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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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①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②,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③,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④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⑤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⑥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⑦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⑧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⑨,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⑩声主西方之音,夷则{11}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12},黟然黑者为星星{13}。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注】

    ①悚:恐惧。②淅沥:形容雨、雪、风等的声音。萧飒:风声。③(cōng匆)铮铮:金属相击发出的声音。④衔枚:古代行军常令士兵口中横衔着一种形状像筷子的器具,防止喧哗,以免被敌人发觉。⑤明河:天河,银河。⑥霏:飘扬。⑦砭(biān边):刺。⑧缛:繁多,繁茂。⑨义气:刚正之气。⑩商:古乐五声之一。{11}夷则:古乐十二调之一。{12}渥(wò握):浓郁,湿润。丹:红色。{13}黟(yī衣):黑色。

    《秋声赋》作于嘉佑四年(1059),欧阳修时年53岁。这篇文章是他继《醉翁亭记》后的又一名篇,骈散结合,铺陈渲染,词采讲究,是宋代文赋的典范之作。

    《秋声赋》写秋以立意新颖著称,从题材上讲,虽然悲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题材,但欧阳修选择了新的角度入手,虽然承袭了写秋天肃杀萧条的传统,却以秋景烘托出人事忧劳更甚于秋的肃杀这一主题,使得文章在立意上有所创新。

    文章第一段写作者夜读时听到秋声,从而展开了对秋声的描绘。文章开头,作者简捷直入地描画了一幅生动的图景:欧阳修晚上正在读书,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所搅动。这简捷的开头,实际上并不简单,灯下夜读,是一幅静态的图画,也可以说,作者正处于一处凝神的状态中。

    之后,作者对秋声作了一连串的比喻,把难以捉摸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作者用风声、波涛、金铁、行军四个比喻,从多方面和不同角度,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地形象地描绘了秋声的状态。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用形象化的比喻,生动鲜明地写出了作者听觉中的秋声的个性特点,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

    紧接着是与童子对话,从浮想联翩回到现实,增强了艺术真实感。作者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童子的回答,质朴简明,意境优美。于是,作者的“悚然”与童子的若无其事,作者的悲凉之感与童子的朴拙稚幼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对秋声的感受截然不同。在这种对比和反复描绘之下,“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一句,将悲秋之情由自然转喻至人。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心情自然溢出,而后引入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境界,实际上是实现了对“悲秋”主题的超越。

    第三段是全文的题旨所在,作者由感慨自然而叹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伤。这一段,作者在极力渲染秋气对自然界植物摧残的基础上,着力指出,对于人来说,人事忧劳的伤害,比秋气对植物的摧残更为严重。

    最后一段,作者从这些沉思冥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静夜,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和悲凉没有人能理解。“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唯有四壁的虫鸣,与“我”一同叹息。此情此景是何等悲凉: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

    统观全文,叙事简括有法,议论有理有据,章法曲折迂回,语句圆融轻快;可以说是节奏有张有弛,语言清丽而富于韵律,写景、抒情、记事、议论熔为一炉,浑然天成。

    此外,《秋声赋》在文体上也有所创新。欧阳高举文体改革的旗帜,以身作则,在抨击古文的烦琐空洞之后,又回过头来为“赋”体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赋的散文化:既部分保留了骈赋、律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为问答的形式特征,又使赋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加了其抒情意味。这些特点在《秋声赋》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后人评论

    日本学者铃木虎雄《赋史大要》:“诚文赋开山之作。”

    朋党论

    臣闻朋党①之说,自古有之,惟幸②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③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④,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⑤。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⑥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冶。《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⑦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⑧。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⑨。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⑩。”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11}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

    ①朋党:人们因政治目的、主张相同而结合的派别或集团。宋仁宗时,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被诬为朋党,遭贬谪。数年后,范仲淹再次执政,欧阳修因作此文。②幸:希望。③党引:结为私党,互相援引。④共工:旧传共(gōng恭)工、(huān欢)兜、三苗和鲧(gǔn)为尧时的四凶。⑤八元、八恺:据《左传》,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元。此处元、恺皆和善之意。⑥皋(gāo高)陶:掌管刑法。夔:掌管音乐。稷:掌管农事。契(xiè泻):掌管教育。⑦用:因此。⑧目为党人:东汉桓帝、灵帝时,两次兴起党狱,株连正人君子多达四千余人。此言汉献帝时,有误。⑨“唐之晚年”句:指唐穆宗、宣宗年间的牛僧孺与李德裕的党争,史称“牛李党争”。⑩“及昭宗时”句:唐昭宗在位十五年,904年被朱温杀害。次年,朱温又杀朝官三十余人,投之黄河,但当时仍用唐昭宗的“天佑”年号。{11}诮:责备。

    本文是欧阳修于庆历四年(1044)写给仁宗皇帝的一封奏章。当时革新派范仲淹、杜衍等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庆历新政”。以夏竦、吕夷简为首的保守派被弹劾罢职后,不甘心其政治上的失败,广造舆论,竭力攻击、诽谤范仲淹等引用朋党。其陷害忠贤的险恶用心,深为欧阳修所洞察。于是欧阳修向宋仁宗上了这一篇奏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本文被评为是欧阳修最好的文章之一,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中最好的文章之一。

    文章先从社会发展的事实落笔,“朋党之说,自古有之”,证明朋党的存在有其历史的依据,并为下文征引历史事实埋下伏笔,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那么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呢?作者用“同道”“同利”鲜明地概括出两者的不同,使自己的观点十分鲜明。接着,在前一段基础上的深入剖析,作者进一步论述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区别——君子是真朋,小人是伪朋。这是由于,小人之朋是从利出发的,所以只能是暂时的,只能是假的;而君子之朋出于对道的共同追求,所以必然能“终始如一”,所以是真的。

    同时,欧阳修指出“道”和“利”,是区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关键所在。小人是以利,相互勾结,相互利用,利益相同则相结为党,见“利”则相互反目,“利”尽则分道扬镳;而君子是以“道”相互联结,同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道永远不变,则君子之党永远同心。第三段主要是广泛列举史实,证明用君子之真朋则国兴,用小人之伪朋则国亡。结尾处大量引用事实的基础上,着重阐述迫害君子之朋则国亡,信用君子之朋则国兴的道理。

    本文是一篇富有战斗性的政论,实践了欧阳修“事信、意新、理通、语工”的理论主张,历来享有盛名,为人称道。本文在写作方法上,有如下两大特色。

    一是全文自始至终运用了对比论证的艺术手法,逐层深入地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在开篇定下基调以后,就紧紧围绕着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步步展开: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小人无朋”是因其“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君子有朋’是由于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小人以利害相交,必然见利忘义,利尽残害。最后,文章还列举了从上古尧、舜之时直至唐末各个朝代盛衰的大量历史事例,围绕国家兴亡治乱与朋党的密切关系,进行了反复的对比分析。事与理的结合,对比手法的反复运用,起到了化深奥为浅显,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艺术效果。

    二是文章转折句和排比句的交相运用,既纡徐有致,又富有感染力。本文气势磅礴,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富有忧患意识的政治家刚正不阿的战斗精神。但从其时徐时疾,张弛有度的说理中,我们又可以看到欧阳修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表现在其语言的运用、句式的选择上。在对比论证中,作者多处运用了转折句式,如第四段,连用五个“莫如”。这一系列转折句式的运用,不仅突出了对比的效果,而且使论述的笔调趋于舒缓,使文章既明白晓畅,又委婉而耐人寻味。这正是作者所推崇的所谓“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的政论的艺术风格。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反反复复,说小人无朋,君子有朋,末归到人君能辨君子小人。见人君能辨,但问君子小人,不问其党不党也。”

    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①,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馀人②,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③: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④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⑤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⑥,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⑦以干誉⑧。

    【注】

    ①刑入于死者:指刑法定罪达到死刑者。入,指定以罪名,使受刑罚。②录大辟囚三百馀人:选取死囚三百余人。录,收集、汇集之意。大辟,古代五刑之最,死刑。{3}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死囚)到了期限而最终自己归宋,没有误期迟到的。{4}移人:改变人(的品性)。{5}纵:放纵。此指假释性地放出囚犯。⑥三王之治: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理民。⑦逆情:违背人情法理。⑧干誉:谋求名誉。

    据《旧唐书·太宗纪》记载:贞观六年,唐太宗将待执行的三百余死囚假释归家,并约定他们返回监狱受死的日期。其后三百余人皆如期返回,朝廷遂赦免其死罪。这件被后世传为美谈的太宗“德政”,与唐太宗主张刑法宽简、死刑要严、赦令勿滥的一贯态度不合。为此,欧阳修也对太宗“纵囚”赦死的不合人情法理提出质疑,认为是矫枉过正了。

    本文作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按照提出质疑、论述说明、提出自己的观点的顺序进行。体现了欧阳修论理文一向逻辑性强、结构严密的特点。

    文章开始并不直设论点,而是先放开一笔,泛论君子小人之别,为全文的议论树立了一个参照标准;同时也藏下暗笔,以“罪大恶极”反照太宗释囚不通情理,以“视死如归”反照死囚自归不合情理。做到泛论不泛,紧扣论题。接着简叙纵囚之事,断以评议,又紧扣君子小人之别。

    然后,欧阳修先肯定太宗“智者不肯为恶,愚人好犯宪章”的论述,提出“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的主张和措施。认为信义只能用于君子,对小人则要用刑法。因此,唐太宗纵囚使归的事是不合乎常情的,是现实中不大可能存在的事情,即使发生过,也只能是上下互相欺骗沽名钓誉之举,不能成为治理天下的定法。还特别指出,刑罚达到死刑者,那又是“罪大恶极”的“小人之尤甚者”,不可轻易宽赦。段尾以一句反诘句“此岂近于人情哉”,表达作者的不解和质疑,引发读者思考,同时总结上文,开启下文。

    在其后的论证中,作者对太宗“纵囚”赦死之壮举进一步分析、批驳,指出唐太宗的做法有悖人情,违反法度,只不过是借此邀取名誉的一种手段——“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件事是沽名钓誉,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统治者违背情理以邀取名声,是否利于治国呢?这是末段议论的重点,也即本文的论题。文章同样没有直涉论题,而是先宕开一问,故作自答,以揭示施恩德与近情理之间的矛盾:归而诛之,如再纵又归,显然不近情理;如再纵不归,无从体现恩德,故以否定收断。最后,顺理成章地指出唐太宗的做法不值得效法,不可以作为“天下之常法”,而应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本篇立论清楚,在短小的篇幅内,或质疑,或答问,步步分析,层层辩驳,写来却从容不迫,浑然一体,似有洋洋万言,十分耐读,是一篇发挥雄辩之才的力作。

    后人评论

    赵乃增:“针对太宗的逆情立异的作为,层层批驳辨析,暴露出‘纵囚’事件的违背人情常理的荒谬不实,行文老辣,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泷冈①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②,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③,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④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⑤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⑥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⑦,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⑧,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⑨。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⑩,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11},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12},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13}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

