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神秘的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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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需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在海源,农业户叫“吃谷子的”、居民户叫“吃白米的”,农转非叫“脱谷皮”、工人转干部叫“坐藤椅”。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难?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难。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幸福。那时候,勤劳智慧的海源人民总结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农民脱谷皮,

    工人坐藤椅,

    干部见主席。

    如此高难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个瞎子柳大志和一个农妇张玉琴显然是摆不平的,非有贵人相助不能实现。张玉琴虽然是农妇,却长得高挑修长,并有着惊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种程度,谁也猜不出她是农妇,都以为她是城里坐藤椅的国家干部。张玉琴与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说是天造地设,柳大志是“国营企业工人”,这个头衔的威猛程度远远超过现如今的“集团公司总裁”;而张玉琴除了美丽还有初中毕业的骄人学历,那时候的初中学历至少相当于现如今的本科。他们给儿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让爱情天长地久的意思。张玉琴的婚姻改变了张坊大队全体社员的教育观念,女儿也应该读中学,“弄不好还能嫁个国营企业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恋,张玉琴能例外吗?不能。能嫁给暗恋她的男生吗?也不能。因为张玉琴出嫁的时候,那个男生仅仅是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营的排长。排长惟一的特权就是民兵训练的时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驳克枪,想脱谷皮,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万里长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长也可以脱去谷皮吃上白米。国营企业工人柳大志变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长走完了从排长到连长、到营长,从民兵营长“选青”到派出所,从派出所选调到公安局户籍科的艰难奋斗之路。

    现在,这位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里,为了说话方便,我们尊称他为贵人。贵人每次来,都可以吃上张玉琴亲手做的蒸鸡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种,在海源人看来,这是最隆重的礼遇。贵人来了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贵人再来几次,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金纸和草纸都是殡仪馆的人裁好送来的,张月琴摆好它们的位置、调好浆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钱的报酬不能以斤计,更不能以张计,而是以麻袋计,粘一麻袋赚十块钱。柳大志每周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殡仪馆的老顾每次都带来两大捆金纸和草纸,留下十块钱,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阴间使用的冥钱。

    柳家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碴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柳天久尤其不愿让同学碰到殡仪馆来的老顾,形销骨立的老顾身上总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苍白贫血的十指和指甲缝中的污垢也容易带来目击者的恶梦。

    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个行为孤僻的学生,尽管成绩出奇的优异,每学期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评语栏写上一句,“性格内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不够”。整天盯着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众的考试成绩平衡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直到读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彻底打破了。

    张玉琴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样单调乏味:将啤酒瓶套进飞速旋转的筒状毛刷,筒状毛刷的顶部自动喷射出水,冲刷数秒后将啤酒瓶放进传送带,由另一个女工用钢刷死劲刷去被水泡软的商标。这个宝贵的工作完全弥合了张玉琴因丈夫失明产生的痛楚,欢喜快乐不是来自枯燥的洗瓶过程,而是来自理想的实现。张玉琴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如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理想的实现更值得高兴的吗?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有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物理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打球去了,不爱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下来干嘛,爸?”

    柳大志抬起沾满浆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书包背带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快,坐下来。”

    “我要上楼。”柳天久担心被同学看出他们的父子关系,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说,“快上楼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书包背带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个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书包独自上了楼。柳大志大声喊:

    “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柳天久感到奇怪,这种喊叫显然不是对他说话,像是朝楼上通风报信。心中一警惕,脚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开门,外间没人;不对劲,再打开里间的门,柳天久就什么都明白了。

    里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家贵人,另一个是张玉琴。突然见柳天久推门进来,两个人可以说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思维都凝固了。其实他们听到柳大志的喊话就开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脚乱的穿得太慢,或者说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掩饰他们的赤身裸体。因为贵人先穿衬衣、张玉琴先穿短裤,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贵人呈现给初三学生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体,而张玉琴正相反,她呈现给儿子柳天久的是无遮无拦的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们都面对柳天久,他们看到,在那一瞬间,柳天久眼睛里少年的火焰熄灭了。当然,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短暂到连转过身去都来不及。事实上,他们立即就采取了应急措施:贵人双手捂住耻处;张玉琴则抱紧前胸。不过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当两人完成这个应急措施时,柳天久已经帮他们关好门了。

    贵人穿戴整齐出了门,马上又踅回来,大盖帽忘在里间了。张玉琴一直躲在里间哭泣,天黑了也不出来做饭。柳天久估计晚上是没饭吃了,打开菜柜,里面有两个馒头、一根香肠。剥开香肠,柳天久想到贵人的阳具,他从没见过成年人的这东西,总觉得它长大的程度与贵人小巧的身材不成比例。香肠是没法吃了,柳天久咬了一口馒头,母亲丰硕的乳房浮出了脑海。张玉琴比贵人高半个头,柳天久清晰地记得,那两个沉坠的乳房与贵人的肩膀处在同一个高度。

    柳天久吐出嚼烂的馒头,还干呕了一下,随手抽一张草纸揩了嘴巴,出门去了。柳大志仍然在花坛枯坐,仍然仰脸朝天,仍然攥着书包背带。柳天久走到父亲身边,掰开一个手指,再掰开一个手指,最后抽出书包背带。柳大志一句话都没说,但柳天久却被深深震撼了,因为痂疤模糊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两行泪水。

    那一夜,柳天久没有回家,他钻进桥洞,枕着书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来,拱桥有张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贵人的阳具一样阴险;那些眨巴眨巴的星星呢,无疑是他们惊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阳光同样温暖,色彩仍旧明亮,人们还在微笑,但不知怎么搞的,柳天久再也无法完全欣赏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往日单纯无忌的生活,当每一天都要体验母亲的偷情之事时,就无法逃脱耻辱的阴影。无论眼睛见到的是什么,柳天久都会跟那永恒的一幕联想起来,并沉浸其中挥之不去。慢慢的,那一幕就侵蚀了少年柳天久享受生活的能力。

    从此,柳天久再也没有同父母一起吃过饭,他总是选择张玉琴出门的时候回家,吃了留给他的冷饭冷菜。没有人知道柳天久在哪里过夜,从黄昏到夜朗,都有可能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苍白少年匆忙穿过劳动小学门口的狭窄小巷,但路人永远无法获知他的去向,因为他对任何人的询问都以白眼应答。

    用一个词来形容柳天久学习成绩的降落速度之快最准确不过了,这个词叫一落千丈。柳天久仍然在听课,不过从来没有打开过课本,眼神对着空洞的某处,偶尔露出古怪的笑容。数学老师姓安,是个矮胖的老处女,刚刚被一个有妇之夫抛弃。安老师想知道柳天久为什么发笑,于是颠着一对大乳房走过去。柳天久的笑容没有改变,安老师心虚起来,难道是笑我吗?她伸出硕大的三角尺,拍拍柳天久的课桌质问:

    “为什么要耻笑老师?”

