙朝:宗庙和朝廷。古代有时在宗庙发号施令。“庙朝”连称,指中央政权机构。④进退:这里指任免升降。⑤旗旄(máo矛):旗帜。旄,旗竿上用旄牛尾装饰的旗帜。⑥才畯:才能出众的人。畯,同“俊”。⑦便(pián骈)体:美好的体态。⑧惠中:聪慧的资质。惠,同“慧”。⑨裾(jū居):衣服的前后襟。⑩翳(yì义):遮蔽,掩映。{11}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12}负恃:依仗。这里指自恃貌美。{13}怜:爱。{14}恶(wù雾):厌恶。{15}车服:代指官职。{16}刀锯:指刑具。{17}理:治。唐代避高宗李治的名讳,以“理”代“治”。{18}黜陟(chùzhì处至):指官吏的降职或升官。{19}形势:地位和威势。{20}趑趄(zījū兹居):踌躇不前。{21}嗫嚅(nièrú涅如):形容欲言又止的样子。{22}刑辟(pì譬):刑法。{23}昌黎:韩氏的郡望。{24}稼:播种五谷,这里指种谷处。{25}窈(yǎo咬):幽远。{26}缭(liáo辽):屈曲。{27}奚:何。{28}徜徉(chángyáng常羊):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这是一篇送友人归隐的序言,写于洛阳,当时韩愈34岁。李愿是当时住在盘谷的一位隐者,是韩愈的好朋友,生平不详。古人在朋友临别时,常常赋诗为赠,“序”是阐述赠诗的缘由和意旨的。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冬,韩愈在长安等候调官,因仕途不顺,心情抑郁,故借李愿归隐盘谷事,吐露心中抑郁不平之情。

    文章第一部分,交代李愿所居盘谷的位置、环境和命名原因,引起全文。在第二部分,作者借李愿之口描写了三种人。

    第一种人是所谓“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的“大丈夫”。这种人“利泽施于人”,声望极高;“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权势极大;“武夫前呵,从者塞途”,显赫一时;“喜有赏,怒有刑”,一切以自己的好恶为转移;“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喜欢听阿谀之词;“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姬妾成群。这些描写,使那种身居高位、依仗权势、穷奢极欲的官僚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二种人是另外一些不遇于时的大丈夫——隐者。这种人既“穷”也“闲”,但他们能欣赏大自然的美景,食用大自然的赏赐,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这种人的想法是“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他们与世无争,超然物外。这是十足的隐者之风。这是李愿心目中的正人,他也是这样在做的。

    第三种人是那些钻营之徒。他们“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钻营吹拍,非常忙碌。他们进出权贵门第时的情状是“足将进而赼趄,口将言而嗫嚅”,可笑复可怜,丑态毕露。这些人不怕秽污,不怕刑罚,只图侥幸于万一,死不回头。这是李愿直接抨击的对象。

    这三种人其实可归为两类:一类是已在高位的权贵和正向权贵拚命挤入的趋炎附势者,换句话说,就是已得志和尚未得志的小人;另一类则是鄙视这些小人的隐士,他们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第三部分,先用“壮之”赞美李愿的话,表明“愿之言”即“愈之意”,再以“歌”词极言盘谷之美、隐居之乐和向往之情。

    韩愈在写法上也处理得十分巧妙,主要是借助对比来完成。写遇于时的“大丈夫”时,突出了权势和声威的炙手可热和不可一世;写趋炎附势的人时,突出了他们伺候公卿、奔走权贵的胆战心惊和可叹可悲。这是一组对照,是一组在高位和不在高位的对照。转笔写隐士的时候,突出了他们起居安适、无毁无忧的可贵可乐。隐士和以上两种人又形成了一组对照,在这组鲜明的对照中,作者唾弃了前者,赞扬了后者,表达了作者的爱憎,形成了文章的主题。

    本文末段“歌曰”以下就是赠诗。这首诗唱出了隐士所居的盘谷的可爱。它进一步描绘了盘谷的土地肥沃,盘谷的泉水可以洗濯,可以游玩,盘谷的地势险阻而幽深。结尾的三句话“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表达了作者也想归隐的愿望。歌辞极言隐居之乐,立意深刻而善藏不露,句式偶俪而富于变化,流畅生动,和谐可诵,有一唱三叹的情致。相传苏轼最爱此文,高度评价此文。

    后人评论

    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送董邵南序

    燕赵①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②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③,怀抱利器④,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⑤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彊⑥仁者皆爱惜焉。矧⑦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⑧,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⑨?为我谢⑩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注】

    ①燕赵:战国时,燕国位于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一带。②董生:指董邵南。生,旧时对读书人的通称。③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这里指主持进士考试的礼部官。④利器:锐利的兵器,比喻杰出的才能。⑤有合:有所遇合。⑥彊(qiǎng抢):同“强”,勉力。⑦矧(shěn审):况且。⑧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燕国名将,辅佐燕昭王击破齐国,成就霸业,后被诬谄,离燕归赵,赵封之于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称“望诸君”。⑨屠狗者:指高渐离。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高渐离曾以屠狗为业。其友荆轲刺秦王未遂而被杀,高渐离替他报仇,也未遂而死。这里泛指不得志的豪侠义士。⑩谢:致意。

    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因屡考进士未中。当时正值藩镇招揽人才,于是约在元和(802)年间,董生打算去投奔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韩愈一贯反对藩镇割据,故作此序赠送他,既同情他仕途的不遇,又勉励他不要去为割据的藩镇做不义之事。

    文章表面上一直是送董生游河北。首段先说此行一定“有合”,是陪笔。在赞美河北时有意识地埋伏了一个“古”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者特意在“古”字后面用了一个“称”,使“古”隐藏其中,不那么引人注目。“古称”云云,即历史上如何如何。历史上说,“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那现在呢?现在或许还是那样,或许已不是那样了。后文用一个“然”突转,将笔锋从“古称”移向现实,现实怎样,不言而喻了。由此可见,文章写“古”正是为了衬“今”,为下文写“今”蓄势。

    次段指出古今风俗不同,故此行未必“有合”,虽不明说而主旨已露。当时的藩镇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竞引豪杰相助。董生到河北去,“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将会受到藩镇的重用。果如此,岂不证明了“今”之燕赵“不异于古所云”了吗?作者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蓄感慨说:“董生勉乎哉!”此处当为“好自为之”讲,勉其不可“从贼”也。

    末段借用乐毅和高渐离之事,喻示董邵南生不逢时,“为我吊望诸君之墓”,是提醒董生应妥善处理他和唐王朝的关系。还进一步照应前面的“古”字,委托他到燕市上去看看还有没有高渐离那样的“屠狗者”;如果有的话,应当效法古代的忠臣义士,效力朝廷。至此,作者对于董生投奔河北依附藩镇之举所抱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此外,全文在赞扬董生“隐居行义”的同时,也对“刺史不能荐”表示遗憾。这位董生隐居了一段时间,大约不安于“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的现状,终于主动出山了,选择了去河北投靠藩镇。对于董生的“郁郁不得志”,韩愈自然是抱有一定的同情的。

    全文措辞深婉,意在言外,虽仅百余字,但一波三折,起伏跌宕。虽是一篇送行的文章,但送之正是为了留之,微情妙旨,全寄于笔墨之外。清代过珙高度评价此文说:“含蓄不露,曲尽吞吐之妙。唐文惟韩奇,此文为韩中之奇。”

    后人评论

    刘大櫆:“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可望而不可及。”(《古文辞类纂》)

    送杨少尹序

    昔疏广、受二子①,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②,祖道③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④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⑤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⑥?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⑦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⑧,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⑨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⑩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11},举于其乡,歌《鹿鸣》{12}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13}”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注释】

    ①疏广、受:西汉学者疏广,曾任太子太傅,其侄疏受亦任少傅。②供张:供具张设,即供帐,供设帷帐。③祖道:饯行。④国子司业:国子监的副长官,国子监是封建王朝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⑤忝:辱,有愧于。常用作谦词。⑥两:通“辆”,车辆。⑦落莫:同“落寞”,冷落。⑧少尹:官名,唐朝指州县的副长官。⑨属:连接着。⑩中世:指中古时期,这里指殷周时期。{11}冠:古时男子20岁举行冠礼。{12}鹿鸣:《诗经·小雅》的篇名。{13}社:古时乡里面用来祭祀的地方。

    杨少尹,即杨巨源,河中(今山西永济)人。此文是杨少尹告老还乡,韩愈为他写的一篇赠序,历来受到好评。钱穆论韩愈的贡献时曾说:“散文确获有纯文学中之崇高地位,应自唐代韩愈开始。”他举韩愈作品的例子说:“如韩愈《送杨少尹序》之类,此可谓是一种无韵的散文诗。韩愈于此等散文,本是拿来当诗用,这实在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大变化。”

    唐朝中,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无疑为知识分子政治理想的实现提供了条件,他们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而进入朝廷,可以登上高位。但同时,他们也只能依附于朝廷,依附于君王,成为朝廷政治这张皮上的“毛”。在士大夫的这种无所归依的背景中,杨巨源的“辞官还乡”,让韩愈感慨不已。