    ①泷(shuāng双)冈:地名,在今江西省永丰县沙溪凤凰山下。阡:墓道。②皇考:已故的父亲。卜吉:占卜吉地,即埋葬。③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没有一间房一丘地。④归:古代女子出嫁叫做“归”。⑤间御:偶尔进用。⑥术者:指算命、看相者。⑦矜饰:虚伪,做作。⑧判官:州府长官僚属,主管文书事务。推官:掌管审判。⑨太君:官员之母的封号。⑩夷陵:今湖北宜昌。{11}二府:指枢密院、中书省。{12}今上:当今皇帝。郊:祭天。{13}食邑:即封地。古代卿大夫征收封地的租税作为食禄,故此称。

    阡表,即墓表,是一种记叙死者事迹并表扬其功德的传记性文体。《泷冈阡表》是欧阳修在其父下葬六十年之后所写的一篇追悼文章。本文写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文风平易质朴,情真意切,为叙述家世、缅怀父母恩德之作,是一篇教育后学晚辈宽简治政、严谨治学、仁爱处世的优秀典范作品,历来被视为欧文的代表作品,与唐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的《祭妹文》同被称为我国古代的“三大祭文”。

    欧阳修因父亲早亡,无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状,于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实就虚、以虚求实、以虚衬实的写作方法。即巧妙地借母亲太夫人郑氏的言语,以她口代己口,从背面和侧面落笔,一方面以此为依据,追忆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面,在表父阡的同时,颂扬了母亲的高尚节操,使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读者眼前;最后,这种写法同时追念双亲,达到了一碑双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声情并茂的效果。

    文章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泣如诉。从欧阳修交代父亲葬后六十年才写这篇阡表的原因,到借助太夫人口缅怀往事,寄托着对双亲的深沉哀思。在追悼过程中,作者并没有列举或者铺陈父亲的丰功伟业,而是精心提炼了几件生活琐事:以“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表现父亲的廉洁;以“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体现父亲的孝顺;以“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展示父亲的仁爱。细节描写细腻逼真,再现了一位孝顺仁厚、公正廉明的慈父形象,栩栩如生,感情真挚,这种效果决不是虚言所能达到的。

    这篇欧阳修晚年的力作,因夹杂作者深沉的哀思,加之以精心构思,前后照应,确实是达到了“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的艺术境界。文章情致悱恻,文意幽婉,堪称我国碑志文中传诵千古、脍炙人口的佳作。

    后人评论

    林纾《林纾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八:“文为表其父阡,实则表其母节,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无数‘知’字,公虽不见其父,而自贤母口中述之,则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

    黄梦升墓志铭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①人,后徙②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③元吉,祖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后七年,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④,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⑤,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时予谪⑥夷陵令,遇之于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嚱⑦,相饮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⑧。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⑨。尝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意气奔放,若不可御。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独其文章未衰也。是时谢希深⑩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铭曰:

    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11}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12}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藏{13}。孰与其有,不使其施{14}?吾不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注】

    ①婺(wù物)州金华:县治在今浙江金华。②徙(xǐ喜):迁移。③讳:中国古代称去世的帝王或尊长的名字时,前面要加“讳”。④丙科:宋代进士分甲、乙、丙三科。⑤主簿:官名,宋代千户以上的县仅次于县令的官。⑥谪(zhé哲):古代将官员降职并调到边远地方去,称贬谪。⑦嘘嚱(xūxī虚希):叹息声,无实义。⑧噱(jué决):大笑。⑨南阳:今河南南阳。邓:今河南邓州。⑩谢希深:名绛,字希深。早年中甲科进士。{11}兄子庠:侄子黄庠。{12}阒(qù趣)然:静寂的样子。{13}郁塞(yù色玉涩)埋藏:忧郁不得志地死去被埋葬。{14}孰与其有,不使其施:是谁让梦升这样有才华,又是谁不让梦升的才华得以施展呢?

    这篇文章作于庆历三年(1043),是欧阳修祭奠友人黄梦升的文章。黄梦生才华横溢,英年早逝,一生郁郁不得志。作者选取三次与他见面的印象作为基础,在文中给予对他才华的仰慕和对他的不幸际遇的同情。

    一般来说,墓志铭一般分为对死者生平的记述和赞颂死者的铭文两大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依照惯例先介绍墓主的出身,着重突出了黄梦升的为人和才华,“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这些都为下面写黄梦升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作了铺垫。

    在随州,欧阳修与少年黄梦升第一次见面,“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是作者对黄梦升的第一印象。英俊潇洒谈笑风生的少年学子的形象,使得他在众人中“独奇梦升”。欧阳修对他的仰慕之情也表露无遗。在江陵是两人第二次见面,描绘了黄梦升“怏怏不得志”的郁结心情,“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恰如其分地揭示了黄梦升内心的激烈矛盾状态。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邓州,欧阳修任乾德县令,黄梦升任南阳主簿一句“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刻画了黄梦升听天由命的心态。这怎能不让欧阳修为他悲痛呢?

    最后,欧阳修盖棺定论,以一句“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概括了梦升的品质以及死因,寄托了自己的无尽哀思和悲叹,感人肺腑,让读者与欧阳修同悲。

    后人评论

    苏轼:“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纪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南阳县君①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②来自吴兴,出其哭内③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④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

    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⑤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⑥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⑦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⑧窃听之,间则尽能商榷⑨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⑩,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11},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殁{12}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

    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卜者{13}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注】

    ①县君:古代妇女的封号,五品官的妻子封为县君。文中指谢氏因为丈夫梅尧臣的恩庇被封为南阳县君。②梅圣俞:名尧臣,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北宋初著名文学家。③内:内人,古人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内。④丐:乞求,请求。⑤归:出嫁。⑥敛:装殓。⑦浣濯(zhuó茁):涮洗。⑧户屏:屏风。古人在厅内设屏风,遮住内门,起隔断作用。⑨商榷(què确):商量,评论。⑩以道得焉:凭借道义和他们结交。{11}西兵未解:指与西夏的战争还没结束。{12}殁(mò莫):去世。{13}卜者:这里指选择坟地的人。

    这篇墓志铭作于庆历五年(1045),时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在一年前丧妻。梅尧臣是北宋初年著名文学家,与其妻子谢氏族举案齐眉,感情深厚。爱妻早逝,家中贫穷无以厚葬,悲痛欲绝的梅尧臣只好向欧阳修求助,希望用墓志铭来聊表寸心,慰藉亡灵。

    这篇墓志铭以记谢氏的生平事迹为主,实际上也写了梅尧臣的为人处事。欧阳修并未见过谢氏,为了使墓志铭真实生动,作者采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述梅尧臣在信中讲述的内容。文章起笔交代写作的缘由,梅尧臣远从吴兴来找欧阳修,一见面就说明来意——“丐我以铭而葬焉”,并且“出其哭内之诗而悲”,寥寥几笔,勾勒出梅尧臣对妻子的挚爱和悲痛之情。

    按照行文顺序,文中对谢氏的三种品质作了详细描绘。先是描述了谢氏的安贫乐道,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来表现谢氏的治家有方。“必精以旨”“必洁以完”“必肃以严”“必怡以和”,四个“必”字的排比,将一个坦然面对贫困,修身齐家的贤内助展示在众人面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谢氏“生于盛族”,但最终却只能“敛以嫁时之衣”,前后的反衬令人感慨不已。再是通过两件具体事物的描写,表现谢氏的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谢氏提出的关于用人交友的忠告,不但为梅尧臣指明方向,还从精神上给予他支持。最后转述谢氏的临终遗言“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表现了她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而对于自己的要求则很低,一句质朴感恩的“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怎么不令梅尧臣感动?不令读者为之而肃然起敬?

    可以说,短短的一篇文章,描绘了一个封建时代完美的妇人形象,同时从侧面烘托出一个一往情深、富有人情味的清廉官员梅尧臣的形象。结构巧妙,一举两得,声情并茂,浑然天成。

    后人评论

    后人称此文:“描写逼真,人物鲜活,虽未谋面,谢氏宛如在目。”

    画舫斋记

    予至滑①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②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③,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④。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况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馀里。其羁穷不幸⑤,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⑥,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鼍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故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⑦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注】

    ①滑:滑州,今河南滑县。②燕私:指闲居休息。③蝤崒(qiúzú求足):峥嵘高峻的样子。④涉川:比喻处境困难,出自“利涉大川”。象,《易经》中解释卦象的辞。⑤羁穷不幸:指仕途挫折,颠沛流徙。⑥宿负:贬谪的罪愆。⑦蔡君谟:即蔡襄,字君谟,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欧阳修的朋友,北宋著名书法家。

    《画舫斋记》是欧阳修至滑州后所写的一篇抒情写意散文,作于庆历二年(1042),记录了他当时复杂的心境。文章围绕画舫斋命名因,融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写得一波三折,意趣横生,又主旨含蓄,耐人寻味。以借景抒情、咏物言志为手法,特别注重意境的创造,很能体现当时流行的写意散文的特征。

    作者第一部分写于滑州修治闲居歇息之住所,山石花木,左右掩映,酷似中流漂泛之舟因此以舟名斋。而后工笔描摹斋的形状、结构、周围环境,既景致如画,又情趣盎然,妙不可言。文章第二部分,笔锋陡转,从舟的文化意蕴与自己治居所于官署可能引起的误解讲起。因为在《周易》中,舟是作为“济险难”之用的,这让作者联想到自己以前谪走江湖,历经风浪之险。从而挑起一个疑窦,设置一个悬念,引起了读者的期待。

    接下来的行文中,欧阳修以几句轻轻点出悬念,“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可谓意高志迥,言约意丰。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舟自可作为取乐之用,关键看乘舟之人的初衷与心境罢了。面对政治上的风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至此疑问解开,文章收笔。文章末尾,作者交代写作缘由,以朋友怪伟之字题斋名于楹,却担心朋友质疑其命名,所以作文解释之。全文首尾照应,逻辑严密。

    短短的文章中,既有作者对风景的描绘和其对自身经历的回忆,又有由此引发的感慨,可称是借题抒臆,以小见大。从本文中既能看到作者当时的心情,又能因见作者的人格与境界之高迥,层次分明,是一篇抒情写意的佳作。

    后人评论

    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因名写趣,因名设难,因名作解,亦是饱更世故之言。”

    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①,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所宜及,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贤才。

    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于大备欤。是以诏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②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二千工,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既成,而来学者三百馀人。

    予世家于吉③,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乎其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④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美,然后为学之成。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怠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竭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

    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而立诸其庑⑤以俟。

    【注】

    ①天章阁:宋朝官廷中藏书阁名。宋仁宗即位后,专用于珍藏太祖、太宗御像及真宗御制文集、御书等宫廷物品。②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市,宋时治庐陵、吉水、安福、泰和、龙泉、永新、永丰、万安等八县。③予世家于吉:欧阳修籍属吉州永丰沙溪镇,平生自署庐陵人。④磨揉:即磨炼。⑤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吉州学记》作于庆历四年(1044)冬,是欧阳修应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之请而作的一篇叙事性散文。它既是非常规范的叙事性散文,又具有超出一般叙事性散文的文学品位,堪称叙事性散文之典范。

    欧阳修散文善以哲理入文,在叙事中加入议论成分,于平常的事件中,发掘出耐人寻味的意旨,《吉州学记》正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文章以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为中心事件,完整地交代了这个事件发生的背景、经过、结果,以及它的意义和影响,体现了叙事性散文的规范性特点。但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单纯叙事,而是从举贤才说起,进而宣扬自己立学的主张,由浅入深,以小喻大,见微知著。