    柳天久像从梦中惊醒那样皱起眉头,诧异地盯着那把来历不明的三角尺。安老师把柳天久的诧异误解成怠慢,口气更加尖锐了:

    “我有那么可笑吗,啊?”

    这个问题让柳天久感到惊慌,因为他毫无准备。紧急情况下,柳天久抽抽鼻子,还好,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柳天久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用越南香水呢?越南香水虽然也香气逼人,却是庸俗的味道,远不如法国香水那么高雅,那么能刺激男人的欲望。”

    “别说了,够了。”安老师刚才用三角尺命令柳天久说话,现在又用它来命令柳天久闭嘴。

    安老师哭了,边哭边投诉班主任。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儿子也在这里读初二,这就注定她是性情温和的人。班主任温和地问安老师:

    “柳天久到底怎么侮辱你了?”

    “不堪入耳呀。”安老师说,“哪里像个初中生的样子,简直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

    班主任来到教室,同学们将她和柳天久围住了,柳天久有点慌乱,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班主任张开五指,插进柳天久蓬乱的头发,像受到主人安慰的猫那样,柳天久平静了。

    “告诉我,你说安老师什么啦?”

    柳天久窜动一下暂露头角的喉结,嗫嚅说,“我向她提了个建议,不要再用越南香水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洪水般的笑声冲毁了柳天久内心的平静,他不安起来,拨去班主任的手,捂紧自己的耳朵。班主任支走其他同学,将柳天久领到办公室,判断没有别人注意他们的谈话了,才说:

    “你怎么会想到香水?”

    班主任拉过另一张皮折椅,柳天久面对班主任坐下,精神又放松了。“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

    班主任点点头鼓励他,“什么问题,你慢慢说。”

    “安老师不该用地摊上卖的乳罩,要用名贵一点的品牌。”柳天久说,“乳罩的作用不是把两团肉扣住就完事了,还必须美化自己。”

    班主任上门家访那天,柳天久仍然不在家。听班主任如此这般一说,张玉琴流出泪来:

    “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讨债鬼白天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晚上睡在外面同学家,我前世跟他有冤。”

    班主任说,“抱怨没有用,关键是勾通要充分。”

    张玉琴说,“可我,不敢见他。”

    班主任握住张玉琴的手说,“鼓起勇气来,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敢见儿子的?”

    “你不懂的,”张玉琴说,“我没法跟你讲。”

    整个家访过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态度,因为她根本就没胆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脸。

    张玉琴不是想见儿子就能见儿子的,好比一个升斗小民不是想见市长就能见市长的,为了跟自己的儿子柳天久谈一次话,张玉琴在家连续潜伏了八小时。所谓潜伏就是骑单车假装去上班,半路锁好单车踅回来悄悄从小门溜进宿舍大院,再上楼回家。

    柳天久被张玉琴逮个正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的课间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饭,兑几滴酱油、夹一块豆腐卤就吃开了。张玉琴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无声无息地站在饭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就自然了,旁若无人地又吃了一碗。张玉琴的脸上风起云涌,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尴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书包就要走,门却被张玉琴挡住了。柳天久歪过头没说话,脸上是“你想干嘛”的表情。

    悲哀喷涌而出,张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错了,妈妈认错还不行吗?”

    “你没有错。”柳天久说。

    “那你怎么可以不回家?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也没有错。”柳天久又说。

    张玉琴吃不准儿子的意思,“那是谁错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对话的过程中,柳大志佯装没听见,始终在粘他的冥钱,听到儿子在说“他”,柳大志停下手头的活计,感到某个严峻的问题正向自己逼来。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装聋作哑,含混不清就等于遮蔽矛盾;装聋作哑就等于让时间来涤荡一切。张玉琴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太急于知道为什么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间的内在矛盾显明出来,并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张玉琴说:

    “他有什么错?”

    “他应该去死。”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渗透张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脚冰凉躯体僵硬。柳天久看在眼里,搡了她一把,夺门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换洗衣服的儿子。“天久,”柳大志搓着手上的糊粑说,“你真的认为爸爸该死?”

    柳天久换上干净的学生装,一丝不苟地站在父亲面前。柳大志什么也看不见,儿子说的话反而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你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轻于鸿毛。”柳大志说。

    “轻于鸿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柳天久俯向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甜滋滋的语调说,“没有意义又不想死,这叫好死不如赖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抛弃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见不到、耳听不清、手摸不着、脚踩不到底,死亡也不过如此。真的,爸爸,我劝你还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想真实地摸到儿子的脸。柳天久躲过了父亲腌脏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甜蜜了: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一样,只是睡到永远。所有的痛苦、疾病、灾难,都将离你远去。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捞到了儿子的胳膊,“我忍气吞声,我吃苦受累,我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柳天久并不挣脱,继续他的耐心劝说。“为了儿子是你内心一个拒绝死亡的借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害怕死后不懂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这个世界告辞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这样逼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当然有好处,我的父亲戴绿帽子当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你死了就没人掐我了。对我妈妈张玉琴、对贵人更加好处,你一死,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结束黑暗,重见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钱,双手深深地插入纸堆,搅得它们杂乱无章。“好,我答应你。”柳大志哭诉说,“本来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可是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来一新一旧两条红领巾,绕过窗户的横杠系成活套,然后扶柳大志到窗边。