    文章先宕开笔墨叙述西汉广、受二贤告老辞官、百官送行、路人泣下的故事,紧接着把杨辞职还乡、公卿送别的情景与二贤故事具体比较,以突出杨老品德之美,同样受人敬重。韩愈一生都致力于王朝的中兴,所以屡次在诗文中表达了这种弃官归隐的愿望,只可惜这个愿望总未能实现。因此,在这篇文章里,借二疏和杨少尹的辞官表达了心中的相同情怀。写二疏不是主意,目的是引出杨氏的归里来,所以第一段末尾说:“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古人与今人本是不同的,但都是70岁自请辞官,难道不是相同的吗?这一问又引出下文的“异”来。

    第三段先交代自己“遇病不能出”,故虚笔揣测其盛况,连问“城门外送者凡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贤以否?”这一连三个文句,层层递进,与二疏进行对比,因未亲见故而发问,隐然似乎是要写杨氏的归故里不及二疏的荣耀。至此,又用“吾闻”一转,写出杨氏去时,有丞相爱而惜之,奏授河中府少尹,不绝其禄;又有京师长于诗者作歌诗以相劝。这是另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耀,所以作者感慨地说:“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末段着重说杨先生如此乡情浓重,至老不忘家乡,必将受到乡人的景仰。先写杨氏归乡后,追想前事,弱冠应举时,抱着一颗报效朝廷的忠心而来,如今荣归故里,却怀想先人所种之树和童子时代钓游之所,这种不忘家乡的品德让乡人更加崇敬,并以他为法教诫子孙。文章写至此处,可谓意境自现,作者因此感慨道:杨少尹就是那种“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的人啊!言外有无限的羡慕与敬戴。这一句话与开头相互照应,可看出作者无限的仰慕、惜别、赞叹之情。

    后人评论

    《辑注》评曰:“突引二疏作陪,又将自己病不能送,偷插一笔,顿觉溪山重叠,烟雨迷离。末段偏从杨君归乡,追思童时事,并把没后可祭,就乡人心中写出,纯是空中楼阁,宛如逼真情景。文章巧妙,莫逾此法,昌黎尤长,所以冠乎八家。时文则金正希多有。学者即此四首,可悟一切矣。”

    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①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②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间③;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④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⑤。”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⑥,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⑦,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⑧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⑨,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⑩。”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味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11}夜以求从祝规{12}。”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13},退,愈为之序云。

    【注】

    ①河阳:今河南孟县。节度使:掌管数州军政大权。御史大夫是兼职,掌纠察官吏。乌公:即乌重胤,曾任河阳节度使。②从事:长官的幕僚、助手。汉朝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均自辟僚属,称“从事”。③嵩、邙:山名。瀍、穀:水名。后三者均在洛阳。④王良、造父:均为古代驭马的能手。⑤“烛照”句:以照明、计数、卜卦形容其有远见。⑥寇聚于恒:指割据反叛的的节度使王承宗。恒,今河北正定,节度使治所,当时有叛乱。⑦归输之途:粮饷转运之地。归输,运输军用物资。归,通“馈”,此处指漕运。⑧戒:准备。⑨酒三行:斟酒三次。古时宴会,斟酒以三次为度,以免失礼。⑩寿:祝长寿。{11}蚤:同“早”。{12}祝规:祝愿和规劝。{13}歌诗六韵:就是序后的赠诗。

    古代称有才德而不愿意做官的知识分子为处士。石处士名洪,是韩愈的朋友,元和四年(809),河北恒州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死,其子王承宗统率军队不服从朝庭诏命,唐宪宗命令吐突承璀率兵讨伐。乌重胤于元和五年(810)四月就任河阳军节度使,其地处转运要道,责任重大。乌上任不久即访问石洪,渴望共济国事。石洪应欣然应邀,打算到河阳做其幕府参谋。这是临走之前,韩愈写给他的一篇赠序。序中期望乌氏与石洪以道义为归依,并祝两人合作成功,兼寓箴规之意,具有丰富的现实与理想意义。

    开头先叙述了河阳节度使上任不久就大力求贤一事。一是为了引出后文与乌公的对话,二则是为了强调唯有真正的“贤者”才能够识得贤才,才能真心推荐贤才。而后,从乌公之求贤写到从事之荐贤,进而引出了对乌公的介绍。最后写遣使登门造访,郑重礼聘贤人。既层层相引,一气贯串,又一波三折,屈曲有致。

    下一段紧承从事的预料,一开头便写石洪的积极应聘,以至于:“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不仅毫不犹豫,不跟妻子朋友商量就迅即作出应聘的决定,而且态度郑重,行动迅速,马上准备启程。这一连串的动作描写,与上文从事所说的“劝之仕不应”的高士形象大异其趣,其实作者正是要通过这些看似反常的行动反托出石洪为国事效力的“仁且勇”的高尚品格。

    接着,作者便用繁笔写送行宴会上朋友的祝词和石洪的回应,仍用问答体。祝词凡四层:先“大夫”“先生”合提,拈出“义”“道”二字,也就是儒家的仁义作为两人合作的思想政治基础。第二层单提“先生”,强调他此行是“惟义之归”,说明这里所说的“义”和上文所说的“道”实际上是一个概念。第三层提“大夫”,祝其不变忠于国家的初衷,不谋私利,“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不为佞人的谄言所惑而疏远石洪这样的贤士。最后又单提“先生”,祝其不谋个人私利。第四层是祝词,反复切至,语重心长。这才落到石洪的郑重表态上,表示要日夜黾勉从事,以求符合朋友的祝愿与劝勉。“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这是全文的结穴与宗旨,既显得真诚郑重,也传达出了送行宴上的气氛。

    文前半从事、大夫两问答,后半送行者四祝词,颂之、美之、规之、戒之,无所不有。不但使得文章生动曲折,具有现实感,而且在写法上与《送李愿归盘谷序》同属于避实击虚法,全文重在送别,然《送李愿归盘谷序》首尾还露自己,如神龙在天,尚有一二可见,而此则通篇问答、祝词,托无数人口中,皆从作文者撰出,令人无从揣摩。托空手段,一至于此。

    后人评论

    历代评者对此文的变体颇为中意,或评价说“以议论行叙事”(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或以为是“以叙事行议论”(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或认为是“纯用传体写序”(《金圣叹批才子文》)。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①,固士大夫之冀北②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钺③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④,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⑤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⑥。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⑦?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搢绅⑧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⑨,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⑩,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11}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12}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注】

    ①东都:唐以洛阳为东都。②冀北:冀州北部,即今河北省北部一带。③(fǔ斧)钺(yuè越):古代军法用以杀人的刑具,此处代指皇帝赐予节度使生杀的大权。④罗:捕鸟的网。此处比喻招聘贤士的手段。⑤信:的确。⑥拔其尤:选拔其中优秀者。⑦河南尹:洛阳地区的行政长官。二县之大夫:唐代东都下辖两县:洛阳、河南。韩愈时为河南令,故云吾辈。⑧搢绅:亦作“缙绅”,原是古代高级官吏的装束,也用作官宦的代称。⑨南面:此处借指皇帝,古代帝王面朝南而坐。⑩縻于兹:束缚在这里。縻,系,指在此任职。{11}介然:耿耿。{12}留守相公:此处指的是郑余庆。相公,是指宰相。

    温处士名造,少好读书,一直隐居于王屋山。元和五年(810),河阳节度使乌重胤多次登门拜访,诚挚聘请他至幕府任职。韩愈被乌重胤求贤若渴所感动,同时也为好友能被选拔而欣喜,为了勉励好友,挥笔写下此篇。因事件和人物关系均相牵涉,此文可认为是《送石处士》的姊妹篇,但两文绝无雷同之感,特别是在写法上各有千秋,相得益彰。

    作者在本文中匠心独运,用“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比喻“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赞颂乌重胤慧眼识贤、善于荐拔人才;又用“私怨于尽取”反衬乌公“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的难得可贵,似“怨”而实颂,且比正面称赞更为有力。文中也不直写温生之贤能,而是从多方面叙说温处士出仕后给东都带来的“不良”影响,反面衬出其过人之才,十分含蓄而巧妙。

    本文与《马说》同是宣扬重用人才的文章。然而写法自有不同。《马说》论述不能识别人才的统治者对人才的摧残,讽谏当时的统治者。本文则大力赞扬乌公对人才的识别与怜惜举荐,论述能识别人才者对人才的重要性。两文中同样都说天下“无马”,然《马说》中所说的“无马”是对统治阶级不识人才的现象进行抨击,讽刺浅薄无知的统治者;而《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说的“无马”,强调的是朝廷的管理层要招揽人才,高度重视人才。

    后人评论

    林纾:“送石文,庄而姝,若在为庄论,絮絮做警戒语,变成老生常谈矣。故一变而为滑稽,谑而不虐,在在皆寓风趣。一起便突兀。”(《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

    送高闲上人序

    苟可以寓其巧智①,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②,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③,师旷④治音声,扁鹊治病,僚⑤之于丸,秋⑥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⑦。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⑧,不哜其胾者⑨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⑩、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11}。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12},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13},而后旭可几也。今闲师浮屠氏{14},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注】

