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非常强势。
史弥远不是这样,他是一团轻柔绵软的风雾,遮迷了天地,笼罩了万物,不管他是不是借此机会腐蚀侵害了什么,从远处看,这团云雾还增加了美感。
他从不让人难堪,非常讲究吃相。
比如韩侂胄死后,出现了一首很别致的歌谣——“释迦佛,中间坐;罗汉神,立两旁。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狮王。”
韩国戚生前满朝尊称其为师王,而政变方的最高头衔者是参知政事钱象祖,多么生动贴切。
攀上官员之巅的人有两个,右相兼枢密使钱象祖,参知政事卫泾。至于史弥远,他在政变前是礼部侍郎,是卫泾的直属部下,连卫泾这一关都过不去,更何谈迈过老牌宰执钱象祖。
钱象祖暂时站在帝国最高峰,自然急于保持。卫泾是吧,装什么好人,你当初暗地里送韩侂胄螺钿首饰的事别人不知道,俺清楚。
他走到官员队伍中,在大庭广众下掀了卫泾的老底,还不忘冷笑一声——“俺以为你一世人望了呢!”卫泾倒台。
钱象祖趁机上位,成为左相兼枢密使。史弥远补缺,升右相兼枢密使。这里要说一下,宋朝自开禧北伐之后官场出现了最大的变局,从前相权三分,军、政、财各不相统,尤其是东西二府,除非战时危急到国家安全,才会暂时集于一身。
开禧北伐之后,“宰臣兼使,遂为永制”。也就是说,这帮人一边到处骂韩侂胄专权揽政,一边沿着韩侂胄的路走下去,牢牢地抓住韩侂胄首创的权柄死不放手。
一边当婊子,一边立贞节牌坊,除了这一句,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了。
史弥远拜相仅一个月,家里出事了,他的妈妈去世。母丧按例必须辞职守孝,这样就会便宜了钱象祖,造成独相的局面。
尽管不情愿,可事实必定如此。但奇怪的是,10天之后,居然是钱象祖被贬职外放,史弥远成了独相!
这个戏法变得太波动了,很多人搞不清状况,史弥远是凭什么在下课之前把政敌先打倒的呢?说起来,那实在是一整套复杂的组合拳,已经是韩国戚击败赵皇亲时的高难度动作了。
他收编了台谏官,时隔多年后再次弹劾钱象祖在韩国戚手下时打击道学,尤其是逮捕庆元六君子的旧事。道学家们的记忆力都是非常健全的,谁得罪过他们,死了都不原谅。同时皇宫深处杨皇后手拿御笔分发文件,皇太子也为老师说事,如此力度,只为放翻一个区区的钱象祖,真是大材小用了。
史弥远登上南宋权力之巅。
所用手段安静平和,堪称没有烟火气。一点点的血腥、阴暗之流的招数都没有显示,非常正统地,由众多道学家欢呼着轻松上位。
做完了这些,他还严格遵守国家制度,放弃权位回乡守孝。他走得很坚决,哪怕皇帝在京城给他特赐一座宅第,要他就地守孝,都没能留住他。
怎样,无可挑剔吧!
史弥远守孝一年之后,赵扩派人请他回临安上班。这不是赵扩犯贱,离了权臣就活不了,而是史弥远在家乡遥控朝局,每多一天势力就增长一分,一年之后几乎整个朝廷都在敦促皇帝,必须让首相兼枢密使大人上班了。
皇帝只好“俯从”众意。
南宋正式进入史弥远专政时期。这时是南宋嘉定二年(1209年)。
宋人再次沉醉在歌舞升平之中,以为宋、金之间无战事,即天下太平,可以无忧无虑。至于权臣,他们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史权臣是最温和最优雅的一个,他们根本看不到,也不相信在遥远的北方,孛儿只斤·铁木真已经羽翼丰满。
1206—1209年,这三年里漠北草原发生了许多事,说铁木真羽翼丰满了,并不是单纯地统一蒙古甚至整合内部那么简单。蒙古人终于露出了獠牙,把马头掉向了外界。
漠北草原归于铁木真一人之手。按照人生规划层次图,他也达到了“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这一关口。
铁木真开始回忆。
他的思维沿着部落里古老的传说溯游而上,寻找人生指南。可是毫无效果,蒙古部落在他之前或许要到唐初时期才偶然达到过强盛,可时间久远,只有查汉人的史书才有些蛛丝马迹,部落内肯定失传。那该怎么做呢?