    “我帮你套上脖子,真的愿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愿死,站直就没事。”

    “何必麻烦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枪毙你不断子绝孙了?”柳天久推父亲背窗站好,将活套挂向他脖子。“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选择,没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将结束。对,再往下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玉琴突然回到家里,原因是洗瓶车间的一个姐妹明天相亲,非要换下张玉琴的班。张玉琴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先给儿子一个耳光,再给丈夫一个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脑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现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险,张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绝望所充满。为了回避柳大志,张玉琴拖儿子下来楼下厨房,反手关上门,拉亮电灯。

    “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给自己找下台阶。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

    “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做恶。”张玉琴上下挥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虚无的目标。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

    “来吧,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钻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

    “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指,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张玉琴看着它在炉盖上起变化,眼睛都看花了,转向儿子时,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张玉琴追出厨房,除了一路的血迹,哪里有儿子的踪影?

    讲到自己的断指历程,九爷的左手拇指紧紧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伤口。让小如惊悚的不仅仅是九爷的经历本身,而是九爷所说的“贵人”跟自己的父亲有依葫芦画瓢的相似之处。梅健民正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派出所、再到户籍科的,还有九爷描述“贵人”的矮小身材、不善言辞的性格,都与梅健民无异。这太可怕了。小如转念一想,知父莫若子,梅健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那种乘人之危、夺人之爱的下流事来。当然,还是落实一下为好:

    “这么说,贵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帮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送他下地狱。”

    小如半开玩笑说,“你讲的贵人怎么越听越像梅健民同志?”

    九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意是想笑一笑,既然不自在,九爷干脆沉下脸。“我能让你去杀自己的父亲吗?”

    对呀,就算九爷跟父亲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拿做儿子的当枪使。小如点点头,表示他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过,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如没想通:

    “你讲的事都不足以送你来坐牢啊?”

    九爷这回露出了自然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事情不是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

    后来,柳天久在一个叫“大火炉”的地方读高中,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所高级中学,只是一个家长寄养子女的场所。来这里读书不需要录取线,只需要交学费;学生不需要念书,只需要参加劳动。学校给劳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职业教育”,这样,大火炉这个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厂,只能叫“职业中专”了。

    如果谁以为大火炉是个炎热无比的地方,那他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事实上,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如果谁以为“职业中专”读了也白读,那他又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真实的情况是,学校跟沿海的多家外资企业订有合作协议,学校为企业培养技术工人,企业付给学校一笔员工培训费。这样,家长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读书不就为了图个出路吗,既然学校承诺包就业,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家长不发愁不等于学生不发愁,他们愁的是如何打发时光,大火炉山清水秀有什么用呢,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有钱都没地方花。天无绝人之路,大火炉好在有那么几个长相差强人意的女生。

    柳天久的存在好比是一粒老鼠屎,把大火炉这坛糟都给搅坏了。学校根据学生的志愿分班,但柳天久无班可分,他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是“殡仪馆”。建校以来,学校从没有跟殡仪馆有过培养人才的合作,供选择的十三家企业中也没有类似的行当,考虑到柳天久的坚定立场,教务处将他分到“肉食品加工”那个班。这个班是为一家红烧肉罐头厂培养合格工人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跟尸体打交道。

    很快的,柳天久就成了全体同学和老师议论的热点话题。没人议论他九个指头,九个指头有什么稀奇的,世界上九个指头的人多得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是柳天久的生活习惯,比如从不打赤膊,即使在被窝里,也不管天气有多热,总是一丝不苟地扣好袖口;比如从不跟其他同学一块洗澡,总是等到夜深人静公共澡堂空无一人的时候去洗,更不用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游泳了。

    是不是生理上有什么缺陷?这个悬念吊起了同宿舍的胃口。终于有一天,他们同心协力剥光了柳天久的所有衣物,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皮肤比较白皙,全身上下与常人无异。为这件事,柳天久发了好大的火:

    “人怎么可以裸体呢?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人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骂一次也就罢了,渐渐的,这句话成了九指的口头禅。无论谁打赤膊,柳天久都要重复这句话:

    “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你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同宿舍后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作为补救措施,每人集资十元扯了一块碎花布,用铁线串在九指的架子床边,脱衣服前拉上,让柳天久眼不见心不烦。

    一块碎花布隔离了柳天久与世界的联系,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心理神探》和《黑暗之旅》,当同宿舍发现这两本书时,它们已经被柳天久苍白的九根指头磨卷了边角。书中的内容不仅仅是一些可怕、惊险的案件档案,而是将读者带入猎手和猎物两者的头脑中,给读者身临其境的体验。柳天久最记得埃德蒙·埃米尔·肯佩尔三世这个名字,在研究过的所有连续杀人犯中,肯佩尔是柳天久最感兴趣的一个,他的智力、体貌和罪行之残暴,以及犯罪的原因、效果和扭曲的心理都给柳天久以很大的启发。

    “如果肯佩尔没有恶劣的背景和家庭创伤的话,他是否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许不会。但是他的罪行因此就应该得到宽恕吗?绝对不能。”柳天久同意作者的结论,他低头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肯佩尔的模仿首先从跟踪开始。每天傍晚,柳天久都坐在操场一角的柳树下,像一块石头那样无声无息。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是操场,从操场出去是柳叶河堤,这是情人幽会的必经之路。盘腿席地而坐的柳天久捡一块石头往地上画,一撇一捺都很认真,时间久了,谁是有情人自然铭记在心。

    小情人不会成双成对从学校出来,那样太惹人眼目了。通常是先出来一个,在操场随意转一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另一个出来了再慢慢往围墙靠,最后会合到柳叶河堤。一对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河堤上约会,那情景是幼稚可笑的,他们想干点什么,却显得手忙脚乱;知道该干什么,又有点瞻前顾后。不过,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里都清清楚楚,约到河堤上来意味着什么、允许自己做什么。当然,在允许自己做什么的问题上,他们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早就在心里划好了一条警戒线,并打好了主意,如果对方要踩线,自己应该采取哪些相应措施。

    事实上,女生多虑了,因为有一件奇怪的事在反复发生:每当由于男生越轨而使女生表现出不满的关键时候,就会有一块石头落进柳叶河,咣的一声巨响足以让激奋中的男生回到理智上来。理智一上来,男生就要思考了,是哪来的石头砸碎了我的梦想?