    详细来看,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只不过是州县的小举措而已,作者却将这个小事放置到“庆历新政”、仁宗下诏在全国范围内立学兴教的大的政治背景中去思考,从而赋予这个小事件普遍性的深广的意义。而后写仁宗问政于臣,以众臣的惶恐失措揭示出举贤才的重要性,而贤良之才的大量涌现又有赖于学校的培养,所以兴教立学也就势在必行。而后以“三代极盛之时”的完备学制为例,又以立学之诏下而臣民云集响应为证,进一步说明立学兴教深得民心。最后提出自己精辟的见解:“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即教学的过程就是对人性的反复磨炼,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方才能够有所成就。

    从一件小事出发,深入挖掘出发人深省的哲理和启示,而且又能论证有力,一语中的,欧阳修立意之高妙,令人叹服。此外,这篇散文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价值、谨严浑融的结构、真挚热切的情感、流畅有致的行文风格,又给人赏心悦目的独特美感,被茅坤誉为“典刑之文”,实非过誉。

    后人评论

    茅坤《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一称赞本文是“典刑之文”。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①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②,下则幽谷窈③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④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⑤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划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⑥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⑧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

    ①滁:今安徽滁州市。②特玄:独玄。③窈:深、远,幽静。④滃(wěng瓮):形容水沸腾奔涌状。⑤周师破李景兵:后周出兵由赵匡胤指挥,进攻南唐,在滁州的清流关大败之,南唐主李景割地求和。⑥畎(quǎn犬)亩:田地,田间。畎,田间小沟。⑦涵煦:滋润化育。⑧掇(duō多)幽芳:采摘幽香的花草。掇,采摘。

    庆历五年(1045)春,欧阳修等人发起的“新政”失败,被贬知滁州。在滁州期间作者非但没有走向颓废,而是奋发有为,使当地的生产得到了发展,老百姓安居乐业。在这里,欧阳修又先后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含蓄地抒发了心中的愤郁和不平,间接地阐述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文章开门见山,将文题“丰乐亭”逐一点出:滁水“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点出“丰”;“俯仰左右,顾而乐之”,点出“乐”。在描绘滁州怡人景色时,欧阳修用字精准,堪称一绝。“掇幽芳”指春,“荫乔木”指夏,“风霜水雪”指秋冬,秋冬草枯叶落,山势蝇岩毕露,故日“刻露清秀”,作者仅用15个字就概括了四季景色的特点,尤其让人钦佩。

    本篇散文,语言简洁,含义深远。全篇不足500字,却多角度、深层面地写出了“丰乐亭”的“乐”意。无论是记述还是描绘,全文都是围绕“乐”而写:建亭取名为“乐”,是思乐;与滁人共游为“乐”,是享乐。乐在亭中,乐在山川,乐在和平安定的岁月。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本文不是单纯记游、记事,而是借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抒发其人生感慨,寄托其人生理想。作者把叙事、描写和议论、抒情熔为一炉,富于变化,涉笔成趣。比如第三部分介绍滁州的状况,说滁州处于江淮之间,地方偏僻,来此的“舟车商贾、四方宾客”极少;当地百姓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态,“乐生送死”。让作者感慨的是,到如今那些经历或了解战争的“故老皆无在者”“百年之间……而遗老尽矣”。人们远离战火有百年之久,已经淡忘了战火的洗劫、战乱的痛苦,“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了。在简要介绍了目前状况之后,笔锋一转,用“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唤起读者思考:如今的安逸日子是怎样获得的?作者将功劳归于最高统治者的“功德”,显得很冠冕,实际在言语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忧患意识。

    《丰乐亭记》文约而意丰,辞微而旨大。在写景抒情之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也就是说,百姓必须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在丰年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是因为天下和平安定,没有战事,因此应该倍加珍惜。一个“辛”字,意味深长,万千之意尽在不言中。

    后人评论

    陈衍《古文辞约编》:“永叔文以题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为最完美。”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①而深秀者,琅邪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③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④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⑤,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⑥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⑦,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⑧欧阳修也。

    【注】

    ①蔚然:指树木茂盛。蔚,荟萃,聚集。②琅邪(yá牙):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③翼然:像鸟展翅的样子。④伛偻:弯腰驼背的样子,此处指老人。⑤蔌(sù素):菜。⑥觥(gōng工)筹:酒杯和酒令筹。觥,古代的酒器。筹,行酒令时用以计数的筹码。⑦阴翳(yì意):树木繁茂成荫。⑧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这篇散文写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重点是写亭;第二部分,重点是写游。全文写得格调清丽,富有诗情画意。

    第一段总写醉翁亭的自然环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进一步说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了起来。首次出现了“乐”字,这“乐”字全篇共用了十个,它是贯穿全文的主线。文章一开头是“环滁皆山也”,这一句经过千锤百炼的句子,笔墨少而内容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壮丽滁州山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群山到诸峰到琅邪,到一山一水,描写出一个闲适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第二段,分述山间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仁者,山间之朝幕也。野若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这里既写到了清晨飘散开来的淡雾,傍晚聚扰来的烟云,又写了春季发出幽香的野花,夏季苍翠的绿树,还写了秋季洁白的霜色,冬季露出水面的石头。尤其是“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一句,概括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一季一幅画面。“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结,作者直接抒发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欢乐心情。“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上一段总写“山水之乐”的具体化。一切都那么恬静简朴,淡雅自然。

    第三段,写人游琅邪山之乐。这一段写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四个场面。第四段承接上文,写宴会散、众人归的情景。“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这一段写滁人之游,描绘出一幅太平祥和的游乐图,这幅图画中有“负者”、有“行者”、有老人、有小孩,前呼后应,往来不绝,十分热闹。勾勒出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的游乐风习画。

    但太守之乐与众不同,不是众人所能理解的。但作者并没有袒露胸怀,只含蓄地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醉了,能与民同乐;醒了,能写《醉翁亭记》。同时,此句与醉翁亭的名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前后呼应,并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连成一条抒情的线索,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

    纵观全篇结构,起、承、转、合之处,无不统摄于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围绕一个“乐”字展开,描绘山水,是抒发“得之心”的乐;细写游人络绎之景,是表现人情之乐;铺写酿泉为酒,野肴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是表达“宴酣之乐”;描写鸣声婉转,飞荡林间,是显示“禽鸟之乐”,更是为着表现太守自我陶醉的“游而乐”,层层烘托,结构严谨。

    《醉翁亭记》的语言也极有特色,格调清丽,遣词凝练,音节铿锵,既有图画美,又有音乐美。它虽是散文,但借用了诗的语言表现形式,散中有整,参差多变。他安排了不少对句,使句式整饬工稳,读起来朗朗上口。全文创造性地运用21个“也”字,一贯通篇,毫无重复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风韵。

    后人评论

    朱弁《曲洧旧闻》卷一:“《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菱溪石记

    菱溪①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②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③皆不载。唐会昌④中,刺史李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⑤,西经皇道山⑥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⑦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⑧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⑨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⑩,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11}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土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注】

    ①菱溪:在安徽滁州东。②偃然:安然。③图与经:指地理、地图类图书。④会昌:唐武宗年号(841—846)。⑤永阳岭:在今安徽来安县北。⑥皇道山:在滁州东北十八里。⑦杨行密:合肥人,字化源,唐昭宗时任淮南节度使,封吴王,占有淮南江东之地。后自立为吴国,为五代十国之一。⑧刘金:杨行密的部将。唐僖宗时与杨行密同在合肥起事,曾为濠、滁二州刺吏。⑨佚欲:淫佚之欲。⑩编民:编入户籍的平民。{11}白塔:指滁州的白塔寺。

    这是一篇记事散文,写于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在滁州知府任上。作者在《菱溪石记》中所倾注的思想感情和表现出的创作意图,与《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基本协调一致,是不可分割的的三姊妹篇。本篇借菱溪石的流传经历,借物议理,抒发感慨:“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这里也表明作者写作此文的良苦用心了,即警戒富贵者、好奇者都可对奇物一赏而足,不必占为己有。

    开篇交代了奇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历史沿革。菱溪石原为五代十国时吴王杨行密部下武将刘金宅园奇物。对大石没有多少刻画,却着重描写了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变革,六块石头本是刘氏苑囿中宝物,如今四块已经早被人取走,下落不明,剩余的两块则散落两处。这样写目的在于引出后文的议论,表达自己对人事兴衰无常的感慨。

    末段笔锋一转,由叙事而转向议论。议论由怪石生发,先感叹物之神奇,“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这是就奇物的一般规律而言的。接着由一般又转向具体,议论到刘金这位雄勇之土,当年其园囿虽为一时之盛,花木奇石据为己有,但日后又如何呢?他的子孙能长久占有怪石吗?这种发问是振聋发聩的,成为后世富贵者的鉴戒。

    此文叙事简单,议论自然,且颇多转折,议论、叙事结合得天衣无缝,是欧阳修记事类散文的传世名篇。

    后人评论

    唐顺之:“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欧阳公独长。”(《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四)

    相州昼锦堂①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②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③。一旦高车驷马,旗旄④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⑤,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卫国公⑥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馀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⑦,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⑧,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⑨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⑩,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11}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12}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注】

    ①相州:今河南安阳市。昼锦堂:地名,现在还保存于河南安阳。②易:轻视。③季子:指战国纵横家苏秦。买臣:朱买臣,西汉人,先贫后贵。妻改嫁,望复婚,被拒。④旄:竿顶用旄牛尾作为装饰的旗。⑤骈:并列。咨嗟:赞叹。⑥卫国公:指韩琦,北宋大臣,执政多年,并曾与范仲淹帅兵同抗西夏,世称“韩范”。⑦牙:牙旗。大纛(dào道):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⑧桓圭:玉器名,古代三公所执玉圭。衮冕(gǔnmiǎn免):帝王和三公礼服。⑨昼锦: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韩琦以宰相回乡任官,极感荣耀,故名。⑩绅:官服上的大带。笏(hù户):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以便记事。{11}彝鼎:古代祭器,可刻铭文。{12}道:说,讲述。

    《汉书·项籍传》曰:“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后人便以“昼锦”表示贵显还乡。宋代三朝元老韩琦在相州做官时,在州署后院修建了一座堂舍,名曰“昼锦堂”。韩琦所取之义与贵显还乡相反,用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本文作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欧阳修在《相州昼锦堂记》中除了褒扬韩琦贵而不骄的大节之外,更重要的是勉励和警醒韩琦永远谦虚谨慎,保持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

    文章开头记述当时人们对荣华富贵的看法,通常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衣锦而荣者,尽显荣耀之光。接下来便通过举苏秦、朱买臣等人的例子,印证开头的结论,可谓是“今昔之所同也”。

    后文重点突出韩琦不以荣华富贵为荣,反以为戒的高风亮节。“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说明朱琦无论是身世还是贡献,都已经具备荣归故里的条件,但是一句“非也”,讲韩琦与世俗之士的作为划分开来。韩琦追求的是“不足为公荣”“不足为公贵”,接连两个“不足”,衬托出韩琦与众不同的胸怀和品质,这种品质同时与上文的苏秦、朱买臣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艺术效果。文至“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韩琦的庄严风姿已然跃然纸上,欧阳修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本篇构思巧妙,名为《相州昼锦堂记》,但是关于昼锦堂的建筑规模、色彩、风格,甚至是周遭景色都只字未提。但却句句不离“昼锦堂”,围绕这个主题行文,高度赞扬韩琦不炫耀富贵的高风亮节。这种思想不但在当时,至今仍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卫公)之光烈,正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

