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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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小如是在除夕,也就是昨天早上从城里回家的。隆冬的一场大雪封锁了闽西山区的道路,使他的归乡之途蹒跚艰难,小如肩上扛着硕大的红色蛇皮袋,像一只蚂蚁顶走一粒饭糁那样吃力。他想,母亲要是能进城多好?

    事实上,有许多村人注意到了从山脚下缓慢上移的红点,它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突兀而新奇。蹲在村口松树下烤火笼的人们起先是竟相猜测,但很快他们就闭嘴沉默了,因为眼尖的人认出了那是回家度寒假的梅小如。

    小如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正好想他浩渺的心事,等一溜的脚尖和火笼映进眼帘,他就只剩下诧异了,因为村民的脸上全是飘忽不定的暧昧表情。

    一转眼,小如就恍然大悟了,因为他隐约听到母亲肝肠寸断的啜泣。小如是个有涵养的青年,他没有问大家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被击倒,只是行李在他懵懂的刹那间险些脱了手。

    母亲是坐在门槛上号啕的,怀里抱着饭甑,可见悲剧发生在她做早饭的过程中。小如从容地将行李撂向饭桌,甚至还掏出卷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母亲停止了哭泣,撩起围裙拭过鼻涕和泪水,转过身来观察他,等待稳重的儿子显明出格的举动。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涌到门前,小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走饭甑,弯腰为母亲擦脸。

    然而,小如很快就放弃了努力,母亲的泪水根本擦不干,它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不断地冒出来。小如扫视观众一圈,平静地问:

    “出了什么事?”

    “你爸爸被关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号啕的腔调,小如觉得胸口被撞击了一下,他黑着脸,也不问为什么,他知道,母亲是会往下说的。

    “村支书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你爸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有人告诉村支书,说你爸杀人,杀了看守所的闵所长。”

    小如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一些尚未脱落的雪末,过长的裤管拖到地面,沾满了泥浆。小如抬起脸时满是冷笑,“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小如说:

    “我爸会杀人,萨达姆就能推翻美国政府。”

    小如抡圆手上的黄毛巾毅然走出村去,母亲站起来扑过去逮他,他却每次都能像只小公鸡那样从她手下躲开。

    “你们帮我抓哪,”母亲请求围观者,“你们快帮我抓他回来。”

    然而儿子毕竟不是小公鸡,没人敢对怒不可歇的梅小如轻易下手。母亲在情急中使出了杀手锏:

    “难道你也要送去坐牢吗?”

    小如这时发话了:“坐牢更好,把我爸救出来。”

    说公安局长像个农民不仅仅是指他的小眼、塌鼻、暴牙和纵横交错的皱纹,而是指他的动作。此时,局长正用食指沾唾沫翻阅一叠厚厚的文件,一条腿盘在自己的屁股下。梅小如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先抬头瞅瞅“局长室”的牌子,屈起中指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局长乜了他一眼,他干脆直接了当站到局长的对面。由于是除夕,整座办公大楼显得空空荡荡。

    “我爸不可能是杀人犯!”

    局长头都没抬,继续用食指沾唾沫飞快地翻稿子,这回是从后往前翻,显然是全部读完了,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一行什么字。小如的一缕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鼻尖堆积着汗珠,他意识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了,于是放松它,顺便拉开夹克的拉链。局长写完字,竟然用铅笔尖掏耳朵,小如咽下涌上来的口水,接着说:

    “我爸是冤枉的!”

    局长掏过耳朵,将铅笔举到眼前,盯着笔尖的秽物说:

    “我知道你是梅小如。我正忙着,没空跟你说话,毛小孩。有学问到法庭上去张扬张扬,阿。”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好人去坐牢、去枪毙吗?”

    小如挥舞着小拳头的激动样子让局长觉得好笑,他倒转铅笔插进衣领,用它锋利的圆口挠痒。局长舒服得呲牙咧嘴,话就从他的牙缝中冒出来:

    “我们是执法机关,你以为是他妈的狗仔队呀?执法知道吗?就是这个这个以事实为依据,这个这个以法律为准绳的,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坏人。我说过,我知道你狗日的大学生肚子里有尿水,法庭上见吧小毛孩。想辩论?找错地方,也找错时间了。走吧走吧,我没空尿你。”

    局长在袖口上擦擦铅笔,放下盘在屁股下的那条腿低头穿鞋,当他穿好鞋,却没有胆量站起来,因为就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小如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手枪,瞄准了他。

    让局长惊恐的是,小毛孩梅小如居然知道拉开枪栓让子弹上膛,并打开了保险。

    “你他妈的找死呀,快把枪放下,你以为那是你的小鸡巴,想掏就掏?”