当一头猛虎在山林里震慑万兽之后,遥望平原,它还是踟蹰的。它不清楚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对手,不清楚自己在山林之外是什么样的等级。
犹豫中,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
那是在覆灭乃蛮部之后,乃蛮的太阳罕懦弱愚蠢,当场死亡,可他的儿子屈出律则大不一样,这个乃蛮太子冲出蒙古战阵,摆脱了众多的追兵,连长途奔袭能力举世无双的蒙古战马的追逐都没能把他抓回来。
屈出律卧薪尝胆,与蒙古人的故事很长,不久就会再次出现。
铁木真想到的是追击这个人的过程中,曾经遭遇的另一个遥远的人种。据说,这个人种历史悠久强悍善战,文明奢华,占地广大,拥有自己的文字,非常了不起。他们是党项人,没错,也就是久违了的西夏人。
蒙古军队在追击屈出律时路经西夏,与党项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很久没说西夏了,似乎从北宋靖康之难亡国起,就把它忽略了。这其实不是疏忽,西夏当时的君主非常出色。
夏崇宗李乾顺,这个人极其机灵,在女真人瞬间爆发击溃辽国时,他按照习惯性思维觉得契丹人仍然是东亚最大,于是曾答应援救辽末帝耶律延禧。但是被女真人随手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他立即认清形势,站到了金国一边。
它是东亚传统三强宋、辽、西夏中第一个归顺金国的。
党项人以投靠起家,这次也以投靠获利。在金国灭辽、亡宋的过程中,它趁火打劫,辽金战争中、宋金战争中隔岸观火,看准时机几乎无代价地夺取了河西千余里之地。
大势已定,金国独大之后,西夏放低身段,主动奉金为宗主国,在一片乱世中保西夏平安富足。
夏崇宗李乾顺堪称是继景宗李元昊以后西夏最有作为的君主。
之后的西夏与大历史无关,它安静地躲在西北老老实实地做顺民,而金国发展得太快了,骤然间地域广袤到比原辽国还大,这让它忙于消化,更疲于消化,西夏那点边远贫瘠的土地,对它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之后,夏崇宗去世。李仁孝,即西夏的仁宗皇帝。在他“任”内,西夏权臣任得敬风生水起,逼着他把西夏西南路、灵州罗庞岭划给了自己,任得敬建国号“楚”。当他进一步逼着李仁孝派使者去金国为他谋求封号,使强抢合法化时,金国当时的皇帝完颜雍哭笑不得。
这真是开历史之先河,一直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帝被如此打劫还替强盗办过户证明的。完颜雍鄙视之余,决定为同一阶级主持公道。他拒不承认所谓的楚国,在给西夏的回函中表示,如果李仁孝需要帮助的话,金国支持他。
夏仁宗命族弟李仁友于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的八月三十日设计捕杀了任得敬兄弟,之后尽诛其党羽,新兴的楚国瞬间灰飞烟灭。
西夏渡过了一次分裂割据的危机,让党项人的事业延续了下去。
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命运的缩影,西夏在李仁孝的管理下勉强保持着一个主权国家的存在,它没有再次分裂,仅此而已。
李仁孝死后,他的儿子李纯祐即位,是为夏桓宗。这是个命苦的孩子,在他的“任”内,铁木真羽翼丰满,向往漠北草原之外的天空了。
1205年,也就是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的前一年,蒙古军队追击乃蛮太子屈出律进入西夏境内。这对彼此都是初次体验,习惯了平静生活,全民族汉化的党项人惊愕于突然出现的漠北游牧战士,对方的强悍勇武让他们举族震惊。
严格地说,党项人从李继迁开始,甚至更早一些,就不是纯粹的毡帐游牧民族,与其说他们仰仗起家的是刀枪战马,不如说是诡诈机变无原则。这注定了党项人的战士素质永远达不到历史长河里的顶峰。蒙古人则不同,他们的智谋、管理、文化、宗教等等都与最强不沾边。可是,只要他们拔刀上马,整个世界就会陷入黑暗和沉默。
无一例外。
这次偶遇持续了一个月,蒙古人三月来四月走,深入河西走廊,劫掠瓜、沙诸州,像一团肆虐的狂风刮遍西夏的边城,西夏军像在狂风中低头忍受的羔羊一样,不知所措,一任蹂躏。党项人彻底地慌了、怕了,以致蒙古军队抢足了物资撤军之后,他们举国欢庆,夏桓宗高兴地把都城兴庆府改名叫中兴府。
大难不死,必将中兴!