    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①。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②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③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④以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剪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耶?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⑤有用,乌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善其言而记之。

    【注】

    ①署:此指西京河南府衙门,时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阳。茀(fú扶):杂草丛生。②樗(chū出):又称臭椿。③栎(lì立):落叶乔木,即橡树,通常称柞树。④桂、漆:桂树、漆树。⑤贼:戕害,迫害。

    本文作于仁宗天圣九年(1031),当时作者在西京留守推官任上。他就衙门周围的环境美化与两位园丁的对话,引出庄周之才与不才的观点和回答,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文章开始是记叙部分,“署之东园,久茀不治”,由此记述了两件小事。其一是欧阳修使人“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园之守”认为樗树“根壮而叶大”,“梗地脉,耗阳气”,“阴翳蒙碍”,使新栽的竹木“不得滋”,“不得畅以茂”,于是满园的樗树很快便成了一堆堆烧材。其二是看守菜园的园丁又提出要砍掉“圃之南”的杏树,欧阳修却以“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而制止了他。

    这本来是两件不显眼的小事,但由于它们触发了作者的思考,要被当做砍伐的树自然是不成材并且有害于庄稼蔬菜生长的,这就跟庄子奢谈的“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矛盾了,于是便引出了下文中的“悟且叹”和“指而语客以所疑”——“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邪”。

    最后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澄清了第二段提出的质疑,指出:“凡物之幸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即一切物类的遭遇,都是由其所处的环境决定的,环境适合其生就能生,环境不适合其生就不生。生或不生与有用与无用没有本质联系。从而跳出了庄子的“以无用处无用”这一虚无遁世的思想圈子,否定了其“才者死不才者生”的消极人生观和价值观;展示了欧阳修乐观上进,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一方面也表现了作者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以及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

    后人评论

    当代有人评此文:“寓题篇中,出其不意,情深韵长,耐人寻味。”

    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①。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②。至于风流馀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③,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

    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④,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⑤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⑥,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如慕叔子之风⑦,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⑧,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⑨。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注】

    ①汉上:汉水之上。隐然,庄重的样子。②“方晋”五句: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后,即有灭吴之志,因荆州是与吴接壤的军事要地,故任命羊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准备伐吴。羊枯死时举杜预自代,杜预于太废元年(280)平吴。③元凯以其功:杜预领兵伐吴,功劳最大,平吴后封当阳县侯。④属:下属、随员,指从事邹润甫。⑤光禄卿:光禄寺的主管官,掌朝廷祭祀朝会等事。这里指史中辉的官阶。⑥所至有声:所到之处都有官声,指有善政。⑦慕叔子之风:仰慕羊祜的风流余韵。风,指政治风度。⑧胜势:指秀丽的风景。⑨“至于亭屡废兴”四句:意思是岘山亭曾多次毁坏重修,以往也会有碑记,但也没有必要详细说它的兴废经过了,所以这里都不写进去。

    岘山,在今湖北襄樊市南汉水上。传说,晋武帝命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与东吴陆抗对峙,彼此不相侵扰,后入朝陈伐吴之计,举杜预自代。杜预继任后,平定东吴。岘山因此二人而知名。

    这篇碑记是应襄阳知府史中辉之请而写的。作者一向反对趋时邀誉,所以文章一方面肯定羊祜、杜预“垂于不朽”的功业,一方面对他们的“汲汲于后世之名”,也发出了“自待者厚”的讥评;特别是对杜预的“纪功于二石”,指出他“不知石有时而磨灭”。因而,文中说到“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是希望史中辉在政事上能有所建树。

    文章从山说起,然后写到人,最后才写到亭。至此,才算是切入问题,主要写了岘山亭的兴废历史,以及重修和扩建。作者略去岘山的自然风貌,而着重抒发由岘山这一名胜所引起的感想,在碑记文中别具一格。

    在写到作本文的缘由时,作者处理得十分巧妙:“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史中辉如果真有辉煌的业绩的话,将来自然会有本城的百姓为他作记,加以褒扬,因此本文就不加以评述了。如此一来,本文既不为史中辉歌功颂德,也不使得两位古代名人的功绩被磨灭,既表达了自己的仁政理想,又批评了社会上贪慕虚荣的不良作风,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后人评论

    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四:“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绝世之文也。”

    释秘演①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②,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③,休兵革④,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⑤,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⑥为人,廓然{7}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⑧,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⑨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⑩天下奇士。

    浮屠{11}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12}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13},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4},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15},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释秘演:指秘演和尚。释:佛教,这里指佛教徒。②京师: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③臣一:臣服,统一。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在四海之中,故四海指全国。④休兵革:平息战争。⑤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做屠夫、商贩的隐士。⑥曼卿:名延年,河南商丘人,北宋诗人,他一生遭遇冷落,很不得志。⑦廓然:开朗豪放的样子。⑧布衣:百姓。野老:乡村老人。酣嬉:尽情喝酒,尽情嬉游。⑨狎:亲近而且态度随便。⑩阴求:暗中寻求。{11}浮屠:佛教,也称和尚。也作“浮图”。{12}遗外:超脱。即抛弃世俗的功名富贵。{13}清绝:清新绝顶。{14}胠(qū区):打开。橐(tuó驼):袋子。{15}崛峍(lù录):高峻陡峭。

    本文名为诗序,又因为写在与释秘演分别之际,兼有送别之意,是一篇不落诗序俗套的赠序。欧阳修对诗几笔带过,而着重从死生聚散,秘演的旷达、胸有大志、闲散等方面来叙写,用简练的传神之笔,使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并抒发自己人生盛衰的感慨,隐约含有对现实的批判。

    文章写得含蓄深刻,一往情深,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为了烘托秘演,作者写道,“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铺垫至此,秘演才出场,才开始写两人从相识、相交到相知的过程。

    在写作过程中,作者仍然时时以曼卿为比照,凸显秘演诗文雅健,深受朋友们赞赏,虽然才品极高,“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的品质。用“不屈以求合”“以气节相高”的石曼卿作陪衬,突出秘演的不得志,既表现了两个人的境遇,更表现出对当权者不重视人才、压抑打击人才的不满。

    本文抒情极为含蓄,如文章结尾处写道石曼卿已去,秘演“亦老病”,虽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却一句“予亦将老矣”,将世态炎凉、人际悲欢和对社会的感慨交融在一起,情感真挚,催人泪下。于是,石曼卿、秘演,以及自己三人的际遇和命运便交织在一起,感慨曼卿,就是感慨自己,悲叹秘演,便是悲叹自己,令读过此文的人都深受感动,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多慷慨呜咽之旨,览之如闻击筑声。”

    送杨寘①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②,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③,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④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⑤、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⑥,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⑦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⑧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

    ①杨寘(zhì志):欧阳修的友人,从文章中看,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②宫:五音之一。引:乐曲体裁之一。数引:几支曲调。③羽:五音之一。④雍雍:和谐,和睦。原意是鸟和鸣声。⑤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吉甫之子,因后母进谗而被逐,抚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⑥道:同“导”,开导。湮郁:阻塞。⑦尉:宋代掌管地方军务刑务的小官。⑧异宜:不相宜。

    杨寘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虽然好学有文,却科场失意,仕途前景堪称黯淡。如今靠先辈官职的荫庇,照顾他到数千里外的福建剑浦去当一个小小的县尉,只不过那地方僻处东南,缺医少药。这篇序写在临别之时,欧阳修借赠琴送别,希望以音乐来平复朋友身心的创伤。全文婉转殷切,笔调凄然,充满了对杨寘的同情和感伤。

    文章第一句先宕开一笔,说“予尝有幽忧之疾”,“幽疾”的意思是忧郁病,这是一个含义微妙的字眼,一方面透露了欧阳修入仕以来的几经沉浮,另一方面暗指杨寘也患有此疾,需要调理。而后用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讲述音乐可以疗疾的道理。“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久而久之,体验到了音乐可以使人愉悦、心境平和,竟然不药而愈,忘却了病的存在。

    第二段详细讲述“乐之道深矣”,描绘琴声的清澈多变,从最低的宫声到最高的羽声,呈现千变万化的情态。欢快时如高山之巅流水飞溅,低沉时如小桥流水舒缓平和,高昂时如狂风暴雨掠过悬崖峭壁,惆怅时若深宫怨妇顾影自怜。紧接着便以琴曲寄托深思,先是以古之圣贤的例子,舜之玄歌《南风》,文王、孔子作忧民之曲,屈原在汨罗江畔游吟……这些人跟欧阳修一样,都是寓情于中,播于琴声。至此,作者总结一笔说:“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这就是音乐在潜移默化中转移人的感情的作用,感悟至深。

    最后一段才是临别赠言,杨寘此番一去,乡关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表达了作者对他前途和人生的担忧之情。加之从此异乡漂泊,满目风物皆殊,生命如萍漂絮影之脆弱,令人情何以堪!只能怅然慨叹:“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作为朋友,只能相赠以琴,“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无限惺惺相惜之意,尽在不言之中。文章至此,以朋友的一抹凄然的微笑收束全文,首尾呼应,感情升华到高潮。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本意为杨寘郁郁,作序以解之。今读其前幅,闲闲然只说琴声,若与后幅绝不相关者,写得何等高脱。及读至后幅,始悟前幅皆是为后幅出力写照,写得又何等神采!文之以法胜者。”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①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②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③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馀习。后百有馀年,韩、李④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馀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⑤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⑥,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⑦及穆参军伯长{8},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⑨,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⑩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苏子美:即苏舜钦,宋初著名散文家、诗人,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杜衍等推行新政。②太子太傅杜公:杜衍,字世宗,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苏舜钦的岳父。③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④韩、李:韩愈、李翱。⑤齿:年龄。⑥言语声偶擿(zhāi摘)裂:指注重雕琢词句,讲究声律对偶,生硬摘取前人文辞,显得支离破碎。擿裂,割裂。⑦才翁: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之兄。⑧穆参军伯长:穆修,字伯长。⑨温温:温和柔顺的样子。⑩二三大臣:指杜衍、范仲淹、富弼等人。

    这是欧阳修为好友苏舜钦文集所作的序,作于皇佑三年(1051)。苏子美即苏舜钦,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斗士,也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和不幸献身者。苏舜钦不满当时流行的“四六”骈文,倡导古文,写作古文的时间比欧阳修还早,与穆修齐名,是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其所作散文《沧浪亭记》为世所传诵。不过,他在诗歌上取得了比古文更大的成就,在当时与欧阳修、梅尧臣齐名,称“欧苏”或“苏梅”。在他死后不久,欧阳修将其遗文整理成集,并为他写下这篇序言,以表达自己对其英年早逝的悲痛和同情。全文弥漫着凄怆的气氛,读来悲风四起,催人泪下。