    见小如无动于衷,局长开始认真说话了:

    “你会后悔的,你听我说,我跟你爸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能相信他会杀人?但是,我们刑侦队的同志拿到了证据,证据知道吗?证据表明是你爸爸杀了闵所长。铁证如山哪,同志。”

    “我不信。”

    “我更不信。你以为我心里痛快呀年轻人?出了这么个鸡歪事故,我的乌纱帽眼看就要落地了。”

    局长边慢慢站起来边开导说,“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你是梅健民的儿子,一时冲动我不跟你计较,阿。快,把枪撂桌上赶紧回家,别让你妈当心,听话。”

    小如不但没有撂下枪,而且逼近了一步:

    “我今天有话要说,就是要跟你这个当局长的说。梅健民是我的父亲,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尽其一生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帮助我。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今天却被他的同行关进了牢房。我一定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自己的老婆却不能农转非,如果这样的人也会杀人越货,那么这世界也就可以日出西山江水倒流。如果你们让我父亲屈死,就不但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将摧毁我的未来和信仰,我将失去对真理的信任,也将失去对公正的信任。”

    “唔,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路上构思了很久吧?可惜呀,我这是母猪闯进戏院里,跟没听一样。”

    恐惧早就从局长的脸上消失,因为事情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小如还蒙在鼓里。被局长揭了老底,小如有点羞愧,他还想按打好的腹稿往下说,局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他:

    “小如,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要不然后果自负。”

    “有什么后果?还有比父亲坐牢更严重的后果吗?”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罗。就算开枪,你能打中我吗?”

    局长的话让小如想起自己大学军训时只打过步枪没打过手枪的事实,心事一动,不由又瞅一瞅手枪。

    就在这一刹那,小如手中的枪就不翼而飞,稳稳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刑警的手里。另一个刑警有备而来,熟练地为小如戴上了手铐。局长接过枪退出子弹关闭保险,用袖口擦擦枪托上的汗水说:

    “给他办一下逮捕手续,让他蹲蹲大牢有好处,他妈的小东瓜不捋毛成熟不了。”

    梅小如就这样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拉警笛,押送的刑警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后,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副所长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副所长摞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副所长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有仇人,你去向谁报仇呢?”

    副所长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副所长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钮扣,将皮带和运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副所长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双臭袜子就横在椅子上,副所长没叫小如带上,小如也不敢主动去拿。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会超过1.5米、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阿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咣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

    “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怦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巴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罗。”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

    “那么,你有他家的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我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这个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跟父亲见一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我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谈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刚才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在远离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分成两堆,丢进两杯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观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组成,各是3×6的面积,也就是说,晚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高至少5米,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的弹跳高度。里间2/3的面积是通铺,另1/3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里间那头约3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供了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水池,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透过铁窗,外面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运气好的话,在他起身拎裤子的瞬间能瞧见全身最白净的屁股,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从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绕着整排的监房。如图所示:

    还有什么看头吗?没有了。送完开水,门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圆孔却一直开着,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脚尖把完好无损的右眼贴了上去。展现给小如的是架着高压电线的围墙,距离约十米开外,中间地带栽了一些卑贱的花草,在厚雪的覆盖下只露出生命的痕迹。围墙墙体乌黑粗糙,白粉刷写的两个大字却赫然醒目:“宽抗”。小如想知道它们左右的字,可惜圆孔太小,使他的愿望难以实现。到底是什么字呢?

    这时似乎有脚步声,小如将他的右耳贴上圆孔,听到的是一片嗡嗡响,他换成左耳再贴。对小如而言圆孔有点偏高,他要使劲绷直脚板才能将耳朵贴得更准确。铁门突然开了,小如扑到副所长王苟的怀里。王苟说:

    “哪里有大学生的样子?跟我来。”

    小如一出来,立即揭开了“宽抗”的谜底,原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外面的世界真好,这么想着,小如不由抬头望一望没有铁丝网的晴空。

    王苟锁好门,领小如绕到监房背后。原来监房编到九号正好断开,也就是说十号房与九号房之间隔了宽敞的过道。从监房背后看,果真有阶梯接通墙腰上的回廊,持枪的哨兵在回廊上游荡着,不时停在某个监窗前站一站,朝里张望片刻。走过围墙的夹门,是一排提审室,王苟打开其中的一间,反锁住小如,自己再从正门进去。