    ①寓:寄予,寄托。巧智:技巧,奇能。②神完而守固:那么就能精神完满而池守坚固。神完,神经饱满,深思专注。守固,指对内心之寄托,持守专一。③庖丁治牛:庖丁从事研究解牛技术。庖丁,战国人,善于宰杀牛。④师旷:春秋时晋人,目盲而善于声乐。⑤僚:即宜僚,春秋时鲁人,善于操弄弹丸。⑥秋:指弈秋。春秋人,擅长围棋。⑦奚暇外慕:哪有时间对其他的事情爱慕。⑧不造其堂:不到其堂室去,即未能登堂入室,就不能了解其中的奥妙。⑨不哜(jì计)其胾(zì自)者:不食其肉,不知其味。⑩佚:通“逸”,安逸,安乐。{11}一寓于书:全部寄托于书法。{12}锱铢:微小,比喻细小。{13}一决于书:全部抒发于书法。决,疏通水道,使水流泻,引申为疏通,抒发。{14}浮屠氏:指佛教教徒。

    这是韩愈晚年的一篇赠序。高闲人是湖州开元寺的僧人,法号高闲,喜好学习张旭的草书,曾被封为“御前草圣”。韩愈就偏偏对这位“大人物”表现出一种轻视和嘲讽的态度。虽然句句谈的是中国的书法,实则是在批判驳斥佛教。

    《送高闲上人序》开宗明义地说明了艺术创造是高度的心力劳动,必须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其中;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需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精力投入到其中,并举出了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疱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他们之所以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那是因为他们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所治之业中,把它们与自己的生命熔铸一体而不可分离,而朝三暮四、神分心散者,达到如此的高度是完全不可能的。

    虽然没有正面论述中国古代书法,但本文也不失为是一篇评论中国书法艺术颇有价值的论述性文章,它包括书法创作和书法欣赏等多方面的内容。书法艺术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包括“技”与“道”两个价值层面,要想使自己的艺术作品阴泽后世,光照千秋,必然要超越“技”的层面,进入“道”的境界。何谓“道”?也就是疱丁历经了“所见无非牛者”“未尝见全牛者”两个阶段后,最终达到“神遇而不目视”的境界。全文对张旭的草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指出书法艺术是以情感为核心的艺术表现形式,揭示了狂草艺术创作的思维模式:物象—情感—书法。

    此文从对书法的评论中最终升华出主题:一个人想要发挥自己的才智,必须掌握事物的规律,用心专一,也就是“涤除玄览”。即使身边正发生着一些事情,也要做到“心无旁物”,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

    后人评论

    苏轼《送参廖诗》:“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送王秀才①序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②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③。

    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④,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⑤。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⑥。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⑦,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⑧,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余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注】

    ①王秀才:即下文中的王,太原人。②门弟子:此指及门弟子,即授业弟子。古人亲授业者为弟子,转而相授者称门人。③原远而末益分:这里用水流作比喻,说距离水的源头越远,末流的支叉派别自然更容易产生分歧。④“盖子夏之学”二句:谓田子方继承了子夏的学说。此说根据《史记·儒林列传》。⑤“故周之书”二句:《庄子》中有《田方子》篇,记载了田子方和魏文侯的谈话,称赞他的老师东郭顺子的道德高尚。⑥子弓:姓(hán含)名臂,字子弓。⑦没:通“殁”,死亡。⑧宗:此谓正宗、正统。

    这是韩愈写给太原书生王埙的一篇赠序。韩愈的多篇文章皆成于贞元十二年(796)至十九年(803),也就是韩愈28岁至36岁之间。这个时期正是他一心钻研儒学,擎大旗,倡导复兴儒学和古文运动的时期,写了不少阐述儒学理论和儒家道统的文章,当时不少土子投奔到他门下,人称“韩门弟子”,这些弟子成为他以复兴儒学为内容的古文运动的骨干力量和社会基础。

    文中的王秀才王埙虽未见列入“韩门弟子”,但可以肯定也是韩愈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志同而道合,这正是他给王埙写这篇赠序的思想基础。因此,文章的第一、二段撇开一切铺垫、介绍和说明,直接就儒家学说的传承问题展开讨论。由祖师孔子的学说博大精深,他的及门弟子尚且不能“遍观而尽识”,引导出自己对儒学博大精深的赞赏。最后一句“故吾少而乐观焉”,既说明自己自幼喜欢学习孟子的原因,又借此向世人宣布自己所学习、所继承并发扬的是儒学的正统,从而也看出他捍卫儒学并以儒学正统继承人自居的心理,也为下文张本。这两段议论脉络清晰,文理缜密,语言精练,斩截有力。“原远而末益分”一句,用水流比喻,形象鲜明。

    全文结构环环相扣,逻辑严整,见解独到,内容博赡,气魄宏大。第二段紧接上文,用以说明写这篇序的原因,勉励王埙沿着正确的道路学习儒学,并对他寄予厚望。

    这里面又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说太原王埙能够虚心向自己请教,实属难能可贵。王埙喜欢在文中举出孟子讲的道理,与他交谈之中,他对孟子的学说心悦诚服并且屡次赞扬孟子的文辞,这正是王埙得到韩愈肯定和赞赏的原因。第二层是以行船作比喻,说明学者一定要慎重选择所取的道路,道路对了,只要不停地前行,即使行走的速度有快有慢,也一定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反之,如果方向和道路错了,即使一路奋力疾行,终究也不能侥幸地到达目的地。第三层又荡开一笔,先指出杨、墨、老、庄、佛之学不是正道,并断言“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如果遵循的是杨、墨、老、庄、佛的学说,却想从中求得圣人之道,这就好比航行在同别的水流不通的港汊、与水流隔绝的洼地上积下的一潭死水,却希望到达大海一样荒谬。第四层转回正题,回到对王埙的勉励上。首先承“故学者必慎其所道”,肯定王埙的路子走对了,这已经近于懂得圣人之道,如果再假于工具,掌握正确的途径和方法,其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啊!语气婉转纯朴,表达了对一个与自己同道的青年学子的殷切期望,真挚之情,俱发自肺腑。

    期间,为了加强论证,作者还插入了一些比喻。通过比喻这种手法,不仅将深刻的道理说得浅易明白,同时也增加了议论的趣味性,增强了议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韩愈在文中阐明儒学的道统,巩固了孟子的儒学正统地位,发前人之所未发,的确是见解独到,这需要博览群书,更需要眼光和胆量。

    这样一篇四百来字的短文,却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据重要位置,关键就在于本文精辟议论。在说理中又有精彩比喻,增强了说理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全文气势博大,环环相扣,可以说是见解独到,逻辑严密,对后世的影响很大。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七:“通篇以孟子作主,是退之立自己门户,故其文有雄视一世气。”

    毛颖传

    毛颖者,中山人也①。其先明视②,佐禹治东方土③,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④,死为十二神⑤。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⑥。”已而果然。明视八世孙⑦,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⑧,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⑨,狡而善走,与韩卢⑩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11}谋而杀之,醢{12}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13}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14}。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15},独取其髦,简牍是资{16},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17},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18}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巿井货钱注记{19},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20},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21},虽官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22},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试之,因免冠谢{23}。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中书君,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24},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注】

    ①“毛颖者”二句:毛颖,中山人。此指毛笔产自中山。毛颖,指毛笔。毛,指兔毛。颖,指毛笔的锋毫。中山,古国名。②其先明视:毛颖祖先明视。明视,兔子的别名。③佐禹治东方土:辅佐夏禹治理东方国土。④卯地:即“东方土”。古代按十二地支划分方位,卯位是指东方。⑤十二神:即十二生肖(属相)。⑥吐而生:传说兔子是口吐而生,故兔嘴上唇开裂。⑦(nóu耨):刚出生的幼兔。⑧匿光使物:指隐身形于光日下,能驱使诸物。⑨居东郭者曰(jùn郡):此言居住东郭的兔子名。东郭,城郭东门外。郭,外城。⑩韩卢:相传为战国时期韩国猎犬名。{11}宋鹊:宋国良犬名。{12}醢(hǎi海):古代酷刑,将人剁成肉酱。{13}次:临时驻扎。{14}《连山》:指连山易,古代卜筮之一派。筮:以蓍草占卜。天与人文之兆:指自然与人事的征兆。{15}八窍而趺(fū夫)居:指兔子雌雄八窍,俯地而居。此乃古人不明兔子生理结构的一种妄言。趺,同“俯”。居,同“踞”,蹲。{16}简牍是资:此言兔毫笔是简牍书写的工具。简牍,竹简、木片。资,依仗。{17}豪:豪杰。此处双关,又指兔毫之长者。{18}结绳之代:指远古尚无文字,靠结绳记事的时代。{19}市井货钱注记:商贾交易的货物钱财的记录。市井,商贾交易的场所。{20}益狎:更加亲密。{21}衡:秤。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自程,指皇帝自定的每日审阅公文的限量。{22}相推致:互相推许、称道。{23}免冠谢:脱帽谢恩,执行使命。双关语,指脱下笔帽写字。{24}封于毛:指周文王第八子名郑封于毛,在今河南宜阳县。

    《毛颖传》是一篇诙谐戏谑的寓言文章,被后世赞为“千古奇文”。在这篇以史书列记传体写成的文章里,韩愈用拟人的手法为毛笔写了传记。“毛颖”即毛笔,古人多用兔毛做笔头,顶端又锋颖。于是韩愈在此让毛笔姓毛名颖。本文大约写于唐宪宗在位时,当时韩愈因上书获罪被贬,后得赦,终于回长安任国子监博士,因而对龙颜易变、皇帝寡恩、群臣倾轧、宦海浮沉、人心痛楚早就蓄积于心中。于是文中一方面大力表扬毛颖能尽其所能,一方面暗中讽喻皇上的寡恩薄情。