    文章先交代写序的背景,而后感慨子美文字被淹没,不为世人所知,相信后世之人看到,一定会格外欣赏他的才华。而后感慨了古文发展的不容易,古文的不易在于人才难求,但是作为人才的子美却不为世所爱惜。最后一部分更多的是写苏子美这个人,写他的才华、品质以及遭遇。在对苏舜钦的痛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是作者抨击守旧势力,坚持反对绮糜文风的决心。从这个侧面来说,超出了一般序文就文论文的范围,上升到了反映社会时弊的高度,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和文献价值。

    欧阳修的散文一直觉有委婉曲折的特点,有些篇章被清人姚鼐誉为“序之最工者”,这在本文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是多转折,在得人之难和废人之易之间形成对比,一是叙事抒情从不平铺直叙,而是千回百转。比如在称赞苏文的过程中,欧阳修并非直截了当地写,而是以金玉作比,指出他的光辉终不可被掩盖,即使是一个被贬谪的人,也同样“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肯定了苏文的不朽价值。在第五段惜别之时,又是痛惜,又是伤感,如此交错轮回,肆意挥洒,使得文章在谋篇布局上有起有落,灵活多变。

    后人评论

    茅坤:“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忠公文钞》卷十七)

    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①,少以荫补②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③,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⑤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⑥,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⑦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

    ①梅圣俞:名尧臣,北宋诗人,为诗力主平淡,反对浮艳,当时影响很大,有《宛陵先生集》。②荫补:因上代官爵而推恩补官。③辟书:聘书。古代地方长官可自行延聘幕僚。④宛陵:今安徽宣城市。⑤王文康公:王曙,官至宰相,卒谥文康。⑥荐之清庙:推荐到太庙。太庙,皇帝的祖庙。⑦掇其尤者:选择其中优秀的作品。掇,选取。

    梅尧臣,字圣俞。他虽然生活在宋朝比较强盛、开明的时代,但个人的人生遭遇却颇为不幸,一身的才华“不得奋见于事业”。他的作品多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风格平淡朴实,有矫正宋初靡丽倾向之意。他注重诗的政治内容,并认为写诗须“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这一审美创作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

    宋仁宗嘉佑六年(1060),欧阳修为梅尧臣作了这篇诗序。一方面是肯定梅尧臣在矫正宋初浮艳诗风方面的功绩,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宣扬自己“穷而后工”的文学主张。这篇序文之所以历来受人推重,主要就是因为提出了“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

    文章一开头就从理论上阐发“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先从辨析“诗人少达而多穷”的世俗观点入手;接着阐明凡“传世”之诗,皆仕途穷困者长期积郁感愤、然后兴于怨刺的产物;最后顺势得出结论——穷而后工。从而形成一个高屋建瓴的主旨,并始终扣住“穷”“工”二字,将序中应有的其他内容都贯穿起来,这是颇具匠心的构思。其后,欧阳修分层论述梅尧臣其人、其诗,用事实证明了“穷而后工”的道理。首层述其生平,突出一个“穷”字;第二层评其诗文,突出一个“工”字;第三层感叹其怀才而不得用于世,可悲可叹,这悲叹的底蕴还是“穷”和“工”。

    工者,美也。文章在写完梅诗之工后,有感而发,顺势而带出叹梅终不得志的感慨。为了充分表达这感慨,作者先通过虚设,写其若能“幸得用于朝廷”,则必将功德宏伟,这是大起大扬;后文突转,通过实写久而将老不得志,令人悲从中来,这是大抑大落。一虚一实,一起一落,不仅正反对举,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表达对友人无限的钦佩和怀念,感人至深。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八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是“千古绝调,此移我情”。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①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②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③,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④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⑤,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⑥?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⑦,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

    ①澌(sī斯)尽:与后文“泯尽”同,都是消灭干净的意思。②弥存:更加流传不朽。③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加强自身修养,用来建立事功,著述文章以传世。④曲肱(gōng工):弯曲胳膊用来当(枕头)。⑤唐《四库书目》:唐有《开元四库书目》,四库指经、史、子、集四部。⑥汲汲营营:匆忙地、不停息地工作、谋划。汲汲,心情迫切的样子。⑦东阳徐生:指徐无党,婺州东阳郡永康县(今浙江)人。

    本篇赠序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45),主要是为了论述道与义的关系。徐无党曾经跟从欧阳修学习古文,时值徐无党从京师归于永康,欧阳修于是为他写序赠别。

    文章第一段先讲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原则,这也是全文要论述的题目。围绕“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三个原则的关系,逐一论述。立功受外界因素影响较大,包括不立功的“加官进爵”皆如此;立言受天资才力的限制较大;唯有立德更在于自己,立德的自由空间几乎完全属于自己,因此立德的人精神是自由的,再加上此人的天资才力,则其文章必如源源清泉,既甘甜清纯又润泽心田。因此,作者认为真正可以不朽的是修身,应该注重修养品德,其次才是立功,最后是立言。

    接着,欧阳修分别以《诗》《书》《史记》中记载的人物为例,说明能名留后世而不朽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比如说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谈不上立了什么功,也谈不上立了多少言,只是摆脱了名利和世俗的干扰,亲身立德,却受到孔子及其学生们的极力称赞和推崇!于是,作者感慨地说:“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人生在世,想要流芳不朽,不在于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在于著书立言,关键是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

    不过,作者意犹未尽,又从几个方面进行举例,论述只重文不重道的后果。只在形式上写功夫,结果是“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这些人终身汲汲营营,心力交瘁,却最终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随风飘逝。作者在为他们悲叹的同时,也谆谆告诫世人要先学做人,后学作文,提出自己作序的真正用意。读至此,已能明白,这篇文章不是针对徐无党一人,而是借赠序论述自己的文学主张,批判当时浮靡的文风。

    本文通篇有张有弛,结构严密,围绕一个问题一层一层剖析,一步一步探究,抽丝剥茧,具有极强的说服性和感染力,由此可见作者的深厚文笔。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此文说:“逻辑性强,层层剖析,环环相扣,首尾相应,剪裁得当。”

    江邻几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②,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③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佑④以来,名卿巨公⑤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⑥哭其死,遂铭而藏⑦着,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又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鸣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⑧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⑨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⑩,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11},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12}。

    【注】

    ①江邻几:名休复,字邻几,开封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北宋文学家。②自揆(kuí逵):审度,自己估量。③论次:依次论述。④明道:宋仁宗的第二个年号(1032—1033)。景佑:宋仁宗的第三个年号(1034—1038)。⑤巨公:泛指大官。⑥遽(jù巨):突然,急速。⑦藏:入土,指埋棺出葬。⑧反顾:即返顾。顾,回顾。⑨罹(lí离):遭遇。⑩连蹇(jiǎn俭):遭遇坎坷,不顺利。{11}区区于是者:作者自谦不避琐细(介绍和评述江的为人、为文)。{12}熙宁:宋神宗赵项的年号(1068—1077)。六一居士:欧阳修晚年的自号。

    本序作于熙宁四年(1071)三月,是欧阳修得到江邻几的文集后而撰的一篇书序。那年他65岁,仍在知蔡州任上,本序是他晚年重要的抒情散文之一。

    文章从“少习为铭章”开始,回顾自己与朋友故旧交游,并“遽哭其死”,又亲为之撰墓志铭的经过,段末以“是可叹也”归结,已初露人生感慨。第二自然段中进一步申说,欧阳修总结说,25年间,自己已先后为20位友人写了墓志铭。联想及此,作者一时间不由得情绪激动,终于呼出了“呜呼!何其多也!”这样的饱含强烈感情的语言,这既是一种情感的喷发,也是对往事的一种急切的独白,郁积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

    欧阳修进一步深刻地指出:“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当今社会,不单单善人君子难找,而且容易早逝,自己的交游者竟然零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人生的死生盛衰之变是多么的难以预料!这样一来,感慨就自然地转向悲感。

    名为《江邻几文集序》,其实直到最后一段才真正算是写到了江邻几和他的文集,并且文字很简短。从江邻几的为人“依然仁厚君子”写到他的秉性、学问、文辞、诗风内容等等。篇幅不长,却概括性很强,刻画出了一个憨傻淳朴的读书人形象。

    这篇序不同于一般的书序,在哀悼25年间去世的友人时,重点是苏、梅、尹、江四人,字里行间充满浓厚的悲叹之情。在形式上由喜而叹,由叹而悲,一步一步揭示悲叹的缘由,最后落笔在江邻几的文集上,叙事和抒情巧妙结合,纵横有度。

    后人评论

    刘大櫆:“情韵之类,欧公独擅千古,此篇尤甚。”(《古文辞类纂》卷八)

    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①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②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③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④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⑤,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⑥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⑦。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⑧矣,而讫无称焉⑨,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⑩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注】

    ①逃名:指耿介之士处世低调匿迹,逃避名声。②畏影而走乎日中:《庄子·渔父》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③响九奏:奏响九韶。九奏,即九韶,相传为远古舜帝时的舞乐。④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⑤赐其骸骨:(皇帝)赐我骸骨(退休归老)。其,指代词,我。骸骨,古代官员告老退休称“乞骸骨”,即乞求归老残躯之意。⑥佚:即“逸”,安逸。⑦不待七十者:不等待到七十岁才退休。⑧于时:指被皇帝信用于当世。⑨讫(qì气)无称:终究没有值得称许的政绩。讫,终究、毕竟。称,称许。⑩负:负担。此处有“具备”之意。

    《六一居士传》作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正值欧阳修64岁之际。此文之写作,实乃欧阳修历经人生变故与磨难后的淡定人生之自白。写这篇文章后一年,他才获准致仕;又过了一年,病逝颍州,他仅享受了一年的琴棋书酒之乐便溘然长逝。以后事证今言,再读这篇《六一居士传》,谁能不为这位老人的晚年遭际愀然动容?这便是文中真挚之情具有感发力量的明证。

    这篇序形式别具一格。它没有像一般的传记那样,具体叙述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而是由自己晚年“更号六一居士”的变迁缘由和人生背景,藉此道出自己对人生和仕途的清醒认识,又说到自己渴望退休的心情及对现实生活的厌倦。轻描淡写背后是作者几十年波澜坎坷的人生路,虽未有一个字的哀怨,却饱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中间是本文的重点,采用了汉赋的主客问答方式,四层辗转,以客之狭隘、局促的心态,反衬出欧阳修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从容淡定的儒雅风度,读来情趣盎然。这也便于逐层推进地阐述自号“六一居士”这种思想和内涵,使行文跌宕起伏,语言既平易晓畅又形象深刻。如作者写他陶醉于五种物品之时说:“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既喻为自然界的多种事物和声响,又喻为社会官场的嘈杂事物,真是奇妙之喻!