    提审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两头,一问一答,犯人若不老实,警察会拧亮某盏灯,照得犯人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提审室不是这么回事,它用钢筋编织的网隔成大小悬殊的两节,小如坐的位置宽不过一米,王苟坐的位置相当于办公室,进出的门肯定也是两个。区别还有,王苟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礅;王苟面前有硕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没有。假如哪个犯人妄图跟执法人员搏斗,不具备任何条件。当然,也没有什么用来照犯人的聚光灯之类。王苟说:

    “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马上被激凌得弹跳起来,因为水泥礅冷进了他的骨髓。小如脱下一只拖鞋垫坐,两只脚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给小如的下巴坚硬如铁。冗长的沉默之后,王苟收起下巴,迷离的目光许久才落到小如脸上。他往掌心喝气,先搓搓手,再搓搓脸,然后翻开文件夹,掏出钢笔旋开笔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龄?”

    “22。”

    “职业?”

    “东南农业大学环保与节能专业四年级学生。”

    一套程序下来,王苟抽身离去,小如正疑惑间,进来的却是拎一包东西的局长,身后仍然跟着王苟。局长黑着脸,大暴牙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先把包裹拍扁了塞进钢筋网,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笔随时准备记录。见小如低头去解包裹的结,局长说:

    “你瞎鸡巴激动什么,我还没说话哪。”又扭头对王苟说,“我胡扯几句,你也甭记了。”

    等王苟撂下笔,局长转向小如问,“你的脸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言简意赅地回忆完昨晚和今天所发生的事件之后,小如说,“上午点名我向指导员反映过,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来‘洗全场’。”

    局长不解地问王苟,“什么是洗全场?”

    王苟说,“就是洗澡呗。”

    “洗个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没人啃了你的鸡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辩说,“要慢慢洗,还要把整池的水洗完。”

    “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局长打断小如的话问王苟,“谁分管的九号房?”

    “指导员。”

    “这黑鬼有两杯马尿下肚还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长是吃干饭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适合坐牢。”

    局长的一条腿在桌底下荡悠,眉头皱了许久才说,“我听不来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们是一群狂徒,”小如说,“这是绵羊落在虎穴里。”

    “文化人?你昨天举枪打我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恶棍。”

    小如被说到痛处,羞愧地低下了头。局长的口气柔和了许多,“你他妈的小毛孩不知死,我劝你摆手,乖乖地把枪放下什么鸟事没有。现在好了,三人六目,刑侦队那么些人大眼瞪小眼,我还能怎么保你?读书读书,我看你是死读书读死书。你爸的事我还一头雾水,你又来火上加油。”

    小如埋头抽泣起来。

    “男人还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来喂狗算了。”局长靠近钢筋网,伸进手擘叉开五指插入小如的头发,将头推仰了对着满脸的泪水说,“还好意思哭,你妈都被你气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这包东西是她托人捎到我办公室的。现在正需要你刚强的时候,再说王副所长在这边,他们还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长响亮地朝墙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刚到门口又踅回来招招手,王苟会意出去。小如无法听清他们的交头接耳,只见局长最后敲了王苟一记。

    王苟心神不宁地坐回桌前,对着提审笔录本发呆,猛然撕了记录的那张,抓成一团扔向墙角,正好挡住了局长的那口浓谈。王苟叭地一合笔录本,点燃一支烟稳定一下情绪,抖出一根问小如:

    “抽烟吗?”

    “我不抽烟。”小如说,“不过现在抽一支也许能平静心情。”

    “烟酒是苦难生活的缓冲剂,我也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王苟帮小如点着,说:

    “不记了,我们随便聊吧。”

    小如当然不会讲憋尿的事,因为是个案,再说他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尽管憋尿比忍冻挨饿被折磨更刻骨铭心。纵然有千言万语,小如此时也只能汇成三个字:

    “我害怕。”

    王苟说,“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汉到里面都要变成狗,何况你一介书生。吃点苦头在所难免,宾馆那样舒坦还能吸取教训?”

    “不是吃苦的问题,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读过《恐惧与颤栗》吗?克尔凯郭尔写的,他说,‘人如不知恐惧,也就不知伟大’。”

    “你们为什么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个和睦相处的场所呢,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人犯的思想改造吗?”

    “你错了。”王苟将正在把玩的钢笔竖在眼前,摇一摇说,“坐牢的痛苦是每个经历过的人能够认知、体验的,由于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这就是恐惧产生的积极预防效果,而且从犯罪经济学的角度思考也是经济的、合理的。”

    “但是,牢头好象没有恐惧感,他们坐牢能体验到乐趣。”

    王苟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勺,身体往后一靠,喷出一串烟圈说,“牢头多吃多占我们岂能不知?只是没有他们号房会更乱,难道要我们也住进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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