    这篇文章很是精辟巧妙,明明是描写毛笔这一事物的特性,却把它当做人来写,而且郑重其事地为之立传。从毛颖的家世写起,煞有介事地考证其祖先,到毛颖被皇上重用与抛弃,再到作者对毛颖一生的评论,可谓惜字如金,发人深省。

    传说当时此文一成,社会上议论哗然,曾遭到时人的非议和责难,嘲笑它行文奇怪,不近人情。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元和五年(810)读到《毛颖传》,颇为推许,遂写了《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称此文谐而庄,乃借毛颖之遭遇,“以发其郁积”。也有不少人看出了韩文在“正言以垂教”,形成“气盛言直”的主要美学特征之外,还存在幽默诙谐的另一种美学风格。

    《毛颖传》虽是“设幻为文”的寓言作品,作者运用隐语双关的奇特新颖的构思方式和表现手法,将寓言与史传两种文学因素巧妙结合,以拟人化方式将作为兔毫毛笔的毛颖比拟为人,将作为人的毛颖与作为笔的毛颖巧妙关合。明明是描写毛笔这一事物的特性,却把它当成人来为其郑重立传,甚至还“认真”地考证其祖先,这就使整个构思有了滑稽的性质。但其中所写每个人物与事件,都以历史或传说的素材为基础。隐语双关运用得巧妙无迹,又如将笔的功能与人的才能,笔的秃废与人的弃废,物人双关,巧妙无迹。篇末还有太史公的议论,简直就是史学家的笔调,这种内容与形式上的矛盾,更构成了文章的喜剧性,寓庄于谐,达到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统一。

    在文章写作风格上,从开头记叙毛颖的族出“中山人,佐大禹治水,被封卯地,匿光使物”直到结尾的评论,完全模仿正式的史传,笔法也颇有《史记》遗风。从这点看来,文章写得极为齐整,又继承了韩愈文章一贯的“正言反说”的特色,奇正相生,亦庄亦谐。使读者感觉是从读正史中“悟”出来的野史,悟出其深刻的内涵。这完全是“寓教于乐”,游戏文章写真知。

    另外,《毛颖传》大量地使用用典、双关等中国语言文学独有的手法。如“独取其髦”,一方面指兔子身上的毛,又指佼佼者。天下其同书,双关用其写字和秦始皇统一文字,用同一种字体书写。管城子、汤沐、陈玄、陶泓、褚先生等,巧用事典,言必有据,处处双关,读起来生动活泼、趣味盎然,充分达到了“以文滑稽”的效果,引发幽默之感。

    后人评论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中:“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书君老不任事,今不中书’等数语,不徒作也。”

    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①,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薄、尉②。主薄、尉乃有分职③。丞位高而逼④,例以嫌不可否事⑤。文书行⑥,吏抱成案⑦诣丞,卷其前⑧,钳以左手⑨,右手摘纸尾,雁鹜⑩行以进,平立,睨{11}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薄、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12}。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13},种学绩{14}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15},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16}。”既噤{17}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18}去牙角,一蹑故迹{19},破崖岸{20}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21}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22}。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23}。

    【注】

    ①贰令:原指抄录副本者,此处指丞相的副手。贰,辅佐。②主薄、尉:均为县令、县丞之下的官职。③分职:分理诸司,各有专职。④逼:迫近,侵迫。⑤例以嫌不可否事:按照惯例为了避嫌疑而对公事不表示意见。⑥文书行:在传布公文的时候。行:传布。⑦成案:已成的案卷。⑧卷其前:卷起公文的前面部分。意即吏不需要丞知道公文的内容。⑨钳以左手:用左手夹住(卷起的部分)。⑩雁鹜行:雁很像鹅,鹜是家鸭,二者走路大摇大摆。{11}睨(nì逆):斜视。雁鹜行、平立、睨都是描写吏对丞的轻蔑态度。{12}訾謷(zǐáo紫熬):诋毁。{13}博陵:地名,在今河北蠡县南。崔斯立:名立之,字斯立。{14}绩:缉麻。{15}泓涵演迤(yí遗):包孕宏深,境界广阔。{16}塞职:称职。{17}噤:闭口不言。{18}枿(niè涅)去牙角:去掉牙和角。枿,同“蘖”,绝。{19}一蹑故迹:完全按照过去的样子。蹑,踩。{20}崖岸:指人严竣不易亲近。牙角、崖岸均喻人正直不阿,敢说敢做。{21}桷(jué厥):方形椽子。{22}(guó国):水声。除:庭阶。{23}考功郎中:官名,属吏部,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知制诰:官名,负责起草皇帝行下的诏敕策命,一般由中书舍人担任。韩愈是以考功郎中兼知制诰。

    自唐朝以下,朝廷各官署的办公处所,常常有“壁记”,叙述官署的创置、官秩的确定以及官员的迁授始末等,刻在壁间。后来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写壁记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职责和前任的情况,所以一般都写得比较平实详细。

    韩愈的这篇壁记却与一般的壁记不同。本文作于元和十年(815),当时崔斯立任蓝田县丞,韩愈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文章主要描写的是当时县丞一职,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首下气,使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居此亦无所作为,并以崔斯立任蓝田县丞的种种境遇为例尽情刻画,含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韩愈代崔斯立发出不平之鸣,以期引起朝廷对这类事情的注意。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以细节来刻画人物,入木三分。以笑傲诙谐,乃至以戏谑之笔、绵里藏针之法“轻松”道来,令读者愤然不平。

    本文描绘的县吏,他本来是一个在“主簿”“尉”之下,更在“丞”之下的“跑腿儿”的角色,却被扭曲为官场猫腻的低等帮凶。由他传递的文件,本来是县丞有权参与和过问的案件,鉴于此案件的不可告人之处县丞事先一无所知,小吏送来的是一件“成案”。为了继续隐瞒真相,小吏抱着的这一文件前半是卷着的,并且用他的左手像铁钳一样把卷着的部分夹得紧紧的,不消说是将其中的奥秘夹得严严实实了。

    且看小吏的右手抓着文件,慢腾腾大摇大摆地朝县丞走来,完全不是依照当时的礼数,在作为上级的县丞面前躬身、俯首,而是在“丞”的面前“平立”着、不屑一顾地斜着眼睛,在既定的位置上,对县丞说了声:“当署。”

    对于小吏的这种无视和无礼,“丞”急忙动笔在指定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吏对丞是斜视的白眼,丞对吏不仅是正视“青睐”,而且十分恭谨地陪着笑脸,而吏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得”,丞这才放下一颗,如释重负。

    这些再生动不过的的细节,只有韩愈感同身受,才能刻画得如此细微。下面的“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丞之设,岂端使然哉”自然就水到渠成。从官场和世态上看,这是何等的贤愚不分、是非颠倒!

    全文短小精悍,生动泼辣,意味深长。自“文书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将县丞的无用描摹得淋漓尽致。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文起》卷七说,“末叙崔君哦松对人之言,以明其超然于川舍之外,代占却许多地步。细玩结语竟佐疵后又加一语不得,真古今有数奇文”。

    赠崔复州序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①,自长史、司马以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②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③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④,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⑤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⑥。赋有常而民产无恒⑦,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⑧,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⑨。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常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⑩也,于是乎言。

    【注】

    ①趋走之吏:这里指在州境内奔赴执行命令的各级官员。②仁其三族:施恩于他的父族、母族、妻族。仁,用作动词,施恩。③丈夫:古时对成年男子的称呼,此处指大丈夫,对有作为有抱负男子的敬称。④不得其处所:即处境很坏,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⑤刺史之庭:刺史的官署衙门。⑥宣:发泄、表达,此处引申为申诉。⑦赋有常而民产无恒:官府的赋税有额定的数量,而老百姓赖以生活的收入却不固定。⑧民就穷而敛愈急:百姓一天比一天穷困而官府的征收却更加紧迫。敛,征收。⑨于公:名(dí迪),宇允元。管辖襄、郢、复、邓、随、唐、均、房八州。⑩蒙其休泽:蒙受到他们的恩惠。蒙,敬词,承蒙得到。休泽,恩惠。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学士,一位姓崔的朋友将要担任复州刺史,于是韩愈写下这篇赠序,用以勉励友人用心治理,造福百姓。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由于环境的限制,位卑之人对于上者的规劝或不满都不能明说,只能通过这种讽喻的手法表达。此文的主旨,历代研究者都认为旨在规讽,这点是没有异议的。然而行文之妙在于委婉含蓄,言在此而意在彼,要细细品味,才能领悟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文章开头一段说的是刺史之“荣”,位尊权重到其人的喜忧关系着一州百姓的喜忧,他可以作福作威,州人的命运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紧接着批判位尊者的骄横无礼,使得地处偏远的老百姓人心惶惶,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此来劝告自己的老朋友崔复州地位越是尊荣,那么所承担的责任就越是重大,要任用贤能,用心治理,辖地才会出现政通人和的局面。

    紧接着笔锋一转,“又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反之,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韩愈没有点破,但崔复州和读者定能心知肚明,这种引而不发的含蓄风格,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文中在发挥讽刺之意时,尤为巧妙。作者用了一句“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这话是说刺史心里高兴,他属下的百姓都心里欢喜;他假若有什么事不快活,郡下的百姓都感到害怕。用刺史的乐与不乐关系到全州百姓的喜和忧,来讽刺官僚的作威作福,“有的放矢”地揭发出官吏的权重禄厚和人民遭受重重压迫的痛苦。篇末用称美的词句作结,是一篇绝妙的讽刺文字。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六:“此与《送许郢州序》同意,而规讽于公处最含蓄。”