    最后,欧阳修庆幸自己终于获得摆脱这两大困累的时机:天子终于准许自己致仕归老,使自己“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对之置之而不顾。作者承认“五物”之累,却巧妙地分辨了两种“累”的本质区别:累于轩裳,不但劳形,又多心忧;累于五物,既身心安逸,又幸无灾患。我该选择什么呢?至此,客心悦诚服,欧氏与客“握手大笑”,至于其他“区区”琐碎小事,就不值计较了,深刻地说明了他对五种物品的乐而不倦和专心致志。

    综上所述,《六一居士传》表达了欧阳修晚年“悠游田亩,尽其天年”的志趣,表述了自己超越官场沉浮、生老病死的自然累赘,专心寄托于“五物”。展示了欧阳居士的旷达潇洒、从容淡定的情怀。

    后人评论

    赵乃增评本文:“既恬淡,又豪放;既委婉,又激愤,堪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相媲美。”

    答吴充①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②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③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④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⑤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⑥。然读《易》者如无《春秋》⑦,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⑧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⑨。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⑩,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11}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注】

    ①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②先辈:唐宋应科举的士子互相推敬谓之先辈,此处作一般敬称用。③伥(chāng昌)伥:无所适从的样子。④未始:未尝。⑤溺:沉迷。⑥数年之顷尔:只用了几年的时间。顷,顷刻,短时间。⑦“然读《易》者句”:意谓六经各自有创意,互不雷同。⑧皇皇:奔忙不定的样子。⑨“荀卿盖亦”句:荀子先在齐国做官,后至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荀卿,即荀子,名况。⑩轩序:指屋子。轩是窗户,序是堂屋的东西墙。{11}吾子:对对方的敬爱称呼。

    本文作于康定元年(1040),时欧阳修回京复任馆阁校勘。该年尚未考中进士的吴充进京赴试,及门投书给欧阳修,向他请教作文之道,欧公即以此信作答。这是一篇论文的书信,为欧阳修文论的代表作。

    这篇用书信体写成的论文着重阐述了“文”与“道”的关系,欧阳修提出了自己三个方面的文论主张。其一,他反对重文轻道,一味溺于文辞,只在技巧形式上下工夫的做法,反对片面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倾向,他振臂提倡重道以充文,把作品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文中的中心论点“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强调的就是这个意思。其二,他主张文章要来源于现实,而后反映现实,促使现实改善。这种思想主要是他政治革新精神和忧国忧民思想在文学观上的体现。其三,他主张要继承前人优良文风,但是不可一味模仿,拾人牙慧,即主张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观点。

    本文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说理充分,有正有反。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作者举出了正反两方面的例子。正面的例子是:孟子东奔西走,没有闲暇的时间写书;荀子早先并未写作,直到晚年才进行著述。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正是“道胜而文不难自至”的明证。而对于一些沉溺于为文而忽略道的修养的学者,欧阳修举出扬雄、王通等只能写出一些模仿圣人之作的人来,进一步说明只有“足道”才能有所建树,并加以总结:“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采用这种写法,就容易收到娓娓道来,服人以理,又灵动多变的效果。

    此文作为一篇书信,能够有理论文的气势,论据充分,有的放矢,可以说和作者深厚的文笔是分不开的。在论证时候又能边立边破,层层推理,步步为营,可谓是欧阳修“纡徐平易,一唱三叹”风格的最佳体现。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三:“卓然有主于胸中,而笔底又能行之以清折。看他笔笔清深,笔笔曲折。”

    祭尹师鲁文

    维年月日,具官①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②之奠,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③之灵曰:

    嗟呼师鲁!辩足以穷万物④,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⑤,麋鹿⑥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即万鬼而为邻⑦。嗟呼师鲁!世之恶子⑧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颠斥逐⑨,困厄艰屯⑩,举世皆冤,而语言未尝以自及{11},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欣。用舍进退,屈伸语默{12},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呼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13},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14}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15}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16},侑{17}此一尊,冀以慰子,闻乎不闻?尚飨{18}!

    【注】

    ①具官:作者当时所任官职的省写。②清酌庶羞:清酒佳肴。古代清酒是好酒,浊酒是劣酒。庶羞,众多的佳肴。羞,借为“馐”,好的食品。③十二兄:这是尹师鲁的排行。古人重排行,唐宋尤甚。④穷万物:可以说出穷尽万物的真理。⑤猱(náo挠):猿的一种,即猕(mí迷)猴。窟:洞窟,这里指猿猴的居处,自然也是荒凉的。⑥麋(mí迷):一种哺乳动物,毛淡褐色,雄有角,但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俗称四不像。⑦万鬼而为邻:指尹的去世。意即既然天地人间不能容纳他,他只有以万鬼为邻居,走向死路了。⑧恶子:憎恨你的人。⑨奔颠:奔走颠簸,言其生活不安定。斥逐:贬斥放逐,暗示多次贬官。⑩屯:艰难。{11}自及:言及自身,指没有私心。{12}语默:言语默默,即“不见其悲欣”,沉默寡言。{13}无物:指死后人的肉体可以逐渐消亡无迹。{14}焯(zhuó浊):明亮,明显。{15}嗣(sì寺)子:继承人。{16}寓辞千里:指作者将这篇祭文托人寄到洛阳葬地。辞,祭文。千里,形容两地相距之远。{17}侑(yòu右):劝酒。{18}尚飨(xiǎng享):请享用祭物。这是一般祭文的习惯性结束语。尚,差不多,有祈请之意。飨,享用。

    这是一篇祭文。古代祭文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祭天地水旱雷电之神的,一种是祭亲人和友人的。欧阳修与尹师鲁的相识是在天圣九年(1031),两人在洛阳任官时,当时尹31岁,欧25岁。他们经常与朋友僚佐们一起宴游赋诗,两人相交的时间长达16年之久,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学上、生活上都情同兄弟,堪称战友。了解愈深,就愈能感受彼此的乐观背后的艰辛。

    文中对尹师鲁的生平履历一概略去,而将重点转向对尹生平的评论,观点坦率直露,不吞吞吐吐,抒情真挚激昂,敢于褒贬。在连绵不绝的铺垫之后,作者表达了对尹“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不幸命运的惋惜,对其“屈伸语默”“笑言从容”“语言未尝以自及”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加以赞美,对其“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的“举世皆冤”的不公正遭遇表示愤慨,对其形同圣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可为“后世师法”的历史地位的肯定……

    这篇祭文的最重要特点是痛惜抒哀,没有大肆的宣扬,也没有痛心疾首的哭号,一切都在平实的叙述中进行,字里行间却始终充溢着一份悲哀之情。欧阳修一方面是哀痛友人冤死,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浇自己屡遭贬斥的“块垒”,故而感情显得极为真挚深沉,感人肺腑。

    本文虽略长于《祭苏子美文》,却也只有332字,可以说是很短的了。然而感情饱满,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除了一般套语外,它的头段和尾段,都以“嗟呼师鲁”领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后人评论

    苏洵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答祖择之①书

    修启:秀才人至②,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③,其素所为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④卒然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⑤,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⑥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⑦时,以希禄利⑧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⑨。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而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⑩。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注】

    ①祖择之: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今河南上蔡)人。②秀才人至:祖无择派的人到了。③其少贱而长穷:我幼年贫贱,年纪大了,又窘迫不得志。其,此处指欧阳修。④足下:第二人称的敬称,这里指祖择之。⑤笃敬:真诚地敬重。⑥三代:夏、商、周。⑦徇时:遵从时弊。徇,通“循”,遵从,遵循。⑧希禄利:希图俸禄、名利。⑨流而不返:随波逐流而忘记了正道。⑩果致:必定达到(目的)。

    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人(今河南上蔡人),为人重义气,对师友忠诚。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刚刚从被贬谪之地召回京城任职,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叫祖择之的人派仆人从百里之外送来的文稿及求教信,请他评点自己的文章,并向他求教如何作文之事。于是欧阳修挥笔回信,就是这篇《答祖择之书》。作者除了就事论事地对祖择之的诗、赋、杂文等文稿的布局、谋篇、修辞、音韵、句读等发表具体的意见外,还从治学的根本态度和方法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精辟的见解,提出了尊师重道、身体力行、学以致用的主张。

    本文开头先诚恳而谦逊地谈自己写作的缘起和观点,同时将古今学者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加以对比,从“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到“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肯定了古人的学习态度:尊师重道,笃信自守,不畏不迁的精神。他认为古人学习不仅仅是为了通晓传统的儒道,还把这个道理当成是自己终身不渝的信仰。这也从一个侧面抨击了社会上浮躁、虚华、追名逐利的不良风气。

    接下来的文中,他先是用大量笔墨夸赞了祖择之文章的优点,“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然”,即文章“言高趣远”,十分有志向。而后笔锋一转概括地指出了所存在的不足——“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分析了产生这些弊病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乡村中没有优秀的老师可以求教,也没有志同道合的学者一起讨论,所以才导致“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强调学习中要跟随值得尊敬的老师,并且要和学友时常切磋,才能够不断提高,探究出深刻的道理。文章至此,可以说是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通览全篇,这已经超出了一封普通书信的范围,更多的是阐述欧阳修个人的散文理论。从治学问题的解答,到对后辈的指点提携,到自己身体力行、尊师重道的示范,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不但显示了他为文的雄辩有力,更展示了他一代文宗的大家之风,令世人敬仰。

    后人评论

    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

    祭资政范公文

    月日,庐陵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①之奠,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朗范文正公②之灵曰:

    呜呼公乎!学古居③今,持方入圆④。丘、轲之艰,其道则然。公曰彼恶⑤,谓公好讦⑥;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⑦。谗人之言,其何可听!先事而斥,群讥众排;有事而思⑧,虽仇谓材;毁不吾伤,誉不吾喜;进退有仪,夷行险止。

    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⑨;谗人岂多,公志不舒。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

    呜呼公乎!欲坏其栋,先摧桷榱⑩;倾巢破{11},披折傍枝。害一损百,人谁不罹,谁为党论{12},是不仁哉!

    呜呼公乎!易名谥行,君子之荣。生也何毁{13},没也何称{14}?好死恶生,殆非人情。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自公云亡,谤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见。始屈终伸,公其无恨。写怀{15}平生,寓此薄奠。

    【注】

    ①清酌庶羞:清酒与众鲜果菜肴,皆祭祀品。②范文正公:范仲淹死后的谥号。③居:治理,处理。④持方入圆:以方榫就圆凿,喻艰难。⑤彼恶:那人不好。⑥好讦:爱攻击诋毁别人。⑦近名:好名,追求名誉。语出《庄子·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⑧有事而思:指西夏元昊反叛朝廷,边防有事,朝廷又想到范仲淹,任用他为陕西经略副使,整顿西部边防。⑨谁非公徒:哪一个不是范公的同类。⑩桷榱(juécuī绝崔):屋椽。{11}(què雀):卵,蛋。{12}党论:朋党之论,是攻击范仲淹等人的口舌。{13}毁:诋毁,毁谤。{14}称:称誉。{15}写怀:抒发胸怀。写,宣泄。

    在宋朝历史上,范仲淹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主持“庆历新政”时,欧阳修是他有力的支持者,尽管变革因为触及权贵的利益而失败,但这不妨碍两人志同道合、同治同难。欧阳修一生都很钦仰范仲淹,范每次遭贬,欧都会为他鸣不平。

    这篇祭文大致写于至和元年(1054)或再晚一些,是在范仲淹死后所作。写法十分别致,不同于一般的祭文,本应该有的对于范公的生平之事几乎无一句具体涉及,而是把行文的重点放在为范公辩斥谗谤方面。“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并列铺成的四字短句,更是层层渐进,把许多的历史事实高度概括,充分发挥了铭文的优势,但是又不加讲究押韵,可谓是扬长避短,有所继承也有所摒弃。

    从“举世之善”以下八句,又从为范公辩诬转入议论。围绕着善与恶的斗争这个中心,作者认为:“举世之善,谁非公徒?”即天下之善人,都是与范公志同道合的同类之辈。这些正直有为的善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从而批评指责了那些“欲坏其栋”的恶人,总结了新政过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困难,发出“善不胜恶”与“成难毁易”的感叹。