    胆大的男生肯定要循声而去,他很容易就能在灌木丛中找到柳天久。找到又如何,正如柳天久所说:

    “这是你家的河堤吗,我不能来?”

    “好好的扔石头干嘛,发神经呀?”

    “你不也往河里扔石头吗?”

    不论你心里有多难受,道理上都讲不过柳天久,因为约会是偷偷摸摸的,而扔石头则是光明正大的。好了,自认倒霉吧,下次多长个心眼,别让神经鬼柳天久跟上就是了。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同学们唱这首歌的时候,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柳天久。

    红烧肉罐头厂传来消息,由于近年生产效益每况愈下,他们要技改为肉联厂生产香肠了。因此,职业中专肉食品加工班的同学毕业后,若想进肉联厂还得重新考试,不但要笔试还要面试,不但要面试还要上岗培训。整天神经兮兮的柳天久能顺利闯过这三关吗?绝对不能!不要说过三关,在同学们看来,他一关都过不了。进不了肉联厂,中专不是白念了吗?书白念了,父母真的会气死。这年头,就业形势如此严峻,一个儿子的书却白念了,同学们想一想都替柳天久的父母难受。

    同学们难受柳天久不难受,还主动拉上碎花布看书,看一本叫《人人都可能是罪犯》的新书。任凭同学们如何聪明,也不会料到柳天久是诚心实意的想去殡仪馆,而且见过馆长了,馆长明确表态,“一毕业就来。”

    周末回家时,柳天久又遇上老顾了。老顾正跟瞎眼的父亲说话,柳天久没听到他们在聊什么,只看见老顾用指甲尖尖的中指敲击桌面,敲出来的节奏是无奈而失望的。敲着敲着老顾就叹息了:

    “唉,现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到殡仪馆来哟!”

    “我愿意。”

    柳天久平静如水的三个字,在瞎眼父亲听来却似惊雷滚过。柳大志停止了糊纸,费劲地眨巴眨巴眼皮,呼的一声吸进鼻水说:

    “顾叔叔在讲正经呐,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正经。”柳天久抽一张冥钱当书签,合上《人人都可能是罪犯》?说,“我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就是殡仪馆,全校都知道的。”

    老顾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见得到肉,就是那颗大鼻头,一激动,大鼻头就红通通的鲜艳欲滴。听了柳天久一席话,老顾不等大鼻头红透,就扛起装满冥钱的麻袋,牵上柳天久走了。柳大志叽哩呱啦还想发表意见,走到门口的老顾反脚一踢,就将瞎子的满腔废话挡在家里了。

    前面说过,殡仪馆跟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这些让人望而却步的单位一起,建在海源市西郊的屏风山,一种当地出产的龙马车经过319国道时,车上的乘客都能远远地观赏到对面山头这些怪异的建筑。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高高的围墙,这不用老顾介绍,老顾向柳天久介绍了它们之间的区别:

    “你看,有了望塔的是看守所;房子整整齐齐像营房的是拘留所;呶,窗户都上了铁条的就是精神病院;我们殡仪馆就更好认了,除了烧死人,谁有资格耸这么高的大烟囱?”

    柳天久看到大烟囱了,看到它高耸入云又不冒烟,感叹说,“真威风。”

    “那当然,”老顾骄傲得鼻头泛红,“你看铁合金厂、机砖厂、塑料制品厂,都搬乡下去了。为什么?因为市里要闹旅游兴市,不让他们竖烟囱,没有烟囱怎么行,这些厂没有烟囱就好比男人没有鸡巴一样,扒了烟囱等于把厂子给阉了。”

    说着说着就到了,下了龙马车,老顾扛起麻袋在前面领路,柳天久跟在后面东张西望。从国道到殡仪馆的水泥路两边,笔直的松树长得郁郁葱葱,这里出奇的安静,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就是风过树冠的沙沙轻响。远远望去,殡仪馆比达官贵人的乡间别墅还要优雅一百倍,那种干净整洁、那种井井有条、那种曲径通幽、那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是柳天久从未体验过的。柳天久突然想起学校的一种说法:

    “火葬场的树木长得好是因为你们拿死人的骨灰施肥。”

    “乱讲,”老顾对这些不负责任的传闻嗤之以鼻,“不要说用脑子,就是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这是不可能的。谁会把亲人的骨灰丢下不管了?神经病!你知道这里的树木为什么长得好吗?”

    “不知道。”

    “哼哼,还不是他们怕鬼,不敢来砍。”

    大烟囱越来越近了,柳天久闻到一股干燥的气息,问老顾:

    “什么味道?这么舒服。”

    “烤肉味,烧纸味,香烛味。”

    柳天久抽抽鼻子说,“这里的味道让我联想起欧洲人围着火炉过圣诞的温馨。”

    老顾吃了一惊,肩上的麻袋差点滑下来,“看来呀,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安家。”

    老顾肩上的冥纸要交到门市部,柳天久也跟到门市部。与外面的肃穆幽静不同,门市部里热闹非凡,几个人正围绕一个雕龙绘凤的石头闸子展开热烈讨论。见老顾卸下麻袋,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招招手说:

    “来来来老顾,你看这龙凤盒能进货吗?”

    “是呀,龙凤盒。”中年人揭开闸子一边的龙头盖子,又揭开闸子另一边的凤头盖子,“看见没有,夫妻合用的。老连说这玩意根本没人要,小红说肯定好卖,叫时什么?”