    争臣①论

    或问谏议大夫②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③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④,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⑤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⑥,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⑦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⑧。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⑨,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⑩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11}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12},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13},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14}、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15};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16},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7}。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18}。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19}。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

    ①争臣:敢于批评当政者的错误,直言自己观点的谏诤之臣。争,通“诤”。②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等进行规劝。③鄙人:乡下人。④视其德如在野:用做平民时候的道德要求自己。⑤夫子凶:指妇人以柔顺为德,这对阳城不适合。⑥蹇蹇:困难很多。蹇,是判断做不做事的卦。⑦禄仕:为了俸禄而出仕。⑧抱关:指守关人。击柝:指打更巡夜人。⑨委吏: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放养牲畜的小吏。⑩章章:明显的样子。{11}讪上:毁谤上位者。{12}猷(yóu尤):谋划。{13}蓬蒿之下:犹言野草之中,指隐士所居的山野。{14}僭(jiàn建)赏:滥赏。{15}乂(yì意):音“艺”,治理,安定。{16}矻(kū)矻:音“枯”,勤奋不懈的样子。{17}孔:孔子。墨:墨翟。突:烟囱。{18}讦(jié结):揭发或攻击别人的短处。{19}以明其道:君子做官要时刻想到尽忠职守,要好好宣传儒家道义。

    明唐德宗时的谏官阳城,人名,字亢宗。爱读书,但家贫穷没有书读,求得集贤院写书吏的差事,有机会看官家的书,昼夜不出,六年乃无所不通。他在唐德宗时考中进士,然后隐居中条山(今河北沧县北),后由于李泌的推荐,德宗召为谏大夫。阳城任官五年,只是天天饮酒而不言事,面对问题唯唯诺诺,对皇帝无所规劝。韩愈因此写了这篇《争臣论》加以评击,激励他“在其位谋其职”。

    《争臣论》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文章围绕批评阳城作为谏议大夫,却没有尽其职去批评朝廷时弊而展开。一开头设置巨大疑问:“难道阳城不是一个有道之士吗?”而后层层剖析,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阳城初被推荐进京时,人人皆想望其风采。可是阳城却让大家失望了,于是韩愈奋笔而起,直言进谏。

    文章开头就是一个设问。有人问:难道阳城不是“有道之士”吗?其理由是:阳城学问渊深,知识广博,但他不求人知。但用此为阳城在朝不能进谏辩护是不当的。韩愈批驳说,士人在不同的处境里有不同的道德标准,做平民、隐士就与当官不同。做着高官、拿着高薪还冒充隐士,说什么“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不仅可笑,甚至可恶。然后,作者又迂回一笔,猜测如果阳城只是因为家庭贫困才做官的话,那也应该像孔子只做管具体事务和俸禄少的小官,并且即使是这个原因,也要做好本职工作,而阳城连这个做官的底线也没有达到。

    在第二个设问里,作者则是先抬高阳城。说他不是借暴露君王错误而抬高自己的人,他对君王有进谏,只是在朝内进行,对外不说罢了。阳城是皇帝亲自从平民提拔提到谏官的,他本应该勇于直谏,彰显朝内言论环境的开放,也表明皇帝没有看错人,而且突出了皇帝的从谏之美。但韩愈又驳斥说,那种在朝内与君王秘密磋商朝政得失是宰相的事,设立言官就是要他公开地批评。只有这样,民间的隐士才会效法阳城,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局面。

    第三个设问是责问。本来阳城不求闻达,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但皇帝非要把他安排在这个位子上,阳城本没有错,只是他守其不求闻达之道不变罢了。韩愈接着解释说,不求闻达是古代圣贤通则,但他们都悲悯天下不治,只要有了机会,圣贤们都会全力以赴投入解悬纾困中去,不顾个人和家庭得失。韩愈解释圣贤与众人的关系颇独特,他说众人是身体,圣贤是耳目。古代圣贤都表现出耳目功能,引领躯体前进。如果阳城不是贤人,那么他就应该像众人一样,充当躯体,接受贤人的役使引领;若是贤人就应该效法古代圣贤,充当耳目,敢为天下先,怎么能贪图闲暇安逸不作为呢?

    最后一个设问比责问又更进了一层,带有点威胁性了。您把说人坏话当做正直,这是正人君子所不取的,甚至会像国武子一样招来杀身之祸。韩愈反驳说我这样做正是履行君子的职责。君子在其位就应谋其政,不在其位就要通过作文宣传儒道,不是我对阳城特别苛刻。国武子被杀是他没有遇到善人,难道阳城不是善人吗?

    总结韩愈在此文中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有四种人是社会的危害,一是不称职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二是不能说实话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三是不能忘我地工作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四是为了利禄而工作官员,不得予以升迁!前三种人要坚决驱除出官场,后一种人要彻底抑制其仕途上的发展。

    当时韩愈年纪轻、地位低,而阳城年长且居高位。韩愈的这篇评论对于当时“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风不振、朝政不清、税收下降、官员腐败等政治现状进行了辛辣深刻的批评,而且指名道姓,表现了其敢于仗义执言的无畏风格。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反复辨驳之文,是贵是腴者,理足固也;不腴,则是徒逞口淡也。”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①,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②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③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④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⑤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注】

    ①特立独行:操守独特高洁,不随波逐流。②力行:勉力而行。③崒(zú族):高峻。④从(zòng纵):汇总。⑤沮:败坏,诋毁。

    根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其父死后二人互让,均不愿继承王位而出逃,归于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慨然以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武灭殷,周统一中国,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至饿死。姜太公曾评价他们说:“此义人也。”韩愈则与众不同,大力称颂他们的“特立独行”,即“不顾人之是非”。

    文章起笔陡峭,开篇单刀直说“士之特立独行”的品格。比起“盘谷隐者”的“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伯夷这样的“特立独行”者还要在“武王、周公圣……未尝闻有非之者”时顶住“独以为不可”的压力,无怪乎后人用词中常见的术语“弱德”来比喻“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而韩愈眼中“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够“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就在于他“信道笃而自知明”。“穷天地”指空间,“亘万世”指时间,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间、从古至今以至万世中唯一的“不顾人非”的“豪杰之士”,可见韩愈对伯夷推崇之高。

    与颂伯夷相对的是,韩愈在最末一段批评了完全没有“特立独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谓士者”,他们一旦被人称誉就“自以为有余”,一旦被人批评就“自以为不足”,没有自己坚持的信念。这愈发显得伯夷“不顾人之是非”的可贵。而如果没有伯夷、叔齐的垂范,“乱臣贼子”则将“接迹于后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独行”,坚守信念、举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饿死而不顾”。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没有像传统做法那样评价武王伐纣的是非,没有评价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丝毫不提及“商朝遗民”“宁死不屈”的“气节”问题,而只是单纯评价二子的“信道笃而自知明”的是非,赞赏他们对信念的坚守的行为,而不论他们坚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此也就脱俗而不同凡响。“特立独行”既是韩愈对伯夷的称颂,也是韩愈终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则,表现了韩愈不与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颂》虽然只有区区三百多字,却也“空际取势,如水一气奔注,中间却有无数回波,盘旋而后下”。

    首先在于排句的叠用,单单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紧随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之后,韩愈开始层层铺排演进,语势狂肆腾涌,语句长短错落,变化句法,起伏顿挫。

    其次是在结构安排上,《伯夷颂》曲折有姿而逻辑严整。在第一段的铺排后,第二段却陡然一缓,回顾当殷之亡,周之兴时,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语言精练警策,笔法灵活多变,不让形式包裹住个性精神的自由奋动。段末一个反问和“信道笃而自知明也”的精辟总结,一问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势。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论而泄其愤。不知者谓为专指伯夷而言。”

    答李翊①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②?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③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④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⑤。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⑥,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⑦。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⑧。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⑨。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⑩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11},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絶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14},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15}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16}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17},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

    ①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②道,指立言之道。③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此乃韩愈自谦,称他本人对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④立言:著书立说,流传后世。⑤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几:很相似而接近。几,接近。⑥蕲:通“祈”,求。取于人:为人所取,意即见取于人。⑦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则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被别人所赞许效法了。⑧其实遂:果实结得饱满。膏之沃者其光晔:油足则灯光明亮。⑨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⑩戛戛:艰难的样子。{11}正伪: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为正,不合者为伪。{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样子。{13}距:通“拒”,拒止。{14}几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15}肖:相似。{16}垂诸文:把道传之于文章,即以文章来载道,以期影响后世。{17}亟称其人:屡屡表扬其人。

    《答李翊书》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给李翊的复信,也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论说文。清代于纾曾经评价说:“韩昌黎论文并不多见,生平尽力所在,尽在李翊一书。”文章围绕“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叙述了自己治学为文的经历,提出了“气盛言宜”“务去陈言”的文学主张,表现了作者抨击世俗的勇气和顽强进取的精神。