    最后一段是为范公“写怀平生”。范公死后谥“文正”,这是对他一生品行的极高评价,生前被谗毁的人,死后却受到称誉。作者对此感叹说:“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这或者是由于活着的时候有人嫉妒,而死后就无所争了吧!范公的一生已可盖棺定论了,对他的诽谤,可以不必再辩,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可以说“愈久愈明”了,他受的委屈最终得以伸展,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恨了。至此,欧阳修的悲痛之情更加深切哀婉,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

    后人评论

    茅坤:“范公与公,同治同难,故痛独深。”(《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十一)

    养鱼记

    折檐①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②。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③。因洿④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⑤不筑,全其自然。纵锸⑥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⑦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⑧,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⑨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⑩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

    ①折檐:屋檐下的回廊。②非非堂:书斋名。是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堂名非非。③植物:这里是种植植物的意思。④洿(wū乌):低凹之地。这里作动词用,挖掘的意思。⑤甃(zhòu宙):用砖砌。⑥锸(chā插):铁锹。⑦忧隘(ài爱):忧愁郁闷。⑧罟(gǔ古):鱼网。⑨无乃:岂不是。嚚(yín银)昏:愚蠢糊涂。⑩自足: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是一篇杂文,也是一篇寓言性的小品文。“杂文”原指作品内容驳杂,于文体不易归类,故以“杂”名之。而所谓小品文,其内容实亦属于“杂”之一类。如尺牍、题跋、随笔、日记等短文,皆在小品范畴之内,而其内容也都是无所不包的“杂烩”。《养鱼记》可以说是抒情与讽刺兼而有之的杂文,作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属于欧阳修早期作品。

    全文两个段落两百来字,开头从位置写起,先说明这小池“直对非非堂”,写鱼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有一块未种花草的空地,便用来挖成一个不方不圆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注入了清澄的井水,使之成为池塘。而后描绘了池塘自然风光“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独步岸边,倒也怡然自乐,于是愁绪得以发泄,忧思得以排解。

    文章标题为《养鱼记》,实则到结尾处才写自己养鱼的经过,童子因为鱼池太小,只能“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由此便引发了作者的感慨,大鱼不得其所,而小鱼悠然自乐,想到当时社会多用宦官佞臣,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许多有才学之人反倒像大鱼一样被弃于岸边,于是发出“有若自如”的感慨,将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忧虑都蕴含在“大鱼”和“小鱼”身上。

    本文文笔优美,工笔描绘,作者艺术的素养和丰富的想象,竟然在这小小的池边获得了充分体现,“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这确是朴实无华的抒情妙笔。同时读者也不难领略到欧阳修初入官场的博大胸怀和昂扬斗志。

    后人评论

    《宋史》本传评说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①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②,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③,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④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⑥与鼯鼪⑦?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⑧,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⑨!尚飨!

    【注】

    ①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②李敭(yì异):人名。③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④突兀峥嵘:本都是形容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其气概非凡。⑤踯躅(zhízhú直烛):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⑥狐貉:狐与貉。貉,狸类的兽。⑦鼯(wú吾):大飞鼠。鼪(shēng生):黄鼠狼。⑧畴昔:往日。⑨太上:指圣人。

    石延年(991—1041),字曼卿,与欧阳修过从甚密。此人平生以气节自豪,不务世事,为人倜傥,放旷不拘。为文劲健,尤工诗歌,且擅书法。才华横溢而终生不得志,于48岁正当壮年时郁郁而终。当时,欧阳修曾作墓表和长诗哭悼过他。

    本文是欧阳修在治平四年(1067)七月间而作。此时作者正遭权臣排挤,上表请求辞职。后来到亳州做地方官,政治上的失意勾起他感念往昔的心情,这一年中他写了多篇怀念故友的祭文,其中对已经去世的石曼卿尤为怀念。《祭石曼卿》这篇祭文,既是对亡友的祭奠,又寄托自己的不平之意。

    以情驭笔,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却又得结构之妙。“三呼曼卿”统摄全文,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与己交情而伤感不已。对亡友的景仰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并借凄凉之景抒凄楚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对石曼卿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对其深切的怀念。而最后一呼又采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致伤心落泪,更见友谊之深挚,是祭文中难得的珍品。

    作者以繁笔铺陈其墓地之荒凉,却又句句是彻骨的悲辛凄婉。“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承上一段“生而为英”,盛赞曼卿不凡的气度和高尚的人格;“金玉之精”“千尺长松”“九茎灵芝”当为作者的主观愿景,与上一段“死而为灵”相呼应,深蕴作者对朋友的爱怜之情。结尾处点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以理智克制情感,情不自胜。而尾句再陡转一笔,“自古圣贤亦皆然兮”,又表露出一种旷达与率真!末段收笔归结于“盛衰之理”“感念畴昔”上,情、理并陈,意味隽永,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参透荣辱道理,将会坦然面对生活的从容心态。

    欧阳修主张文以明道,文以致用,倡行平易自然之文,这篇文章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运用对比的方法,文思纵横,笔力疏放,今与古,近与远,形与名,太上忘情与己之不能忘情都构成对比,把思想感情表达得跌宕起伏,呜咽顿挫。另外,虽通篇押韵,却又突破骈体过于严整而板滞的局限。句式以四言为主,用了不少排偶句;又不拘泥于四言而间以散文化的句子,灵活伸缩,整散结合,长短交错。

    后人评论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①三篇,曰:此《中庸》②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③,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④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⑤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⑥;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⑦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馀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注】

    ①《复性书》:李翱研究人性问题的著作。②《中庸》:本是《礼纪》中的一篇,相传为孔子之孙孔伋所作。③《幽怀赋》:李翱所著。其序云:“朋友有相叹者,赋幽怀以答之。”④上下其论:斟酌研讨他的议论。⑤神尧:指唐高祖。唐高祖谥“神尧皇帝”。⑥今之事:指吕夷简专权,驱逐范仲淹“朋党”一事。⑦脱:倘若,或许。

    本文是一篇短小的读后感,作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当时作者正在贬官赴夷陵的途中。

    此文本是迁谪文学,但却丝毫不见幽怨的之风,全无戚戚之色。欧阳修以独特的艺术手法,委婉曲折、平易从容,赋予迁谪文学一种全新的审美内涵。作者没有直截了当地评价李翱《幽怀赋》,也没有慷慨激昂地吐泻自己的满腔义愤,而是灵活地运用多种手法,由远而近,欲扬先抑,蓄势并发,逐渐地把情感推向高潮,同时水到渠成地将文章的主旨凸显出来。比如文章主要是写读李翱《幽怀赋》的感想,却先用李翱的其他两篇文章作铺垫,直到最后才写到《幽怀赋》,并描绘了自己读《幽怀赋》时的情景和感受:“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真是爱不释手,赞叹不已,大有相见恨晚,深恨自己与李翱生不同时之意。

    作者欣赏赞叹李翱《幽怀赋》的原因,是因为这篇赋中的一段话引起了作者的强烈共鸣:“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作者认为,李翱能够摆脱个人得失穷通的卑微情感,不徒然悲老,亦不自怨自艾,而是虑道之非行,忧时之艰危。这种不戚戚于个人进退得失的磊落胸怀与心忧天下、胸怀天下的高尚思想境界,才是作者与李翱之间的精神契合点。

    试想在作者仕途人生遭受挫折、革新势力屡遭打击、一大批国家的中坚力量被贬官罢官之际,尚能够引李翱为同调,强调失意者不应当仅仅为个人的遭遇发泄不平,不应当沉溺于哀怨与牢骚之中,而应当忘怀个人得失荣辱,以天下为己任,继续求索,很显然,作者是有为而作,用心良苦。

    第三段,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转折句,使文意发生陡转,将李翱所处的唐王朝与当时的宋王朝进行对比,非常自然地由历史人物的评述转到对现实的感慨。作者提出自己的设想说,李翱幸亏不是生在今天,否则他会更加忧心,言下之意就是宋王朝的政治弊端和危机比李翱所目睹的唐王朝更严重。表达出“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这种令人忧心的感叹。

    这篇读后感以“忧”为文眼,以李翱的《幽怀赋》为引子,由古及今,由人及己,一波三折,层层递进,将作者的忧时之心、愤世之意,曲折而又尽情地吐泻。全文在环环相扣的论述中,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痛切的愤世之情,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可以说,《读李翱文》既是作者逆境中的自我鞭策,也是与遭贬谪的诸多同道的共勉。本文折射出作者的高尚人格、博大胸怀和贤者风范,贯注了中国传统的“可叹也夫”的人文情怀,又凝聚了庆历之际独特的时代精神,闪烁着不朽的思想光辉,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后人评论

    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上评其文为“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

    贾谊不至公卿论

    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移风俗之厚者,以孝文为称首;议礼乐,兴制度,切当世之务者,惟贾生为美谈。天子方忻然说之,倚以为用,而卒遭周勃、东阳之毁,以谓儒学之生纷乱诸事,由是斥去,竟以忧死。班史赞之,以“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

    予切惑之,尝试论之曰:孝文之兴,汉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诸吕之危继作;南北兴两军之诛,京师新蹀血①之变。而文帝由代邸嗣汉位,天下初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②,衣绨履革③,务率敦朴,推行恭俭。故改作之议谦于未遑,制度之风阙然不讲者,二十馀年矣。而谊因痛哭以悯世,太息而著论。况是时方隅未宁,表里未辑,匈奴桀黠④,朝那、上郡萧然苦兵;侯王僭拟⑤,淮南、济北,继以见戳。谊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愿试属国以系单于之颈,请分诸子以弱侯王之势⑥。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鉴秦俗之薄恶,指汉风之奢侈,叹屋壁之被帝服,愤优倡⑦之为后饰。请设庠序,述宗周之长久;深戒刑罚,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优臣子之礼;置天下于大器,所以见安危之几。诸所以日不可胜,而文帝卒能拱默⑧化理、推行恭俭、缓除刑罚、善养臣下者,谊之所言,略施行矣。故天下以谓可任公卿,而刘向亦称远过伊、管⑨。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立日浅,而宿将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斩级矢石之勇,或鼓刀贩缯贾竖之人⑩,朴而少文,昧于大体,相与非斥,至于谪去。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

    且以谊之所陈,孝文略施其术,犹能比德于成、康。况用于朝廷之间,坐于廊庙之上,则举大汉之风,登三皇之首,犹决壅稗坠耳。奈何俯抑佐王之略,远致诸侯之间!故谊过长沙作赋以吊汨罗,而太史公传于屈原之后,明其若屈原之忠而遭弃逐也。而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天年早终。且谊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则固之善志,逮与《春秋》褒贬万一矣。谨论。