    柜台里的女人说,“时尚。”

    柳天久注意到,柜台里出售的除了冥纸、骨灰盒,还有香、蜡烛和各式各样的供品。这时,中年人拍拍秃顶说,“你看你看,意见不一致,老顾,你来拿主意。”

    不等老顾发言,坐在沙发一角的黑脸青年站起来说话了。“这种骨灰盒是我们石材厂的最新产品,光厦门就销了10000多个。”

    “乱讲,”老顾鼻头都气红了,“厦门一年才死几个人,能销10000多个龙凤盒?吹牛不要本钱。”

    “我看不能要。”柳天久一说话大家就惊愕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意站在老顾身后的小年轻。

    “他是谁呀?”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顾先对中年人说,“这是老柳的儿子,做冥纸的老柳。今年职业中专毕业,愿意来我们馆做贡献。”老顾再对柳天久说:

    “这是我们的许馆长,这是火化车间的老连,这是门市部的小红,这是惠安石材厂的小杜。”

    原来秃顶的中年人就是馆长,柳天久伸出手,馆长却没有要握手的打算:

    “我们馆里的全体员工都没有握手的习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们握手。你说说看,这种骨灰盒为什么不能进货?”

    柳天久收回右手,插进裤兜里说,“道理很简单,老两口愿意死后呆在一起,骨灰盒摆在一块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让半个盒子空在那,好像等死似的,不吉利。不吉利的东西都没人要。”

    “后生可畏呀,”馆长说,“我们太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了,只要你肯来,岗位由你挑。”

    柳天久笑一笑说,“我喜欢化妆。”

    “是吗?”馆长翘起下巴说,“你看看,像我这样的脸要怎么弄?”

    “鼻梁线长显得人潇洒,嘴唇丰厚则富于性感。”柳天久以严肃的职业眼光端详着馆长说,“你的底色要一直抹到耳根,才能显出面阔耳长的富贵气质。”

    馆长大喜过望,括了一下老顾的大鼻子说,“有贡献啊老伙计,今年的业务标兵就评给你了。带小柳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一条潺潺流过的水圳把殡仪馆分为生活区和工作区,生活区最远的山脚下建有三层小楼,那是宿舍;宿舍过来的平房是食堂;跟食堂平行的就是门市部了。连接生活区和工作区的是水圳上的拱桥,拱桥建得太夸张了,拦杆只到膝盖又陡上陡下,看上去像小孩不经意的玩笑。

    跨过拱桥的工作区有两座宏大建筑,老顾左手一指是有烟囱的火化车间,右手一指是没烟囱的骨灰室,火化车间与骨灰室之间有回廊相联系、有空心塔和水泥神龛。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在不断地往空心塔内塞冥钱,塔尖冲起一阵阵的浓烟,柳天久于是明白了这是一座焚纸塔,也明白了父亲起早摸黑贴的冥纸是干什么用的。在水泥神龛前,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龛内摆着老人遗像。

    柳天久抬头远眺烟囱顶上冒出的一股淡淡白烟说,“这地方真好,我真喜欢。”

    老顾也望见了那股白烟,擤擤鼻涕说,“又一个人上天堂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呢?”

    “这有讲究,”老顾说,“冒白烟上天堂,冒黑烟下地狱。”

    馆长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管他上天堂下地狱,还是我们的肚皮要紧,走,到客家农庄吃个便饭。”

    “你们每餐都出去吃吗?”柳天久不解地问。

    “哪里,都出去吃还要食堂干嘛?我是怕你吃不下。”

    “不了,就在食堂吃。”

    听柳天久这么说,馆长不由感慨万端,“真是自己人哪,连这里的饭都吃得下。”

    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理所当然的,这一年的业务标兵评给了爱岗敬业的柳天久。只不过光荣称号并没有给年轻的柳天久带来福音,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本来,现如今的奖状、荣誉证书、聘书用的都是红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长年累月跟历史问题打交道的民政局干什么都是老一套,他们颁发的“殡仪业务标兵”就是一张硕大的奖状。奖状卷成细细的一筒,柳天久攥着它,就像一个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学子攥着学位证书那样得意扬扬。

    这种硕大的奖状就是用来张贴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划,准备将它贴在面对吃饭桌的墙上。瞎子柳大志忙着糊冥钱,他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因为儿子干什么都用不着跟他通气,就连耳聪目明的张玉琴也管不了儿子的事。奇怪的是,儿子张贴奖状的事张玉琴却决心一管到底。贴好奖状,柳天久站远了认真打量,张玉琴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家的。张玉琴首先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被喜悦涨得通红,然后才发现喜悦的源头是墙上红旗环绕的奖状。

    “揭下来,你给我揭下来。”

    张玉琴拉长脸,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威严。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浆糊,无法领会母亲的意思。张玉琴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哗的一声揭下了浆糊未干的奖状,并狠狠地甩在脚下。张玉琴打算踩上几脚,以表达自己对它的蔑视,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儿子冰冷的表情。这时的柳天久已经长成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他笔直而严峻的站姿对母亲自然就构成了一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力迫使张玉琴屈膝弯腰,捡起了奖状,翻过抹有浆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钱上。

    张玉琴抽一张草纸,揩揩被儿子踩脏的凳子,坐稳了。这种姿势表明,张玉琴有很多话要跟儿子说。

    “你说要读职业中专,我也说也好;你说要去火葬场,我也说也好。”

    柳天久纠正说,“是殡仪馆。”

    “殡仪馆就是火葬场。谁人会想到你这个讨债鬼要给死人做化妆?现在好了,化妆还化出个标兵来,你把奖状贴上墙,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吗?别人在殡仪馆上班,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饭,怕什么?”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别人怕不怕跟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怕了就不敢嫁女儿给你,你伸手向谁要老婆?”