    韩愈在文章一开头就说:“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有日矣,况其外文乎?”由此可见,他认为德是文章的内核,文是德之载体,或者说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只有有了较高的道德修养,有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有了悯难怜弱的同情心,才会有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则鸣,有愤激则书,敢于为民请命,敢于为一切正义和真理摇旗呐喊、奔走呼号。

    韩愈在追述自己的求学经历时,重点强调了自己在研读古籍时“惟陈言之务去”,致力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的精细工夫。更为可贵的是,他指出自己在学问已达到很高境界(“浩乎其沛然”)后,仍不废怀疑精神,“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终学到纯正的道学。

    这种思想也和他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说是相一致的。韩愈虽然主张学古,虽然主张“文以载道”,但他并没有抹杀“文”的根本属性——“个性”。“学古”,正是为了反对六朝以来的千篇一律的骈俪文风;“载道”,正是为了传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

    韩愈在这封信中,高扬儒家崇古思想的旗帜,要求青年儒生能够把学习的目标确定为“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刻苦钻研,不求速成,“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治学与修身从孔孟以来就是二而一的问题,治学就是自觉修身,修身就是涵养学问,孟子说“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这个意思。韩愈也说,学问之道“不可以不养”,要活到老学到老,也养到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经过这样一番涵养工夫,就可以成就一位有道君子。

    此外,本文笔触细腻,转折过渡自然流畅。文中用“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等句子来形容专心读书,用具体事物来比拟抽象的事物,竟然绘声绘色,令人宛若在目,显得格外清新别致,生动贴切。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起文》卷四:“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也。”

    荆潭①唱和诗序

    从事②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愈既受以卒业③,因仰④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⑤;欢愉之辞难工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⑦草野⑧;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惟九⑨;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⑩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11},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钜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12}而和之,苟在编者{13},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14}。”

    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15},书以为《荆潭酬唱诗序》。

    【注】

    ①荆潭:荆,指裴均,时任荆南节度使。潭,指杨凭,柳宗元的岳父,时任湖南观察使,后拜京兆尹,官终太子詹事。②从事:为州郡长的幕僚。③卒业:即读完全部内容。④仰:表示恭敬之意。⑤要妙:美好。⑥工:精妙。⑦羁旅:作客他乡,指游宦奔波之人。⑧草野:平民百姓。⑨仆射(yè夜):唐初为尚书省副长官。开镇:唐代指出任节度使,镇守一方。蛮荆:指荆南,今鄂西、川东一带,治江陵。⑩韦布:韦带布衣,未仕者或寒紊者所服,此指寒士。韦,牛皮。里闾:乡间草野,平民所居之处。{11}较其毫厘分寸:比较文章高下。{12}属(zhǔ主):连接,跟着。{13}编者:收录在这本诗歌集里。{14}纪诸册书:指编成书册。{15}子:指韩愈。公:指裴均。

    永贞元年(805),唐宪宗已即位,韩愈曾佐裴均任江陵法曹参军。当时裴均任荆南节度使,杨凭任湖南观察使,两人均雅好文辞,交往之间常有诗歌唱和,后来把这些诗连同他们从事、部属的和诗编为一集,名为《荆潭酬唱诗》。此文便是韩愈为诗集所作的序言。

    韩愈虽然在仕途上不甚顺利,却被时人奉为文坛巨擘,许多名人雅土、王公贵族求其写序,希望通过他的介绍,能够扩大自己的影响。文章中的裴均、杨凭是当时的地方大员,自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对于韩愈来说,当年被贬阳山、江陵时,曾受到他们的礼遇,更何况裴均是他的老上司。所以文章一开头“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说明此序是应“从事”所请,并非自己主动讨好上司。由此可见,韩愈写这篇应酬式的序文,的确有点左右为难。

    此序虽为恭维两位达官贵人而作,但作者“因难见巧”,立意奇特。序中很少言及诗作的具体内容,反借此提出自己的文学理论,强调作文应该注重切身的感受,内容真实,间接地提出了自己品评诗集的标准。并且,还含而不露地批评了这部诗集——他们的诗歌,无非是富贵显达的风花雪月,而绝不是“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的作品。无怪乎刘大搬评此文:“立言甚简,而雄直之气郁勃行间。”

    由此可见,韩愈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钦佩。他恭维有度,故意隐去裴均、杨凭求序,而说“从事”,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地位,维护了他们的自尊心。接着一个“受以卒业”“仰而言”,暗示作者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读完全部诗作,使裴杨二人认为韩愈是读完全部诗作后才写此序,并非敷衍了事,自然心满意足。

    应酬文学而能把握分寸至此,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钱钟书《诗可以怨》:“恭维而没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势利。”

    柳子厚墓志铭①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②,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瑷俱得罪武后③,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④,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⑤,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⑥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⑦,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⑧,授集贤殿正字⑨。俊杰廉悍⑩,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1},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2}。顺宗{13}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14},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5}。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6},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0}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1}。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23}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2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立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25}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

    ①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②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③奭(shì释):此处指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父祖。韩瑷:字伯玉,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元)人,后因反对武则天统治被杀。④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⑤太常博士:太常寺的属官,掌宗庙礼仪。⑥逮:到。⑦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头角:青年显示才华。⑧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由进士及第者参加,考取后即授予官职,不常举行。⑨集贤殿正字:官名,掌管编校图书。⑩俊杰廉悍:才能杰出而又有棱角。{11}踔(chuō啄)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形容议论雄辩有力,滔滔不绝。{12}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13}顺宗:李诵,在位仅一年(805),被迫退位。{14}用事者得罪:指宣宗即位,王叔文等推行的“永贞革新”,仅半年即失败,被处死。用事者,掌权者。{15}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司马:永州刺史属下分管佐理的人员。{16}涯涘(sì四):边际。{17}元和:唐宪宗年号。{18}子本相侔(móu某):利息和本金相等。{19}书其佣:记下奴婢应得的工资。{20}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21}刘禹锡:字梦得,世中山居郡,为当地所仰望。播州:今贵州遵义市。{22}连州:今广东连县。{23}诩诩(xǔ许):敏捷,会说话。{24}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25}涿:州名,今天的河北涿州市。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

    《刘子厚墓志铭》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宗元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

    全文写得酣畅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整篇文章有三个突出的亮点:

    首先,选材得当,重点突出。在柳宗元的一生中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但是作者并没有泛泛而谈,而是巧妙地选取了柳宗元少年才俊、出仕被贬、柳州政绩、以柳易播、文学成就这几个方面进行写作,并重点突出了文学成就和以柳易播这两个方面。文章着重叙述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的文学才能,在“赎归奴婢”一事上表现出的政治才能和爱民之心,及其在“以柳易播”事件中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由此可见韩愈选材功底之深。

    其次,突破常规,墓志第一。韩愈这篇墓志铭不仅写了柳宗元的优秀品德和文学才能等好的方面,也写了柳宗元的缺点,打破了碑文不写死者缺点的常规。同时,在形式上也有所创新。除了以散代骈外,也冲破了一些文体框架,打破了“铺排郡望,藻饰官阶”的成规。这篇墓志铭夹叙夹议,叙事、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成功塑造。在满怀真挚情感的前提下,对柳宗元的一生进行了赞扬,褒贬兼用。

    最后,寄托了自己情感。在这篇墓志铭中,通篇饱含深情。韩愈和柳宗元虽在哲学和政治观点上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文学上的主张却是不谋而合,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两人的友情也很深厚,因此柳宗元的离去也给韩愈带来了巨大的悲伤。虽然韩愈生平也为别人写了不少的墓志铭,但是却只有这一篇最为独特,成就最高,里面传达出来的感情感人肺腑,是字字珠玑的作品。

    此外,韩愈还在这篇文章中借题发挥,表达了自己对执政者压抑人才的不满。

    这篇文章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韩愈在文中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对柳宗元的文学水平十分赞赏,写出了正是柳宗元一生坎坎坷坷才最终铸就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这是一篇水平相当高的墓志铭,体现了韩愈深厚的文学功底,同时也透露出了韩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柳宗元的事迹,由韩愈记入铭文并加以评说,已流芳百世。其实,为柳宗元作墓志铭的韩愈的高风亮节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在当时,两人的政治主张和思想信仰截然不同。柳在政治态度上属于变革派,韩则是保守的,他对柳宗元参与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很不赞同,甚至一度严厉指责。但韩愈不因为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败来论断柳宗元,这表现了韩愈轻视功利、推重文学的思想。在《柳子厚墓志铭》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业绩、人品、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实是“和衷共济”、“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典范。

    后人评论

    储欣:“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入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圬者①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②。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③,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④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⑤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⑥,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⑦。而百官者,承君之化⑧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⑨,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⑩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11},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12}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13}焉。

    【注】

    ①圬(wū屋)者:粉刷墙壁的工人。圬,涂饰,粉刷。②约而尽:简要而全面。③手镘(màn慢)衣食:靠做泥瓦工来换取衣食。镘,抹墙用的一种工具。④当:相等,相当。⑤稼:种植。⑥遍为:一样一样去做。⑦理:治。因避唐高宗讳,改治为理。所以生:得以生存。⑧化:教化。⑨直:同“值”,此处指工钱。⑩称:合适。此句的意思是,不管自己的才能是否相称,而一味冒进。{11}丰悴(cuì翠)有时:昌盛和衰败总是在一定的时间交替而来。{12}夫人:那个人,指王永福。{13}自鉴:自己权衡,看自身是否有不足。鉴:铜镜。