    【注】

    ①蹀血:踩血而行,形容杀人多。②破觚(gū姑)斫雕:摒弃奢侈用品。觚,盛酒的器具。雕,雕花装饰,彩绘。③衣绨履革:着粗布丝织品制的衣服,穿动物皮革做成的鞋子。即衣饰并不讲究。绨,粗糙的衣服。④桀黠:凶暴狡猾。⑤僭(jiàn见)拟:超出本分。⑥“谊指陈”四句:贾谊曾自荐担任典属国官职,拟运用计谋制服匈奴,又提议庶子也继承侯王土地,以削弱同姓王侯势力。⑦优倡:宫廷之中歌舞的杂艺人。⑧拱默:拱手而立,默然无语。⑨伊、管:古代贤相伊尹、管仲。⑩鼓刀:屠人宰杀时敲刀有声。这里用以指代屠户。缯(zēng增):丝织品的统称。贾(gǔ古)竖:商人。

    在天圣八年(1030)应进士试时,欧阳修写下了《贾谊不至公卿论》这篇论文。贾谊是西汉初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18岁誉满洛阳,20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土。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经邦治国之志,所陈政见多能切中时弊,但受到老臣的谗毁和排挤,“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后被贬出朝廷。

    在文中,欧阳修对班固《汉书》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批驳,显示出其独特新颖的见解和敢于挑战权威的批判精神。文中欧阳修认为,贾谊的才华超过伊尹和管仲,提出的政治主张可以和周之成、康王盛世相媲美。但是,孝文帝弃贤才不用,让本具王佐之略的贾谊屈就到诸侯之国,结果致使贾谊不得志抑郁而死。“徒善其言而不克用”,贾谊的悲剧是谁之过,不言而喻,强烈驳斥了班固汉书里贾谊“天年早终而非不遇”的观点。

    文章论据充分详实,议论雄辩透辟,驳斥剀切有力,堪称驳论文的佳作。但作者的用意其实并非单纯地对历史作出评判,而是有感于宋王朝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的现状,想借古讽今,警示当世。作者希望统治者能够以史为鉴,招贤远佞,革除弊政,避免贾谊之类人才的埋没和浪费。因此,本文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针对性,义正词严地指出贾谊怀才不遇的主要原因,是汉文帝“初立日浅”,而朝中大臣又谗言中伤,这些人左右着汉文帝的决定,所以才导致了“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同时也曲折地投射出作者经世致用的心态。

    后人评论

    后人称赞欧阳修此文“深切中于时病”。

    归田录(选录)

    一

    陈康肃公①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②。尝射於家圃,有卖油翁释担③而立,睨之④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⑤者何异?

    二

    孙何、孙仅⑥俱以能文驰名一时。仅为陕西转运使,作《骊山诗》二篇,其后篇有云“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⑦。时方建玉清昭应宫,有恶仅者欲中伤之,因录其诗以进。真宗读前篇云:“朱衣⑧吏引上骊山”,遽曰:“仅,小器也,此何足夸!”遂弃不读。而陈胜、禄山之语,卒得不得闻⑨,人以为幸也。

    三

    钱思公⑩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11}时尝语僚属{12},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13},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杀深{14}亦言:“宋公垂{15}同在史院{16},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17}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18}尔。

    四

    京师诸司库务,皆由三司{19}举官监当。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为三司使者常以为患。

    田元均{20}为人宽厚长者,其在三司,深厌干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人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闻者传以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

    【注】

    ①陈康肃公:陈尧咨,字嘉谟,阆州阆中(今属四川)人。善射,自号“小由基”,能百步穿杨。②自矜(jīn斤):自夸。③释担:放下担子。④睨(nì匿)之:斜着眼睛看他射。⑤斫(zhuó卓)轮:见《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⑥孙何、孙仅:二人均是宋太宗时进士。⑦秦帝:秦始皇。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明皇:唐玄宗。他曾在骊山上建造温泉宫。⑧朱衣:唐贞观四年规定四品、五品文官的服色为朱色。这里是说由高品级的宫廷服役人员导引。⑨卒得不闻:终于没有被真宗知道。⑩钱思公:钱惟演,字希圣,吴越王钱俶之子,从其父归宋后,官至使相,卒谥“思”。{11}西洛:西京洛阳。洛阳在北宋东京汴梁(今开封)之西,为北宋西京。{12}僚属:官府的佐助官。当时欧阳修、尹洙、谢绛等都是钱惟演的僚属。{13}小说:在中国古代指神话传说、志怪志人、传奇讲史、杂言琐记之类的作品,与今天小说概念不同。{14}谢希深:谢绛,字希深,宋仁宗时历任知州、知制诰。欧阳修友人。{15}宋公垂:宋绶,字公垂,宋仁宗时官至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家多藏书,以读书敏慧强记著名。{16}史院:史馆,宋代史馆称为国史实录院,有修撰、编修、检讨等官,属翰林院。{17}琅(1áng郎)然:读书声清朗响亮。{18}属思:构思命意,撰写文章。{19}三司:宋朝主管财经的机构。{20}田元均:田况,字元均,宋仁宗庆历年间任三司使。

    《归田录》共二卷,是欧阳修的笔记集。成书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当时作者辞去参知政事,仅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以《归田》为名,表示了作者希望及早引退,远离官场祸患的愿望。

    笔记这种文体,是宋代特别繁荣的一种文学体裁,它们较全面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的时代风貌,文字也大多生动活泼,富于趣味性。《归田录》是其中较早出现的一部书。书中追记朝野遗闻轶事,内容丰富,充分体现了欧公从容不迫的行文风格,不但可以增广知识,有些还颇具启发教育意义。此处因篇幅限制,仅撷取四篇加以品读。

    第一则卖油翁的故事,说明人们熟知的“熟能生巧”的道理。作品中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善射箭,以能够百步穿杨自觉了不起的陈尧咨,一个是走街串巷,酌油熟练的卖油翁。写陈尧咨,主要突出写其思想变化,写卖油翁则侧重表现其对事物的见解。

    写陈尧咨的转变也是从卖油翁观察的角度写的。“睨之”,对陈的“自矜”略微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至多不过是“十中八九,但微颔之”。“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流露出了陈的自许甚高,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无他,但手熟尔”,卖油翁这句漫不经心、平淡朴素的话,却包含着他对生活真理的深刻认识。任何技艺无论高下,都必须经过长期的刻苦锻炼,努力钻研,才能得心应手,技艺高超。这则故事,把熟能生巧的道理,很自然地寓于故事之中,展示得具体生动,耐心寻味,令人信服。

    第二则故事写孙仅作《骊山诗》二篇,歌咏骊山的史迹,因后篇有“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的句子,竟被要陷害他的小人把他的诗和当时皇帝大建宫室联系起来,认为是影射宋朝江山不久,于是将其诗呈送到皇帝面前,幸亏宋真宗只读了第一篇,觉得写得不好,就丢在一边,没有读下去,这才幸免一场大祸。

    欧阳修的这则故事,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痛恨小人中伤告密的恶行,也折射出封建社会文字狱的现实。“人以为幸也”,也反映了众人同情孙仅,为他庆幸。

    第三则主要记载介绍了钱思公和宋公垂这两个人的读书故事,并补充作者自己“三上”的写作经验。可见天才来自勤奋。

    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把三人勤奋好学的人的不同方法体现得淋漓尽致。钱思公,作者抓住“坐”“卧”“上”三个字表现他“平生惟好读书”,经史是圣贤的书,读时必须正襟危坐;小说差一等,可以卧读;小辞在当时还算不上文学正宗,所以“上厕”阅读。可以说,用字极准确形象。宋公垂更是分秒必争,“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读古文就要这样大声诵读。故事富于趣味性,寓庄于谐。

    第四则主要讲述的是田元均的宽厚老实。欧阳修选择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通过人物富有特征的片言只语,行动细节,以小见大,去表现其性格、心理和神韵。读起来如见其人,鲜活可爱。田元均一句“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当了几年官,媚笑的太多,以致脸面都像靴子皮那么厚了。令人忍俊不禁,笑毕又发人深思。

    后人评论

    《宋史·欧阳修传》中称赞欧阳修为文“法严词约”。

    新五代史伶官①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⑦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⑧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⑨,函梁君臣之首⑩,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

    ①伶官:古代乐宫,此处指在宫廷供职的伶人。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参加黄巢起义,叛变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⑥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⑦乃父:你的父亲。⑧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猪一羊。⑨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丝编的绳索。⑩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杀。{11}一夫夜呼:926年,后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指皇甫晖。

    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五代史》(《旧五代史》),认为王朝的更迭是由于天命所致,欧阳修对此不以为然。他自己动手撰写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记》(《新五代史》),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这篇文章就是作于此期间,大约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这篇序文与其说是写伶官,不如说是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它虽然是一位颇具勇力之人,打仗时能冲锋陷阵,但他由盛转衰,教训十分深刻,十分惨烈。作者先从王朝更迭的原因写起,落笔有力,足警世人。这正是陆机在《文赋》中讲的“立片言以居要”。应该说,欧阳修的历史观比薛居正深刻,他认识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后,作者回顾历史,概述了庄宗临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描述景象,而在于总结历史教训。文章一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说,此后“盛衰”两字就成为文眼,贯穿全文始终。通过庄宗兴国和亡国的过程,来告诫人们汲取历史教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这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和特点。

    当描述完庄宗由盛转衰的过程后,作者开始总结历史教训了。在论述过程中,文章紧扣庄宗“得与失”“盛与衰”,说明立论的历史根据。全文的论据,主要是叙述庄宗接受父命,报仇雪耻,后来由胜而败,由盛而衰的史实。在叙事中融入作者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其中,“天命”是宾,“人事”是主,“天命”是虚晃,“人事”是实指,注意阐述“盛衰”之道在于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续了欧阳文公一贯的“文简而意深”的特点,全文三百余字,却引史评史,就史论事,在真实记述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客观分析、评论,从中归结出发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总结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规律。其精能之致,可谓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称赞其“此等文章,千古绝调”,实不为过也。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十四:“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新五代史宦者传论(节选)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①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②,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③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④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⑤。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

    ①硕士: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人。②闼(tà挞):寝室旁的小门。帷闼:指皇宫近侍。闼,指门。③抉:挖,挑出。④捽(zuó昨):揪住头发。⑤唐昭宗之事:唐昭宗为宦官拥立,受其挟制,乃引朱温为外援,宦官则劫持昭宗,双方在凤翔恶战年余。后朱温得势,先杀尽宦官,再杀昭宗和朝臣,灭唐。

    宦官,俗称太监。本文节选自《新五代史·宦官传》,围绕讨论宦官制度的各种利弊,以起到警示世人和当政者的作用。《宦官传》主要记述了张承业和张居翰两名正直的宦官,歌颂他们对社会长治久安的积极作用。

    这篇文章首先对宦官的特行作了精练的概述:“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道出了宦官的因为自身身份而产生的特殊心态,然后具体描绘了宦官和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宦官善于以小善小信获得皇帝的信任;宦官容易借助皇帝逐步把持朝政,“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皇帝终于意识到宦官的危害,但却进退两难,最终多导致两败俱伤。

    欧阳修以宦官制度这一尖锐的话题作为主题,本身就是一个新颖而引人注目的题材,再加上论述有力,夹叙夹议,使得文章超出一般史论文的借鉴意义,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本文可以说是欧阳修史论著作的名篇之一。

    在充分论说的基础上,作者再次提出文首女娲这个对照物,首尾呼应,论证完整。当然,作者把“乱人之过”的根源归咎于宦官、女娲身上,这种观点在今日看来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末句“可不戒哉”的警示语才是作者写此文的真正目的,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后人评论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欧公五代史论,多感慨,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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