……被吓脑瘫了,神志不清说胡话。
在蒙古军队撤退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刚刚把国都改名叫中兴府的夏桓宗就丢掉了皇位,成了囚徒。上位者名叫李安全。
李安全是夏仁宗李仁孝的族弟李仁友的儿子。从任得敬灭亡时开始,就全权负责皇族安全,对内打压异己,对外抵抗蒙古。李仁友死后,夏桓宗把李安全降级了,从亲王降到了郡王。理由是他“天资暴狠,心术险鸷”。
纯粹是看不顺眼。
李安全理所当然地怒了,你恶搞我……看我怎么恶搞你。
李安全用的办法也比较少见,他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去讨好夏桓宗的亲生母亲罗太后。让罗太后出手,对付亲生儿子夏桓宗。
这个绕口令一点都不精彩,相信古往今来但凡看到的人都会不屑一顾。得多疯狂的脑子才会想出来这种烂招数,得有多古怪的亲妈才会听别人的话找亲生儿子的麻烦?
事实却让人惊掉大牙。
罗太后出面废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扶植李安全上位,当了西夏皇帝!这实在是太极品了,太奇葩,太不可理喻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疑,是不是李安全才是罗太后的亲生儿子……
别管怎么怀疑,这就是事实。罗太后对他无比亲爱,特地写信给金国,称她的亲儿子不中用,没法保有国家,所以换了一个新皇帝,云云。金国这时的皇帝是完颜璟,他没有当国际警察的魄力,每天提防着江南韩国戚的入侵就够他受的了,面对这则通告,他直接同意了事。
西方人曾说,报复是神才能品尝的快感。
李安全上位之后,应该是真的快乐了。可惜,他的命比苦命孩子李纯祐强不到哪儿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更悲惨,因为成吉思汗惦记上了他。
1209年春,蒙古军由黑水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东南)北的兀剌海关口突入西夏。
夏襄宗李安全的儿子李承祯以5万之众拒敌,大都督府令高逸副之。这在当时而言是超级重兵,想想以南宋大国,北伐时的实际兵力也不过如此,而蒙古新兴,它的全部战士加在一起,也不足5万之数。
可惜的是,蒙古军队的战斗力永远不能以单纯的数字来说事儿。在他们出现以前,没有人会想到一两万人就能横扫整片欧亚大陆!