    《圬者王承福传》是韩愈为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作的传,这篇文章完成于安史之乱以后,约为唐德宗十七(801)年。王承福世代都是京都长安人,天宝之乱年间他打仗立了功勋,朝廷给他封功,他却没有接受俸禄,而是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泥瓦匠。

    在士大夫之人的眼里,抹墙是种低贱而劳苦的手艺。韩愈“听其言,约而尽”,进一步与他聊天,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独特的观点。王承福租住市中,以抹墙所得交付房租食费。根据每年食宿贵贱调整工价。若有剩余,尽予路旁残废、饥饿之人。可以说是韩愈“用力使于人,用心使人”观点最贴切的表现。

    此文表面上是传记体,实际上是借传记展开议论的杂文。王承福这个体力劳动者的形象,是作者根据士大夫“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塑造的。文章前段略述王承福身世,后段略就王承福言论加以评断,中间大部分是借人物的口替自己说话。文章论说有理有据,波澜起伏。从“各致其能以相生”的认识出发,肯定真正无愧的是凭双手劳动自食其力的人,以对照“多行可愧”“食焉而怠其事”的剥削者,鞭挞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韩愈此文的主要目的,是阐述自己的社会主张和人生哲学。通过一个有机会做却弃官业圬、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王承福的口述,提出在封建制度下“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讽刺了社会上那些没有才能、患得患失而又“食焉而怠其事”的人,同时也是对“独善其身”这种处世态度的评断。规劝世人应该度才量力,勤于本业。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樊绍述①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②,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③,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④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师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举,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铭曰⑤:

    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⑥。后皆指前公相袭⑦,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⑧,神徂⑨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⑩。

    【注】

    ①樊绍述:名宗师,字绍述,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南阳樊姓在历史上是名门望族,这里说南阳樊某是称其族望。②“表、笺”句:这几类都是古代文体的种类。③其富若生蓄:比喻繁盛众多的样子。富,指文章的内容丰厚。④其藏:指父辈留下的家产。⑤铭曰:以下是一首用入声韵的九句韵文。⑥降而不能乃剽贼:后来的人写文章不能自己创作新词就只好剽窃前人了。降,下,后来。⑦公相袭:公开地相互抄袭前人的东西。⑧寥寥久哉莫觉属: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做文章的道理。属(zhǔ主),属文,做文章。⑨徂(cú除):往,已过去。⑩躅(zhuó浊):足迹,轨迹。

    本文是韩愈生前最后一篇谈论文章的重要著作,写这篇文章时,韩愈已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了。樊宗师是韩愈古文运动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与韩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李元宾、欧阳詹、柳宗元同被称为“韩友四子”。韩愈失去这样一位文章知己,其悲痛可想而知。

    全文感情真挚,十分感人,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显示出自己的特点。形式上题为墓志铭,却不按这种文体的常格依次叙述,开篇就写其文章业绩,甚至不惜笔墨罗列具体数字突出其著作“多矣哉,古未尝有也”,接着评价其文章成就之高。内容上赞扬樊绍述的文章笔力纵横恣肆,无拘无束,好像是没有系统,缺乏纲纪,其实都合乎规矩,不劳删改。之后才用简略的文字扼要叙述他的为人、性情、履官及樊氏三世官爵,以及他本人在音乐方面的杰出天才,而这些也都围绕“必出入仁义”,还是在于说明其为人有德与为文的关系。

    这篇墓志铭之所以要这样写,除了规避铭文的千篇一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樊绍述是他的文章知音,是他古文运动的中坚。韩愈说樊绍述,又何尝不是“君子自道”?大力赞扬樊绍述的为文之道,实则宣扬了韩愈他自己的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反映了他在古文创作中求变求新的精神。

    后人评论

    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墓志》:“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

    试①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②,有名节可以戾契③致,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上④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⑤。既至,对语惊人⑥;不中第,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可撼⑦。乃蹐门⑧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⑨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⑩,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11},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12}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13},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14}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15}、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16},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17}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毫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岁,铭曰:

    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18}。只系其逢{19},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20}。钻石埋辞,以列幽墟{21}。

    【注】

    ①试:指在正式任命以前暂时代理。②指取:用手指就可以取得,形容轻而易举。③戾(liè沥)契:刻画,磨炼。戾同“戾”。④上:指唐宪宗李纯。⑤趋直言试:去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考试。⑥对语:科举考试中有“策问”项目,照提出的问题回答。⑦金吾李将军:指李惟简。撼,说动。⑧躇(jí瘠)门:小步登门,形容谦恭而进。⑨卢从史:先世自元魏以来,仕宦颇显,其本人善逢迎中使,得授昭义军节度使。后叛唐,元和五年被俘赐死。⑩引驾仗判官:官名,掌管皇帝出行时仪仗等事宜。⑩钩致:招揽,拉拢。{11}栉(zhì质)垢爬痒:梳去头上的污垢,搔着痒处,比喻去除有害于百姓的弊政。{12}阌(wén闻)乡:今河南灵宝。{13}独孤郁:字古风,洛阳(今属河南)人,中唐古文家独孤及之子,官至秘书少监。{14}比部郎中:宫名,掌管内外诸司官吏薪俸和官署财物等事宜。{15}阿衡:官名,相当于后来的宰相。{16}龃龉(jǔyǔ举禹):上下牙齿对不上,比喻与人不合。穷,不得志。{17}告身:古代授以官职的文书,上盖印章,印文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18}走趋:跑步。{19}只系其逢:只决定于际遇遭逢。{20}有衔不祛(qū躯):有才能也无法施展。衔,含,蓄积。祛,同“肤”,施展。{21}幽墟:幽暗的坟墓。

    本文写于元和九年(814),是韩愈墓志铭中别具一格之作。他创作散文追求一种“奇”的境界。所谓“奇”,就是异乎寻常,脱俗不凡。所谓“奇”文,就是与众不同的非常之文。本文就很好体现了韩愈的这个主张,写奇人、记奇事、用奇文,处处显示出“奇”的特色。

    文章以“奇人”开篇,说传主王适“怀奇负气”,有着奇特不凡的志向和不屈于人的意气。王适后来一见金吾将军李惟简的面,就自称是“天下奇男子”,是个十足的奇人。文中另一个人物,王适的岳丈侯高也是个“奇士”。他自比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吕望。因当世无人采纳他的意见,一再做官,又一再怒而离去,最后竟发狂投水而死。一婿一翁,一老一少,两个奇人,在文中相映成趣。

    “奇人”自有奇事。韩愈将王适的四件奇事件一一道来:一是他“好读书”,但“不肯随人后举选”,不愿随着一般人那样去应举考试;二是“缘道歌吟”去考试,却对语惊人,不被录取;三是逃官;四是骗婚。于是,一个有血有肉,性格丰满的人物便跃然纸上,体现了韩愈散文“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的创造性和擅长赋予传统应用文以鲜明文学色彩的独特本领。如此看来,这又像是一篇生动传神、令人拍案叫绝的小说,即使放在优秀的唐代传奇小说之列也毫不逊色。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五:“非天下奇男子,不足以发公之文;非公之文,亦无以传天下奇男子:交相得者也。”

    讳辩

    愈与李贺①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②,同然一辞。皇甫湜③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④曰:“二名不偏讳⑤。”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⑥,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⑦。”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⑧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⑨之孙实为昭王。曾参⑩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11},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12};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13}。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14}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15}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16},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17}。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18},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19},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

    ①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出身,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著有《昌谷集》。②和(hè贺)而唱之:一唱一和。唱,同“倡”,传播。③皇甫湜:字持正,元和进士,曾从学于韩愈修习古文。④律:《唐律疏议》的简称。⑤偏:一半,偏斜。⑥徴在:孔子母亲的名字。⑦嫌名:指与名字中所用字音相近的字。音近则有称名之嫌,所以叫嫌名。⑧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名姬旦,周武王的弟弟,帮助武王灭殷(商),又辅佐成王,主持制定了周朝的典章制度。他和孔子都被历代统治者尊崇为“圣人”。⑨康王钊:周康王姬钊。⑩曾参(shēn申):春秋时人,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11}骐期:春秋时楚国人。{12}“汉讳”句:汉武帝名刘彻,当时为避讳,将彻侯改为通侯,蒯彻改为蒯通。{13}浒(hǔ虎)、势、秉、机:四字与唐高祖李渊之父(名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隆基名同音。{14}士君子:指官僚及其他有社会地位的乡绅、读书人等。{15}质:对照。{16}稽:检核。国家之典:指上文所举汉代讳武帝、吕后名,唐朝章奏、诏令不避“浒”“势”“秉”“机”等例。

    在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这叫做避讳。如唐太宗名世民,当时便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这些规定长久不衰。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至是得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时人称赞他是“李鬼”。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时人就不允许他参加进士科考试,最终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

    韩愈一生奖掖人才,敢说敢为,“鲠言无所忌”。他屡次鼓励李贺去参加进士试,被时人指责,说是举进士就会犯“讳”。为了批驳这种腐朽之论,替李贺辩护,韩愈“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写成了极有说服力的《讳辩》。李贺虽然最终没能冲破世俗的清规戒律,失去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但韩愈这篇“颐言无所忌”的议事辩难之文,却一直为后代所推崇。