    原来是为这个,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样腼腆。柳天长一边用草纸擦去奖状上的浆糊痕迹,一边吃吃地傻笑。这么一来,张玉琴就语无伦次了,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卷起奖状走人。

    本来可以喜剧收场的事情,却酿成了悲剧。张玉琴再也不放心儿子在殡仪馆了,她已经很对不起儿子,这次,她一定要给儿子实实在在的帮助。那么,一个在啤酒厂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么本领帮助儿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分管人事的副厂长吃饭。厂长张玉琴是请不来的,因为厂长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厂长脸上有十张嘴,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洗瓶工来请呀。副厂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他之所以能来吃张玉琴的饭,不是这个洗瓶工有什么大不了的攻关手段,而是有贵人相助。

    这是一个休息天,当张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厂长吃饭时,柳天久立即识破了张玉琴的动机。

    “你是想巴结副厂长,达到让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厂长能来,是我们的面子,不能这么说话。”

    “这么说,是有肥缺让我去顶罗。”

    “有个贴商标的老贴倒了,刚刚解雇。”

    “就让我整天往瓶子上贴商标?我还以为让我干采购科长呢。”

    “贴商标怎么啦,贴商标不比你往死人脸上扑粉强?”

    柳天久不说话了,脸上变成冷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把母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不要说张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觉到形势的不妙,万一儿子一怒之下走人,谁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话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劝得服服帖帖地跟张玉琴走了。柳大志是这么说的:

    “老顾告诉我了,说你的工作就是要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让他有尊严,就不能让你母亲有一点点面子吗?”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后宫酒店大红灯笼高悬、红袍侍女云集,看上去没有一点“后宫”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院。妓院的观感使柳天久不适,心底的厌恶不断的浮上脸部,脸色于是就难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入儿子的眼帘。事情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并介绍说:

    “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张玉琴担心副厂长越说越走样,赶紧对满脸警觉的儿子说,“快,叫谢叔叔。”

    副厂长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脸,皱起眉头说,“我没那么老吧?牛高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还以为我上面不会咬底下不会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谢大哥。”

    “这就对了。”副厂长说,“年轻就是他妈的好呀,吃不饱睡不够,泡妞正是好时候,等到六点半就来不及罗。”

    副厂长的话柳天久听来有点吃力,“我不理解。”他说。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张玉琴说,“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这个我懂。我不懂的是什么叫六点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副厂长拎起一根筷子,摇晃着说:

    “看,这就是六点半,快乐的钟摆跟身体永远垂直。”

    小婉夺过筷子,一边敲击副厂长的头,一边嗔怪:“不要脸!不要脸!”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

    “你妈逼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阿,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凑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

    “要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张玉琴摇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

    “天呐,你们要我的命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了浆糊,然后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

    “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净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似的吸吮着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示意说:

    “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串动的喉结说:

    “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标就是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你是我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死得体体面面的。来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来一个塑料袋吹开,套在柳大志头上,不料,柳大志恶狠狠地摘下它,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前世的冤呐。没有贵人相助,你妈能有工作吗?你能在城里读书吗?你能请来副厂长吃饭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来劝你妈离婚改嫁的,还不是因为你,怕你没妈可怜?我成废人了,照样起早摸黑糊宴钱,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攒几个钱给你娶媳妇。你以为我好受,我这是活在地狱里你懂吗?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我割下心头肉给儿子吃、放下心头血给儿子喝,讨债鬼却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吗?”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几声巴掌,扶住父亲的肩膀柔软地说,“你没有死,张玉琴怎么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么可以娶上媳妇呢?哪个女孩子愿意侍候一个瞎眼的公公?你为什么不替我们想一想,你是日头晒老的吗?来,听我的就什么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亲的皮带,将他反剪双手绑好,解释说:

    “人都有垂死挣扎的求生本能,绑住双手是为了避免半途而废。”

    柳大志没有反抗,听天由命的态度鼓励了儿子,柳天久继续说,“我用塑料袋罩住你的头,不用多久,你就没气了。记住,这不是弑父,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尽一点孝心成全你。现在,你的双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后悔,只要伸直一条腿,我马上摘掉塑料袋,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没有?我可以开始吗?”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这么说,我可以开始了。”

    柳天久重新给父亲套上塑料袋,并在脖子上扎紧。立即,塑料袋里的柳大志张大了嘴吸气,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气了,只能把塑料歙进嘴里。柳天久用温柔的语言给父亲催眠:

    “难受对吧?不要紧,很快就好了。看到了吗,你正走在阴曹地府的路上,那里不比世间黑暗,你可以看见光、看见路、看见花鸟鱼虫、看见你在地下的亲人。实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马上摘了它。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伸腿的,因为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里发出阿呜阿呜的声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墙,两条腿神经质地痉挛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想一想,张玉琴就要改嫁了,迎接她的彩车已停在楼下;再想一想,你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新娘做好衣裳、办好嫁妆,就等着成婚吉日了。你可以伸腿,但是,请允许我说但是,但是,你一伸腿,这一切都将成为镜中花、水中月。爸爸,你委屈一下,就一下子,你不是爱张玉琴吗,你不是爱我吗,为了我们,你就委屈一下。”

    这时,塑料袋紧紧地粘在柳大志的脸上,因为他流出了鼻血。柳天久还注意到,父亲的裤裆被顶了起来,根据从书本上获得的死亡知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后将遗尿,最后才是断气。柳天久盯着父亲的裤裆,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源头,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呀,是应该为临终的父亲做点什么,因此,柳天久说话时哽咽了。

    “来,我来唱一首歌为你送行:

    走过一山哟又一山,

    走过一江哟又一江。

    清晨我们曾分手,

    脚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们在走,

    夕阳里我们在走,

    走过多少岁月,

    付出几多辛酸,

    经过多少风雨,

    伴随几多忧和愁。”

    贵人老半天不见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种不祥的直觉震惊了,他拍掉副厂长手中的酒杯说:

    “老谢,快,拜托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

    副厂长不满了,“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不能在现场出现,行了,以后再跟你说为什么,现在你们先去。”

    看贵人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副厂长和张玉琴都站了起来,小婉也离开坐位,却被贵人按住了。副厂长喷着酒气说:

    “我不动张玉琴,你也别动我的小婉。”

    “唉呀,你们赶紧去吧。记住,如果真出事了,你们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要报警,知道吗,直接挂110。”

    门并没有反锁,但张玉琴费了好大劲都打不开,因为她太紧张了。副厂长锁好摩托车上楼,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柳天久正在给命归黄泉的柳大志洗脸,破门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呆了,等张玉琴神色慌张地冲到身边,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说:

    “我先给他洗个脸,送馆里再化妆。”

    张玉琴像条疯狗那样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么了?”张玉琴扑向柳大志的遗体,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发现凳子下的尿渍,以及几滴褐黄的烂屎。张玉琴转身夺过柳天久手上的毛巾,边哭骂边抽打儿子。副厂长伸手拦住张玉琴说:

    “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哭个鸡歪?把110叫来再说。”

    副厂长掏出手机拨通110,再拨后宫酒店,让红袍侍女转告小婉不要等他。

    当一帮警察蜂拥而入的时候,柳天久瞥瞥时钟,发了一句牢骚:

    “你们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16分52秒。”

    柳天久自觉地将双手举到警察面前,却没人有空铐他。第一个进来的忙着从各个角度给柳大志拍照;第二个一进来就戴好塑胶手套,用钳子收走作为凶器的塑料袋,然后围着柳大志打转,好像丢了定亲戒指,非找回来不可;第三个先翻开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开牙关紧咬的嘴。柳天久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殡仪馆一样,油条蛋糕各有一招。看来,这些警察都不是来抓人的,柳天久这么一想,双手就被铐了起来。

    尸体解剖认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没有找到钝器打击或勒死的迹象,肺部也没有提取到灰尘和纤维之类的吸入物,结论只能是被塑料袋闷死了。对此,已羁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认不讳。

    在看守所里,柳天久与一位姓石的律师见了几次面,通过循循善诱的交谈,石律师了解到柳天久在青少年时期曾经有住桥洞、不愿带同学回家、砍断自己手指、从不当众脱衣服、跟踪恋人约会、挂碎花布隔断同学关系、主动选择到殡仪馆当化妆师等等常人难以接受的行为。

    石律师读过一些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知道许多具有强迫症状的神经症患者常常不能自制地去采取一定的活动,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主要来自个人早期生活,特别是幼年生活中那些受压抑、被遗忘的心理内容。那么,这位弑父青年到底有什么生活经验被压抑或遗忘呢?因此,石律师跟柳天久展开了揭示本质的对话:

    “我去过你读书的两所小学,乡下的老师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而城里的劳动小学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性格孤僻学习马虎。这是为什么?”

    “新环境我不适应。”

    “那也不至于自个去住桥洞呀?”

    “我不愿回家。”

    “你父亲眼瞎了,不是更需要照顾吗?”

    “眼瞎不要紧,心不能瞎。”

    “一般眼瞎的人心里更透亮,这叫功能转移。我认为他是装糊涂,因为他无奈。”

    “小事可以糊涂,大事不能糊涂。”

    “哪些是不可以糊涂的大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他有杀父仇人?”

    “没有。”

    “有情敌?”

    “不好说。”

    “你妈不是至今还好好的跟你一块生活?”

    “哼哼,万恶淫为首,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伙子,天地父母,不可玷污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你看到什么了?”

    “我亲眼目睹了人世间最丑陋的景象,从那一刻起,世界就彻底黑暗了。好比天地融为浑沌的一体,又好比自己滑到无底的深渊,总之,从那一刻起,家、亲人、校园都变成虚幻的影子,我只能跟自己说话了。”

    “尽管这样,你父亲也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呀,他是心瞎了。”

    “当时他在哪里?”

    “他在楼下望风。”

    “现在他死了,你后悔吗?”

    “你知道吗,我是在做好事,我帮他解脱了痛苦。”

    “他的痛苦是解脱,但你的痛苦呢?你妈的痛苦呢?如果你被处以极刑,你妈的痛苦将是终身的。”

    “是呀,我得想办法,想办法送她上路。”

    “为了解脱她的痛苦?”

    “话不能这么说石律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秀才幼年丧父,他的母亲经常淌过河水到对岸的庙里跟和尚幽会,后来秀才中了举人当了知县,就修了一座桥,这样,他母亲跟和尚幽会就方便多了。可是没多久,他就把和尚给杀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修桥是为母尽孝,杀和尚是替父报仇。”

    “你也要替父报仇?”

    “这件事做起来比较难,我毕竟不是知县。再说了,要杀就得杀掉他们一对狗男女,才算得上雪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贵人对你们全家的帮助你不应该忘记,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他是在取悦。”

    “小伙子,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体验过这些生活,很多人的生活当中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广泛的社会经验、更深的亲情、更重要的友谊,与正常世界的接触足以弥补儿童记忆中的压抑,并使他们重新与社会和睦相处。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慢慢害怕严重恶行的后果了。但是,在你的身上,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不受社会制度约束的年轻人。你感受不到真正的人情冷暖,也没有体会别人痛苦的良知。”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我辩护?”

    “为了让你有机会重新做人。”

    柳天久故意杀人案公开审理的那一天,海源市人民法院的法庭里座无虚席。随着审判长一声“带被告人到庭”,柳天久被法警从边门带了上来。柳天久头发梳得光亮,看上去斯文而儒雅,他身穿一件浅棕色西装,虽然没戴领带,但里面的衬衣像领结那样笔挺地竖了出来。观众席发出一声赞叹,谁都不信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开庭后,公诉人宣读了措辞激烈的起诉书。紧接着是法庭调查,重案组的童组长是以本案的鉴定人员身份出庭作证的,他当庭列举了从现场获得的物证:一个红色塑料袋和一根破旧的皮带,并做出了说明。童组长还宣读了鉴定结论:柳天久用皮带反剪绑住了柳大志的双手,再用塑料袋闷死了他。

    进入到控辩双方的辩论阶段,公诉人再次简述了案情,然后以严厉的语气着重指出:

    “柳天久论罪应当严惩,只有这样,才能维护社会主义法制,才能平民愤,才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公诉人做完陈述后,辩方律师走到了法庭中间。石律师不但有一种气宇轩昂的风度,而且措辞严密,发言给人一种信服力。石律师例举了柳天久在劳动小学和大火炉职业中专读书期间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诞行径,然后以悲天悯人的同情口吻总结说:

    “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早在童年时期就表现出孤独、缺少同伴、社交焦虑、过分敏感、言词怪僻而刻薄、令人感觉古怪的人格特征。前面所举的例子说明,我的当事人不愿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他担心因此受到对方摆布;决不肯轻易透露个人秘密,而对别人的一言一行则总要琢磨出隐含的意义。因此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碍,请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进行鉴定。”

    法庭内鸦雀无声,石律师的一番话唤起了观众的好奇心,同时也提醒法官,案件可能另有隐情。于是,审判长宣布:

    “现在由被告做陈述。”

    柳天久先是笑了,马上又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有的人活着有乐趣,有的人活着很痛苦;有的人活得有意义,有的人活得没意义;活着没乐趣的人应该去死,活得没意义的人必须消灭掉。”

    柳天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片嘈杂声淹没了,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在说“真是神经病。”

    审判长不得不敲锤,“肃静,请被告不要发表与案情无关的议论。”

    柳天久优雅地抹一抹头发说,“请问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柳大志死了没有比活着好呢?”

    观众席上轰动起来,审判长再次锤:“现在宣布休庭,由合议庭进行评议。”

    合议庭认为,应该慎重处理此案,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

    第二次开庭的时候,增加了一位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到庭作证,他说:

    “柳天久进入小学高年级以来,虽然行为和言语古怪,但并无心境障碍或能解释病情的身体情况、物质使用情况,也缺乏通常见于精神分裂症活动期的妄想或幻觉。根据国际通用的DSM标准,精神分裂的症状是,一、思维不连贯或显著联想松弛;二、紧张性行为;三、情感平淡或明显不适切。只要有这三项中的两项症状,即使没有妄想和幻觉也可以诊断为精神分裂。柳天久的言语有时不连贯,他的情感虽然较一般人肤浅,但没有平淡或明显不适切,更并且没有紧张症状。按照上述标准,本例难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只是患有轻微的偏执型人格障碍。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召开讨论后认为,柳天久所患的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与本案的犯罪行为没有必然联系,具有刑事责任能力。”

    法庭内一片唏嘘,大家翘首以待,看看姓石的潇洒律师还有什么高招。石律师站起来,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开始了他的辩护:

    “审判长、审判员,关于这个案子,调查的事实表明,我的当事人所起的作用,仅仅是将一个塑料袋套进死者的头上。”

    公诉人立即表示反对,认为被告律师恶意淡化案件的性质。

    石律师接着说,“不管这个塑料袋导致的后果如何,事实本身就是如此。那是一个怎样的塑料袋呢,是杀人凶器吗?不是。”

    公诉人再次举手说,“反对!辩方律师这是有意混淆视听,是有意替被告开脱罪责。因为被告绑住了死者的双手。”

    观众席上议论纷纷,审判长敲锤提示:“肃静,请被告律师不要用猜测来代替证据。”

    等观众席安静下来,石律师提高声调说,“事实证明,在整个窒息的过程中,柳大志是安详地死去的,因为他直到死亡都保持了一种姿势。道理很简单,控方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死者曾经同我的当事人搏斗过,甚至连挣扎过的痕迹都找不出来。我请问公诉人,在没有中毒的情况下,如果是谋杀,遇害人为什么不做任何反抗?”

    公诉人反驳说,“双手被绑了,还怎么反抗?”

    石律师针锋相对,“绑手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反抗?”

    控辩双方的辩论一直持续到黄昏,法庭内的气氛异常激烈。最后,石律师使出了杀手锏:请张玉琴出庭作证。张玉琴哽咽抽泣说的几句平常话,有力地证实了石律师的结论:柳天久仅仅是协助柳大志自杀。张玉琴是这样说的:

    “老柳好苦呀,一个要强大男人瞎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哪里都去不了,亲戚朋友一个没来,整天在家糊冥钱,就是铁打的硬汉也会想不开。他三天两头说,玉琴,我去死算了,免得给你和孩子添麻烦。我总是劝他,老柳,你可千万要坚强呐,等我们有钱了送上海的医院试试,克隆一双眼睛给你安上。没想到——没想到他顶不住了,呜——呜——呜——”

    柳天久被张玉琴的一番话触动了良心,目送她回到观众席,觉得她要挑起家庭的担子也不容易。这时,柳天久注意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张玉琴就在这张面孔旁边的空位上就坐,没错,他就是贵人。柳天久明白了,石律师是他请来的,张玉琴说的话也是他教的。在柳天久看来,贵人才是杀害父亲柳大志的罪魁祸首,是柳家的悲剧之源。一股热血涌上头颅,站在被告席上的柳天久请求发言,得到批准后,柳天久说:

    “我之所以要结束柳大志的生命,是因为他活着不如死,是成全他。但是,我有办法告慰柳大志的在天之灵,那就是杀了贱人张玉琴,杀了奸夫淫妇,为他报仇。”

    空气凝固了,法庭内一片惊讶,那种心惊肉跳的惊讶,让人感受到柳大志临终前的窒息。

    一审判决很快就下达了,以过失杀人罪判处柳天久无期徒刑。

    “我的故事讲完了。”九爷和小如是坐在外间的水桶上说事的,九爷说,“我就是那个弑父的柳天久。”

    九爷的故事像一场眼花缭乱的魔术表演,对于无法识透谜底的魔术,你能发表什么高见呢?九爷的传奇从早晨讲到黄昏才告结束,小如的心思意念早就被他的经历打磨得麻木了,小如需要时间来消化和理解。现在,小如想问的很简单:

    “为什么你没有送青草盂监狱?”

    九爷撮起嘴,轻轻吹一口气说,“无疑的,这是贵人在从中作祟,目的是让我们母子经常见面。没想到的是,我从来不见那个贱货,她只能从大门外窥探,透过门缝,看一眼号房细细的墙。”

    “把你留在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呀?”

    “说我患有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不宜送监狱,需要长时间的康复。”

    “我看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们要我来这里康复,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康复是恢复一个原有的状况,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康复的,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状况可以恢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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