西夏军队在河西走廊的北端入口几乎全军覆灭,主将李承祯不知去向,被蒙古人给打丢了,大都督府令高逸被俘,宁死不降,于是死了。此战过后,西夏右厢各路兵马几乎损失殆尽,半壁江山处于不设防状态,剩下的只够扼守几座通往都城的关隘。
西夏是世上第一个与蒙古人交战的国家,它是试吃螃蟹的人,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他们的战术从古至今就没有变过,一直像宋神宗五路伐西夏时一样,冲出关隘与敌野战。
这正中蒙古人下怀。
要再过一段时间,蒙古人才见识到火炮的威力,从那以后,蒙古人的铁骑加载了火药的翅膀,真正变成了许多民族的噩梦。而在那之前,比如这时,党项人躲在城墙后面死守,才是应对良招。
从理论上说,党项人也应该具备这种能力,毕竟他们与北宋打了百年战争,六成以上是在城池与堡垒之间进行的。
可惜党项人脑袋严重僵化,根本不知道变通,知道时也晚了,至少在下一个重要关隘兀剌海城(今内蒙古阿拉善右旗西南)时无效。
兀剌海城陷落,太守西壁讹答被俘。
至此,河西走廊即将被打穿,横亘在西夏都城中兴府前面的只剩下了一座关隘,设在贺兰山的右厢军总部克夷门(今宁夏贺兰山三关口)。
这是一座难以想象的雄关,倚贺兰山险峻之势,常备军达到了7万以上,这时夏襄宗李安全又从各路增派5万援军,由名将嵬名令公率领火速驰援。
依山建堡,12万重兵,这是自有宋代以来,各国从未出现过的超级重镇。就连号称城内常驻百万禁军的名都开封,在实际战争时也没有能达到这种程度。
克夷门之战连绵近三个月,蒙古军轮番强攻不止,却始终不能逾越城墙半步,战争陷入了消耗战的泥潭,而说到消耗,只能是蒙古军先崩溃。
克夷门背靠西夏都城,都城背后是另一半江山,无论如何在军需粮草方面是充足的。蒙古军却是客境作战,且第一次远离本土作战,两相对比,蒙古军队的劣势一目了然。
嵬名令公只需要让这种态势继续下去,胜利是可以奢望一下的。可惜党项人的僵硬大脑再次短路,他居然率领重兵出城与蒙古人野战……
一个连战略方针都无法彻底贯彻的将领,居然担当了驻守国门的重任,这就是西夏百余年经营之后的局面。他率领十余万重兵出城野战,导致全军覆灭,本人也被蒙古军俘虏。
克夷门就此陷落,西夏都城中兴府再无遮拦,洞然暴露在蒙古军面前。
中兴府,原兴庆府,西夏之国都,今日的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它呈长方形,周长18里,护城河宽近10丈,南北各两门,东西各一门。它的前身要追溯到北宋早期西北重镇灵州城(今属宁夏)的陷落,党项人得到了它,才算在当时站稳了脚跟。
李继迁死后,他的儿子李德明认为灵州是四塞之地,不利防守,在1020年派大臣贺承珍北渡黄河,在灵州城北方的怀远县营造城阙宫殿宗社籍田,不久迁都于此,是为兴州。之后历代夏主不断营建,至夏崇宗时趋于大成。
算来也是189年的名城了。
这些数字对蒙古军队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这只是一圈比克夷门要塞大一些,险峻程度差一些的城墙罢了,他们要干的就是毁掉它,或者爬上去,就这么简单。
实际操作起来无比艰难。
夏襄宗李安全吓瘫了。他打定主意一心死守,无论什么情况都缩在壳里,尽一切可能挺住。这个主意拿定之后,基本上来说他就真的安全了,蒙古兵从七月强攻至九月,中兴府城墙之下尸横累累,可半点进展都没有。
铁木真暴跳如雷,绝不甘心就此罢手。可是老天也不作美,九月的秋雨如期而至,西北骤然寒冷了。雨季中,泥泞中,成吉思汗游目四顾,忽然间灵机一动。
他看见了黄河。
中兴府依河建城,这时正是雨季,河水大涨,此时不引水灌城还等什么?
说干就干,蒙古兵以百余匹战马的代价掘开了黄河大堤,滚滚河水冲向了中兴府城门。
蒙古军早有准备,驻扎高地之外,还垒起一条外堤,用以阻挡水势。引水灌城从九月起,至十二月时才见分晓。
久被浸渍的中兴府城墙岌岌可危,已经处于随时坍塌的边缘。可是相比之下,那条外堤就更加不堪,它率先倒了。
黄河水浸漫蒙古军营,军械物资,尤其是随军食用的牛羊几乎全被冲跑,蒙古远征军没有吃的了。成吉思汗当机立断,在战斗力未失前,全军撤退。但在撤退之前,还要让西夏人怕到骨子里,才算利益最大化。
西夏向蒙古称臣,并把公主嫁给成吉思汗。蒙古释放嵬名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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