    文中,韩愈虽未直说要反对避讳,但却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过于苛责。开篇便从正面出击,以孔子的“避讳”与“不避讳”,即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来提出自己观点。因为孔子的母亲名叫颜征在,孔子在说到“征”的时候不说“在”;说到“在”的时候不说“征”。“征”“在”两个字只要不同时使用,就是避了母亲的名讳。用这个事例论证李贺只要避讳其父之名讳里的“肃”字,而不必去避讳“晋”字,就有权参加进士的科考。接下去又从反面出击,“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假如李贺他爹叫“李仁”,李贺就连“人”也不能做了?这显然是很荒谬的。

    更为激烈的是,作者举出了“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的例证。汉朝为了避吕后之讳“雉”字,改称“野鸡”,也未见汉朝文献里有把“治天下”叫做“野鸡天下”的!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酣畅淋漓。

    韩愈文章之所以传诵不绝,之所以为一代所师法,历代之典范,其造语之精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这篇短文义正辞严,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为历代人所称颂。

    时至今日,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后人仿佛还听到韩愈悲愤的抨责之声:“父名晋肃,子不得为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后人评论

    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八:“《讳辩》其旨,不独为贺也,有激于时尔。”

    感二鸟赋

    贞元①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②。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鸲鹆③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④不敢有愧于道,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曾不得名荐书⑤、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

    吾何归乎!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出国门而东骛,触白日之隆景⑥。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⑦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⑧。余生命之湮厄⑨,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⑩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昔殷之高宗{11},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12}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13}。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14},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15}。

    【注】

    ①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②东归:指东归故乡河阳(今河南孟州)。③鸲鹆(qúyù渠玉):俗称八哥。乌鸦与八哥一般为黑色,其中八哥翅膀稍有白点,纯白者被视为珍异祥瑞之物。④行己:立身行事。⑤荐书:指应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⑥鹜(wù务):驰。隆景:烈日。⑦进退:指二鸟之进幸与自己之退黜。⑧逞:夸耀。⑨湮厄(è饿):阻塞艰困。⑩策名:指科试及第。{11}殷之高宗:即商王武丁。{12}两求:指求天与神。或说,指荐举与就试。{12}速累:招致忧患。{14}求配于古人:跟传说一类古贤人相配。{15}斯类:指二鸟。

    赋是古代的一种韵文,介于散文和诗歌之间。本文写于贞元十一年(795),正值韩愈在仕途坎坷曲折、备感屈辱的时候。他连续三次上书宰相贾耽、赵憬、卢迈,诉说自己“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的处境,希望他们稍加“垂怜”,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在自长安东归故里的路上,他碰巧遇见了节度使向皇帝进献白乌、白鸲鹆的使者路过。于是悲从中来,感于自己与二鸟之间对比鲜明的命运,愤然写下了这篇赋。

    赋序一开头就交代了作赋的缘起和赋的主旨。“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于是一句“吾何归乎”当头喝起,突兀而来,将自己屡遭挫折以后的处境与心态和盘托出,透露出他当时人虽走在“东归”之路上,却深感身无所托、心无所归。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感情沉重愤郁。

    接着,他用貌似客观写实而寓含讽慨的笔法,入木三分地描述使者进献二鸟。这种本为献媚邀宠之举,却以耻为荣、唯恐人之不知,一路吆喝张扬,大抖威风,致使“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画出了献媚邀宠者的丑态和行路者对他们的鄙视愤恨,具有漫画化的效果。继而逆转笔锋,鸟儿凭一身美羽,尚能在天子面前一展姿容;思及自身,空有满腹经纶,只得“齿下士于朝”,内心郁结可想而知。于是不由发出贤愚颠倒的感慨,其中也包含了对封建统治者贤愚不辨的愤郁。“昔殷之高宗”一层,由上一层的自悼抒愤转为自宽自解。当时,韩愈虽历经挫折,但字里行间尚透有自信进取之机,并没有羡慕像二鸟那样徒以外饰取悦君主的无知之辈。

    作者在序末悄然揭示出“为赋以自悼”的主旨,并再次标举“遭时”与“不遭时”的对照,与一开头的“不遇时”呼应,且直贯赋末的“时运”。而实际上,本文的内容并不止于这一点上,其中还包含了对高居显位而无知庸愚之辈的鄙视,对贤愚颠倒的社会现实的愤懑,以及对自己的期许。同时,作者在聊自宽解中虽透出几分无奈,但也表现出不畏挫折、待时而起的执著人生态度。

    后人评论

    近代学者:“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

    论佛骨表①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②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③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④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⑤,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⑥,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⑧,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⑨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⑩,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11}。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12}。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13},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14},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15},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16},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注】

    ①佛骨:此处指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表:文体名,古代臣子上给皇帝的奏章的一种,多用于陈情谢贺。②法:法度,这里指宗教。③少昊:姓己,一说姓赢,名挚,号金天氏。④祚(zuò坐):此指君位。⑤牲:祭祀用的牲畜。牢:古代称牛、羊、猪各一头为太牢(也有称牛为太牢的),称羊、猪各一头为少牢。⑥推阐圣明:推求阐发高祖英明的旨意。⑦度:世俗人出家,由其师剃去其发须,称为“剃度”,亦单称“度”,意即引度人脱离世俗苦海。⑧舁(yú于)人大内:抬入皇宫里。大内,指皇帝宫殿。⑨徇:顺从,随着。⑩焚顶烧指:指用香火烧灼头顶或手指,以苦行来表示奉佛的虔诚。{11}业次:世俗生业,工作。{12}脔(luán峦)身: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脔,把肉切成小块。{13}凶秽之余:尸骨的残余。{14}茢(liè列):苕帚,古人认为可以扫除不祥。祓(fú服)除,驱除。{15}殃咎(jiù旧):犹“祸祟”,祸害。{16}恳悃(kǔn捆):恳切忠诚。

    《论佛骨表》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52岁。宪宗皇帝派遣中使杜英奇押30名宫人去凤翔迎佛骨,京城一时间掀起信佛狂潮,韩愈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上《论佛骨表》,痛斥佛之不可信,要求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没想到这样一篇写得很有道理的文章,差点为其引来杀身之祸。唐宪宗看过本文之后大怒,竟要处死韩愈,幸而得到宰相裴度和重臣崔群等极力营救,总算免除一死,但被贬到边远地区潮州去当刺史。

    文章紧紧围绕迎佛骨这一事实,列举事例,反复申说,寓贬于褒,辞雄气壮。大声疾呼采取坚决的反佛措施。首先,文章列举了六朝君主事佛而年促的事实,提醒唐宪宗吸取历史的教训。唐宪宗迎佛骨的理由是求得“岁丰人泰”。因而韩文一开篇,便考察了上古至汉及六朝的历史,从正反两方面来论证帝王年寿长短与事佛的关系。得出了似乎不容置疑的结论:“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其次,文章以唐高祖沙汰僧道的事为法,希望唐宪宗行高祖之志。文中说,“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这是指武德九年,太史令傅奕上书请除佛法,唐高祖“亦恶沙门道士苟避征徭,不守戒律”。但是由于“当时群臣材识不远”,即指中书令萧璃坚决反对,“其事遂止”。这段话是从君与臣两个角度讲的,一是劝唐宪宗效法唐高祖,继续“推阐圣明”。言外之意圣明的皇帝理应像唐高祖那样排佛;二是对“当时群臣材识不远”,深以为憾,并表明自己今日有志于“推阐圣明,以救斯弊”。

    在写作方法上,韩愈是很花费了一番心思的。由于进谏的对象是皇帝,就必须讲求论辩的方式方法,话要说得委宛曲折,而不能像《原道》那样直斥佛教的荒谬与虚妄。譬如后一部分,韩愈指出唐宪宗迎佛骨势必引来无穷灾害,劝谏宪宗加以禁止。这段文字直接针对唐宪宗迎佛骨一事而发表议论,却采取了委曲的笔法。先说唐宪宗未能行高祖之志,反而放纵佛法,使其盛行,所谓“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再说事佛是愚冥之举,圣明的天子不会惑于佛。作者将唐宪宗虔诚敬奉佛骨的行为说成是“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而不是真心事佛,这样说是小心巧妙地为皇帝开脱,可实际上却使宪宗进退维谷。

    本文还非常注意用长句,理直气壮,一气呵成,中间由整齐的四字词组组成,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句中的语言组织是彼此有机联系的,所以能做到似断实连,连中有断,收到气势雄浑与凝练峻洁相济之妙。这种委婉迂回手法是尽量不直接揭示宪宗的荒谬举措,而是在表面称颂之下含蓄表达迷信佛教的危害,以期引起宪宗的反思,进而中止集体迎佛的闹剧。

    韩愈的一生都在为“攘斥佛老”而不遗余力,作为儒家的忠实信徒,这篇文章是他反佛的代表作,中心论点是“佛不足事”,坚决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这一迷信举动。文章的思想内容充分显示了作者反佛明儒的立场。虽然最终结果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礼佛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大多短命夭促的事例,触犯了正在做“太平天子”和“长生梦”的宪宗皇帝的忌讳,以致要把他处以极刑。韩愈因上一道表进谏而获罪,这可以看做是开文字狱之先河。这在佛教势力非常强大、朝野上下佞佛成风的形势下,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李塗《文章精义》:“司马子长文字,一二百句作一句下,(更点不断。)韩退之三五十句作一句下,苏子瞻亦然。初不难学,但长句中转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只说得一句则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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